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李戴
2005-04-29
就因为长了个大脑门儿,张宝根在村里比谁都风光。在我们那一带的乡村,大脑门儿被认为是聪明绝顶的象征。而聪明绝顶的人当然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意味着可以离开穷乡僻壤,讨一个脸白腰细的女人做老婆。离我们村十多里路的李洼村,就有一个大学生,暑假带回了城里的女朋友。据去二姑家走亲戚的张二贯说,那城里妞的脸比纸还白。张前进听了嗤之以鼻,问他,有姜小麦的脸白吗?张二贯好像拿不准,他将挂在嘴唇上的黄鼻涕吸溜进鼻孔里,反问张前进,那你说,姜小麦的脸有大人的屁股白吗?张前进当胸揍了张二贯一拳,操你娘,大人的屁股整天拿裤子捂着,当然比脸白了。张二贯被打得一趔趄,可嘴上还是不服输地嘟哝,那个城里妞的脸就是比大人的屁股白嘛。张前进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蹿上去,两手握紧拳头,噔噔噔噔,连珠炮般地捅了几拳。张前进是支书的儿子,平时就很霸气,他比我和张二贯大四岁,十五岁了,个头和骨骼都基本发育成熟,比张二贯高出一脑袋,浑身散发出马驹子的气息。而张二贯黄巴干瘦,活像一株底肥不足的玉米苗。张二贯被打得稻草人一样直摇晃。我担心他把张二贯揍扁了,就拽住他的袖子说,算了算了老大,饶了他吧。说着就人模狗样上前推了一把张二贯的膀子,说,你还犟嘴!不料张二贯却是个倔种,他跳了一下脚,大声嚷嚷,骗人是王八!不信我领你们去李洼看看。
几天后,我们真的去了李洼村张二贯的二姑家。可惜没见到那个大学生和他的女朋友,只看到了那个大学生的照片。照片上的大学生相貌平平,一双小眼睛,龇着大板牙笑。回家后我跟我爹说,那个大学生的脑门儿并不大,大概只有四指宽。我爹怒冲冲地教训我,说四指宽就考上了郑州,那要是八指宽还不考到北京去?
不得不承认,我爹的话确实有道理。
我就更加妒忌和羡慕张宝根了,因为他的脑门儿比那个大学生大得多。我偷偷照镜子,望着自己镜子里窄巴巴的脑门儿,只好独自黯然神伤。剃头匠来我们村串乡,我就偷了爹一根香烟,贿赂剃头匠,让他把我脑门儿上方一带的头发刮干净。这样一来,再照镜子的时候我就自豪多了,我的脑门儿也变成了一片辽阔的不毛之地。同时,我无意间窥视到一个秘密,剃头匠一边给我修理脑袋一边偷偷发笑,后来他忍不住就把那个秘密透露给了我。他告诉我,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个孩子要求他刮出一个大脑门儿了。我问那人是谁,他死活不肯说了,只说那人贿赂他的不是一根香烟,而是一枚鸡蛋。接着他压低嗓门跟我交易,说你要是给我两枚鸡蛋,我就告诉你。我和剃头匠的交易最终没有成功,因为我弄不到手两枚鸡蛋,我家惟一的一只芦花母鸡已经歇窝许多天了,再说我也觉得用两枚鸡蛋换那个秘密有些不划算。但我因此却十分激动,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我疑心那个拿鸡蛋让剃头匠给自己刮脑门儿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宝根。啊哈,原来张宝根那个大脑门儿也是假的,糊弄人的!我琢磨再三,越来越对自己的臆测信以为真,心说好你个张宝根,竟然把一村人都蒙了,还猪鼻孔插葱装象哩。我想,既然你张宝根的大脑门儿是假的,我就跟你平起平坐了,你还神气个屁。这么想着,我发现我的两只手也像我的心脏一样跳个不停。我想这样不行,我得把这个秘密告诉张前进去,要不然等会儿我整个人也会跳个不停的。
我冲进张前进家时,他们家静悄悄的,几只鸡在院子里挠食,只有张前进一个人在家。张前进正躲在家里照镜子,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惊恐地问,谁?他把手里的镜子慌忙藏到背后去。天呀,猜猜我看到了什么?张前进刚剃的脑门儿比我的还辽阔,青光光的几乎延伸到头顶。麻烦来了,张前进非常恼火,一口咬定我是对他进行模仿。我当然害怕得要命,一来因为他是支书的儿子,我对支书特别敬畏,因而对他儿子也莫名的敬畏;二来张前进脾气暴躁,力大无比,我恐怕他揍我。我不敢以卵击石,只好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张前进勒令我立即戴上帽子,不许我的假脑门儿暴露出来,我也无条件服从了。那年夏天,我借了堂哥的绿军帽,连夜里睡觉也不敢脱下来,以至捂出了满头的痱子。
