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枪 毙

2005-04-29

西湖 2005年11期
关键词:李红翠竹男孩子

民兵连长焦广大走进村子的时候,心情异常烦躁。他刚从公社武装部回来,他的坏心情就是从那儿带回来的。

磨了半天嘴皮子,竟然连一颗子弹也没能从武装干事那儿要回来。武装干事李红是个退伍军人,黝黑干瘦,个头还不到焦广大的肩膀。可就因为他佩带了一把手枪,整个人就显得不怒自威了。那是一把驳壳枪,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沉默,稳重。它被装在磨损得起毛的牛皮枪套里,沉甸甸地挂在李红的裤带上,忠贞不渝地与李红精瘦的屁股为伴。由于体积庞大,李红旧军装的后襟被撑得鼓出一个包,随着走动,那个包不停地鼓涌,鼓涌出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与李红的枪比较起来,焦广大的枪就逊色多了,甚至可以说是寒碜。焦广大的是一杆汉阳造步枪,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木质的枪柄漆皮脱落殆尽,露出了里面的木纹。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焦广大的枪里没有子弹,空膛。没有子弹,枪还叫什么枪,干脆叫烧火棍算了。

烧火棍的说法,是焦广大当着李红的面说的。焦广大把自己那杆汉阳造步枪说成了烧火棍。

烧火棍?李红蹙起了眉头,烧火棍能打败日本鬼子?

不管那杆枪有多破,可它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经历过硝烟的洗礼,曾立过赫赫战功的。把它比作烧火棍,的确不怎么恰当。焦广大没想到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有些语塞。就支吾说自己内急,溜进了厕所。其实焦广大不需要大小便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下心来想出什么说服李红发给他子弹的理由。但既然进了厕所,就要装出解溲的样子,不然有人进来,见他在厕所里思考问题,像什么话?焦广大褪掉裤子蹲下来。不过焦广大找的这个地方太不理想了,苍蝇围绕着他嗡嗡飞舞,有些甚至叮到脸上和裸露的屁股上去。焦广大只好一边顾头又顾腚地拿巴掌扇来扇去轰赶苍蝇,一边思考问题。可思考了半天也毫无结果。正要提裤子站起来,却进来一个人。那人朝他点点头,就在他身边蹲下了。这样一来,焦广大就不能马上走掉了,因为他没带手纸。刚便完(尽管只是形式上的)不拾掇一下就提裤子走人,怎么说也丢面子。看来那人有便秘的毛病,红头涨脸地吭哧了好大一阵才解决问题。等那人离开后,焦广大的双腿早已蹲得麻木了,搓揉了半天才恢复知觉。

再次走进武装部办公室的时候,李红不见了,代替李红位置的是一张撑开的报纸。那张报纸就像一张严肃的面孔似地挡在了焦广大面前,只在报纸的两边各露出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头。焦广大当然知道,手指头就是李红,李红就是手指头。虽然李红的脸被报纸遮蔽了,但李红脸上的表情通过手指头一览无余地传达了出来,手指头的表情就是李红脸上的表情,那几根手指头透出的满是傲慢和拒绝。

一根树枝被撅断了,啪,露出白森森的茬口。

又一根。

又一根。

……

一共撅断了八根。

这是焦广大脑海里闪现出的画面,转瞬即逝。八根?为什么是八根,而不是七根或者九根?焦广大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李红露在报纸两边的手指头也是八根。树枝?手指头?焦广大身上渗出小汗了。他咽了咽,想把什么咽下去。

他王子彪,凭哪一点?

