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腐败”理论

张明澍

我第一次想到腐败要分大小，是六年以前，我儿子该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住在一个新小区，没什么像样的学校，通过一番调查研究，我找到一所区重点小学，各方面都合适、学校要一万两千元赞助。我当时真是义愤填膺。国家不是规定义务教育吗，为什么要钱，还要这么多。我徒具“知识分子”的美名，一个月工资不到一千元，好不容易写本书，才拿了六千块钱稿费，还要交差不多一千元税。哪里去凑一万二呢。腐败，真是腐败！

这一肚子气还没消，又要挈妇将雏回老家探亲，买不到车票，通过家乡的驻京办开了三张三指宽的纸条。这是列车上给驻京办的关系票，凭它可以到车上补到卧铺，但不能从进站口进，得走旁门左道：外地车进京之后，要到车库去简单地保养一下，拿条的人到车库直接跟乘务组联系上车。拿着条，正要过车库前的道口，出来一个老头，喝住我们一家三口，这地方不准过。老头身上穿的衣服，说是铁路的制服又不是，说不是隐约又有点像。除此没有任何标志表明他有管理这个道口的权力，道口四周也没有限制通行的标志。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顾不得问了，火车从库里开走，好不容易搞来的三张条就要变成废纸。赶紧说好话，老头歪头看看我，说：给点烟钱吧。我给他十元钱，开路。到车跟前手举条子使劲晃，有个穿制服的人拉开车门，我一看他摇头，赶紧递上十元钱。摇头变成了点头。这趟车上得不容易。我一是恨上了那个老头，二是恨这个乘务员。到这时候，我还没有发现腐败有大小之分的理论。但我把这老头跟这乘务员都列入腐败之列。

车开之后，正好收钱的乘务员管我这节车厢。似乎有点歉意，他走过来跟我聊天。他说，你能弄来这条子还有点本事。驻京办一天也就三张，这是我们乘务员的铺位，腾出来卖点钱，车组发点奖金。我心想你利用职权捞钱，不是腐败是什么！他说乘务员平均工资每月四百多元，但在他所在的省会生活，维持中等生活水平，需要两口子工作，每人工资八百左右。缺的这四百元，车组就靠这类办法补。他最后这两句话在我脑子里有点像闪电闪了一下的感觉。

乘务员走了，我接着他的话往下想：他要补工资的缺，找上了我。如果我是一个教师，我也有缺，我就找学生家长补我的缺。学生家长是个医生，他就找病人补他的缺。病人是城管部门的，他几乎可以找任何一个要盖房子的人或单位补他的缺。如果正好工商局要建办公楼，那就是工商局的人来补他的缺。工商局可以找铁路局的人来补缺，因为铁路局要办一个企业。这就转回来了，正好是一个循环。这个循环就是小腐败。我关于小腐败的理论，就在这趟从北京到我家乡的火车上诞生了。下面来看看这个小腐败理论的要点。

第一，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一个人受过的教育、他的工作、他的能力，跟他应得的，或者说合理预期的收入之间，存在大致上确定的相关关系。这是能够计算出来的。比如说，在１９９４、１９９５年前后，一个在北京生活的中等家庭，应该有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一台录像机，有几套当时来说过得去的衣服。按照这个生活水平来算，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处长，受过大学教育，他的月收入应该在两千元左右。实际上他当时的月工资收入只有六百到八百元。差额部分，他就要想办法补。他不可能看着跟他相同情况的人家里有彩电、冰箱、录像机，而他没有。这是唯物主义原则决定的。一个班的同学，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拿八百元，一个在公司工作拿两千元。你如果指望拿八百元的只靠理想和信念，就不会利用自己的资源去赶上那个两千元的，那你不是唯物主义者。

守道口老头和乘务员启发我看到的这个循环，就是社会自发创造出来的一种再分配方式。通过这种再分配，使一个人的收入，与他的能力、受过的教育、承担的工作，大致上相称。你看是不是：一个人要到掌权的位置，他应该是有能力的；掌握的权力越大，他的能力越强。可能有少数情况是例外，但总体而言，这个因果关系是成立的。掌握一技之长跟掌握权力的情况差不多。一个人越是有权力，越是有一技之长，通过循环取得的收入就越多。这个结果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导致结果的过程不合理。

这就导致我关于小腐败定义的第一个要点：小腐败的目的或者说功能，是使参与腐败循环者的收入，达到与其工作和能力相称的平均水平。就是说，你在政府部门工作拿八百元一个月，你的大学同班同学在公司工作拿两千元一个月。你通过加入循环得到相当于每月一千二百元的收入，你的行为就是小腐败。如果超过这一点太多，你一年贪污了二十万甚至二百万，你就成大腐败了。说到这里，我们说一下大腐败的特点：以权谋私，捞取远超过平均生活水平所需的利益。成克杰是大腐败。如果他只是收点礼物，收点人家送的什么券，甚至通过一些曲折的方式得到一些金钱，如莫名其妙的稿费、讲课费，过年的红包。或者买大件花小钱，免费旅游，一年在十到二十万元之内，以一个省级干部的能力和贡献来说，可以说是小腐败。但他成百万成千万地捞，那就是大腐败。前面说的小学收点赞助，给教师发点奖金，或者说乘务员收点小回扣，给你一个卧铺，或者打官司给法官送点礼品，甚至几千块钱，这都在小腐败之列。

