寻找一条河(外一篇)
2005-04-29张宇航
守护善良,其实是做人的一种品格和责任。因为只有付出善良,才能播种善良;只有守护善良,才能收获善良。而播种善良只需一时一事,守护善良却要一生一世。
——张宇航
我在内蒙古草原上寻找一条河,一条仁慈的、久远的流淌着的河。
电视剧和书上都说,这河是额尔古纳河的女儿艾敏姑娘变成的。因为草原七七四十九天没有雨,牧民和牛马骆驼羊活不下去了,艾敏姑娘就把自己变成一条河,滋润着牧场,营救了草原上无数生命。人们感激这位心好善良的姑娘,把这条河叫做艾敏河,把这片草原叫做艾敏高勒……
从西到东,我走过阿拉善、乌海、鄂尔多斯、巴彦淖尔、包头、呼和浩特、乌兰察布,一路寻觅不见她的踪影,却又觉得她无处不在。
还有一位年长的大学教授,与夫人收看了电视连续剧《静静的艾敏河》,也专门买来内蒙古自治区地图,要找这条令人景仰的河。
《静静的艾敏河》叙述的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内蒙古草原接纳3000名上海汉族孤儿的故事。剧中的茹乐玛、多兰额吉(母亲)、哈达、苏和阿爸,代表着许许多多养育这些孤儿的蒙古人。孤儿们喝着艾敏河水长大,把自己融人了艾敏高勒草原。额吉的勒勒车和阿爸的套马杆,教会他们如何做人,如何过日子,艾敏河成了他们生命的摇篮和精神寄托。四十多年后,这段如歌往事激励着一个个广东热心人,正在为扶助内蒙古3000名贫困学生重返校园而不懈努力。
寻找艾敏河,是想让心灵回归艾敏高勒,延续那份绵亘于蒙汉民族之间的真情。
我知道,蒙古人喜欢用歌来赞美草原上的河,比如《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锡林河》、《克鲁伦河》、《色楞格河》、《心中淌出的河》等等。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玛对我说过,《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首歌,就是她看了旅居台湾的蒙古族作家席慕蓉回草原故乡的电视节目后,建议席慕蓉写的。席慕蓉把四十多年来对父亲故乡察哈尔草原的依恋、对母亲故乡西拉木伦河的深情都融进了歌中:“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令人听后禁不住泪落如雨。这是一首在草原牧民家里喝过奶茶,吃过手扒羊肉的人才写得出来的好歌。而蒙古人一旦在草原上唱起歌来,连野狼也会被感动。蒙古族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就有过这样的经历:12岁那年,她跟老阿爸坐着勒勒车,在草原上与5只狼相遇。旷野里,狼一字儿排开挡住去路,拉车的老黄牛、车上的小姑娘和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的老人,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阿爸沉着地拉响马头琴,狼静静地倾听。女儿虽然害怕,但还是唱起了歌。狼听着、听着,两只悄悄跑远了;唱着、唱着,剩下的3只狼也悄悄地离去了……
是不是有歌声流淌的地方,就有艾敏河?
记得回草原的前天晚上,我的脑海里萦绕着蒙古族长调《走马》悠扬跌宕的旋律,一夜无眠。这首已在锡林郭勒草原上流传了几百年的长调,给了我一种心灵召唤:走马草原、寻找艾敏河,旅途将十分漫长,要去的地方还有锡林郭勒、科尔沁,还有兴安岭、呼伦贝尔。说不定要走遍内蒙古的辽阔大地,才能见到朝思暮想的艾敏河。而当我在蒙古高原上穿行的时候,孤儿其其格玛领唱的电视剧《静静的艾敏河》主题歌,又会引领我的思绪飞向草原深处:“静静的静静的艾敏河,默默的默默的蒙古河,你像额吉走过的岁月,你像阿爸无言的牧歌……”为了养育这些被称为“国家的孩子”的孤儿,草原上有多少额吉蹒跚地走过沧桑的岁月,多少阿爸心里回旋着苦涩的牧歌。蒙古人对亲友是极为真挚和守信的,即使为别人养育儿女含辛茹苦,或者倾尽所有,也要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宁肯割舍千般情缘,也要成全朋友。正是因了这种纯朴和善良,孤儿们在草原上才有属于自己的家园。
或许,寻访养育他们的额吉和阿爸,走近他们长大成人的蒙古包,就能找到艾敏河。可是蒙古人终生游牧漂泊,春天在春营盘放牧,秋天要转“敖特尔(倒场)”,辽阔的草原处处是家,蒙古包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飘落在小河旁。往事如烟,孤儿们早已成了蒙古人,哪片草原才叫艾敏高勒,哪座蒙古包里才有他们儿时的踪影,哪座蒙古包前的小河才叫艾敏河?