这句话是焦广大说出来的。他咽了,可是不知道怎么没咽下去,还是说出来了。声音显得陌生,干巴巴的,一点也不理直气壮。焦广大有些着急,奇怪自己管不住自己,明明是咽了,明明只是心里想的,怎么说出口了?他疑心那句话不是自己说出来的,或者是谁替自己说出来的,就这么自作主张蛮不讲理地代替他说出来了。他甚至四处瞅了瞅,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报纸后面的李红和他。

王子彪是李红的战友,他们两个一同入伍又一同退伍,所不同的是,李红带回来的是排长军衔,而王子彪带回来的是一条瘸腿。当然王子彪的腿是在战场上负的伤。王子彪比焦广大大十多岁,是邻近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当年王子彪在战场浴血奋战的时候,或许焦广大正在村后皇姑河的河坡里作为一个村童在放羊。起初焦广大并不认为这有多么重要,反而这恰恰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他是全公社最年轻的民兵连长,而且在实弹打靶射击中他的环数最多。刚当上民兵连长的时候,焦广大显得特别兴奋,那杆汉阳造步枪挎在肩上,他的胸脯立即就挺得笔直。但焦广大很快发现,你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并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他和王子彪的区别体现在别人对待他们两个的态度的区别上。虽然焦广大和王子彪分别属于两个生产大队,但他们的村子是紧挨着的,每次去公社或者县里开会,他们都结伴同路。那些民兵连长们见了王子彪总是热情寒暄,握手,亲热了半天好像才想起还有他焦广大,扭回头礼节性地招呼上一句,噢,你也来了?会间或会议结束后,一个保留节目就是一帮人撺掇王子彪到郊外的田野里去打枪,按照他们的说法叫过枪瘾。因为王子彪可以随便使用子弹,用完了去公社武装部再领就是了。王子彪的一条腿瘸了,有些短,但他仍然采取立式的射击姿势,他好像不屑于卧式。王子彪的脸皮被步枪的枪柄挤皱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砰,一个酒瓶子被打得粉碎。一圈人立即鼓掌欢呼。有时候枪声也会惊起野兔子。王子彪的枪口随着飞跑的野兔移动一阵,一下子就将它撂倒了。还没来得及欢呼,又一只野兔被惊起。焦广大的手痒了,要过枪,瞄也不瞄,举枪就射,野兔应声倒地。人们呼啦一声跑过去,围住王子彪打倒的那只兔子验看。那只兔子被打断了腰椎,不过还没有死。

嗬!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就是不一样。有人说。

人比兔子大多了,碰上你王子彪哪还有活命的道理?又有人说。

没有人围住焦广大打倒的那只兔子看,还是王子彪走过去,用手拨拉了一下那只兔子,然后抬头着重看了焦广大一眼。那只野兔正中头部,脑浆迸裂。拎着两只兔子往回走的路上,才有人说了一句,焦广大打得也不错。

焦广大只配跟在王子彪后面“也”。

他王子彪,凭什么?

听见焦广大这么说,挡住李红面孔的那张报纸终于挪开了。但李红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满脸疑惑地低头瞄了一眼焦广大的腿。焦广大有些不明白李红那一眼的意思,他也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腿。腿有什么可看的?焦广大想从李红脸上找到答案,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李红的面孔又被那张撑开的报纸代替了。

回家的路上,焦广大一路上都在想李红那一眼的意思。等走进村口,他突然间就有些明白了。他是想到王子彪的那条瘸腿才明白的。一明白他就感到自己的一条腿隐隐约约疼起来,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了。他的两条腿是年轻和健康的,充满活力,从来没有跟他找过麻烦。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看来不光子弹具有杀伤力,人的目光有时候也挺厉害,自己的腿就是李红那一瞄给瞄坏了。他设想,假如自己的腿真的瘸了,能随便从武装部那儿领子弹吗?否定的答案马上就使他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因为同样是瘸腿,那也要看你是怎么瘸的。王子彪的腿是在战场上负伤造成的,而你的腿呢?李红给瞄的?这不是扯淡嘛!

