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人和胖人

关海山

说起瘦人便想到一则幽默：一位体态臃肿的富人讥讽迎面走来的肖伯纳：“看见你我就知道世界上正在闹饥荒。”肖伯纳听了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是的先生。及至见到你，我才清楚了世界上闹饥荒的原因。”是否真有此事姑且不论，但反讥者的学识、修养、风度以及快捷机敏的反应，确实让人在会心一笑之余得到几番享受。而中国古代的那位皇帝更是替所有的瘦人出了口舒畅气：“吾貌虽瘦，天下必肥！”

瘦人的确是一群独特的人物。尽管有一些诸如“枯瘦”、“瘦弱”等不很友善的词语刻画在他们的脸上，但在这些形色各异的人之中，我们不能不承认聚集着相当数量的无可替代的另类分子：卓尔不群者，自命不凡者，正经古怪者，干脆利落者……他们也许从不懂得如何去悠闲地过日子，他们的大脑总是在杂七杂八地转动着，他们的眼睛总是令人不安地高频率地眨动着，盯着许多新的事物（即使旧的事物，在他们的眼里也能常看常新）要追根寻源，决心彻底地解决问题。这也正是人们不太喜欢瘦人的主要原因。

瘦人遇事往往爱较真，他们个个脑子里每天的想法都危险异常、令人生畏，不好对付。瘦人们几乎全都乖戾、孤僻、固执。他们吃饭口味单调、不嗜甜食，且不能圆满地完成任何一顿饭，吃一少半时总要停一停，要么沉思、要么发呆，像要在饭食里发现、研究什么，忽然又低下头风卷残云般把饭一扫而光，然后起身去打开书柜抽出某一本书重新把它插入另一本书的后面——他们事无巨细，所有物件的放置都井井有序，而且永远牢记着，不容忽视，这便有了瘦人因为妻子的香水与护肤膏位置错倒而大伤肝火的典故。但瘦人爱惜光阴，他们动不动就感叹：“时间真是不够用！”类似“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的言语皆被瘦人们奉为圭臬，他们有时候甚至幻想，若有人能发明那么一种药物，打过一针后便可以一辈子不再吃饭还不影响身体的各部分机能，该是多么惬意、多么叫人向往啊！因此，像游泳、聊天、串门等一系列贪图享乐的事情对瘦人来说简直无异于谋财害命，一定深恶痛绝，可减免就减免。就连睡眠对瘦人来说，也纯粹是一种奢侈。所以，他们的睡眠时间完全可以用读分来计算，当然，至于一年四季的午休更让他们义无反顾地省略了。瘦人一般都患失眠症，有时能于黑暗中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到天亮，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却总是精力充沛、思维敏锐。

瘦人的主要过错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不断地给周围的人们造成精神上的压力，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由于他们的介入，一场饶有趣味的游戏立刻变得索然无味，十有八九要半途而废了。瘦人年纪轻轻就喜欢托住下巴一个人干坐，或者踱来踱去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甚至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在他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小”的事情，一切都异常重要而必不可少。他们能为了去丈母娘家带何礼物而废寝忘食三个昼夜，设计出八种方案，直至跨进丈母娘家门的刹那，脑子里仍在为出示手中物品的顺序做着弗洛伊德式的否定之否定。对于任何问题，经过无以复加的推敲、预测、探索，一旦考虑成熟了，瘦人就要穿戴整齐一脸严肃地把那一长串合乎逻辑的成果滔滔不绝地说给众人听，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时不时还要不停地朝一侧或另一侧偏了头，竖起食指在人们的面前点点划划，以便加强语气，能让人们抓住要点。瘦人们看问题最不喜欢人云亦云，他们一贯是慎重并细致地注重实质，而事物的实质常常出乎意料，使人陷入尴尬的境地。

瘦人于是发誓躲进小楼成一统，但秉性难移，总要身不由己、旧病复发。有人看不过眼了便好心去劝瘦人修心养性增加点脂肪也好抗住三级西北风，瘦人却点头哈腰回敬一句：“有钱难买老来瘦哇！”颇有些自豪的口吻呢！“这瘦鬼，也真是……”冲着那已去的背影，人们意味深长地一笑——谈论瘦人实在不比谈论某女明星的隐秘更使人感到津津有味。

