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
2005-04-29任晓雯
任晓雯
周末的中央广场,没有风,只有太阳,放风筝的人被烤红了脸,拖着懒洋洋的风筝一路小跑,风筝偶尔发善心,稍微往天上扬了扬,他们就欢呼声一片。商贩们揣着黑皮包,把自制的工艺品硬往游人怀里塞,或者戴起花花绿绿的小丑面具逗弄孩童,或者吆喝着,冷不丁在你面前吹出一串肥皂泡。所有人看起来都没理由地高兴,跑着跳着,喂着鸽子,购买着那些他们即将随手扔掉的小东西。
长椅上坐的多是情侣,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姿势拧在一起,他们是真正不怕热的人。老杨问我走不走,我摇头,他说:“我先回去做饭。”然后拎着塑料袋走向地铁站。那里面是两副深蓝色的绒线马桶垫圈。他的背影时隐时现,停下几次,从袋里掏出纸巾擦汗。我感觉像在很远的地方,望着自己的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一个面孔黑乎乎的卖花女孩跑过,我叫住她,买下一枝红玫瑰。花儿有点蔫了,裹在灰蒙蒙的透明塑料套里。我将它插进手提包。
拉包链时,忽听有人喊:“秦小芳。”
我抬头。那人又叫了一声:“芳芳。”
一个瘦长男人,全套耐克运动装,别了腰包,戴了棒球帽,正前方白色的一钩非常醒目。
“你是……”有点面熟。
“不认识啦,我是沈忠强。”
“噢,对,沈忠强,好久不见。”
“芳芳,你一点没变。”他看起来有点兴奋。
“嗯,多谢。”我站起身,捻了一下裤腿。
“你在干什么呢?”沈忠强靠近我。我们不知不觉走起来。
“不干什么,随便逛逛。你呢?”
“我也不干什么,随便逛逛,”他注视着我,“一起吃饭怎么样?”
“可以啊。”我说。为什么不呢?
“咦?”他突然指指我包里露出的半截玫瑰,“老公送的?”
“不是,不……还没老公。”撒完谎,一低头,看到自己搭住包带的手,一枚小钻戒在无名指上闪闪发光。
他打了个响指:“OK,还是不结婚好,像我被套牢的,就惨了。”
“哪里的话。”我咕哝着扫了一眼,他的手插在裤袋里。
他问我是否吃过泰国菜,我说没有。他拦了一辆的,说带我去尝鲜。
泰国菜花花绿绿的,却不可口。菜肴太酸辣,芒果香饭又太腻。还有什么“一见钟情”的冰镇饮料,把我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但我显得津津有味,沈忠强问味道如何,我满腮帮子的饭,口齿含糊地笑道:“好吃,好吃。”
沈忠强告诉我,这里的泰国菜是全市最Top的,而泰国菜又是目前最In的cuisine。
我问“cuisine”是什么意思,他歉意地笑笑:“sorry,我习惯这样说话了,你不介意吧?”
我摇头表示不介意。
他说他刚从美国回来一年多,在Harvard念了MBA,现在某大公司做CEO。他老婆这两天去Hongkong购物了,他难得休假,出来散步,与我邂逅。
“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缘分吧。”他笑起来。
我摇着手里的“一见钟情”,面上的奶沫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绿水晃个不停,体积缩小了的冰块互相碰撞着,玻璃杯壁渗出很多冷“汗”,在桌上流成一大片水印。
饭毕,服务员拿来账单:“先生,总共五百八十九元。”
他付了钱,低声在我耳边说:“国人总是这么没礼貌,直接报价钱,会让人很难堪的。”
从饭店出来,沈忠强又拉我逛马路。我想到了老杨,取出手机,迟疑一下,转念关机。他注视着我把那个浅黑色的笨家伙拿进拿出,它脑袋上还拖着一长根天线。老杨前年的结婚纪念礼物。
我笑了笑:“收到一个天气预报。”
“That's OK。”沈忠强做出一个洞穿我的表情。
我有点尴尬,肚子也来凑热闹,一股一股地胀着冷气。
“印象里你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是哪样的?”
“比现在更活泼。”他眯了眯眼。
“印象里你也不是这样的。”
“噢?印象里我是哪样的?”
“那时你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牛仔衣……”
“穷学生嘛。”
“烟抽得厉害。”
“Oh,God,那东西,早戒了。”
“你们的乐队叫什么名字……呼啸的狼?你说要像‘唐朝那样唱红全中国……”
“别提了,老土的事情,”他自嘲地撇撇嘴,“你怎么知道我的话?”
