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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中的圣火

2005-04-29王西彦

广州文艺 2005年12期
关键词:造反派牛棚巴金

王西彦

你不想知道:这些灵魂么?我愿意提前告诉你,他们并没有罪过。……

——但丁《神曲》

1966年夏,担任在北京举行的亚非作家会议中国代表团副团长的巴金,回到上海后,刚送走一些外国朋友,完成国家交付给一个作家的庄严任务,立刻就被当做专政对象,关进了“牛棚”,好像他不是刚在为国辛劳,而是对国家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上海作家协会的“牛棚”,最初设置在资料室——因为里面备有较为齐全的30年代书刊,被张春桥诬为“上海的黑书库”——二楼。两间原来的办公室和阅览室,连同一条长长的走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牛鬼蛇神”。我是被列为上海文艺界首批打击对象的,原来和另外几个伙伴关在厨房旁边的小食堂里,也被赶进这个“大牛棚”。当时,“牛棚”制度还不十分严密,“牛鬼蛇神”们除了劳动,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读红封面的《语录》。巴金坐在阅览室里,读《语录》时的态度最为认真,还朗朗有声。他对待劳动的态度也很认真,无论是打扫花园或揩玻璃窗,都尽自己的所能,从不取巧偷懒。甚至在挨批斗时,也总是垂首低头,对别人其实是“上纲上线”到非常可笑的批判,也还是说:“是!是!”当时他最主要的“罪行”,是1962年5月间上海二次文代会上他作的一个题为《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的发言。……在巴金发言的当时,曾得到有关文艺领导同志的赞许,认为他说了真话,甚至说自己被这样的真话“感动得落了泪”。可是,发言一经在《上海文学》(5月号)发表,却立刻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个曾被称为“毛主席的好学生”的上海市委领导人,炙手可热的“一言堂”“堂主”,为此大发雷霆。不用说,到了巴金被打成“牛鬼蛇神”,被剥夺了发言权,这个发言就成为“造反派”手里的大棒。巴金默默忍受,毫不申辩。

对巴金这种态度,我感到有些难以理解。我和他相识多年,素来敬佩他为人真诚热情,此刻面临如此严重的屈辱,为什么能逆来顺受呢?对我来说,自己的猝遭打击,最初的迷眩一经过去,多少已经看出这个在堂皇名义下进行的“伟大革命运动”,其实不仅十分不公允,也是相当不正义的。因此,无论挨批斗也好,被强迫劳动也好,总不免流露出内心的不满。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更多地了解内情的缘故吧?但每当成群的串连者在资料室门前吼叫:“巴金滚下楼来!”监督人员也以训斥的口吻命令他下楼去接受批斗,而巴金却顺从地跟着去时,望着他的背影,我总是感受到一种揪心的悲愤。不过,我这种情绪并不是同情或怜恤。当时巴金62岁,靠边人员中魏金枝的年龄比他大。至于遭难受辱在上海作家协会,我是最早一个“牛鬼蛇神”,早就被抄了家,又被剪了头发,戴了高帽子,挨了打,罚了跪,游了街,我的心已经被磨得比较硬。但巴金那种坦然顺从的态度,不禁使我联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鼓吹的忍受哲学。难道面对邪恶,只能以忍受充当药物,来纯净自己的灵魂吗?而这,正是我所不能忍受的。这种令人难堪的迷惑,有如利刃,它刺痛了我尚未完全变成铁石的心灵。

可是,很快地,我就发现自己误解了巴金。

1967年初,上海发生了有名的“一月暴乱”。这是“造反派”的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们用骇人的卑鄙手段夺取了政权,而且立刻对他们诬称的“反革命黑线”施行封建法西斯暴政。这股恶浪当然立刻冲进了小小的上海作家协会。

来自全国各地的串连者愈来愈多,从早到晚,整个作家协会成了闹市。他们操着不同的语言,却提出几乎相同的要求——批斗“罪行”严重的“牛鬼蛇神”。曾经以自己热情澎湃的作品哺育并感动过广大读者的巴金,成为众矢之的。其实,他们中间的有些人,不过是为了借机见一见这位名震遐迩的大作家。于是,“造反派”就把我们六个“老牛鬼”迁出资料室,关到楼下一处大概不会超过五平方的小小煤气灶间里示众,使串连者随时可以进入“小牛棚”,“提审”我们这六个“牛鬼”中的任何一个。可以想见的,被“提审”的次数最多的一个是巴金。

他的态度一如在资料室楼上,顺从而且认真。

尤其是,他还经常对我们中间的不驯行为进行规劝。“小牛棚”实在小,有一半的地方又给一排报废的煤气灶和一个盥洗盆所占据,我们“促膝”挤坐在一起,可以感觉到彼此鼻子里的呼气。新成立的监督组——它由工友中的复员军人和炊事员组成——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性,就层出不穷地想出新花样来折磨我们。例如每天早、中、晚三次“站队”,知道我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兼肥大性脊柱炎,就强迫我90度弯腰,直至背诵完一篇《敦促杜聿明投降书》,知道老年人精神不济,就不许午饭后坐着打个盹儿,诸如此类。有的人就难免有些“腹诽”或嘀咕,每逢这样的时候,巴金就小声规劝我们,要大家认真学习,好好读《语录》和《讲话》。他的态度非常诚恳,而且身体力行。

为了用干脏活的办法来改造“牛鬼”,非常尽职的监督组就把大楼内外五个厕所的打扫工作,派给我们分工包干,命令我们用浮石擦洗马桶底的尿迹。如果被监督组发现有人擦洗不净,自然要受到训斥甚至惩罚。巴金总是老老实实地照规定做。有时被派到厨房里干活,兼任监督组的炊事员要巴金搬很重的坛子或剁板,使得他浑身大汗,满身污黑,即使力不从心,他也总是默默地尽力去做。有一次,食堂里忽然贴出一张大字报:

巴金、魏金枝罪大恶极,竟任其出入厨房重地,难免发生严重事件。为防止不测,应立即勒令滚出厨房!