焦广大非常恼火,因为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他特别不习惯,另外这样子也使他整个人显得猥琐了。何况随着身体歪来歪去的幅度增大,挎在肩膀上的步枪也荡来荡去的,枪柄不停地嘲弄似地拍打着他的胯骨。焦广大停下来,卸下枪靠在一棵树上,攥起拳头捶打自己的腿。

这时候,一只母鸡走过来,啄食落在焦广大鞋上的一条虫子。焦广大烦躁地把它踢开了。没想到,那只母鸡在咯咯惊飞的过程中,竟然下了一个蛋。鸡蛋当然被跌得稀烂,但却让焦广大的心情好了些,因为这让他想起了鸡飞蛋打的成语。

和焦广大共同目睹鸡飞蛋打景象的是焦成梁的老婆马翠竹。马翠竹大概没想到那个可笑的成语,而是像母鸡一样惊叫着飞跑过来。只不过马翠竹不像母鸡咯咯的,而是不停地叫着哎哟、哎哟。马翠竹在那个鸡蛋旁边蹲下来,想用几根手指撮起它,但流质的蛋清蛋黄从她的指间滑溜了下来。她马上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手掌伸开摊在鸡蛋旁,用另一只手往那个手掌上收。连蛋壳也被收进了手掌里。可沾在地上的还有一层没法收干净,马翠竹有些心疼地看了一会儿,就唤来了自家的狗来舔。

焦广大没有马上走开,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走开。也许他在等马翠竹收拾好鸡蛋以后责备他踢了她家的母鸡。那样他就有理由跟她吵上一架了。焦广大觉得自己眼下的心情适合于吵架,只有大喊大叫地吵上一架,才能发泄心里的烦躁。可是马翠竹没给他吵架的机会,她收拾完鸡蛋就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家了。马翠竹临离开之前倒是跟焦广大说了一句话,说话的时候甚至满脸巴结的笑容。

马翠竹跟焦广大笑笑说,没事儿,就一个鸡蛋。

焦广大鼻孔里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是民兵连长的嗯,嗯出了威严。接着焦广大就板起面孔,挎起步枪,在肩上颠了颠,挺起胸脯目不斜视地阔步离开了。走起路来再也不一瘸一拐的了,也可能是他把腿疼的事给忘了。焦广大一边走一边想的是,如果我不是民兵连长的话,那个女人不跟我吵翻天才怪呢。走近家门的时候,焦广大甚至嘬起嘴唇吹开了口哨,大概他连没从武装部要来子弹的事也忘在了脑后。这种愉快的心情持续到下午就消失了,那时焦广大才发现自己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蠢。

下午,焦广大去知青点看蔡芹。

当然焦广大不会声张自己去知青点是为了看蔡芹。焦广大从心里喜欢蔡芹,一天见不到她就像丢了魂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喜欢上了蔡芹。在几个女知青中,蔡芹并不是最漂亮的一个,蔡芹的皮肤偏黑,个子也不怎么高。可能是由于蔡芹文静吧。蔡芹脸上总是带着容易使人亲近的微笑,连走路也是静悄悄的。知青们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一帮人围成一堆捧腹拍手嘎嘎大笑的时候,蔡芹也是那么微笑的。要是实在忍俊不禁了,她就用一只手掩住嘴笑。知青中也有一个人喜欢蔡芹。那个小伙子叫唐建,也是个高个子,跟他焦广大的个头不相上下。蔡芹和唐建几乎是在公开谈恋爱。焦广大一见到唐建和蔡芹在一起就感到别扭。焦广大觉得唐建的脸太白了,女人似的,却偏偏在嘴唇上生出硬倔倔的黑胡髭,黑白分明得有些怪异。但焦广大并不承认自己是在吃醋。说实在的,焦广大并没打算跟蔡芹谈恋爱,更不会产生娶蔡芹做老婆的念头,虽然焦广大比知青们大不了几岁。焦广大只是想时时处处能看到蔡芹,心里喜欢着蔡芹,并通过跟她的接触获得她的好感,或者说是尊重。

好在焦广大有去知青点的便利条件和借口,不至于让人疑心他焦广大那么勤地去知青点怀有什么不良动机。生产大队派他管理知青。因为知青中时常发生偷吃老百姓的鸡、摘生产队的瓜和打架斗殴等事情。生产大队认为派民兵连长焦广大管理知青最合适。

因为你有枪。这是支书的话。

知青点在村后皇姑河的河边上,一排新瓦房。村里的房屋大多是草房,这排瓦房是特意为知青们盖的。考虑到男女有别和城里人的生活习惯,还为他们盖了砖瓦结构的公共厕所。眼下一帮知青正是站在公共厕所前,议论着什么。

焦广大走过去问,怎么了?