神气活现地摇晃着假脑门儿,张前进就找姜小麦显摆去了。
尽管当时姜小麦只有十一岁,但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人胚子了。在我看来,不论你有多么了不起的生花妙笔,也难以描述一个女子的美丽,任何描述都只能是对那种美的一种伤害,因为语言所呈现出来的美,实际上只能是美的影子,而美的影子当然比美本身要逊色得多。现在我只好靠事实说话了,用我、张前进和张二贯做的梦来说明姜小麦有多么摄人魂魄。先承认,小时候我就心理不太健康,我在梦里用舌头舔过姜小麦的耳垂。我记得梦里的姜小麦温顺得就像一只羔羊,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她就那么温顺地让我舔她肉乎乎的耳垂。本来舔过耳垂以后我还可以舔姜小麦的嘴唇的,但舔过耳垂我就幸福得一塌糊涂了,我哭得鼻涕邋遢,以至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我跟我爹打通腿睡一个被窝,哭醒后,我发现我爹的大拇脚指头在我腮帮子旁边伟岸地跷着,它沾满了湿漉漉的唾沫。那时我还是个害羞的男孩,从来没对张前进和张二贯说起过梦里舔姜小麦耳垂的事。张前进要比我坦荡得多,他声称在梦里搂住姜小麦睡过觉。张二贯问,脱掉衣裳吗?张前进手一挥,大咧咧说,当然脱,他娘的,脱光!张二贯皱了皱眉,纳闷地自言自语,咦,怪了,我咋脱不掉她的衣裳哩?老是刚解开一个扣子,我就醒了。
显然,姜小麦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美了。她骄傲得像只孔雀,整天仰着小脸不搭理人,对我们这帮一见她就眼睛发直喉咙发干的毛小子,根本就懒得瞟上一眼。只有见到张宝根的时候,她的骄傲才不知哪里去了,哗啦就来个孔雀开屏。我们经常见她主动去找张宝根结伴上学,一路唧唧喳喳的又说又笑。
张宝根家就在我家前边,他们家的房屋破旧得实在不像话了,泥墙茅顶,歪歪倒倒的,用几根木头撑着。那几根木头就斜在我家院子里,也不知多少年月了,表皮糟朽,逢到阴雨天就能从那根木头上掰到半筐子蘑菇。他们家可能是我们村最穷的,屋里除了一张床和一盘锅灶,几乎再没有别的家什,墙壁和梁头被灶烟薰得乌亮。门闩上拴着一只羊,当门的泥地上洒满圆溜溜黑黝黝的羊屎球。因此张宝根家的人衣裳皱褶里,头发丛里,呼吸里,都带有一种羊膻味儿。张宝根的爹是个看起来非常窝囊的男人,佝偻着腰,神色萎靡,沉默寡言,他大概患有鼻炎,经常把擤出的鼻涕抹到鞋帮上去,他的鼻子一年四季都红彤彤的,那是他擤鼻涕拧红的。张宝根的娘刚好相反,整天咋咋唬唬,好像他们两口子的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完了,哪里有她的身影,哪里必有嘹亮而亢奋的聒噪。张宝根的娘说,我们家那个死鬼,三脚跺不出个响屁来,有天半夜我拉呱回家,黑咕隆咚摸油灯,摸到个咸菜坛子,我就把坛子往床上搁,一搁没搁住,我在心里说,这床不是平的吗?咋搁不住东西?伸手一摸,老天爷,我摸到了一个人头。我问,谁?那死鬼才蔫不啦唧地搭话,我。你说说,一个大活人在床上坐着,我搁菜坛子搁了半天没搁住,他硬是憋气不吭!说完张宝根的娘身体前仰后合着,拍着手嘎嘎大笑。
张二贯曾经做痛苦状,嘬着牙花子跟我说,我要是生在他们家,不疯也得上吊。
可就在这么个家里,却出了一个张宝根。这跟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差不多。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这回他们家祖坟里该冒一股烟了。