但是，天下的女人——当然包括形形色色的女明星——却着了魔似的纷纷想挤入瘦人的行列。许多女人因追求身段苗条过分节食而引发神经紊乱，严重者更会因营养失衡而走向死亡。然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入瘦人行列的人有增无减，追逐身轻如燕者照样熙来攘往、络绎不绝。这，却不知道又是验证了哪一条不朽的定律？

摇摇头咕哝一句，凡事喜好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瘦人再一次深深地钻入了牛角。

胖人

打小我就对胖人有着无比的羡慕与敬畏：瞧那体魄，啧啧！

胖人首先给人的感觉是健康。他们走路总是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双臂下沉而不贴身，任其无节奏地自由摆动。冬天从背后你是不容易看出胖人的身体部位实际分界线的：中间一棱角分明的长方体占去了全身的五分之四，下面的一小截腿走路是不打弯的，脖子则根本没有，一颗硕大的脑袋直接放在了肩膀上。若在夏天，那是胖人最讨厌的季节。迎面走来，他们一般是敞怀穿着衬衫，肩膀上搭一条早已分不出是黑是白抑或是灰色的毛巾，裤带上边托着一个吹足了气的“球”，颠颤着不定哪会儿就要滚落下来；裤扣一定不扣，前门大开，露出里面的花格子内裤，让你目不忍睹；但眼睛一直半睁着，有人说是因为胖人太胖而使眼睛挤没了的缘故，也有人说胖人从来就没睡过饱觉，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缘故。但胖人的喘气是很宏亮的，说他气喘如牛未免不大恭敬，说是拉风箱呢，肯定一点也不会过分；时而喉咙里还要夹杂些干脆有力的响动，当然不是清痰也不是咳嗽。胖人一边撩起衣襟去不停地擦汗，一边愤愤地说：“这鬼天气，热起来真让人恨不得剥掉一层皮！”因此，胖人全都没有穿紧身衣的爱好，即使在牛仔服、踩蹬裤被时髦者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曾有朋友从部队拿了条加肥的裤子让胖人穿，胖人看也不看就说不用试，并解释说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是去裁缝店特地订做的，朋友不服气要打赌，结果胖人提起裤子，刚穿至大腿处，就听“哧啦”一声，一条裤腿已变成两片布条了。

胖人面善，脾气随和，人缘大多都好。他们慷慨仗义、广交朋友，且不会费心思去挑朋友的毛病，哪怕你脸上长粉刺或六根手指头，他们一样喜欢你。胖人看任何东西都是圆圆的一团，因此，无论什么事情在他们眼里也都不存在什么关键不关键的问题。波黑冲突激烈不激烈？七国首脑会议重要不重要？日本的奥姆教投毒事件震惊不震惊？胖人时常也爱听听新闻，也喜欢对一些新闻发表些并不深刻的评论或愤怒，但听完了也就完了，若仍有人喋喋不休，他便要骂一句“杞人忧天”，端了一脸的不屑，“闲吃萝卜淡操心。离八万里远，你能管得了？”他们懒懒散散、慢慢腾腾，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许许多多的拯救野生动物、保护大自然环境或者指引人类奔向幸福小康的宏伟计划对他们来说，无疑都是显得太乏味、太艰难、太不着边际，比起一顿丰盛的晚餐来，远远不能让他们感到诱惑和美妙。胖人注重的是现实，是眼前。他们时常寻欢作乐、胡吹海聊，无缘无故地前仰后合放肆大笑，一边挤着响屁一边打着饱嗝。当然，让胖人感到最愉快的事情还是有人请他们吃饭。这时，胖人能目不斜视盯着满桌子饭菜一口气吃掉大半只烧鸡喝下十二瓶啤酒，看着你睁圆了眼睛，胖人会打着酒嗝拍一拍他的将军肚自豪地告诉你他有个好胃口。是的，胖人都是达观主义者，他们掌握了有关生活的一切秘密，禽鸟还要为食而亡，可人类勾心斗角争来夺去为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吃到肚子里边才是自己的。当然，看见你有烦恼忧郁，胖人也会陪着你一块儿伤心锁眉，不过，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即兴表演，转过脸胖人便会剥掉鞋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叫着他的不知哪位朋友的名字拍着你的肩膀劝你凡事要往开处想。没评上模范有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祸福相倚伏，难说这是坏是好；对象吹了是不是？吹了就对了，省得一天到晚哄着她高兴要多麻烦有多麻烦，正好趁此没有牵挂一个人无忧无虑清清静静地幸福它几年，养养精神积攒积攒人生的经验等到功成名就事业兴旺之时再回眸灯火阑珊处还担心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给他说你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却不知什么原因总也写不出伟大的小说，胖人立刻会找出一大堆有根有据的充分理由为你解释：因为你没有出生在曹雪芹那个年代，不然，《红楼梦》只能屈居第二啦；因为你没有机会走进战争的硝烟，要不，海明威该写信求你给他指点迷津了；至于眼前文坛上的大腕小腕们更是不在话下，时间和历史将会证明一切，未来世纪的人们定会认识你无限的价值……直鼓励得你眉开眼笑弥勒佛一般，——并非他的理论多么高深多么令人信服，而是为了他那蹊径独辟的思维和口才，以及他那宽阔无边的胸怀……胖人也已风卷残云吃得差不多了，然后挺一挺腰抹一抹嘴说千言道万语总归一理地总结一句：任何时候遇事都要心宽，心宽才能体胖嘛！