“听说的。那时留意你的女生很多。”
他回过头暧昧一笑:“说老实话,你留意过我吗?”
“当然,”我也笑,“岂止留意,还写过情书呢。”
“真的吗?我怎么没印象?”他轻搂我的肩,晃了两晃又放开,“不过,给我写信的女孩挺多的。”
我们飞速地对视一眼,继续向前。
路过一家大花店时,他停住说:“你等一下。”
“店已经关了。”
他神秘地摇摇手,上去敲玻璃窗。有人开门,他钻进黑乎乎的房间,捧出一大束花。
“这儿的老板是我朋友,我常来买花。”
“送给太太?”我边问边接过花。
新鲜的红玫瑰,香气里有股腻人的甜。
“谁这么老土,还送花给太太?玫瑰花嘛,总是送给girlfriend的,”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去泡吧如何?差不多十点,夜生活刚开始。让我们好好Happy一下!”
花束把视线遮住了,步子有些摇晃。我抚弄着淡紫色的花带,心想可以用它装饰镜框。沈忠强一边留意路上车辆,一边继续交代个人情况:他很受董事长器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在近郊有别墅,惟一的不足是工作压力太大。
“你有空可以来别墅玩,”他心不在焉地说着,突然大骂起来,“Shit,过去了几十辆,居然没一辆空车。早知道就开车出来了。我回国后买了奔驰,今天不巧送去保养了。”
到酒吧街时,夜生活果然刚刚开始。衣着光鲜的男女从路口汇过来,三三两两地站着,走着,说笑着。沈忠强拉我穿过人群,钻进一间,在过道寄了包,让吧台服务员暂时保管鲜花,然后找个幽暗的角落坐下。
酒水单全是洋文,他给自己点了一杯鸡尾酒,又替我点了一杯一样的。音乐太吵,我们索性不说话,默默啜着糖水似的酒。他的手臂自然而然环过来。鸡尾酒给人以轻快的晕旋感,仿佛整个世界在跳华尔滋,很多双微小的脚,在我后脑勺上“嘭嘭”击打着节奏。泰国饭是甜的,玫瑰花是甜的,鸡尾酒也是甜的,甚至音乐、夜色,全都漾出一丝丝的甜。
客人逐渐增多,靠近吧台的空地微微凹下,形成一片舞池。陆续有人进去跳舞。沈忠强起身邀请我。我慌忙摇头,他将我整个抱住,轻轻摇晃。我迟疑地抓住他的手,滑向舞池。
正在放电子音乐,节奏轻佻单调。身边挤着七八个年轻人,围作一堆,紧闭双眼,飞速摇晃他们的脑袋。女孩穿吊带衫、紧身衣,或者亮闪闪的肚兜,她们的头发五彩缤纷。我脱掉牛仔外套,短袖T恤把我裹得有点胖,短发也烫得过于温和,我把它弄乱了松开。
没蹦三两下,就热得出汗。我不停差沈忠强去买饮料,他递上各式各样的鸡尾酒。我们站在舞池边喝,喝完沈忠强去还杯子,我继续跳舞,很快微醺。沈忠强贴近来,把双手叉到我的头发里,在旋转的灯光下凝视我。
“你真年轻!”他大声说。
他也摇摇晃晃了,出汗后身上有股很淡的酸味。
“快去买酒,我渴死了!”我朝后一晃,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脑袋。
“你喝得太多,快醉了。”
“谁说我醉,听着,给你猜谜语:什么人一辈子不看医生?”
“谁?健康人?铁人?身体好的人?”他胡猜了几个,笑起来。
“告诉你,瞎子不看医生!”
DJ玩起变奏,把我的声音淹没了。我不知沈忠强听清答案没,不用管这些,我又催他买酒。他去了。
他一离开,就有人到我面前说:“你舞跳得真好!”
来人凑得很近,我听清了夸奖。这是个剃平头的小青年,穿紧身汗衫和有反光的皮长裤,看起来像同性恋。但他不是同性恋,我从他的眼神确认了这点。
沈忠强端着酒回来,见有男人粘着我说话,把我拉到一边。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酒汁顺着嘴角淌下,我用汗涔涔的胳膊擦了擦。
沈忠强去还杯子时,平头又凑过来:“他是你男朋友?”
我摇头。
“那太好了。”
“为什么太好了?”
平头笑笑:“你喝醉了。”
“我没醉,为什么太好了?”
平头又笑:“能给我个电话吗?”
“能,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干吗这么爱笑?”