于是,正在厨房洗碗端菜的巴金和魏金枝马上被轰了出来。两个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老人回到“小牛棚”里,发白如麻的魏金枝小声嘀咕:“罪大恶极!还怕我们下毒呀!”巴金却只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灰色手帕,擦擦自己满脸汗水,默无一言。……

就在这个时期里,巴金的“罪行”却大大地升了级。

整个作协本来已经成为大字报的世界,大厅、东厅和西厅,连外面墙上,全是向串连者披露我们这些“牛鬼”“罪行”的大字报,没有一点空隙。这时,却从三楼的楼梯口挂下好几幅长条标语,一条是“彻底打倒上海文艺界的黑老K——巴金”。另一条是“彻底批判邪书14卷——《巴金文集》”。各种大小报纸上,也连篇累牍地刊登出声讨“无产阶级专政死敌——巴金”的文章。对巴金的批判会也更频繁了,还开了一个全市性“电视批斗大会”。有一个时期,巴金被隔离在厨房楼上一间小屋子里。又有一个时期,他被押送到复旦大学去接受群众监督和批斗。而且,连他的夫人萧珊同志也被拉到机关里来关“牛棚”,和我们这些“牛鬼”一起“站队”、“请罪”,低头背诵《敦促杜聿明投降书》,给巴金“陪斗”。萧珊并不是作协编制内的干部,她不过曾经一度在《收获》编辑部参加义务劳动,此时却被戴上一顶“坐探”的帽子,诬她是巴金派在作家协会的“探子”。在上海繁华的淮海中路的大批判专栏里,不仅披露着巴金本人的“罪行”,连他的全家都“榜上有名”,被拉出来“示众”,萧珊则以“黑老K”的“臭婆娘”的头衔占据首位。有一天,我因腰脊宿疾复发,请假躺在家里的床上,被一个监督组成员不由分说地揪到机关,刚押入大厅,一群如狼似虎的青年“造反派”就一拥而上,把我按在一张横桌前面下跪受审,而且不容我自报罪行,兜脸就是一拳,不仅鼻血直冒,连一排假门牙也打落了。当我又被按到一处墙边匍伏下跪时,我发现巴金也在几十个跪成环形的“牛鬼”中间。原来这群青年“造反派”是上海戏剧学院赫赫有名的“狂妄大队”,他们挥舞拳头和皮鞭,几乎冲遍了全市的文艺团体。在作家协会,他们在墙上和地上用白粉写满“老朽滚蛋”之类的标语,还在大楼玻璃门上用墨汁写了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从这一天起,作协监督组开了打戒,并且勒令靠边人员在左胸前佩戴这样一个符号:

`

牛鬼蛇神 X X X

即使在外调人员面前,也不能摘除。有个“牛鬼”因别针坏了,外调时只好把符号拿在手里,结果当着外调人员的面,被监督组罚跪在地上,用铜头皮带狠狠抽打,然后勒令他就那么带着满头满脸的红肿伤痕,回答外调人员的质询。巴金也佩戴着这个符号劳动、挨斗,写“罪行交代”和“思想汇报”,接受回答外调人员的“提审”。

当时,有两位工人作者,是作家协会“造反派”头头,过去在作协主席巴金面前毕恭毕敬,这会儿却觉得很有显示一下自己的革命性的必要了,他们在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的洋洋大文。粉碎“四人帮”后,巴金在《怀念萧珊》一文里写到了这件事情:

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了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也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眼前。……

我在这里抄引这段文章,并不是为了使那两个工人作者反省一下,在那些天昏地暗的年月里,他们曾经怎样任意蹂躏善良而多感的心灵;而是为了说明如果不是具有坚定的意志,在那种沉重的压力下,一个人是很难活下去的。也是以那两个工人作者为核心,作协的“造反派”办起了一份大红封面的月刊,叫《文学风雷》,每一期都在声讨我们这些“黑线人物”。其中出版于1967年底的第5期,可以说是批判巴金的专号,在《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巴金》的标题下,刊登出一组文章,不仅把《家》、《春》、《秋》说成是“反革命”的《激流三部曲》,《憩园》是“地主阶级的变天账”,连一篇题为《救救孩子》的短文也说成是“反革命杂文”,至于“创作谈”,更是“为已经被打倒了的地主阶级树碑立传”,甚至“配合1960年至1962年期间帝、修、反和地、富、反、坏、右猖獗一时的反革命大合唱,煽动反动地主阶级变天”。大概正在这时,有一个窃据上海市文教大权的“四人帮”余党利用塔斯社的一则电讯,公开点了巴金的名。对巴金来说,这正是乌云翻滚、恶浪滔天的时刻。有一天,别人不是被拉出去挨斗,就是正在外面劳动,“小牛棚”里只剩着巴金和我两人。我小声问他:

“你对这种全部否定你作品的做法,有什么感想?”