第二，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加入循环。这里的条件，一是有权，比如政府部门的人；二是有一技之长，比如医生或者学校教师，拿得住别人。没有权力或者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就被抛出循环之外。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今天社会上牢骚最大的，是离退休的人，还有那些无职无权的人，比如我们社会科学院的人，还有下岗工人，他们被排除在这个循环之外，没有加入这个循环所要求的资源。

参加循环取得收入，其本质特征是利用职权，不管是政府官员还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这是小腐败定义的另一要点，它跟多劳多得没有关系，而是“多权多得”。在非市场调节的领域内，一技之长也由于体制的因素而具有权力的特征。一个人参加循环，使他的收入增加，达到与他能力相称的平均水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社会做了相应的贡献。这是小腐败一个很重要的不合理之处。

第三，小腐败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它是普遍的，而且在一定范围内被容忍。工资不足以维持平均生活水平的程度有多普遍，“小腐败”就有多普遍。比如职权部门的公务员外出度假，他人买单，这是公开秘密。

由于普遍，大家都在这样做；又由于有一定的正当性，因为无法维持平均生活水平，小腐败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容忍的。一个单位利用自己的职权搞点创收，大体上不被认为是一个问题。

另外，容忍一般来说是在小腐败这个圈子里。就是说，加入循环的人，就比较容易容忍小腐败。因为他下意识地能够理解这个现象。另外，因为身在其中，经济上也宽一点。如果一个本来进不了小腐败循环的人，他的承受力可能就低一些。你多收他一元钱，他恐怕就要投诉去了。但跟从事并且能够容忍小腐败的人群相比，不能容忍小腐败的是个弱势群体，他们的声音在社会上是不被重视的。

第四，小腐败的两个关键点，一是利用职权，二是谋取私利——有时表现为谋取小群体的利益，在性质上跟大腐败没有什么差别。这两点，既违反道德标准也违反法律。但由于小腐败的普遍性和“合理”性，它被人们容忍，就是说，参加小腐败循环，做既违背道德标准又违犯法律的事情，就跟在做一件正当的事情一样，不会受到指责，反而被视为正当。另一方面，“小腐败”可能引起最广泛的不满。置身于循环之外的人当然不满，就是从循环中得益的人，还是自己得益时少，看见他人搞“小腐败”的时候多，所以他还是不满的；由于看得清楚，可能他更不满。这就导致小腐败最为恶劣、最为可怕的一个后果：瓦解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和道德标准，摧毁社会公平和公正的概念。这就是我们今天正在看到的现象，也是许多人为之担忧的事情。

一个社会是由多重结构组成的大厦，有它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法律结构，一层一层。可以无穷地向上伸展，但是，决定整座大厦稳定的，是它深埋在地下的看不见的部分，即它的基础。社会学家说，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和道德标准，公平和公正的概念，其重要性就相当于大厦的基础，没有人看得见它，但一旦它受到侵蚀，全社会都能感到危机。

假设有两个社会。在Ａ社会中，多数成员认为自己置身其中的这个社会是公正的，而在Ｂ社会中，为数不少的社会成员觉得这个社会是不公正的。（“小腐败”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一点。）很容易想象，在Ａ和Ｂ这两个社会中，人们的行为方式会有什么不同，社会所不得不承受的后果又有什么不同。例如说，走到哪里都听见有人在发牢骚；人人都像憋了—肚子火，有个鸡毛蒜皮的事情一触就要发作出来；不遵守规则的现象如此普遍以至于成了风气，因为遵守规则的人实际上是吃亏的。举个极端的例子。Ｂ社会的“小腐败”甚至会成为刺激犯罪的一个社会心理上的理由。比方说，一个进城打工的“民工”，身无长物，囊中羞涩，本是善良之辈。到城里一看，“小腐败”盛行：国家规定义务教育，但他孩子上学，却要交赞助；他开拖拉机已经交了养路费，可来个戴大盖帽的，就要交“买路钱”；他去趟医院，本来几块钱的感冒药，却收了几十元。出门办事，时时处处碰到不合理的收费，在他的主观感受中，这跟“抢”其实没什么两样。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呢?你们有权，随便立个名堂就能捞钱，我既没权，也没本事，万般无奈之下，那就去偷、去抢。不知道这个例子能否把“小腐败”导致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和道德标准瓦解的恶劣后果说清楚。

第五，与“大腐败”相比，“小腐败”的危害更大，“大腐败”造成的损失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它带来的是物质上的损失。没有人认为搞“大腐败”是应当的，没有人同情搞“大腐败”的人。把搞“大腐败”的人抓起来，枪毙，人人拍手称快。“小腐败”毁坏的是人心，是是非观念。它把一个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和道德标准搞没了。这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和弥补的损失。恕我在这里冒昧地说一句，一个社会有点“大腐败”并不奇怪，“大腐败”哪个社会都有一点。这是人性的弱点造成的。但是一个社会有了小腐败，那真是非同小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