平头刚想回答,沈忠强走过来,把我拖出去:“休息一下吧。”
“行,咱们带上他。”我指着平头说。
换了酒吧。沈忠强话明显少了,平头成为主角,喋喋不休地介绍自己。他是北京人,做平面设计,出差到上海,明天下午就回,今天同伴外出办事,他一人无聊,来酒吧寻开心。
我听着他说话,不停地傻笑。我想我有点醉了,但不厉害。这样挺好,是我最喜欢的状态,你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情,别人都会宽容你。
饮料上来,又是酒。两个男人争着付钱,服务员是个瘦瘦的女孩,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争了一会儿,平头说:“好吧,你来。”他把钞票放回皮夹,把皮夹塞回屁股后面的口袋。
沈忠强道:“我只付芳芳的钱,你的自己买单。”
我有点吃惊,可脸部肌肉被酒精麻木了,做不出吃惊的表情,于是又傻笑一番。平头耸耸肩,重新掏出钱包。
“你叫芳芳?”他问,“多好听的名字。”
“一点不好听,每个女人都叫芳芳。”
“芳芳,芳芳。”平头念叨着,又笑了。
沈忠强孵在沙发里,直直地盯着他。
“告诉我,你干吗这么爱笑?”我的舌头有点大,鸡尾酒的后劲很猛。
“你也很爱笑啊,”平头说,“你的电话多少?”
“为什么不聊点有意义的话题?”沈忠强冷冷地插嘴。
“对了,忘记介绍,这位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沈忠强,哈佛MBA。”
“噢,海龟派,”平头仔细瞧了一眼,“听说现在海龟派不好找工作。”
“他是CEO。”
平头嘿嘿一声:“满大街都是呢。一砖头掉下来,砸死三个CEO。”
我又傻笑。我知道不该笑,沈忠强看起来很不高兴。这关我屁事?对面桌子有个女孩独自坐着,不时好奇地瞅我们一眼。
“嘿,小妹妹,过来和我们玩。”我发出邀请。
她顿了顿,没有动。
“过来吧,我们不是坏人。”平头朝她招手。
她拿起桌上的果汁和一本时尚杂志,走过来,在我和沈忠强之间坐下。圆脸蛋,马尾辫,学生模样,一双肉乎乎的手,局促地敲着玻璃杯壁。她坐得不安稳,半个屁股在沙发外。
我拍拍她:“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在美国读书,最近刚刚流产,割腕自杀过一次,目前在做心理治疗。”
学生妹的脸色有点难看,嗫嚅了一下,不知如何接口。
“芳芳,你醉了。”沈忠强道。
“我没醉,别管我。我们坐在这里,不就该胡说八道找乐子吗?那时我们常常半夜到中央广场玩‘贴大饼,你们知道这个游戏吗?张思悦考了三次GRE,法国臭男人甩了她,”我拉过学生妹,“你叫什么名字?”
“张芹。”
“张芹,好极了。”我说。
张芹被我搂得不自在,假装要把桌上的杂志放端正,侧身逃脱我的手臂。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男朋友呢?”
“我没男朋友。妈妈不让我交男朋友。我刚考完试,觉得很闷,自己出来玩玩。”
“你应该找个男朋友,”平头嬉皮笑脸的,“像我这样年长一点的比较合适。”
“你算年长吗?”我不屑道,“快叫我大姐。”
“大姐。”平头果然叫了一声,瘫到沙发里,笑眯眯地瞅着我。
我转头对张芹说:“别听他的。年轻时好好读书,读完书找个规矩的男孩结婚。真的,你会很幸福的。”
“年纪轻时应该玩一下,不然会很没劲。”平头唱反调。
“My God,你们在讨论什么,看人家小姑娘吓的,”沈忠强说,“没意思。”
“那我们做点有意思的游戏吧,海龟派。”平头目夾目夾眼。
游戏是这样的:将蘸水的纸巾蒙在杯口上,正中放一枚一元硬币,每人轮流用烟头在纸上烫洞,直到烧的洞把硬币弄掉下去,他/她就得回答其他人的提问。如果拒绝回答,就必须向我们任意指定的陌生人献花。
平头拿出“555”香烟,问我们抽不抽。我要了一支,张芹想了想,也要了一支。沈忠强厌恶地摆手。
“来吧,别假正经了,这点尼古丁,死不了人的。”我坚持递给他烟。
他只能接下,把烟放在饮料杯旁。
我们开始游戏。轮了三四圈,纸巾烧得丝丝缕缕,硬币依然悬而未落。我捏着烟头,猛吸一口,让它保持燃烧,然后找准一个点,戳下去。硬币啪地掉到杯底。
平头拍起手来:“回答问题,回答问题。”
“回答就回答。”
“你最喜欢什么东西?”平头问。
“这太宽泛了……让我想想……曾经喜欢甜食,可以一份接一份,不停吃下去。现在胃不好,牙也蛀掉几颗,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么消极?总能说出一两样吧。”
“如果生活里真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东西,我们还坐在这儿瞎扯干吗?”我高声道。
“大姐,您真高深!”平头夸张地拍打沙发扶手。
沈忠强白了他一眼,接着发问:“芳芳,令你最难忘的人是谁?”