“我相信历史,”他平静地回答,“将来历史会作出公正的裁判的。”

相信历史!这正是他的信念!正是这个信念,支撑他面对险风恶浪而脸不改色,镇静自若。他在《怀念萧珊》里说萧珊为了安慰他,有时装出“表面上的平静”,但他看得出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掩盖住!”但我相信巴金的镇静自若并不是为了安慰什么人,因为他有自己坚实的支撑物——对公正的历史的信念。

在这里,我不想多去回忆那些被人看做“罪犯”和“贱民”的日子。有好心人劝慰说:受过的罪,流过的水,愈是忘记得干净就愈好。但我无法照办,因为脑子自有它的独立性,并不完全听从你的使唤。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让那连串噩梦像毒蛇似的继续啃噬我还在渗血的心。

我们挤坐在“小牛棚”里的时候,命运对我们是完全不可捉摸的,这一分钟不知道下一分钟将有什么灾祸光临到头上来。每当监督组人员对我们吼叫,“现在我要打死哪一个,就打死哪一个!你们每个牛鬼的性命都捏在我这手掌心里!”我就联想到契诃夫在《第六病室》里描写的那个惯于向病人拳打脚踢的看守人尼基塔。可是,尼基塔只有一个,监督组的名额却随时可以增加,而且,“造反派”里的尼基塔也为数不少。只要听到“牛棚”门口喊到谁的名字,那人就凶多吉少。我们中间的一位伙伴,正在违反禁令偷偷打盹的时候,被一个突然闯入的监督人员一把拎起衣领,揪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已被投进监狱。我永远无法抹去那一刹那间深刻在自己脑子里的印象:那位伙伴迷迷糊糊中发觉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被卡住,急睁开一双通红的眼睛,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却已经跌跌撞撞地被拖走了。每天三次“站队”时,监督人员可能是出于一种类似小孩子玩弄蚱蜢的心情,总要从“牛鬼”队里拉出几个人,或是指责他们的头低得不够要求,或是背诵《语录》和《投降书》的声音不够响亮,给你一顿铜头皮带,甚至关隔离室。可是,他们却把这种尼基塔式的暴行叫做“群众专政”,正如他们把私设刑堂和打、砸、抢叫做“革命行动”。他们这样做时,都能在“最高指示”或《语录》本里找到“理论根据”。当时,巴金都一一默默忍受下来了。……

也曾经有过一个时期,监督组和“造反派”对我们稍稍放松了,那是因为他们忙于自己的“事业”:这个战斗组和那个造反队内讧夺权,或是几个“革命组织”大闹分裂后的联合,或是发起“炮轰”什么人,或是传来了什么“特大喜讯”,诸如此类。一会儿战火弥漫,一会儿锣鼓喧天。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也往往会利用到我们这些“老牛鬼”的劳力。例如交给我们一桶糨糊,一卷标语,勒令上街张贴紧急标语。当然,照例有“造反派”押着,有些标语还只许你低着头贴,贴完就得背转身子,表明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至于勒令我们在张贴大字报的大厅里修补披露自己“罪行”的大字报之类的事,更是家常便饭了。每逢派到这些“劳动”时,我总忍不住要把自己看做一个滑稽剧舞台上的丑角演员,但看看巴金,他却总是认认真真地尽力照做。好像即使在这类事情上,他也本着自己的信念,默默忍受。

在资料室楼上的“大牛棚”里,我们面对前面院子里一架葡萄藤。到了煤气灶间的“小牛棚”里,我们北窗外面却有一棵紫荆花。葡萄藤的绿叶从茂密到枯落,又从枯落到茂密。紫荆花也开了又谢,谢后又开。我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听凭“造反派”用打扫厕所、挨斗受训,无休止地交代“罪行”和写“思想汇报”的方法来折磨我们的身心,消耗我们的生命。

终于,到1968年9月间,变动来了。作家协会被移到石门路一座原属某文艺团体的大楼里,跟人民艺术剧院和青年话剧团合并在一起。“牛棚”设在大楼旁边的另一座屋子的楼下,自然也相应扩大了,关满了三个单位的“牛鬼”,真够得上说是“济济一堂”。特别使我们感到宽心的是,监督组换成人艺的,管理我们的是一位青年话剧演员,她不仅通情达理,言语也比较温和,每天“站队”时,代替训斥和铜头皮带,她只给我们交代规矩,不再是尼基塔式的吼叫。因此,我们再也没有那种这一分钟不知道下一分钟的惴惴不安了,每天晚上也大体上能按规定时间回家。因为彼此的家住得较近,来回经常乘同一辆公共汽车。已经过惯“黑进黑出”的日子,总是天还没有大亮就奔向车站,到石门路口下车,匆忙向饼摊买六分钱烧饼(二两),往口袋里一塞,然后鱼贯进“牛棚”,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狼吞虎咽地把烧饼吃下肚子,就到院子里“站队”,背《语录》,高呼“祝万寿无疆”。然后开始劳动。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做完“晚汇报”,我们又鱼贯出大门,直奔公共汽车站。在上车以前,巴金总要在一家做夜市的食品店里买两个油煎热麻球充饥。到石门路后,巴金和我的第一场劳动还是打扫厕所,而且是两人合作。在巨鹿路作家协会原址时,我们就总是被派在一起刷洗墙壁上的大字报,擦玻璃窗,掏阴沟,在一位老花师傅指挥下培土锄地。我们合作得很好。

