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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猪

2005-04-29赵万文

山西文学 2005年12期
关键词:猪圈大白兽医

赵万文

小黑

小黑到我们家是深秋。渐干的树叶被寒风吹得呼呼啦啦直响,转眼就是满地枯黄。实际上在那年代养猪,人们是不愿意在秋天养的,而是在春天养。猪是怕冷的,冷了易患感冒且不长个儿不上膘。更烦的是猪食又难以寻求。如果冬天里你养了小猪,那你就没有安生日子。你听吧,它会在猪圈里吱吱地叫个不停,实在是让人心烦。而在春天养就不会有这种烦恼。春天里猪的疾病很少,春草已经发芽,很容易在野地里给它弄到吃的。但是秋天里养猪有一个很直接的好处就是价格便宜。我们那儿买猪崽不叫买,而叫捉,叫捉猪娃。春天捉猪娃,得十来块,而秋天,三块五块就能捉回一个。

小黑身短,两头尖,毛黑长且无光泽。眉毛盖了眼,像一个老道。我心里清楚,这种猪是难养的,但我看见母亲把它捉回来时并没有吭声。我和母亲心里都是明镜似的。她扛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三块钱捉回这只小猪,那账在心里定然是来回地算计,决心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做出来的。

小黑果然是难养。它出奇的挑食。地里的东西它只要两样:苦菜和灰条。这苦菜是官名,我们叫甜苣。而灰条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属哪一科哪一种,它的叶子有的肥大有的瘦长,有的厚有的薄,正面清绿,背面着一层银灰。而且小黑只吃叶子不吃枝杆。幸亏它个儿小,吃得少,要不然我哪能供得上它?转眼冬天就到了,小黑的苦日子开始了。小黑的汤就是我们家的涮锅水,主食是糁子、糠、麸之类。那年代吃的非常紧缺,磨面剩下的糁子,抓在手里滑溜溜地往下漏,磨得是再也没有一点面性的。麸也是极少的,人们难得吃一顿白面。偶尔有一片半片白菜帮子或胡萝卜头,就成了小黑的副食。要是吃食粗一些,这几样一搅和,算是美食。可是小黑不知天高地厚,拿的架子挺大,对这样的食品只是翻动着鼻孔闻一闻,然后站在一边盯住主人吱吱地叫。眼看饿得肚皮贴到一块尾巴缩到两腿中间了,它还是不妥协。要是一只看门的狗或是一只捉鼠的猫,就索性饿它几天,只要不死就行,到时候再差的吃的它也会吃。可猪不一样,人要等着它换钱的,谁敢跟它赌气!只好忍气吞声精心伺候它。我曾把那糁麸和泔水煮了又煮熬了又熬,盼它开口。也曾悄悄地给它食中调了盐、醋、五香粉等,盼它多吃点。又曾偷偷把我碗里红彤彤高粱面合子饭与它分而食之。可这小黑就是不解人意,每天吃不了几口。形,见天地瘦。毛,不断地长。

下雪了,天冷得一天比一天硬,手指都冻得发木。小黑在圈里寒风四露,腹中无食,整天吱吱地叫个不停,叫声尖利而悠长,似有无尽的怨气。尤其在夜深人静之时,让人无法入梦。俗话说奸人比牲畜。我寻思着小黑这是冻急了,就偷偷把生产队的麦秸抱回一抱塞入猪圈。它还叫,我又塞,直到小黑安然了为止。谁知,这一下更把事情搞砸了。两天后,小黑干脆蒙在草里不出来了。早饭叫它不动,午饭唤它也不应。我急了,跳入猪圈把它从麦秸里拖出来。一摸耳根,吓得我“唉呀”叫起来。那猪耳根烧得烫手!到这时我才明白,这猪也得像婴儿一样,七分饱三分寒。窝里太暖了,出了窝急冷,必定是要病的。旧患未去,又添新愁。我简直是滚油浇心,牙都痛起来了。