早晨,我还缩在热被窝里迷糊,就听到姜小麦唤张宝根的名字了。姜小麦的唤声在黎明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湿漉漉脆生生的,宝根儿——,宝根儿——,该上早自习啦。我一听到姜小麦的声音就睡意全无了,就那么睁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屋顶,支棱着耳朵捕捉那美妙动人的声音。说实在的,虽然我也对姜小麦充满向往,但我并没有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我知道,就算没有张宝根,也轮不到我,张前进还在我面前挡着呢。躺在床上,我静心屏气,生怕漏掉姜小麦唤出的每一个音节,这时候我往往怀着圣洁的感情,我会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正热泪盈眶着,我爹一脚就把我从被窝里蹬出来,骂道,你装死呀?没听见人家宝根上早自习吗?你这么笨头笨脑的,不下死力气念书,光剃个驴啃的大脑门子有个屁用!
自从刮了那个假脑门儿,我没少受到爹的冷嘲热讽。我爹的语言生动丰富,鲜活辛辣,亏得他老人家没有文化,要不然怎么说也能混上个二流的杂文家。跟我受到的嘲讽比较起来,张前进受到的那点奚落,简直不值一提。
那天,张前进神气活现地摇晃着他的大脑门儿找到姜小麦时,姜小麦正在地里割猪草。姜小麦一见张前进就哎哟了一声,她说张前进,你的头上是不是长疮了?张前进见姜小麦注意了他的脑门儿,就拍着脑门儿炫耀说,没有没有,这不是好好的吗?姜小麦还是一脸不明白,说好好的你干吗把脑门儿剃光呀?一露出破绽,张前进的兴致就败下去一截子,嘴上咕哝,谁剃了?这不是长就的大脑门儿嘛。姜小麦放下镰刀,踮起脚跟摸了摸张前进的脑门儿,马上就笑得站不稳了,说肯定是假的!哎哟,哎哟,笑死我了。张前进脸涨得通红,辩解说,假的也不光是我自己,恐怕张宝根的大脑门儿也不真哩!姜小麦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张宝根的脑门儿才不假呢,我亲手摸过,滑溜溜的。张前进无话可说了,一只手护在脑门儿上,转身就走。姜小麦在他身后格格笑起来,说张前进你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哩。这时候张前进已经恼了脸子,可他还是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停住了脚步。姜小麦像只灵巧的兔子似的,蹦蹦跳跳跑上来,附在张前进耳边说了句什么,又蹦蹦跳跳跑开了。张前进听了那句话,竟然傻愣愣地站了半天。
那天我就躲在附近的一片苗圃里。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前进却对姜小麦有些胆怯,那天就是他硬拉着我给他壮胆的。不过,张前进命令我只能躲在苗圃里,绝对不许露面。我不知道姜小麦附在张前进耳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反正往回走的路上,他并不显得沮丧,反而有些兴冲冲的。从那以后,我发现,没心没肺的张前进也学会时不时地走神了,他走神的时候,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我心里发痒,出于好奇,想解开谜团,就故意拿话绕他。我问,哎,老大,那天姜小麦跟你咬耳朵说了啥话?他笑眯眯地问,想知道?我说想知道。他问,真想知道?我说真想知道。他卖够了关子才得意洋洋地说,就是不告诉你!我撇嘴说,不告诉我我也能猜着,肯定不是好话。他问,你咋知道不是好话?我说,好话她能跟你说?不信!他认真地看看我,不信?告诉你吧,还真是好话。我不屑地说,哼,姜小麦能跟你说好话公鸡都会下蛋了。他有些恼了,朝我瞪圆了眼,看那劲头要揍我了,说怎么不是好话?她说第一个喜欢张宝根,第二个喜欢的就是我,这还不算好话吗?我马上软下来,求饶说,好好好,别生气老大,我不问了还不行吗?他这才平静下来,又独自笑眯眯去了。半天,他才迷瞪过来,说,不对呀,这不还等于告诉你了?