在石门路,萧珊已被恩准回家,交里弄管制,每天扫街。但不止一次,大黑早在我家门前49路公共汽车站候车时,我碰到萧珊陪同巴金走从家到车站约莫站把远的路,然后帮助巴金挤上汽车去。她双手推着巴金的背部,竭力防止他摔下车来。这时,她已经开始憔悴了,脸色有些发灰。巴金曾几次对我说,萧珊“思想不通”。她在忍受精神上的熬煎。她显然顾不上自己,她在尽一切可能使巴金能够支持下去。

我们到石门路不几天,工、军宣队就“浩浩荡荡”地进驻“上层建筑”了。接着,传来“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的“最高指示”,要我们学习北京“六厂二校”的经验。看起来,我们的问题有解决的希望了。因此,当号召全体干部下乡参加“三秋”劳动,“造反派”也不忘记把我们“牛鬼队”带下去“监督劳改”,我们是怀抱希望上路的,虽然当我们被押出“牛棚”时,工、军宣队和“革命群众”夹道高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如林的拳头纷纷在我们头上挥舞。

勒令我们去参加“三秋”劳动的地方,是上海近郊松江县的辰山公社。我们的住处,是辰山脚下的一处什么机关。工宣队把我们“牛鬼”关在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里,大家就沙丁鱼似的分两排挤在铺稻草的湿地上,由两名“造反派”负责监督,尽责到昼夜不离。分组出工的时候,也有工宣队和“造反派”在队伍前后看押,不许“牛鬼”们交头接耳,严格的程度,决不会逊色于最习惯在罪犯面前运用权威的狱卒。虽然实际上,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牛鬼”,在接连的强迫劳动之下,连走路也已经是一跛一跛的,哪里还有力气“图谋不轨”呢?沿路的小溪又浅得见底,你就是跳下去也决不能达到“求死”的目的。但自然,通宵的监督可能是必要的,因为即使没有绳子,墙头毕竟要比脑袋坚硬一些……

这一次,巴金和我分在两个不同的组,连吃饭也在不同的村子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工宣队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青面獠牙的恶棍,十恶不赦的罪犯;因此,对“牛鬼”绝不应该有欠严肃的表情,欠尖锐的口吻;自然更不应该有丧失敌我界限的仁慈。我所属的“牛鬼”分队,黑早出发,经过商店尚未开门的寂静的小镇,走向晨雾弥漫的田野。分派给我们的劳动,最初是收割稻子,后来是挖掘拖拉机或耕牛犁剩的田头田角,都是重活。收工后吃晚饭,即使出同样的粮票,算同样的饭菜钱,“牛鬼”们却只能给分量不足的锅巴和“造反派”挑剩的残菜。只有吃“忆苦饭”的时候,掌管炊政大权的一位曾在旧中国当过警察兵的“造反派”,才变得稀有的慷慨大度,用大麦和苦菜煮成的饭团子把我们的搪瓷缸子装得满满的,压得紧紧的,说这样才有利于我们的改造。天已经全黑了,村子里出现点点灯火,但我们还得静悄悄地蹲在屋檐底下,等候派往较远村子的另一个加班干夜活的“牛鬼”分队的到来,为的是方便监督人员只需看押一趟。而巴金,就是属于那个分队的,因此,纵然无法讲话,我仍然能够早晚两次看到他。早晨,他们分队照例比我们早几分钟出工,穿过小镇,一出街口,我就可以远远地看到他们一小群人已经从公路上横过一条小田塍,看到排在队伍稍前的巴金戴着顶小草帽的侧影。晚上,除去加班干夜活,在暮色朦胧中,我也能够在依稀可辨的人影中,发现巴金把个小草帽背在背上,有些踉跄地跨着一跛一跛的步子。

为了加强“革命”的彻底性,工宣队和“造反派”不但对我们认真施行“劳其心志,困乏其身”的改造措施,更本着“边劳改,边批斗”的精神,就地制宜,对我们举行“田头批斗会”。大家正在监督下奋力掘土,忽然一声令下,要我们立即放下铁锹集中田头,排列成行,在一群男女社员的围观下,先由干部如生产队支书或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诉一通旧社会的苦,又由工宣队或“造反派”笼笼统统训斥我们一顿,然后拉出一两个“罪大恶极”的“吸血鬼”在“革命群众”面前低头认罪,自报罪行,最后照例高呼一通“打倒”“清算”之类的口号。不用说,在“田头批斗会”上,巴金是最重要的批斗对象,不仅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地主家庭,尤其是因为他写了一部“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的“毒草”小说《家》。即使在严密的监督之下,消息也竟然隐隐地传到我们分队,说无论劳动也好,开“田头批斗会”也好,巴金的态度都比较好。听到这些消息时,我心头不禁涌现出这样的念头——既然碰上了这么一个疯狂的年代,又被派定了在这场疯狂的滑稽剧里的角色,就尽力扮演吧,要紧的是自己能保持理智和清醒,不致被悲愤噎死,也不致变成疯狂。我完全相信巴金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次“三秋”劳动的时间不满一个月,我们又回到上海石门路“大牛棚”里,开始了“清队”。工宣队宣布,作家协会将解放一批已经查清问题的人。墙上贴满对靠边人员“罪行”的总结性清算,依然是上纲上线的做法,依然是成堆的“帽子”和“罪该万死”之类的句子。几乎每天都召开批斗会,很闹哄哄了一阵子。过了农历春节,大概是3月底吧,作家协会忽然迁离石门路,单独回到巨鹿路旧址。管理靠边人员的工宣队告诉我:“本来春节上就要解放你,现在怕要拖一拖了。”接着开了一个“宽严大会”,把“从严”的人铐上手铐,推上囚车,押往监狱,但并不宣布罪状,说是由于“防扩散”。我是“从宽”中的一个,虽然还蹲在“牛棚”(不再是原来的煤气间,改在资料室后面小仓库)里,却允许参加“革命群众”的学习会,名叫“回班组”。不多久,魏金枝也被宣布“从宽”了,又过了些日子,巴金也在“革命群众”的学习会上露面了。……

这时候,的确用得上那句老话,“希望在向我们招手”。对我们的监督也放松了,不再“站队”,也不再随时挨训挨打。因此,傍晚下班回家去,走在陕西南路上,我们也偶尔交谈几句自己对将来的打算,彼此已经开始经常用这句话来互慰互勉:“一定要支持下去,要保重身体!”