女胖人显然就不那么怡然自得了。虽说从心理上胖人总给人以安全感和信任感，可多数的胖人是不去竞选总统或市长的。在油画上，我们看到的美人几乎都胖乎乎的，可生活中人们衡量美女的标准仍是胸高、腰细和腿长；选模特首先三围得符合标准；就连饭店招收服务小姐，其中还有一条要求报名者“容貌俊秀，体态苗条，身高一米六零以上”。美国人倒是一度崇尚丰胸肥臀，然而，“永远的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后期的“小腹微凸”却让他们颇有微词，也幸亏梦露死得其时，否则真难保她以后不每况愈下被全球观众所唾弃。某“瘦了别人，肥了自己”的广告做得更是不留余地：“万疾肥为首，百病胖为先。”把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等全都归罪给肥胖。因此，于美容、服装、首饰等滚滚热潮中，女人又多了一款既让她们咬牙切齿又让她们念念不忘的话题：减肥。毅力顽强者在恨不得餐风饮露的同时，义无反顾地辅以抽脂肪、苗条霜、消胖膏、推拿法及各种药物协助，自然，遇到喜爱的食物从此再也不会有痛快淋漓的勇气，实在不能自制了，也是一边胆战心惊地吃着，一边计算着关于脂肪、关于胆固醇、关于体重的健美公式。就常常听说，有减肥被骗去多少多少钱财的；有减肥不成反而越减越肥者；有减肥被减成了植物人的……劳民伤财不消说，无奈胖瘦乃天所决定，折腾来折腾去，该胖的人仍是喝凉水也要长肉。便有人为胖人出谋划策：何不试一试打高尔夫球减肥？这可是项综合性运动，又高雅，又有趣。“不行呀。”胖人一脸的愁苦：“我以前试过了。如果把球放在我能打着的地方，我就看不见球了；反过来，如果把球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又打不着球了。”

其实，人无完人，哪儿有绝对的美？横看成岭侧成峰，就看你怎么去欣赏了。在每天诅咒自己身上的赘肉、饱受讥辱吃尽苦头之余，无数的胖男胖女翻然醒悟了：日本成立了“肥胖大联盟”，出钱出力精选美丽、杰出或者有特殊本领的胖人投入各种比赛来证明自己；美国胖人则以特有风度利用民主程序争取支持，他们在各州发起“胖人解放与自豪运动”，先巩固肥胖族群的实力，武装自己的信心，然后呼吁大众的公平对待；而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阿瑟·哈金更是通过资料详细研究分析，果敢断言：未来世纪，以胖为美！——若不是危言耸听的话，想来不久的审美观不知将要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巨变。

也真是，人活在世上已不易，倘还要处处以别人的眼光为准则，小心谨慎瞻前顾后，那么，所谓“人生”又有何价值可言？胖瘦乃天成，只要不发展成为畸形、不发展成为病态，大可昂首挺胸。何况，无论怎样肥胖，那也是自己光明正大吃的，又不是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