只兴奋了几天,张前进就蔫了。姜小麦对他依旧不冷不热,张前进偷偷送给她的煎饼爆米花之类的零食,转眼间她就送给了张宝根。有一次姜小麦还郑重其事地对张前进说,往后别再送我爆米花了,张宝根他不爱吃。
这让我们对张宝根既羡慕得要命,又仇恨得牙根发痒。我们当然指张前进、张二贯和我。按照国民老师的说法,我们叫做“一小撮”,不过,同学们的说法跟国民老师的有些出入,他们称呼我们“三人帮”。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仨属于害群之马,就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的那只老鼠。
张前进咬牙切齿说,给那小子点颜色看!
听你的!张二贯捋了捋袖子,像个喽啰。
我问,咋弄?
张前进说,还是埋地雷吧。
从我们村到学校去,有三条路可走——向南走二里,往东拐,再走一里;向东走一里,往南拐,再走二里。这两条路一样长,它们组成一个长方形。学校和我们村正好处于长方形的对角上。第三条路是个近路,就是长方形的对角线,不过那要穿过一片庄稼地。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那条路就是由我们三个首先踩出来的。后来国民老师明令禁止走那条小梢路,他跟支书,也就是张前进的爹交换了看法,说是那条路踩坏的庄稼,每年至少要少收入一百到一百五十斤粮食。于是支书让人刨了个壕沟,挡住了去路,还在路口插了个纸板做成的牌子,牌子上的字是国民老师亲自写上去的:禁止通行。张前进不吃那一壶,大笔一挥,就改成了禁正通行。张宝根更牛逼,他操起钢笔在下面龙飞凤舞地添上了一行小字:张宝根除外。国民老师的禁令有点虎头蛇尾,见那么多人不执行,他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后来我们发现,就连国民老师自己,走到那个路口,先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他也走那条小梢路。
我们要埋的地雷,就在这条小梢路上。挖坑好办,我们从家里带来了镰刀头。坑挖好,张前进蹲上去吭吭哧哧拉了一堆大便。轮到张二贯时,他在坑上半晌也没动静,然后他提上裤子,说是他忘记了,临从家出来之前,他才解过一次大便,所以现在使了牛劲儿也拉不出来了。张前进骂了一句,拉不出来你装什么蒜!一脚踢开了张二贯,开始用脚掩土。
远远地,张宝根走过来了。
其时正值夏深秋浅,玉米一人高,正甩缨传粉,我们像三只小兽埋伏在玉米地里,等待张宝根中计后跃出来欢呼。事先我们作了周密的准备,我们怕殃及美丽的姜小麦,已经探知那天她请假在家伺候她生病的娘,不会跟张宝根结伴上学了。另外,布雷的时候,我们在位置上也动了脑筋,我们在左边插了一面写有“小心地雷”的小纸旗,而地雷却埋在了右边。按照我们的推断,张宝根肯定会绕到右边去。张宝根越走越近了。我们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迈动的双脚。张宝根一只脚踩在小纸旗上了,纸旗被他踩倒在地,然后……然后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我们只好把目光上移,看张宝根的上半身。令我们失望的是,张宝根正仰脸欣赏天上的一朵云。欣赏了一会儿,张宝根就晃悠着走过去了。他根本就没注意脚下的路。我们泄了气,刚要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就见一个人匆匆地走过来了。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国民老师。国民老师还是他的一贯作风,走起路来爱低头,眉宇紧锁,既好像在思考问题,又好像在寻找丢失的钥匙。走到那面倒地的小纸旗前,突然刹住了急匆的脚步。小心地雷?我们亲眼看见国民老师脸上浮现出“跟我斗你小子还嫩点”的轻蔑表情,紧接着,毫不犹豫的,国民老师往右一拐就信心十足地踏进了我们的陷阱。
谁吃了芝麻?谁吃了芝麻!那天一上课国民老师就大发雷霆,站在讲台上挥舞着胳膊愤怒地大声咆哮。大部分同学都被国民老师的咆哮搞得莫明其妙,他们纷纷交头接耳,芝麻?什么芝麻?只有我们仨心里清楚,国民老师之所以对芝麻产生浓厚的兴趣,仅仅因为他在沾满自己鞋上的粪便里发现了没有消化掉的芝麻粒。