但很快,我们就发觉自己落在一个虚幻的骗局里。后来才知道,倒不是当时的工宣队存心骗人,而是张春桥下了个黑指示:“上海作协没有一个好人,不存在解放人的问题。”既然是捏在人家手掌心里的蝼蚁,除了默默忍受,又有什么办法呢?闪动在我们心头的希望之火,又慢悠悠地黯淡下去,我们变得更加沉默了。

接着,是又一次下乡去辰山参加“三夏”劳动。

从石门路重回巨鹿路的那三个来月,可以说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我们居然能够和“革命群众”平起平坐,工宣队的脸色也温和了许多。情形一如但丁描写的,我们这些炼狱里受苦的灵魂,已经得天之恕,可免重罚,只需洗净自己身上的污迹,即使仍有黑夜中的恐怖,毕竟也受到些许太阳的光和热。只可惜“好景不常”,很快又落回到原来的处境里了。

这次我们到辰山,并没有住在原来的地方,换到离风景优美的佘山很近的一所小学校里。我们仍然是“牛鬼队”,仍然是“监督劳动”。还不像第一次那样,干完“三夏”就回上海,而是一直干下去,从“三夏”到“三秋”,又到来年农历春节。乡下的“牛棚”也分成两处,不过不再根据“罪行”的轻重,却根据你睡觉时是不是打鼾。巴金和我都被分派在“打鼾间”,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潮湿的小屋里。据半夜上厕所的人说,熄灯以后,我们的屋子里就此起彼落,鼾声雷动。

经过上一年的“三秋”,我们对割稻打谷之类的事,已经比较熟练。巴金始终保持原来的认真态度,竭尽他的所能。有一个时期,又忽然掀起一阵运动高潮,到处贴满大字报、大标语。自然逃不了有关巴金的,依然无非是“死敌”、“黑老K”之类。一个人神经的感应能力是有极限的,超过极限,它就变得迟钝了,麻木了。尽管“造反派”在名字上加上大红×,使用刺目的字眼,我们却视若无睹,很有几分“老运动员”的派头。就在这时候,那位在煤气灶间“小牛棚”里给一把揪走的伙伴又被押解回来“归队”。我们觉得,这好像只是看到滑稽剧演员的上下舞台,毫不足奇。可是,谨慎小心的巴金还是逃不了不意的灾祸。一次是嗅觉特别锐敏的“造反派”忽然在巴金几十年前写的一篇文章里发现了“腹地”二字,就在批判会上要他承认是鼓动破坏者到苏区去图谋不轨,他再三申辩那只是引用俄国民粹派“到民间去”的口号,也无济于事。另一次是硬摘出他在《思想汇报》上的一句自我批评的话——“不劳动就丧失生存的权利”,一顿狠批,说他“翻案”。上海一家报纸还为此点了他的名。

过了1970年的农历春节,按军队编制被编为上海文化系统某团第四连的作家协会,就下到东海之滨的文化干校。这个干校设置在郊区奉贤县境,地处海塘以外,离塘外约五里,是海边一块狭长的盐碱地。干校的全称是“干部学校”,又称“干革命的学校”,但对我们这些靠边的人来说,则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营。从表面看来,我们胸前已经不再佩戴“牛鬼蛇神”的符号,也不再被押着走路,更无须每天三次站队。白天和“革命群众”一起劳动,晚上也和“革命群众”睡在同一所芦苇棚,呼吸着同样带有浓重鱼腥味的空气。新来乍到的人,也许还分不清谁是“造反派”,谁是“专政对象”。可是,只要在这里呆上一天半天,你就会发现,这中间的有一部分人,他们陷在工宣队和“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里,说一句话,走一步路,甚至一个眼色,一声叹息,都受到众目睽睽的监视,真正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我们下干校是第一批,最初的劳动,是加固新建的芦苇硼,在棚顶添盖稻草。我们住处的四壁由芦席围成,再涂上一层薄泥,棚顶盖的是油毛毡,再铺上—层稻草。海边风大,棚子老在吱吱发颤。碰上雨天,雨水就从油毛毡的缝隙里往下洒。床是上下铺,靠窗的下层铺全给“造反派”占据,挑剩的高铺才轮到我们这些“贱民”。未经认真平整的泥地,过分潮湿,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床底下还会长出生机勃勃的芦苇。地是咸的,过去曾经是盐场,现在除了芦苇,草木也很稀少。水也是咸的,煮起早粥连咸菜也成了多余,只是洗过的衣裤老是潮潮的,不见干燥。上海郊区农村本来多的蝮蛇,可在这个海塘以外的地带,就是蛇类也无法容身。只要站在高坎上往前面眺望,出现在你眼前的,远处是一排芦苇的长堤,近处是一片白茫茫的盐花。高空云雀悲凉的呜叫,更增添你情绪的凄怆。……