一个女知青说,蔡芹的手表掉厕所里了。

果然见蔡芹眼里噙着泪。

焦广大说,捡回来就是了。

怎么捡?是掉进便池里了!唐建的话里明显带有敌意。

还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女知青,说就是,脏兮兮的,又不是掉进了饭碗里。说完她自己先笑了。除了蔡芹和唐建,一帮知青都跟着笑起来。焦广大却觉得这帮年轻人很无聊,这没什么好笑的。掉进粪坑里怎么了?捞上来用水多冲洗几遍不就行了。唐建阴沉着脸,皱起眉头对蔡芹说,算了,走,不要了。说着用一条胳膊揽起蔡芹的肩膀就走。蔡芹看起来有些不甘心,趔着身子扭头往厕所瞧。那块手表是上海牌的,名牌表。焦广大早就听说过,那块表是蔡芹的姨妈还是舅舅送给蔡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蔡芹平时很爱惜的。不料刚才洗衣服,蔡芹把它从手腕上抹下来装进裤口袋,上厕所时却掉进便池里了。看着蔡芹一脸惋惜和难过的样子,焦广大心里发酸,他喜欢蔡芹,就不能让蔡芹有一丝一毫的惋惜和难过。于是焦广大就迈开步子,朝厕所走过去。一个男知青叫起来,说嗳嗳,你是文盲呀,没看墙上写着“女”么,你怎么往女厕所里跑?语调里满是讥讽与嘲弄。一帮人哄地笑起来。焦广大停住了脚,却没敢马上转过脸来,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如果现在照镜子,肯定会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关公。那个多嘴多舌的女知青这时候建议,别闹了,叫马翠竹过来,帮蔡芹把手表捞上来吧。男知青说,人家马翠竹就不怕脏吗?女知青立即挑起了两条眉毛,口吻严厉地说,她怕脏?她敢怕脏!

是的,马翠竹是不敢怕脏,她没资格怕脏。马翠竹是焦成梁的老婆,而焦成梁家是地主成分。地主又在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中排在第一位。这就是马翠竹不敢怕脏也没资格怕脏的全部理由。焦成梁家里的人见了所有的人都低头哈腰的,赔着笑脸。生产队里重活儿脏活儿都派给他们家里的人干。焦广大立刻沮丧到了极点。倒不是他同情起马翠竹来,是他回想起了上午他踢马翠竹家的母鸡的事。他这时候相信,村里的人,无论是谁踢了马翠竹家的母鸡,马翠竹都会赔着笑脸说,没事儿,就一个鸡蛋。并不是为了你是焦广大,你是民兵连长,你有一杆枪。而上午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群众中有威望,得意得不行呢。殊不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错觉罢了。

可唐建并没有就此放过焦广大。已经揽着蔡芹离开一段距离的唐建,这时候回过头来,口气尖刻地说,叫马翠竹干什么?焦广大也一样的。焦广大,你就帮蔡芹把手表捞上来吧。

竟然把他和马翠竹并列在了一起。

这是焦广大不能容忍的。

焦广大的脸涨得通红,你……焦广大说不出话来,猛地把肩上的枪卸了下来,横在了手里。

唐建虚眯起眼睛,挑衅地望着焦广大,怎么着?枪毙我?