时隔多年,张前进、张二贯和我,我们在酒桌上提起那件事还笑得喷饭。
但在我的记忆中,那可能是张前进最后一次喷饭了。当然那时候张前进已经如愿以偿地娶了姜小麦做老婆,并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问题正出在那个儿子身上。不过那是后话,还是先说张宝根吧。
真不枉长了个宽阔的大脑门儿,张宝根的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先是领我们村办初中的先,升到镇高中,又领镇高中的先,后来全县一统考,他竟排了个全县第三名。张二贯不理解,问我,你说张宝根是不是长了俩脑子?我疑惑道,不会吧?俩脑子他那脑壳也装不下呀。张二贯说,就是,要那样他的脑袋该有猪头大了。我爹从一个农民的角度作出了精彩的分析,笨蛋!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整不清爽,不明摆着的么,宝根那脑门儿寸草不生,你们那地方黑油油密麻麻的,能不把你们脑子里的营养都吸收了?有传闻说,张宝根已经发过毒誓,非北大清华不上。这样一来,班里的同学都认为张宝根了不起,争先恐后向张宝根请教问题。姜小麦帮他挡驾,说嗳嗳嗳,我说你们这些人咋回事?有问题不是有老师么,干吗老缠着人家张宝根不放?嘁,真是!有的同学遭到了抢白,不满地问姜小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算张宝根什么人呀?姜小麦的脸嗤啦红了,小声骂,不要脸!被骂的同学(大都是男生)龇牙笑了。张宝根的饭都是姜小麦替他从食堂打来,两个人找个角落,头顶头吃。当时高中的学生都年龄偏大,二十多岁了,学校管得很严,一般不允许男女生单独在一块。惟独张宝根和姜小麦是例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姜小麦太漂亮了?还是因为张宝根学习成绩太好了?
张宝根俨然成了姜小麦的重点保护动物。张二贯死皮赖脸,跟姜小麦抢着帮张宝根洗了两次裤衩,张宝根才对姜小麦发话,说让张二贯来找我吧。那一回张二贯请教了一个抛物线的问题和一个文言虚词的几种用法,回来后我见他还激动得两手直哆嗦。
临近年关,支书家宰了一头猪,专门把猪头敲开,挖出猪脑浆,用干荷叶包裹着送到张宝根家去,说是吃啥补啥,给宝根补补脑子。我爹听说后,哼了一鼻子,问我,知道为啥支书送他的猪脑子不?我摇头表示不知道。我爹照地上吐口痰,说,巴结宝根呗!听说北京的大学生一分配就是县级干部,他支书是哪一级?村级!张宝根的娘接受了支书送去的猪脑浆,自然感到自豪和风光,亮开她那大嗓门嚷嚷得全村都听得见,哎哟哟,支书喂,你看你还送来猪脑子,我们家宝根本来念书就像喝水似的容易,要是再补补,那那那……那不得考到苏联去?支书一送,村里人都跟着往张宝根家送东西,有的送红糖,有的送鸡蛋。见人家都送,我爹也撑不下去了。那年我家也宰了一头猪,不过因为我也要考大学,我爹没舍得猪脑浆,权衡再三,就提着一挂猪大肠出了门。过一会儿回到家,我爹直喘粗气,拍桌子打板凳说,宝根他爹那个老东西,轻易不放屁,一放屁就臭死人!问我吃脑子补脑子,吃大肠补啥。
可高考开始,张宝根却出了岔子。
头一场考语文,张宝根就迟到了二十多分钟。终场铃声响过,我交了卷子,猛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高喊,喂,时间到了!扭回头,见两个监考老师正跟一个考生抢卷子,那考生躲闪着,跑到一个桌子上埋头唰唰写几个字,见监考老师追上来,又跑到另一个桌子上唰唰写几个字。我定眼一看,见那考生却是张宝根。一个监考老师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厉声说,不像话!再跑就给你作废!张宝根这才停住笔,呆呆抬起脸,监考老师从他手里抽走卷子,他也毫无反应,就那么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我走过去拍了一下张宝根的肩。他吓了一跳,见是我,突然满脸惊恐,说一句,不是我主动的!
