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将军》、《春雨》、《电》
2005-04-29茅盾
茅 盾
一
《将军》作者署名余一(即巴金),是一篇难得的佳作。自封为“将军”的那位流亡的白俄军官靠妻子的卖淫来维持生活,而在借酒浇愁既醉了以后,他,这位“将军”,便用无聊的幻想来自饱。在这样现实与幻想的交织下,便形成了这位流亡者的内心的苦闷。他怀念着“俄罗斯母亲”,然而无形的一种网又拘束住了他,使他耽于无聊的幻想,使他打不定主意“回去”。描写这些“特种人”的小说,我们也看见过几篇,然而往往把主人公怀旧的心情写成了感伤,弄得浅薄无味。《将军》这一篇是完全不同的。主人公的“将军”,并不是怎样坏的人,可是逃不出欺骗的网,使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结果,我们觉得不忍嘲笑那位可怜可笑的“将军”,而对于那种欺骗起了真切的认识和痛恨。而作者的圆熟的技巧又恰好把这一点写到恰到好处,这是一篇成功的作品。
和《将军》题材上有几分相像的,是靳以的《凛寒中》,这也是写一个靠老婆卖淫来维持生活的人,可不是什么“将军”,而是我们的劳苦同胞,赶大车的。在我所见靳以的作品中,我以为这一篇最好。靳以的作品中,常有卖淫女子出现,可是这篇《凛寒中》的卖淫女子叫人看了起敬,看了堕泪。北地的苦寒,在作者笔下也写得如令人身历其境。“抓车”那一段,不过几十个字,可是异常叱咤生动。
二
再有位余一,写了篇《将军》。单看题目,总以为这一篇不是描写抗日将军,或者就是描写内战将军了。哪知大大不然。这原来写的是流落在哈尔滨的冒牌将军白俄而已。作者一枝笔也是很好的,把这位自封将军的流落者写得可笑也复可怜,甚至写他靠老婆卖淫来过活;自有“将军”两字以来,从没有这样倒霉过。然而于是也可见这位作者余一实在很不聪明。他有了那样一枝妙笔,要是肯写写什么抗日将军内战将军,哪怕不名利双收呢?
三
余一的《春雨》写一个忧悒性的青年怎样克制了韩姆列德的忧悒,穿起了“唐吉诃德的盔甲”。篇中主人公的“我”的哥哥就是一个曾经有过热情,有过理想,然而现在只说“吃一口饭并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咽饭就仿佛在吞药”那样被生活压倒了的人。作者用他惯用的轻妙的笔触只淡淡几笔,把这位在生活中斗败了的“哥哥”写得又叫人可怜他,又叫人恨他。自然也叫人可惜他。然而著了那么一个在生活中斗败了的人儿的《春雨》,却并不是阴森颓唐的;主人公“我”屡次“忧悒升上来又给火烧化了。火热热地燃着。我又穿起唐吉诃德的盔甲,拿起唐吉诃德的长矛,向着一切韩姆列德的试探冲过去”(《水星》14页)。而且当那在生活中斗败了的哥哥病死以后,那嫂嫂,“把一切都吞在心里,从不曾吐出过一点什么”的嫂嫂,却冷冷地然而很坚决地说:“我说过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留恋。……让我跟你们去罢!”斗败者是死了,活着的却也不肯再走着死者所走过的那样“咽饭就仿佛在吞药”的道路了!作者用了好几次的“春雨”字样,然而在潆潆的雨脚中,闪着阳光。不过作者在主人公“我”的生活,“我”的哥哥过去的生活,都只用了衬笔;他留下了不少空白让读者自己去填想。譬如在写“我”第一次访问了哥哥,受不住他哥哥那里的阴森的空气回到自己家里——一个更阴暗更窄小的公寓的房间,以后,作者只轻轻地点了这么几笔道:
这房里也全是阴暗,忧悒。寂寞压下来,我无力地躺在床上。慢慢地墙壁上现了哥哥的脸。我捺不住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朋友华的影子突然飘了进来。
“一个年轻的汉子,不找事情做,却躲在屋里哭,真不羞!”他进屋就嘲骂。
我一翻身站起来。朋友的瘦脸上永远带着自信和快乐的表情,他好像全身充满着劲,他和我哥哥完全是两种人。(《水星》5页)
在这里,作者应该有更多的话告诉我们吧?然而为了客观上的不得已,他只能这么轻轻一点逗,这个,我们很明白。
四
欧阳镜蓉的长篇《龙眼花开的时候》(巴金的《电》最初发表时取此名)登了一半,虽只一半,我们已经充分看到作者的圆熟的技巧。作者的文章是轻松的,读下去一点也不费力,然而自然而然有感动人的力量;作者笔下没有夸张的字句,没有所谓“惊人”的“卖关子”的地方,然而作者的热情喷发却处处可以被人感到。这两点,我以为就是这位作者的特长。
我们举出一二处的动作描写来示例吧。(注意!作者在这篇里注力的,是人物的描写)106页有这么一小段:
仁山拿着火把站在街心,还回头望那发出了脚步声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走罢,仁山,你难道发痴了?”志成在旁边笑起来。
仁山不回答他,却埋着头跟他往前面走了。两个人急急走着,不说一句话,让黑暗包围着他们。火把头上放出一点红黄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时时落在地上,红一下就灭了。他们走完一条巷子又转进另一条,没有遇见一个人,志成的鞋钉在寂静的夜里清脆地响着。光亮渐渐地黯淡了。
“把火把给我,”志成忽然短短地说一句,就把火把抢了过来,捏在手里往后面一甩,再一抖,许多火花落在地上,火熊熊地燃起来。这时候他们又走进一条巷子了。
“志成,”仁山的颤动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起来。志成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只顾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山战抖地说,把右手去挨志成的左膀。
“你想哭!这是什么话?”志成掉过头看仁山,责备似地说,把口沫喷到了仁山的脸上。