焦广大感觉到自己太阳穴那儿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着,但他还是咽了咽。他只有往下咽。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往下咽了,第一次是在公社武装部的办公室里。

焦广大哼了一声,扭头走开了。

只有焦广大自己清楚这一声哼是在虚张声势。

焦广大回到家里,钻进厨房,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得都快裂开了,身体里有一蓬火在呼呼燃烧。那瓢凉水并没有浇灭他身体里的火,只是有了些缓解。焦广大找一条板凳坐下来,有些伤感有些怨恨也有些愤愤不平地抚摸着那杆枪。他在想,假若自己不是民兵连长,没有这杆枪,还会这么伤感这么怨恨这么愤愤不平吗?当然不会。但既然当了民兵连长,就要像个民兵连长的样子。看看那些个知青吧,他们狂成什么了,根本不把我这个民兵连长放在眼里。好像不是我在管理知青,而是知青在管理我这个民兵连长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能徒有虚名。焦广大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急速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走了几个来回,他终于停住,重新坐了下来。因为他还没弄明白事情为什么成了这种样子,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不就这么算了,怎样才能不徒有虚名。焦广大决定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怎么才能静下心来呢?呆在家里显然是不行的,那样只会使自己越发憋气。他知道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在心里数数最灵。能让人心静下来的方法就是钓鱼了。钓鱼能锻练人的耐性。好,那就钓鱼去。家里没有鱼钩,焦广大从针线筐里找来一根缝衣针,在煤油灯的火焰上烤软,捏弯,用一根棉线拴在一根细竹竿上,就拿着出了门。

来到村后,见几个孩子正在皇姑河的河水里洗澡。那都是些七八岁的男孩子,脱得光丢丢的,狗刨式地在水里瞎扑腾,大呼小叫着。其中一个男孩子在河底挖了一把黑糊糊的稀泥,爬上岸,把稀泥涂抹在自己的小鸡鸡周围。水里的一个男孩子咋咋唬唬指给另外几个男孩子看,快看,他扎毛了!岸上的那个男孩子一点也不害羞,反而把肚子鼓起来,手背到身后,喇叭开腿走路,故意炫耀自己的毛。脱光了衣裳,焦广大一时认不出那个拿河泥充当自己的毛的男孩子是谁家的孩子,但他却被那个男孩子逗笑了。要是平时,焦广大为了不惊扰他的鱼,早就把几个男孩子赶跑了。但今天他自己走开了。

只是此时此刻焦广大还不知道,正是那个岸上的男孩子,引导着他焦广大在命运里迷失了。

鱼开始咬钩,焦广大紧盯那个用秫秸瓤做成的浮漂在水中抖动,把握着时机,准备随时收线。也就在这时候,背后响起一声吆喝,不许动!焦广大心头一颤,身体在一瞬间僵直了。他慢慢扭回头,看到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杆枪当然就是自己的那杆汉阳造步枪,刚才他随手放在了身边。这时它就被平端在男孩子的手上,男孩子大概在模仿电影里的八路军,小脸紧绷着。在焦广大的眼里,刚才那个往两腿间涂抹河泥的男孩子只不过是个顽童,而眼前这个男孩子却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勇士,虽然是同一个男孩子。因为男孩子和枪在一起。

把手举起来!男孩子又命令。

焦广大缓缓地举起了手。他开始出汗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脑门上滚落下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焦广大,那黑洞洞的枪口越来越大,一下子就把焦广大整个人都罩住了。

别开枪,啊?焦广大跟男孩子商量,你看,我投降了。

为了表示诚意,焦广大又将两只手往高处举了举。

那个男孩子脸上的的表情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他茫然地看着魂不附体的焦广大,看着自己的俘虏,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男孩子锁紧眉头,似乎在回忆电影里八路军在对着鬼子高喊过不许动把手举起来之后该怎么办。看来他没回忆到什么对他有所帮助的情节,因为他把脸扭向了仍然呆在河水里的那几个男孩子,问,他投降了,怎么办?

