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拒高官索字后的猜测

逄春阶

我看到今年第9期《山西文学》上，有篇怀念启功先生的文章《人去往事更随风》，作者叫张恩和。文章写得一般，尤其这个标题，没有半点个性，匠气十足。但其中讲的一个故事倒很有意思。姑录于此：“通常，人们都说先生(指启功先生——阶按)为人随和，这是不错的。其实先生为人，也有不随和的一面;一般人只看到先生的外圆，未看到先生的内方。一句话，先生也有他自己做人的原则。譬如求他写字，前面说到他几乎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但有时他也硬是不顾人家面子，就是不答应。记得他对我说过三次，一次是香港某名导演连着拍两部清宫戏，请他题写片名，他坚决拒绝；一次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老家来人请他题碑，他也没有同意；还有一次是一位空军高官派秘书向他求字，也被他直言辞回。在说起这些事时，先生心情仍不平静，说：‘他们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想让我写什么我就得写什么?特别是说到那次拒绝为某空军高官写字，他对高官的秘书说：‘我不写你们会不会派飞机来炸我?那位秘书一时摸不着头脑，连说：‘哪能哪能!先生说那就不写了。先生在向我转述当时的情景时，流露一丝‘得意的神气，让我感到他就像天真无邪的赤子，使了一回性子，也得到了一次‘胜利。”

有意思的是，在同一期《山西文学》上我看到该刊主编韩石山先生跟张恩和先生的通信。张先生说自己写的文章发表时请留原貌，韩主编是这样答复的：“请放心，不会改的。那样的地方，要是多些就更好了。比如拒绝空军高官的索字。那位高官太不懂事，派秘书来要，启先生怎么会给?要是他自己坐上直升飞机来，就是幽默，就是讨老人家高兴了。陆地的官坐小轿车，他是空中的官，当然要坐小飞机了。这么给启先生一说，还不把启先生乐坏了。”

窃以为，韩石山先生对启功先生拒绝高官索字的解释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管怎么说，启功先生也是海内外知名的书法家，那位空军高官太不拿启功先生当盘菜了，居然让小秘书前往。高官因位高而觉得无所不能，不就是要幅字嘛!那有何难!没想到遇上了个倔老头，就是不给写。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启先生的拒绝，拒出一种骨气。遍览舆内，能有启先生敢拒高官之举者，几稀矣。作家筱敏在《诚实与否，这是一个问题》的文章中说：“许多艺术家把自己卖得很贱。”话是刻薄了点儿，却是事实。有位文化界的朋友说，有的画家书法家见了高官就激动得哭，叫人怀疑他们的脊椎还长没长在身上。

当然，启先生也不可能凡高官都拒绝，他肯定也给高官写过字。我有一种猜测，就是那位空军高官求字那天，启先生精神状态不佳。比如夜里做了个噩梦，早上还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比如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傲慢无理； 比如买到了假冒伪劣产品，心情懊恼；比如查一本什么书而怎么也查不到，心里烦躁；比如昨日索字的太多，而疲惫不堪。反正是不在状态。而这时，空军高官的秘书敲门了。敲得真不是时候。空军高官不占天时也!

假如这个高官，先是不谈索字，而是声言慕启先生大名想请启先生到空军基地看看，启先生是个喜欢玩的人，一高兴了，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去吧。在基地看看飞机的起起落落，心情高兴了，还可以坐到军用飞机上到蓝天逛逛。下到地上，如果笔墨一伺候，那字不就来了嘛。在基地写，跟在启先生家里写，不是一样吗?君不见，那些大书法家，不都是被那些宾馆请去，管吃管喝的，住上十天半月的，最后留下几幅墨宝而走之?高官索字于启先生家中，地不利也!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位空军高官肯定熟知兵法，怎么在索字上偏偏忘了呢?你不了解启先生，怎么能够赢得启先生的字呢?启先生是个很随和的人，你只要稍微一谦恭，他就听您摆布了。据说，有人拿着假冒启先生的字找他，问他字写得怎么样?启先生说，比我写得好。人家就说了，假冒你而赚钱，你可以告他。启先生说：“都得吃饭嘛!”启先生就是这么个品性。他都能原谅假冒!你个高官，只知道跟自己的上级或下级打交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人和也不占，岂能赢乎!

老先生的随和是有条件的。说是有求必应，那是不可能的。他有他的自尊。比如有引车卖浆者流，去敲门索字。我想启先生一般也不会挥毫泼墨的吧？

当然了，如果在抗战时期，启先生心情肯定压抑，但如果空军高官派秘书去求启先生写一幅“保种图存，杀灭倭寇”，启先生绝对会立即泼墨的。高官彼时是为了民族利益而求，而现在是为了自己而求。求字的目的殊异也。

读罢张恩和先生和韩石山先生的文字，我还有个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高官的小秘书。你想啊，领导安排你去完成索字的任务，军令如山哪!小秘书一定给领导打个敬礼：“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可是，倔老头没让他的任务完成，小秘书怎么好回去交差呀?我猜测，如果小秘书灵机一动，到书画市场上去买一幅启功的字，就说是亲眼看到启先生写的，空军高官肯定高兴坏了。只怕买到了假货。而遇到了榆木疙瘩秘书，回去如实相告，首长肯定不高兴，把气发在秘书身上：“干什么吃的?连幅字都求不来。”小秘书升迁就有问题了。启先生啊!你的罪过大了!你这一发脾气，伤及无辜，祸及小秘书了。早知如此，您倒是写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