“当然是亚明。以前一起‘贴大饼的,我们是一伙人,很铁很铁的一伙人——曾经。你们知道吗,他是同性恋。”
“Oh, it's a pity,”沈忠强说,“不过,还有很多好男人的。”
“比如你”,我指着沈忠强,对平头和张芹说,“我曾经暗恋他。”
“暗恋他?”平头吐吐舌头。
“别大惊小怪的,让人家小姑娘问。”我说。
张芹怯怯道:“大姐姐,我问的可能与你无关。”
“没事,没事。”
“你认为我该找男朋友吗?我读工科,学业太重,平时没人讲话,也没人理解我。”
“你谈过恋爱吗?”
“怎么讲呢……确切说,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我们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
“听着,”我说,“男人是狗屎,记住这一点,永远别对他们有幻想。”
“怎么啦,深仇大恨似的。”平头说。他已经要了三瓶啤酒,整张脸红彤彤的。
“我有过很多男朋友。”我猛灌了一口酒,醉意火似地旺上来。
张芹瞪圆眼睛。
平头笑了:“真的吗?你还是很纯情的。”
沈忠强皱紧眉头:“芳芳,你醉了。”
“太没劲了,只会说‘你醉了你醉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盯着沈忠强,他的脸模模糊糊。
“不过我真有点醉了。我有一个朋友是作家,她叫亮亮……”
“等等,是‘明亮的‘亮吗?我知道她,”张芹兴奋地插话,“她长得很漂亮。”
“天知道她有多丑,老是单相思,还在书里幻想和亚明做爱呢。和同性恋做爱,哈哈,‘丑女多作怪。”
“照片挺好看的呀。”张芹心有不甘。
我摆摆手,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其实她为什么不像我这样,唱唱卡拉OK跳跳舞呢?她需要发泄,而不是写东西。写东西太容易,比如我现在醉了,就能编一大堆故事。是的,回去就写,第一本书是:女主人公如花似玉,可惜没人疼爱,随便嫁了个不起眼的男人……”
“等等,靓女怎会没人疼爱?”平头道。
“就是没人疼爱,”我睨视他,“后来嫁了她喜欢的男人,住很大的房子,吃越南菜泰国菜非洲菜爪哇菜,”我换了一口气,“结婚纪念日时,他们出去逛街,买漂亮的高跟鞋。后来,长得很丑的美女作家出现了,戳穿他是同性恋,于是女主人公就,就……”
他们静静地看着我,脸是扁圆的,像三只栽在沙发里的土豆。我突然“哇”地哭起来。
“别哭,别哭,你会成为好作家的!”平头掐掉手里的烟,向我探出身子。
沈忠强隔着张芹,伸手在我胳膊上捋了两下。张芹递来一张纸巾。我毫不客气地擤了两把鼻涕。我说过,在喝醉的时候,每个人都对你很宽容。
“我要给老公打电话。”我从包里取出手机。颤巍巍地抓不稳,半天没按下一个键。
“别打了,多扫兴。”平头一把夺过手机。
我任他抢去,隔了好几只玻璃杯,瞄着我那黑乎乎的笨家伙。
稍微平静后,第二轮游戏开始。硬币又在我手里掉下去。
“又是你,”平头从桌对面探手敲我一记头挞,“是不是故意的啊?”
“这回我先提问,”沈忠强说,“你最想要什么礼物?”
“这和我刚才问的有点像。”平头道。
“没你的事。”沈忠强把手头的“555”香烟掷进烟灰缸。烟没点燃过,但被桌上的水弄湿了。
“我最想要的礼物是……嗯,是一只马桶圈。”
所有人都笑起来,我反而严肃了:“别笑,用处可大呢。知道有什么用吗?如果你生了痔疮,疼得坐不了,可以把它垫在椅子上。如果嫌塑料圈太冷太硬,就再买一只绒制垫套。今天结婚纪念日,老公就送了这个,说玫瑰花不实惠。他腰里全是层层叠叠的肉,却总爱把衣摆束在裤子里。”
张芹咧了咧嘴。
“小姑娘,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人总要生痔疮、疖子、老人斑……当你老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各种丑东西。我也老了,胸都下垂了。”
张芹脸一红。
“这没什么的,”我咕哝道,“人总要老的。”
“我的好大姐,你一点都不老,瞧这皮肤水灵的,”平头夸了夸我,然后提问,“如果你必须选一个情人,会选他,还是选我?”他指指沈忠强,又指指自己。
沈忠强被他指住,愣了一愣。我像是没听见这话,俯身去够手机。平头想阻止,我拍开他的手:“讨厌,我要给老公打电话。”
我迷迷糊糊地对着手机半天,终于找准开机键。手机一打开,铃声马上响起。
“秦小芳,你在哪里?”