“我快活得要哭了!我看见你们大家——”仁山再也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他觉得心跳动得很厉害。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像挂上了一层帘幕,许多个面孔就在那帘幕上轮流现出来,每个脸都是活泼的,年轻的,那上面笼罩着一道光辉,每个脸都对着他微笑。最后是一个鹅蛋形的女郎的脸遮了一切。那脸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见那个脸,就看不见脚下的一块凸起的石板,他把脚踢到那上面,身子就向前面一伏,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地上,但他慢慢地站住了。
“当心点,”志成惊讶地看他,过后就微笑了,他张开大嘴温和地说:“你的感情太多了!快活的时候应该笑,不应该流泪。我在这里天天都笑。”火把在他的手里黯淡了,他埋下头去看,只剩了一小段,火快燃到了他的手指。他把火把掷在地上,火把散开了,风一吹,火花便往上面飞,他也不去踏熄它们,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还留着光亮。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了。
这里,仁山所见最后一个脸——“鹅蛋形的女郎的脸”,就是篇中四五个女郎中间最特出的一个,就是叫做慧珠的那一个,作者注力的“人物”之一了(也许她就是书中的女主角,可是没有读完全篇的时候,不能十分确定)。而叫做仁山的男子便是作者注意描写的又一“人物”。在书里的一些女郎中间,慧珠是最可敬可爱的一个;慧珠出场的时候,作者并没替她大吹大擂,以后写到慧珠的地方,作者也没有用过“惊叹符号”,然而我们一节一节读下去,就有一位活泼然而深湛,热情然而庄重的鹅蛋脸的女郎一点一点显现在我们眼前了。仁山的出场,是比较用了重笔的,但是仁山的性格也是一点一点逐处逗出,直到分明站在我们面前,成为一个整体。仁山知道“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虽然“从前有一个时候,他也曾说过不能够忍耐的话,他也曾想费一天的工夫就把整个社会改变过面目”,然而现在他告诉他的同伴:“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了。现在还是焦躁忍耐不得的,是叫做炳的青年。作者借他们的一个伙伴——明临死时的场面,点出了炳的性格。明呢,又一型的青年:人是刻苦的,带点忧悒性,他被“一个义务观念折磨着,用工作来折磨自己,用忧郁来摧残自己,只为的是要消灭那爱的迹印”;虽然他的死,直接是外来的原因,然而“恋爱会不会妨碍工作”这一问题直到临死时还在啃啮他的心。在已经登了出来的这书的前半部中间,这几个“人物”写得很好。
“人物”是有了,现在我们就要看看这些人物是在怎样的环境中行动。
首先,我们得提明一下,这书写的是一群青年的安那其的活动(这看书中所引的歌句可以知道);时间,据说是1925年,地点,是有“龙眼花开的”南方。好,1925年就是1925年罢,倘说是另一个时代,倒也不关重要。可是既然有一群青年在一个特定的场所活动,那么,这活动的对象,当然是书中主要的描写对象了。我们很希望知道的,自然是这一群青年所在的社会是怎样的一个社会了:这个社会里“诸色人等”的利害关系怎样?他们一般的生活怎样?他们的要求是什么?他们对于这小小一群的热心的青年,抱了怎样的看法?他们对于这小小一群青年的活动,其迎拒接纳感应,又应该分歧到怎样?这一切,为了全书的“现实性”,为了书中人物的“发展”,都是必要。
可是我们的作者在这一方面太少了注意了。他并没有从正面描写那社会。他告诉我们,这地方的最高统治者是一个旅长;然而关于这个统治者,书中没有正面描写,我们只能从青年者一群的生活中透视过去,这才感到那统治者的存在。这且不管。因为旅长云云者,只这么写,也就算得数了;可是此外的广大民众——构成这个特定社会的“诸色人等”,作者也只叫我们从青年者一群的生活透视过去看,那就太不够了。作者给我们看“劳苦的群众”,但是他用一个“欢迎会”的场面给我们看,他把他们作为一个“抽象名词”似的提了出来,而且作为“欢迎会”的主角的,依然是青年者一群而不是来赴会的他们。虽然全书还只发表了一部分,也许此后作者将用正面的描写,然而即在此一部分中,我以为也应得绘下一个社会的清晰的面目。在此一部分中,我们从作者所得的关于这个社会的概念,简单得很:一方面是在上的旅长,一方面是在下的劳苦人们,没有中间层!而后者又只是“抽象名词”似的,没有写到他们的意志情绪,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痛苦。
于是我们读完后掩卷深思,就会感到不满足;不错,这里有些活生生的青年男女,可是这些活人好像是在纸剪的背景前行动——在空虚的地方行动。他们是在一个非常单纯化了的社会中,而不是在一个现实的充满了矛盾的复杂的社会中。这是个大到不容忽视的缺点。我们很希望作者能够给我们一个补救才好。
(本篇由编者据茅盾文章辑录而成,题目系编者所拟。其中第一节选自《〈文学季刊〉创刊号》一文,最初发表于1934年2月1日出版的《文学》第2卷第2号;第二节选自《读〈文学季刊〉创刊号》一文,最初发表于1934年2月1日《申报·自由谈》;第三节选自《〈水星〉及其他》一文,最初发表于1934年12月出版的《文学》第3卷第6号;第四节选自《〈文学季刊〉第二期内的创作》一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第3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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