终于,在乌拉特草原,蒙古族兄弟朝格图告诉我,“艾敏”是蒙古语,意为“生命”;在鄂尔多斯,蒙古族歌唱家拉苏荣向我解释,“高勒”是河流,也代表人身体中的大动脉。
另一位蒙古人发短信给我说,她跟《静静的艾敏河》的作者萨仁托娅联系过,艾敏河是一条象征意义的河,没有确切所在。电视剧中的艾敏河是呼伦贝尔大草原陈巴尔虎旗的莫日根河,那里美极了,河水九曲回肠,天地辽阔,绿草如茵,鲜花烂漫。我顿悟,艾敏高勒即生命之河,生命的大动脉;草原上所有的河都是艾敏河,也就是蒙古人的母亲河。你听,茹乐玛额吉、多兰额吉,还有孤儿毕力格、其其格不是一次次地重复那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吗:艾敏姑娘是额尔古纳河的女儿,因为草原上已七七四十九天没有雨,牧民和牛马骆驼羊活不下去,艾敏姑娘把自己变成了河,滋润着牧场,延续了草原上无数生命……其实哪里有爱心传播,哪里就有艾敏河。艾敏河就在我们的歌声里,艾敏河就在我们的心中。
我把这个故事向在地图上寻找艾敏河的教授夫妇转述。他们久久地陶醉着,然后决定,扶助3名草原上的失学儿童。
我也用短信回复那位热心肠的蒙古人:正因为艾敏河没有确切之所在却又无处不在,我才要努力去寻找。从西到东我已走了半个内蒙古,还要继续走下去,直到你说的莫日根河……
大漠的女孩
我常常会在接到来自内蒙古的电话时陶醉,因为乌仁苏布德又在电话里给我唱歌了。
这个生活于阿拉善左旗腾格里沙漠边缘的小姑娘,和我有个约定:每隔两个星期的星期五中午,她都要给我来电话;而且每次来电话都要给我唱一首歌,有蒙古语歌、汉语歌,也有英语歌。
不仅唱歌,还不时给我写信呢。
张伯伯您好:
您的身体好吗?下次您还来阿拉善吗?
上个学期我在班里考了第4名,还交了8块钱加入了英语的全国大赛。
我很想到广东去。看看那里的风景。看看您的故乡。看看那里的学校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我在想广东一定比我们的阿拉善更美丽。
我要是广东的人的话一定要上广东的美丽的学校。
我的爸爸、妈妈在牧区里放羊。他们的身体很好。
我们姐妹俩的身体也很好。我姐姐还在学校里当了大队委。我从今天开始跟姐姐一起好好学习一定会报答您的。
您给我们Ji(寄)来的信和两张照片我们已经收到了。我爸爸、妈妈看到照片很高兴。您信上写的字有些我还不认识,所以我以后要更加努力学习汉语。
过年前我们全家到邮Ju(局)准备给您Ji去Su(酥)油和奶皮,可是邮Ju的阿姨说Su油不能Ji。我们只好Ji了奶皮。过年时我们给您打电话,对方说电话Hao(号)不对,所以没打Tong(通)。
祝张伯伯全家身体健康,天天快乐!常常想着我们全家!