我摸不着头脑,主动?
姜小麦先脱的衣裳。他说。
我有些结巴,你你你跟姜小麦住一块?
姜小麦淌血了,三点钟才拾掇好。他说着已经带了哭腔。
我一个大嘴巴抽过去,这回他也淌血了,只不过他不是和姜小麦从同一个部位淌出来的。没想到,我这一打还打得他跟我亲密起来了。数学考试一结束,张宝根就找到我,问,三乘七等于几?我说二十一呀。他顿顿手说,噫,毁了,我弄成三七二十五了!他这一说,我就知道张宝根完了。果然,后面的几场考试,张宝根像个木头人一样,人家进考场他也进考场,人家交卷他也交卷,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他娘的镇定自若。
果然,张宝根落榜了。
姜小麦也榜上无名。
便宜了张二贯那小子,他混进了省城的郑州大学。我去车站送张二贯,他已经上了车,突然站在车门那儿回过头,问我,知道我下死劲儿读书的动力是啥吗?我摇摇头。他恶狠狠地说,找个比姜小麦更好的!这么说着,两行泪却嘟噜下来。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可他站在高处,我够不着他的肩膀,只好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高考结束没几天,姜小麦匆忙嫁给了张前进。
应该说张前进和姜小麦还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起码张前进幸福过。刚结婚那阵子,张前进总是红光满面,乐得嘴咧好宽。那些日子,张前进老是抑制不住兴奋地缠住我,让我猜谜。张前进眼睛发亮地盯住我,你猜猜,我跟俺的小麦,一夜几回?你猜猜。老实说,张前进一让我猜,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我吃醋。可是,我又不能表露出来,你说别扭不别扭?我索性撒开一只手,举到他面前,心说,总不至于吧?没想到他望着我张开的五根手指头,嘿嘿乐了,说这还沾点边。我脱口而出,你也不嫌累呀?他奇怪地眨巴着眼,累?换上你,你也不嫌累!
接下来张前进又兴冲冲地让我猜了几次。一次是,你猜俺的小麦咋了?我问,咋了?他一拍腿说,有了!一次是,你猜俺的小麦生了个男孩女孩?我问男孩女孩?他一拍腿说,男孩!还有一次是,你猜我那儿子像谁?我问,像谁?我等着他一拍腿说,像我!可等了半天,他也没吭声,既没拍腿,也没说像我。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问他,咋了?
他叹口气说,你自己看吧。
当时那个叫如意的孩子就搂在张前进腿上,张前进在我家和我面对面坐着。那孩子快两岁了,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张前进把孩子放到地上。他张开两只白嫩的小手,让我抱。我抱起他,笑着跟张前进打哈哈,说你看你老大,还能像谁?不像你就像嫂子姜小麦呗。
张前进苦笑了一下,说你仔细瞅瞅。
仔细一瞅,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日他娘,大脑门儿,圆眼,薄嘴唇,一个活脱脱的小号张宝根嘛!