但这一切都和我们不相干,我们实在无暇他顾。一到这所新的“劳动营”,生命的消耗就完全是只为了保存生命。

在给芦苇棚加盖稻草时,派给巴金和我的劳动,是搬运稻草。碰上的是个阴沉天气,地泥泞不平,到处撒满捆扎芦苇棚用剩的竹头和铁丝,海风过猛,再加工宣队和“造反派”重新变得严厉起来的脸色和吆喝,我们心慌意乱,人变得格外笨拙,格外手脚不灵,因此老是摔跤,身子和泥土撞击出很大声响。作家协会下干校来的靠边人员中,巴金年近七旬,自然算得上是“老弱”了。长期肉体的伤害和精神的折磨,使他行动常易失去平衡,在于校的几年里,他摔跤的次数最多。给我印象特深的,是严冬的风雨之夜,开会也好,上厕所也好,在昏暗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泞而滑溜的道路,经常听到有人摔跤的声音,十有八九总是巴金。他的衣裤上,老是留着左一块右一块的泥印。

加盖完芦苇棚,接着就抬运粪水。这是我们这些“老牛鬼”的“专业”。我们把厕所后面一个大蓄粪池里的粪水,抬运到宿舍前面耕地里的另一个大化粪池,距离约一里。那是一段春雨连绵的日子,肩上压着一根挂有满桶粪水的竹扁担,脚下踩着陷没脚踝的黏土,只要打一下滑,嘭嘭作响的粪水就会溅得你满身满脸。对我们“老弱”来说,每一来回都是一场艰辛的跋涉。大概为了照顾老年的巴金,他经常被派到化粪池畔倒粪水。当粪水哗的一声往池子里倾泻下去时,池子里的积粪也相应地喷溅上来。因此,干完一场运粪水的活儿,巴金的脸孔就成了“花猫”。这个印象也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一想起那段经历,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巴金那副透露微笑的面容。也许“微笑”这个字眼儿使用得不完全确切,我的意思是,不论碰到什么窘迫的事情,巴金总是默默地忍受,很难得见到他惊慌或是激愤的表情。

在我们靠边人员中,有一个颇为特殊的人物。抗日战争时期,他充当过日军的翻译官,曾经随同异族侵略者光临过浙东我的家乡。我的一个亲姊姊,就在征服者的“扫荡”中惨死在日军的刺刀下,因此一看到他那副阴森森的笑脸,就好像看见死难姊姊的鲜血。可是,作家协会的大小“牛棚”一合并,命运竟然使我和他坐在同排位子上,和他一起“站队”,一起背诵《投降书》,一起高呼“永远健康”和“万寿无疆”。他有一个惊人“绝招”,就是在他口袋里,藏有一大批告密信,只要谁不顺他的意,他就告谁。他一面是“牛鬼”队中的一分子,一面又是工宣队和“造反派”的得力心腹。对巴金和我,他特别看不顺眼,老是和我们为难。对我的态度自然事出有因,对巴金的态度就颇为费解。到了干校,他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奴隶总管”,动不动就冲着我们大声吆喝:“把地扫干净!”“把粪桶抬出来!”诸如此类,层出不穷。在这样的时候巴金也还是默默忍受。

有一个较长的时期,巴金经常被押回上海去游斗,今天是这个工厂,明天是那个学校。据说,这是因为巴金写了大批“毒草”,读者中毒过深,所以“消毒”的任务也格外繁重。有时是刚吃完中饭,有时则是还在地里干活,只要“造反派”头头一声令下,他就得匆匆上路,被押着到塘外镇上去乘郊区长途汽车,往往一去就是好几天。他的床位在我斜对面,看到他因押去上海游斗而空着时,我就非常为巴金担心。我知道表面的顺从,正掩盖着他内心的悲愤。幸运的是,每次“任务”完毕回到干校,他总是立刻头上戴起个小草帽,颈上围起条小毛巾,赶到劳动场地去。每逢我悄悄问他,“吃得消吗?”他的回答照例很简短,最多的是说“还好”,但偶尔也说过:“没有法子呀!”在这样说时,他的喉咙往往有些发哑。而当我重复劝慰他“一定要保重身体”时,他总是点头说:“对!我知道!”随后又加上一句:“你自己也要保重呵!”

干校集中上海全市文艺团体,规定半天劳动。但这个规定,对我们“专政对象”不适用。第一年全校各连都种稻子,第二年我们四连改种蔬菜。种稻的时候,每逢施肥,我们“老弱”往往被派送空粪桶,双手提着粪桶,双脚陷入水田,身子止不住晃动,桶底总难免要碰到禾秧,为此我们受到多少嘲弄和训斥!到了种莱的时候,景况大大改善,无论是育籽,播种,施肥,松土,以至选秧,收送,我们都差堪胜任,不再动辄得咎。有一个时期,巴金到猪棚里去喂过猪,另一个时期,他和我被派到工具间搓瓜架上需要的草绳。仗着童少年在家乡干过农活,我搓草绳驾轻就熟。巴金缺乏经验,在他手里两股稻草辫子老不听话,搓成的草绳松垮垮的;但他专心一志,勤学苦练,很快就学会了。在干校的日子里,春来冬去,寒暑交替,对待劳动,巴金始终全力以赴。送菜挑草时,可以只挑两筐的,他却每每争取多挑一筐,弄得两头轻重不匀,他就双手压着扁担的另一头,蹒跚而行。有一天,他挑担过水沟,失足跌进沟里,连眼镜也失落了,好不容易才寻找回来。