水里的一个孩子说,开枪。

男孩子辩驳说,不能开枪,八路军不虐待俘虏的。

这么一说,水里的几个孩子脸上也出现了茫然的表情,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岸上,呆呆地望着这个僵持的场面,不知如何是好了。钢铁构成的步枪相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是过于沉重了。端枪的男孩子身体开始摇晃,他坚持不住,终于哭起来了,哭着骂水里的几个孩子,我操你们几个的妈,你们倒是说话呀。是你们让我跟他玩八路军捉鬼子的,我操你们的妈!男孩子就这样草草收场了,他把枪扔到焦广大面前说,不跟你玩了,你这么容易就当了叛徒,真是没出息。男孩子哭哭咧咧抹着眼泪走掉了。

焦广大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地上的枪,然后才顾得上抬起袖子抹头上的汗。

这么收场也不算太坏,说到底不过一场虚惊而已。可惜不是。

就在焦广大惊魂未定的时候,他的身后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笑声爆发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令焦广大再次吃了一惊。他扭回头发现一帮知青正站在河堤上。原来他们一直在看着这一幕,只是约好了不动声色。他们要看的就是一场好戏。这无异于脱光衣裳当众展览自己的羞处,而自己还蒙在鼓里,懵里懵懂地不知道有这么多的观众在耍猴似地观赏自己。这算什么?一个几岁的孩子,拿枪指着他这个民兵连长,让他不许动他就不敢动弹,让他举起手来他就乖乖地举起手?让他焦广大吃惊的还在后头,让焦广大吃惊的是蔡芹。这个文静的蔡芹也会嘎嘎大笑,也会大呼小叫。而且这个他暗暗喜欢着的蔡芹嘎嘎大笑的对象正是他自己,大呼小叫的对象也是他自己。焦广大看见蔡芹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这个使焦广大感到陌生的蔡芹一边弯腰笑着一边响亮地拿手拍打着膝盖。蔡芹抬起手,用一根手指头点着焦广大想说什么话,可笑声噎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蔡芹只好用手抚了抚胸口,咳了两声,这才说出话来了。

蔡芹指点着焦广大说,焦广大,你真膀!枪里没子弹。

膀是本地的方言,有无能、软弱、窝囊废等丰富含义。知青们还是插队到这里以后才学会用它的。在本地,说哪个男人膀,差不多比说他阳痿还难听,就等于宣布这个男人完了,不是男人了。焦广大半张着嘴,傻愣愣地望着蔡芹。这种话怎么能从蔡芹口里说出来呢?别人,包括别的女知青,说他焦广大膀他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他膀,他不一定就膀。正因为他对蔡芹特别在乎,他才对蔡芹是否在乎自己特别在乎。惟独蔡芹不能说他膀,好像蔡芹一说他膀他就真的膀了。要知道,焦广大是多么希望获得蔡芹的好感啊。焦广大需要蔡芹的好感,就像禾苗需要阳光雨露一样。蔡芹的好感支撑着焦广大做人的尊严。蔡芹收回了她的好感,焦广大就像房屋被抽掉了顶梁柱一样垮塌了下来,是从内到外的垮塌。

如果说蔡芹说的膀使焦广大从内到外垮塌了,那么枪里没子弹则使焦广大从外到内垮塌了下来,也就是说在人们眼里焦广大垮掉了。

枪里没子弹。

枪里根本就没子弹!

焦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枪里没子弹呢?那是他自己的枪,他应该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它呀。正因为枪里没子弹,他才在武装干事李红面前把自己那杆汉阳造步枪说成了烧火棍。没有子弹,枪还叫什么枪呢,干脆叫烧火棍算了。这话是焦广大自己说的。也正是因为枪里没子弹,人们才不把他这个民兵连长放在眼里,他焦广大才感到自己没有威望。但当那个男孩子拿空膛的枪指着他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了。这就等于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拿一根烧火棍和他做游戏,他竟然连烧火棍也害怕了。看来焦广大既不了解自己的枪,也不了解他自己。当一杆真正的枪掌握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把它当作毫无用途的烧火棍;而当一根真正的烧火棍指向他的时候,他却把它看成了威力无比的枪。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焦广大认为这都是那个男孩子害的。

那个男孩子已经下到水里去了。焦广大连衣裳也没脱,嗵地跃进了水里。他从河里把那个孩子抓上岸来,然后拎起孩子的细胳膊细腿,重新扔进了河里。这其实是个毫无意义的动作,相当于把一颗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又插回了那个老地方。在河堤上的知青眼里,焦广大当然是在歇斯底里。但你已经输过了,再歇斯底里只能证明你输红了眼,证明你在虚张声势。