再看张前进,见他嘴唇咬出了血。不过也就是咬出血而已,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探出舌头把血舔进嘴里,问我,瞅准像谁了吧?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模样。然后张前进就哈欠连天,连说困了困了,就抱着孩子回家了。我想,操,这人的脾气真是随着年龄慢慢改的,真要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只好无可奈何了。
此后,张前进该干什么干什么,农闲时节爱扎堆跟人瞎聊,儿子如意就猴在他身上。碰上张宝根,张前进也跟他搭腔说话。张前进还让儿子叫张宝根哥,儿子就小嘴巴巴地叫。按辈分,张宝根喊张前进叔,所以张前进的儿子叫张宝根哥也算天经地义。
因为他爹是支书的缘故,张前进后来还当上了行政村的会计。当上会计,他自然高兴,不过也有点犯愁,上学的时候只顾捣蛋,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就找我帮他。我一见他做的账,差点儿乐得肚皮胀破,比如他把“农业税总计捌万元整”,写成了“农爷水总鸡巴万元争”。我就说,算了老大,你就别干这受罪的差使了。他死活央求我,说我保证能把它摆平。结果学了些天,他的错别字少多了。看来他是用了一番功夫的。可会计知识我也不懂。于是他就利用镇财政所来村里查账的机会,向财政所长请教,还死拉活拽请人家吃饭。找我陪客。
财政所长孙连举三十郎当岁,油头粉面,性格开朗,动不动就嘻嘻哈哈笑。酒一遮脸,孙连举就开起了玩笑。他指着如意跟张前进说,张前进,不对呀,我咋瞅着这孩子不像你哩?说完就嘻嘻笑,又摇头说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接着就钩起手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尖,问我,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仿我?这个话题太敏感,我有些担心张前进受刺激,赶忙朝孙连举使眼色,又迅速瞥了一眼张前进。张前进一点反应都没有,正塌蒙着眼皮啃一根囫囵个儿的排骨。这时候,姜小麦从厨房端来一盘刚炒好的菜往桌子上放。孙连举就趁势拍了拍姜小麦的手背,问,姜小麦,你给我老实交待,有没有背着张前进不规矩过,啊?这回孙连举笑得更响了,嘎嘎的,像鸭子似的。张前进不紧不慢站起来走到孙连举面前,孙连举还以为张前进是去给他敬酒呢,摆着手说,咱可不兴敬酒的,各喝各的杯中酒。张前进一把揪住孙连举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张前进已经把手上那根排骨插进了孙连举的身体里。孙连举大概也不明白,低头瞧瞧露在自己肚皮外面的半截排骨,问,咋回事?张前进又从桌上拿起一根排骨,这根排骨是孙连举啃过的。直到这时孙连举才明白是咋回事,他哇的一声就往门外逃去。逃到门口的时候,踢倒了一只板凳,来到院子里又踩翻了一只鸡食盆子。张前进追上去。我一跃抱紧了张前进的后腰。我喊,快跑!还没等我喊出第二声,张前进的胳膊肘一拐,重重捣在我的肋骨上,我疼得撒手坐在了地上。
本来孙连举还有希望逃命的,可他迷失了方向。院门在南面,他却跑到东面去了。院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两只手在墙上胡乱划拉,嘴上一个劲儿地问,老天爷,门口在哪儿?老天爷,门口在哪儿?张前进走上去,从容地将第二根排骨从背后插进了孙连举的身体里。这一次的位置靠上,偏左,大约洞穿了心肺。孙连举又斜斜歪歪走了几步,最后将自己像口袋一样搭在了张前进家猪圈的短墙上。
姜小麦当然看到了这一切。只是她吓傻了,光知道叫,哎哟,哎哟。那时候她两只手里还牢牢地端着那盘刚炒好的菜。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村里人提起这件事还觉得不可思议,人家孙连举跟他无怨无仇的,只是给他开了个玩笑而已,何必跟人家过不去呢?况且张前进这人也真够操蛋的,他怎么想起来用排骨去杀人?