在那些日子里,突出的感觉是,生命正在和暴政搏斗。解决问题的希望已经完全幻灭,新的灾难不断袭来。我听到了萧珊患病的消息。这对巴金是精神上难以忍受的熬煎。他显著地消瘦了,脸色也有些发暗。在浴室里冲澡时,我发现他腰腹部皮吊吊的。我们一起蹲在田头选拣菜秧时,他的一双手变得异常粗糙。……

但是,我老是絮叨这些干什么呢?前面说到巴金表面的顺从,正掩盖着内心的悲愤。这个看法,是由于在作协“小牛棚”里曾经诚恳劝戒伙伴的巴金,到了干校,却变成有些爱发牢骚。自然,他的牢骚也仅只在我们两个“老弱”蹲伏在田畦间选拣菜秧时才发泄出来。一个“造反派”在批斗靠边人员时,不只一开口就“无限上纲”,而且是彻头彻尾地凭空捏造,一个原来的“牛鬼”,昨天才凭着某种因缘被宣布解放了,今天马上回过头来对昨天的伙伴竖眉瞪眼,大声呵斥——一个靠边人员,在工宣队面前是一只“媚态的猫”,在同伴面前却成了露齿的狼。诸如此类,都是我们发牢骚的题目。粉碎“四人帮”后,巴金在悼念一位亡友的文章里,写到自己挨受“批斗多了,人倒变得聪明了”。“批斗完毕,我吐一口气坐下来休息”,就不能不想念那些“经常给我的心带来温暖的老朋友”。接下去却又写到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精神替朋友们担心了”,“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不断地刺激我的神经,我也在挣扎,我也在斗争,为了不让自己发狂”。情形的确是这样。就在那些日子里,不只一次,深夜里我被斜对面床上巴金的嘶声呼叫所惊醒,有一次还听到他从床上摔到了地上。幸亏他已经移到下铺,才能重新爬上床去。第二天工宣队训斥他,说这是因为他心中有鬼。后来巴金在《第二次解放》》一文里写道:

同许多朋友谈起来,我觉得我受到的迫害比别人轻得多,但是这种精神折磨已经弄得我睡不安宁,我常常梦见自己受到妖魔迫害,挥动手臂保护自己。在干校的时候,我经常梦中大叫,有时甚至摔下床来。有人说我自己‘心中有鬼。对,我心中的确有‘鬼。‘鬼就是张春桥、姚文元这两个杀人不用刀的刽子手。……

但即使在这种情况里,他也还是忘不了对别人的关心,经常提醒我不能单凭一副犟脾气。我原来患有脊椎宿疾,受了海边寒风和盐碱地上湿气的侵袭,病情严重了,从颈椎直至右脚踵都肥大变形,行动困难。医院几次出证明要我留在上海治疗,工宣队和“造反派”偏要我下乡“改造”。因此,不止一次,我趁休假的日子刚刚接受治疗,四连头头“限立刻返干校”的“勒令”就到达了,使我不得不背着个小包袱,乘郊区长途汽车到塘外镇,然后在苍茫暮色中,满怀凄苦,强忍痛楚一跛一跛地前去报到。当我刚一走近宿舍,就有个人好像土里冒出来似的,一把从我肩上抢去包袱——这个人就是形容憔悴的巴金。

“你,你……怎么你……”

我想说一句谢绝的话,但我的喉咙已经哽噎,泪水也已经涌出眼眶。

这场生命和暴政的残酷搏斗,好像是无声无息的,在默默地进行着,但是有人倒下了,她就是巴金的夫人萧珊同志。

1972年农历春节过后,经医院向作协工宣队负责人说明病情,我终于被允许留在上海治疗。有一天,我的爱人从外面回来,告诉我她碰到了萧珊,“她的脸色发灰,恐怕病情不轻!”过了一些日子,天已转暖,又说:“又碰到萧珊了,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果然,不久就传来她卧床不起的消息。巴金靠边的几年间,她分担着他所承受的一切精神折磨,为了保护巴金,她曾经挨过红卫兵铜头皮带的抽打,忍受过长期的屈辱,现在她身患重病,岂不是反转来又要使已经被折磨得喘不过气的巴金来分挑她的苦难吗?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任凭怎样铁石心肠的人,总该发一点善心,让巴金留在上海照料照料自己的妻子吧?只要想象一下,一个垂危的病人,一个白发的老人,那景象已经是够凄怆的了。可是,事后才知道,当巴金向工宣队头头汇报了萧珊的病情,要求允许他留下来照料病人时,竟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当时我并不知道详情,但也曾经对为此感到难过的爱人说巴金太听话了,萧珊病情这样严重,你硬是不下干校,他们能把你捆绑下去吗?

我说这话,是有自己的经历作根据的。第一次是正当我卧病在床,一个“造反派”小头头逼我下干校,对我吼叫道:“你不能动,我们就用担架抬你下去!”第二次是文痞姚文元到上海,专对我下了个黑指示,说是因我这枝笔不是为他们服务的,要里弄对我严加看管,“造反派”就会同派出所和里弄干部,几次三番上门催逼,勒令我们全家迁返浙东老家或到上海郊区农村劳动改造,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两次都不了了之。只是在疾病和祸害的重压之下,我度过了一段异常艰辛的日子。

不久,就传来了萧珊的噩耗。大概是9月间吧,总之还是穿单衣的季节,我几次到淮海中路和陕西南路相交会的一带马路边徘徊。也就在这时期,预感到自己已将不久人世的魏金枝,和我约定每天在淮海中路华亭路口一带相会,好像只要彼此能悄悄地谈上几句,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只要再往东走一段,就是陕西路口。果然,我在26路电车站旁边,遇上了巴金。相距几步远,我发觉他已经瘦成了一个稻草人。至少,他老了十岁。

“老巴,你在等车吗?”我走近他身边。

他伸过一只瘦伶伶的右手,点点头。

“萧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刚说出口,就已经后悔莫及了,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眶立刻涌满泪水。

“你自己千万要保重呵!”我握住他的手不放。

“对,对!”他回答,“要保重,要保重!”