“我在酒吧,我很想你。”我大声嚷嚷。
老杨说了几句玩得开心,早点回家之类的,听不大清,周围太吵了。但我知道,老杨大致讲的这些,他总是这样。我应了两声,还想说什么,发现电话已挂断。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平头说。他不笑了,略显出没意思的表情。
“游戏不好玩了,是吗?”我问。
蓦地很安静,大家同时不说话。我走到对面沙发边,从沈忠强送我的玫瑰花里抽出一枝,朝靠窗的一个老头走去。他在那里独坐许久,挺刮的黑礼帽下,露出半圈白头发。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夹着熄灭了的雪茄,正扭头看着窗外。
我把花递过去时,他转过脸来。居然是位男装的老太太,冲我笑时,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
我提出要走。张芹早已哈欠连连,两个男人也意趣索然。大家各自拿好东西。平头提出送张芹回去,张芹扭捏了半天。他们叫了车,张芹先进去,平头暗暗向我做个“OK”的手势,也一骨碌钻进车。
我和沈忠强一车,我向司机报了路名。我俩沉默。沈忠强一直看着窗外,忽然回头对我说:“你干吗骗我说没结婚?”
“那么,你为什么结了婚不戴戒指?”
他的手正搭在窗沿上,面孔被街灯照得斑驳,有点像旧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人公,帽檐在颧骨上制造出一大片阴影。
“不热吗?把帽子脱掉吧。”我说。
他犹豫一下,摘掉帽子。他的头发稀疏了,脑门亮堂堂的。
“看清真相了,是吧?”他苦笑。
“很好,这很好。”我蹭过去,吻吻他秃了的前额。
他反身抱住我,想亲我嘴,我推开他。他有些失望,一路无话。午夜的道路空空荡荡,出租车很快到我家的弄堂口,停了下来。
我看着沈忠强微笑,他突然拉住我的手,缓缓道:“我老婆和我离婚了,上星期刚办掉的,”一字一顿,仿佛背台词,“她说我庸俗,所以爱上别人。我能给的,都给她了。我这么优秀的人……你说,你们女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还在微笑,仿佛可以一直这么笑下去。酒劲在慢慢退去,让人感觉舒服,血液温柔地敲击着血管壁,似潮水一波又一波。
天空的颜色不均匀,一处黑的,一处又泛起莫名其妙的白。远远望去,我家还亮着灯,是厨房的灯。
厕所太小,不能冲淋。我们总在厨房里洗脚。老杨烧热水,他先用掉半壶,洗了上床,然后我洗,倒掉脏水,冲净脚盆,放好水壶,也上床去。老杨听到我的倒水声,就在里间喊:“把厨房的灯关上。”我们睡前看一会儿碟片,觉得困了,就关掉灯,互道晚安,别过屁股各睡各的。
我推开门,马上感觉屋里的温热,这才发现自己手足冰凉。厨房的门正对客厅,橘红的灯光照出鞋柜,门把,饮水机。我把钥匙和包往鞋柜上一扔,到饮水机前喝水。加热功能还开着,一杯暖水下肚,我好受些了。
“把厨房的灯关上。”老杨在里间说。他声音平淡,仿佛刚刚洗了脚,躺进被窝,打开电视,等我进去。
“噢。”我向厨房走去。
厨房的桌上,有炒菠菜,咖哩鸡,油豆腐粉丝汤。老杨爱用大碗大盆。汤几乎没动,两碗菜各被吃掉一个角,这角是用勺子规规整整挖去的,其余部分还像刚烧好了端出来。
我去关灯,在灶旁发现一只包装香艳的大盒子,打开一看,是浅黄色的奶油蛋糕,裱着四个文不对题的红字:“生日快乐”。也许受了颠簸,“快乐”二字撞在盒盖顶上,糊掉了。
我站在灶前看了一会儿,刮起盒盖上的“快乐”来吃,准备去关厨房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