张前进被毙掉后,姜小麦被当支书的公爹赶出了家门。支书逢人就委屈地解释,我儿子死了,孙子又是个冒牌货,我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嘛。姜小麦住在了娘家,她的一个弟弟常常对她出言不逊,有一次我甚至见他打姜小麦。姜小麦显然是忍气吞声的,她匆匆地在前面走,弟弟在后面追赶着,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鞋底抽打。鞋底落到姜小麦的背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但看姜小麦的表情,好像那鞋底不是打在她身上似的,她只是匆匆地走,那样子就如同躲避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就在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看书,门突然被推开了,姜小麦一进来就咚地跪在了我面前。你知道,我对姜小麦心仪已久,所以一见她找上门来我几乎晕了。我扔掉书,拉她起来,一下子把她抱在了怀里,我们急切地相互寻找着对方的嘴,然后饥渴地吮吸起来。这一切当然都是我的幻觉,我赶紧晃了晃脑袋把幻觉赶跑。事实是,我一见姜小麦跪在地上就慌了手脚,我都没敢碰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有些结巴地说,起起起来,有话慢慢说。由于姜小麦的诉说夹杂着抽泣,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她找我是为了让我给她和张宝根牵线的。一听这话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帮自己心爱的女人给别的男人拉皮条,怎么说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姜小麦见我傻愣愣地半天没反应,以为我不答应,就上来抱住了我,说我知道你一直稀罕我,如果你愿意帮我,我这就把身子给你。这一回不是幻觉了,姜小麦温热的身体就实实在在扑在我怀里,我更结巴了,说不不要这样。可是,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可耻的反应,浑身软得像一摊鼻涕,而下身的某处却不可遏制地坚硬起来。但最终我的表现还是比较英勇的,我艰难地推开了姜小麦。我不能乘人之危。姜小麦离开后,我抽了三根烟才平静了自己。刚把第三个烟头在地上拧灭,张宝根又进来了,还是给他们撮合的事。张宝根因为家里穷,这几年一直没找到媳妇。看来这个差使我是推脱不掉了,那就自认倒霉吧。
张二贯毕业后留在了城里,他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女朋友果然符合小时候的理想,脸白腰细。这小子读了几年大学,出息得满嘴是操,天气太热,操!不正之风,操!工作太累,操!另外一个进步就是他脸上经常挂着的疲倦和忧郁,这好像是知识分子的特征。让我看着羡慕得不行。听说张前进、姜小麦和张宝根的事以后,他操完了就开始发牢骚,说这爱情呀,就像张冠李戴,本来不是你的帽子,你却非戴不可,结果你戴上以后才觉得不合适。而本来是你的帽子,别人戴了,你再要回来戴上,也觉得不合适了。还有一种情况是,这顶帽子是你的,你也戴上了,结果却还是不合适。而戴不上帽子的那一个呢,总觉得那顶帽子只有自己戴着最合适,其实也未必。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你就光着头,什么帽子也不要戴。我听不太懂张二贯的话,就说,别瞎扯了,人家张宝根和姜小麦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事实也真像我说的那样。张宝根和姜小麦结婚以后,从来没红过脸,和和气气,平平静静的,并且只几年工夫,就做生意赚了不少钱,盖起了两层小楼。两个人都吃胖了,尤其是姜小麦,据说她的裤腰都三尺二了。只是有一样张宝根不太满意,那就是如意那孩子不肯叫张宝根爹,还是按原来的叫法,叫哥。
张宝根买了糖哄他,听话,叫爹,啊?叫爹给你糖吃。
见如意盯着糖咽唾沫,张宝根觉得要成功了,脸上早已绽开笑容等着了,可那孩子却咽了唾沫后一梗脖子说,不叫!
张宝根生气了,折了一根树枝,高高扬起来,叫不叫?不叫揍死你!
揍死也不叫!那孩子还是犟。
把手里的树枝一撂,张宝根就蹲在地上哭开了。他一边哭一边拿巴掌打自己的嘴巴,你不叫我爹,我叫你爹中不中?你不叫我爹,我叫你爹中不中?
这时候,那个叫如意的孩子倒安静下来了,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骨碌着黑眼珠,不解地看着这个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