看什么看!焦广大朝知青们吼了一声。

吼了一声之后,焦广大就那么穿着湿淋淋的衣裳,急匆匆地沿着河堤朝公社走过去。走了一阵他就走进了杨庄。走进杨庄他停了下来,因为杨庄在他的村子的东面,而公社在他的村子的西面。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搞错了方向。只好折回头再走。走了一阵他又走进了王寨。走进王寨他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倒是没搞错方向,不过是走过了头。只好折回头再走。就这样折来折去的,直到太阳挂到了树梢上,焦广大才来到公社武装部。

武装部的办公室里只有李红一个人。这次李红没有看报纸,而是在擦枪。那把驳壳枪被李红卸得七零八落,东一块西一块地撂在桌子上。李红擦枪擦得挺仔细,他是卸开来一个零部件一个零部件擦的。就连子弹也一颗一颗擦过了,黄澄澄的。焦广大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李红正擦枪膛。李红把抹布裹在自己枯瘦的食指上,伸进枪膛里抠来抠去的。焦广大进来的时候,李红只瞭了一下眼皮,接着专心擦自己的枪。一边擦一边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下雨了?他这么问大概是注意到了焦广大湿淋淋的衣裳,并非真的关心外面是否下了雨。焦广大没有回答。李红好像也不需要焦广大的回答,他的枪擦好了,正低着头咔嚓咔嚓地往一起组装,把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枪膛里。

给我子弹!焦广大喘着粗气。

李红有些生气了,板起面孔说,怎么又是子弹?你还有完没完?

焦广大的声音里带有了明显的哭腔,李干事,发给我几颗子弹吧。没有子弹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都不服我。我这个民兵连长还怎么当?

让人服你不是靠枪,也不是靠子弹。李红将枪在桌面上一拍,是靠你这个人!懂不懂?嗯?说完李红就把双手反剪到背后去,扭过脸面对着后墙上马恩列斯毛的画像,留给了焦广大一个瘦削的后背,任凭焦广大苦苦哀求软磨硬泡,再也一言不发了。焦广大再次感觉到了李红的傲慢和拒绝,只不过上午是通过露在报纸两边的手指传达出来的,此刻却是透过后背。望着李红冷冰冰的后背,焦广大无法忍受了,他浑身颤抖着,一下子扑过去抓起了桌面上的手枪。给我子弹,焦广大哆嗦着把枪口指向李红的后背,我手里有枪。

李红从容地扭回脸,轻蔑地笑了笑,有枪怎么了?

话音没落枪就响了。子弹没有击中李红,而是钻进了后墙上马克思浓密的胡须里。焦广大吓住了,怔怔地说,这枪走火了?我没抠扳机。焦广大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枪,为了弄明白怎么回事,他还闭上一只眼睛往枪口里瞅了瞅。就在这时候,枪又响了。焦广大的天灵盖被掀翻了。身体倒地后,焦广大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抠扳机,真是见鬼了。

当然焦广大最后这句话是公安局作笔录时李红转述的。笔录的警察以为自己听错了,让李红再说一遍,李红就原话复述了一遍。那个警察拿不定主意是否把这句话记下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死人说话,这不可能。李红接下来的话警察更不能相信了,李红说他那把驳壳枪是有灵性的,不三不四的人一碰它它就会发脾气。

李红说,焦广大没资格。

作为嫌疑人,李红被关了一段时间,不过不久就放了回来,继续当他的武装干事。公安方面最终认定焦广大是自杀,因为他们从枪体上提取到了焦广大的指纹。

猜你喜欢

李红翠竹男孩子
男孩子的快乐
Spin transport properties in ferromagnet/superconductor junctions on topological insulator
翠竹飞歌
竹子是草还是树?
问 好
学舞蹈的男孩子
我爱溜冰
你好,男孩子
红花翠竹摇篮曲
请珍爱我们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