草原的女儿
苏龙嘎、乌仁苏布德
乌仁苏布德,蒙古语珍珠的意思,小家伙正念蒙古族实验小学三年级。她的小姐姐苏龙嘎,彩虹的意思,是同一所学校五年级学生。姐妹俩家住阿左旗通古淖尔苏木特莫图嘎查,家里有160多只羊、5亩地,还包种了别人30多亩地。阿爸那生特古勒德尔最近被选为嘎查达(村长),阿妈孟根其木格在家里放牧。阿拉善草原是荒漠草原,严重缺水,种不好庄稼,人均得拥有100只羊,日子才好过些。因此阿左旗团委推荐乌仁苏布德为贫困学生,由我负责资助上学。
与乌仁苏布德联系上的那年秋天,我和妻子李丽梅、女儿张焰到阿左旗通古淖尔看她。远远的,就见她姐妹俩穿着红色的蒙古袍,从家门口蹦跳出来,红衣服衬映着红红的脸,真像腾格里沙漠上两朵鲜艳小花,可爱极了。搂在怀里,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
她们家的周围,牧场已经沙化,长了不少白剌(一种耐旱的草)。当地人叫它哈蔓儿,鼻子的意思。为了让乌仁苏布德和姐姐读好书,将来有点出息,阿爸阿妈把她们送到30公里外的旗所在地巴彦浩特镇住校,自己则与哈蔓尔一起,守着沙漠、守着羊群,也守着寂寞度日。牧民们走完一辈又一辈的路,总走不出温带草原和沙漠,只好把富裕吉祥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看着她们幸福的笑容,我想起上午在腾格里沙漠月亮湖景区见过的一张照片。这是一张令人心灵震撼和忧伤的照片:骆驼旁站着位10岁左右的女孩,长发被风沙吹乱,隐约地遮住了眼睛,身上的破棉袄已露出絮儿;骆驼仰着头,似在呼唤,女孩也仰着头,似在期盼。她是像乌仁苏布德那样,牵着骆驼走在求学路上,还是已因贫困而黯然离开校园,放牧骆驼,过早地背负起艰难和困惑的生活?我真想找到现实中这个可怜的女孩,问她想不想读书,能够帮她什么忙。照片是阿拉善盟蒙古族摄影家哈斯巴根拍摄的。我上一次到月亮湖就认识了哈斯巴根,这次却与他擦肩而过,只好请景区副经理王文娟向他打听女孩的下落。据说女孩的家就在阿拉善盟,已经念不成书,到额济纳旗与蒙古国交界的口岸打工去了……
同是生长在沙漠的女孩,有的幸运,能够从家里走进校园,读书后走出沙漠、走出贫困;有的却辍学回家,留在沙漠,重复先辈的命运。面对她们,你的心情会十分复杂,会自觉地燃起同情与关爱的热望。如今广东热心人资助上学的阿拉善盟的孩子已达200余位,除了乌仁苏布德外,还有娜木拉、敖登图雅、娜仁其其格、胡苏茹娜……可是像照片上那样的眼里充满了渴望的女孩,在阿拉善、在内蒙古草原又何止成百上千?
阿拉善盟的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带给人太多的沉思。世间的美丽,往往与忧伤共存。是谁让世间的美丽与忧伤交织在一起呢?
让我欣慰的是,近年草场因雨水多、禁牧等原因,生态已经得到改善。腾格里沙漠边缘草原,10月份还显出翠绿色;阿拉善左旗飞机播种基地的草,也有两三尺高了。这绿色预示着希望,给沙漠带来勃勃生机,沙漠中的孩子也会逐步迎来好运的。
我嘱托哈斯巴根和王文娟,一定找到那个与骆驼为伴的少女,给她捎去问候,用关爱抚平她曾经的哀愁与忧伤。哈斯巴根是蒙古族艺术家,他有这分热忱和激情。而王文娟也是一个走出沙漠读书又回到沙漠工作的女孩,她的家乡就在腾格里苏木,内蒙古大学毕业后,割舍不断对腾格里沙漠的情感,最终选择月亮湖作为自己事业和人生的归宿,她比别人更理解大漠女孩对生活的期盼。
乌仁苏布德,下一首你给张伯伯唱什么歌?是对阿爸阿妈的感激,对远方的张伯伯的依恋,还是对自己幸福童年和美好将来的向往?
我静静地等着她的下一次电话。
(责任编辑:周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