就是这么简短的几句。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呢?人到了悲痛的极度,语言也就变得完全多余。

此后,我们又在陕西路上见了几次面。我看到他走路时低着头,眼睛总是往商店橱窗那边望,好像避免碰到什么熟人。我们见面时,也仍然没有太多的话好说。我再也没有敢提起萧珊的名字。

过了几个月,严冬来临,哮喘病日趋严重的魏金枝也倒下去了。

这时,因为已经能起床,我被通知到作家协会去上班。工宣队把巴金和我两个人安置在二楼一间北房里。窗外是暗淡的天色和凛冽的北风,房子里却有着友情的温暖。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向他详详细细诉说了自己不顾禁令前去龙华火葬场向魏金枝的遗体告别的情景。

过了一个时期,工宣队又命令我们移到楼下西厅。这里原是房主——一个资本家——举行舞会时的音乐台,后来成为作协的小会议室。北面就是煮开水的煤气灶间,也就是我们曾在那里关了好几年的“小牛棚”。但现在,我们两人却享有一间镶花地板和彩色玻璃窗的房间,不仅宽敞,而且南窗外面就是花园,一上午都是清新的空气和温暾的阳光。别的人都还在干校,机关里只有一两个看家的工宣队,我们就在近于毫无干预的情况下,在这里读《语录》和马恩著作,做笔记,低声谈天。时间既充裕,话题也很丰富。过去几年间的“牛棚”和“劳动营”的生活,自然是谈得最多的。

“对待‘造反派和工宣队,太老实了可不行。”我提出自己的总结。

“当初总以为‘文化大革命是真正的革命运动,工宣队是派来落实政策的,哪里料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呢?太老实了真不行。”

“可我们都太老实了。”

“是呵,真是太老实了。”

我们说的好像是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但要得出这个简单的结论可真不容易,长期的痛苦经历里包含了无穷的辛酸。后来巴金在自己的文章里,几次谈到自己过去“不断地在黑暗中摸索”,觉得对读者“欠了一笔还不了的债”,因此在运动中多次受到批判,“都心甘情愿”,因为“良药苦口,却能治病”,只是到后来才弄明白,原来这些都是对他的“精神折磨”,“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以致直到粉碎“四人帮”两年之后,“心上的伤口还在出血”。可是,我们坐在西厅的时候,毕竟已经能够使用比较冷静的口吻来谈论这个问题了。

而且,我们还谈了一些别的事情,甚至谈到了作家和作品,创作和翻译,屠格涅夫和赫尔岑,谈到了他的翻译赫尔岑的长篇回忆录《往事与随想》。

就在煤气灶间“小牛棚”里时,巴金已经在读西班牙文的《语录》。现在,他口袋里带着一小册字典,大声诵读西班牙文。也就是在这个时期里,他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卧室和书房都还被封着),埋头重译屠格涅夫的《处女地》,续译《往事与随想》(他以前已经译过其中的《家庭的戏剧》)。不久,他被宣布“敌我矛盾作内部矛盾处理”,张春桥和姚文元及其在上海的余党索性把他赶出文艺界,只允许他从事翻译工作。巴金也还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后来他提起这件事时,说:“我即使饿死也不会出卖灵魂,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对于翻译,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想到鲁迅先生生前勤勤恳恳介绍世界文学名著的情景,我也有了勇气和信心。四十一年前,我曾经告诉鲁迅先生我要全译赫尔岑的一百几十万字的回忆录,倘使我能够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实现这个诺言,这将是我莫大的幸福。

读者们已经看到,他重译的《处女地》和《往事与随想》(第一、二卷)两大厚册已经出版了,这位热情而真诚的作家兼翻译家正在实践他的诺言。如果你们知道他是在一种怎样的处境下不知疲倦地从事这份工作,你们将会从每一页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颗流血的心的颤动。

现在我要结束这篇匆匆写下的回忆文章了。我应该说,我是怀着异常快慰的心情来写这篇文章的。巴金同志曾经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所写的文章里,把“四人帮”的暴政比作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镇压十二月党人,因为他们妄想“创造一个尼古拉一世统治那样黑暗、恐怖、专制的时代”,又把那个苦难时期比作“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所描写的日子”和“意大利诗人但丁所描写的生活”。但是,像尼古拉一世的统治那样的法西斯专政绝“不会长久”,像狄更斯和但丁笔下那样的日子毕竟“像噩梦一样地过去了”。顽强的生命终于战胜了暴行。受苦的灵魂终于通过了炼狱。但丁描写灵魂在炼狱里每上升一层,天使就在他额上拭去一种罪恶,使他完全无罪,返真归璞。其实,受苦的灵魂原就洁白无罪,他的“罪恶”都是被利剑强刻上的。只要经过炼狱的考验,原是无罪的灵魂就变得更加洁白了。

(责任编辑:朱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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