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故土的灵魂

吴世灯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每当听到郭兰英唱起这首动情的歌，我就会想起我的故乡洪塘。滚滚的闽江水从洪塘流过，滋润着故乡肥沃的土地。江中有座金山塔寺，因像江苏镇江的金山寺，故有“小金山”之称。美丽的风光，小巧玲珑的古寺，从小就印在我的脑海里，像十五的月亮，皎洁又明亮。然而，最让我引为骄傲与自豪的是，400多年前，故乡哺育出三位惊天动地的英雄，他们的丰功伟绩令人敬仰，他们的命运却可悲可叹！张经，抗倭名将，立大功反被杀；曹学俭，唐王的礼部尚书，因明亡而上吊自尽；翁正春，礼部尚书，因弹劾魏忠贤未果，被削职为民，老死故里……

住在大城市的我，利用“五一”长假回到故土，寻访他们的足迹，寻访他们留下的点点滴滴。我还前往他们的墓地拜谒，我想唤醒他们，听听他们的诉说，他们不惜生命与奸臣和强权抗争后悔了吗？他们对封建王朝的愚忠值得吗？

水中美景金山寺，是洪塘的象征，也是洪塘人引为骄傲与自豪的地方。正如翁正春孙子翁煌所书：“地灵九龙聚会金印浮，人杰三贤鼎立名臣荟。”洪塘有九座山如九条龙，金山寺就建在如金印般江心浮石上。传说宋代朱熹晚年因避庆元党禁来到洪塘，看过金山寺后曾经预言，将来洪塘必有高人横空出世。果然不出大儒所料，明朝弘治之后洪塘连续出现了一个状元和三个进士，分别是翁正春、张经、曹学和赵奋。如今的金山寺，因旅游业的兴旺发达而被装饰得美丽光鲜、富丽堂皇，它的巨幅彩色照片，上了书刊封面，上了大型画报，名扬四海，引来四方游客。这里有个只有6平方米大小的“怡怡斋”，就是400多年前三位英雄少年读书的地方。门前有张经的诗联曰：“蓬窗剪烛孤弹剑，草屋禁风静掩扉。”

看着这幅诗联，我抚今追昔，悲欣交集。我仿佛看到了英雄们在此读书的情形，看到了450年前即1554年，洪塘乡亲们在此为63岁高龄的张经出征平倭饯行的情景。嘉靖三十三年（1554），丁忧守孝在家的张经，受皇命负御倭全责，总督江南、江北7省军务，时称七省经略使，戚继光、俞大猷等为其下属。国难当头，他不畏艰险，挺身而出。乡亲们为他饯行，就在这金山寺。张经豪饮之后出诗一首曰：“熬背雄山控急湍，浮踪何处更奇观？云峰南去金陵近，潮水东流玉柱寒；楼阁几层摩日月，江湖千古集衣冠；凭高北望群星拱，永祝兴国万代安。”这是何等的情操，何等的气概啊！

第二年，他亲自调兵遣将在浙江嘉兴北与倭寇决战，大获全胜，立“东南战功第一”。谁能想到，正当家乡人民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准备迎接凯旋的英雄时，张经却被皇帝召回京师问罪，并于当年10月30日斩首，铸成千古奇冤！乡亲们闻讯由大喜而大悲，三里洪塘街，一片号哭声。啊，听到了，听到了乡亲们为张经鸣冤叫屈的呼号；看到了，看到了张经蔑视奸臣严嵩、赵文华，视死如归的坦然神情……

我不忍再看“怡怡斋”一眼，悲愤地仰望长空，天空一片阴沉。这时，宽阔的江面风起浪涌。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苍天啊，请你回答，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冥冥中我似乎听到了世宗嘉靖皇帝的声音：“三旨不如一鞭，三旨不如一鞭，杀无赦！”皇帝是以抗旨定张经以死罪的。但皇帝忘了，将在外可有军令不授的规矩！张经为了保证围歼倭寇万无一失，从两广急调援兵，但援兵未到圣旨先到，下令马上攻击。张经明知抗旨会带来杀身之祸，但为了战则必胜，“兴国万代安”，却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坚持援军到后才攻击。这又是何等境界，何等胸怀啊！

与金山寺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先贤们的其他遗址。在两天的细细寻访中，先贤们的旧居、藏书楼、祠堂、墓地等旧址都找到了。但是，除张经墓得以完整保护之外，其余的都已面目全非。翁正春的状元屋依稀可见，但三座旧居全被占用，主房两座毫无标志。主房之后、靠山的一排客房，虽有翁正春旧居红字标志，但已斑驳。里头的木头房破损严重，被一商家借用，改为脱胎漆器的工场。他养着两只恶狗，不让参观者靠近，真是绝妙的讽刺！状元墓更甚，虽被区政府定为文物保护单位，却被淹没在萋萋荒草之中，多次被盗，如今仅剩碑亭一个！我想看看先贤们的遗像，却怎么也没找着！

面对如此情景，我问陪同的耆老乡亲：先贤们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呢？吴姓本家的回答却让我吃惊。他说：“其他先贤我不知，但曹学我知道，他不会有微词的！”他最最敬仰“生前一管笔，死后一条绳”的曹学。他因著《野史纪略》与正史《三朝要典》抵牾，被削职为民。归里20年，筑石仓园藏书楼，潜心著述，著作等身，编辑《全闽诗》进百卷，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他还试用集儒学之大成而立儒教。他在乡里自编自导组织唱班，后来演变为闽剧，是为福州闽剧的鼻祖。吴姓本家以为，曹学不仅学富九车，而且气节超群，是封建王朝愚忠的典范。唐王立于福州，曹学为抗清奔走呼号，变卖石仓园等全部家产，捐资万两银子报国复明。清军攻入福州第二天，在西峰里家中自缢身亡，留有“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绝笔以明志！在曹学看来，国家亡了，民族亡了，连生命都不足惜，何况家财呢？！这又是何等高风，何等亮节啊！

于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离洪塘10多里外的张经墓。这是早在1961年就作为省级文物保护的陵园，看到了久违的石人、石马、石兽，看到了一层高过一层的石埕，伟岸、高大，虽比南京中山陵逊色，但尚能与抗倭英雄匹配。尤其是墓碑上书写着“明抗倭将领张经之墓”几个大字，让我的心灵得到一丝慰藉。这里的早晨静悄悄，昨夜一场大雨，地还是湿的。偌大的墓地仅我一人，我恭恭敬敬地向着墓碑三鞠躬，心中默念：您家乡的后人看您来了。我忽然觉得一股凉气穿透心底，我觉得孤单、冷清和心虚，但我没有离开，我在思索着缘由。啊！我有点醒悟起来，30多年前，“文革”开始时，我曾经参加造反，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批斗走资派，批判刘少奇……这不是愚忠吗？哪有资格来拜谒刚正不阿的先贤呢？于是，我再次向先贤低头忏悔，请先贤原谅。这时，我发现自己勇敢了，不再害怕了。我似乎听到先贤的话语：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我们几位生不逢时，先后遇上严嵩、魏忠贤等十恶不赦的奸臣，哪能不遭罪啊！历史实在沉重，天还是灰蒙蒙的。我的心情也如阴沉的天。我在墓地静静地坐着，久久地坐着。我觉得累了、饿了。当我站起来，眺望远方时，才发现先贤墓地形胜不凡，太阳透过云层，开始露出一丝笑脸。啊，大雨过后就要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