不知道别的地方别的年代猪感冒的治愈率是多少,反正我养小黑的时候,我们那地界,猪感冒的死亡率绝不低于现在人类癌症的死亡率。猪感冒了八成以上是要见阎王的。兽医是有的,多是用百尔丁、安痛定之类的,药奇贵,打一针得一块多钱,且没有明显的治愈率。人们的习惯:大一点的猪一般打两针,小猪一针。与母亲商量再三,我们还是决定给小黑打一针。两针是不可能的。如果打两针,药费就与小黑的身价一样了,它是死是活还说不准呢。

兽医拿来针剂,用外面有钢套的针管嘭嘭两下,敲掉封口,抽液、排气。忽地抓住小黑的耳朵。还没等小黑叫出声来,针头早已拔出。连我都没回过神来,兽医已把用具装入箱内背到肩上伸手向我:“针费一块五,手续费五毛,合计两块整。”我站在那里有点发傻。我没有想到还得支付五毛钱的手续费,我也没想到兽医的动作这么神速。过后很久很久,我都怀疑那针剂是不是都注射进去了。兽医走后,我盯住小黑呆了好一阵子。默默地祈盼它能挺过这一大劫。

第二天,小黑好像有一些精神,体温似乎退了一点。早饭时出来喝了几口米汤,下午就差劲了,我始终没把它唤出来。我跳进猪圈拖出它来一摸,温度明显又高起来,站在那里不住地哆嗦。情急中我想起我们家人常用的散寒解表的偏方来,找了几根带根须的大葱,几个红辣椒,一块老姜。三样放锅里煎了半小时,放凉了端给小黑。小黑站在汤盆前,左闻右闻,犹豫了足有两分钟,还是一口也没喝,绕着走开了。我只好抓住它的耳朵提起来撬开嘴硬灌了进去。小黑噎得直翻白眼,小腿直直地蹬了几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心思重重地走回圈里。两天里接连灌了三次,症状仍不见好转。脊骨渐渐弓起来,走路一摇一晃。我想它是定然过不去这一关了。果然,灌药的第三天早晨,小黑就死了。我从麦秸中拖出来时,全身冰凉,异常僵硬,惟长长的眉毛下面的一双眼睛还瞪得溜圆,像有重大的事情让它放心不下似的。算一算,小黑在我们家的日子,才三个月零七天。

二花

二花几乎全身皆白,只有肚子一侧有两个手掌大的黑斑。浅浅的,隐隐约约的两个黑斑。捉回二花,提着后腿倒栽葱往猪圈里一扔,回头想给它弄点吃的。二花初来乍到,为了让它高兴我找来了玉米棒子。可是等我拿着玉米棒子来到猪圈时,猪圈里空空荡荡的,猪的影子也没有。我“噜噜噜”地喊了半天也没动静。我想二花这是见生,害怕,准是钻到茅草堆里去了。我就跳进猪圈找它。折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从圈墙逃出去了!这无论如何让我难以相信。我的猪圈三面高墙:我家的房西墙,邻居的房东墙,一人多高的后院墙。前墙略矮,是为了养猪而垒起来的。可就这矮墙也从来没有哪一个猪能越过去的呀,包括那些出售了的大猪,怎么二花这个小不点就能跨出这么高的墙呢?我满腹狐疑地到院里、街上依次找去。果然,它已在街上寻寻觅觅探头探脑。我悄悄地接近它,到一定距离时,突然爆发,瞄准它的后腿扑过去。我屡试不爽的经验竟然失灵了!二花仿佛早有准备,瘦腰一弓后腿一蹬,“噌”地就射出去了,我扑了个空。几番折腾,仍无法将它制服。幸亏邻里几人帮忙,实施了围、追、堵、截诸种战术,方才把它捉拿归案。为防止二花出逃,我推着平板车到三公里外的砖场拉了几车废弃的砖坯,和了泥浆,将那猪圈的前墙加了足足一尺多高,害得我给它端食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尽管这样,二花还是在几天后成功出逃。二花一次比一次逃得远。逃了捉,捉了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单怕有贪财的捉回去当了自己的财产。当时猪娃是很金贵的东西,而且捉了人家的当成自家的事,有很多先例。我也怕二花跑到村外农田里,吃上治安人员撒在田边的用“3911”或“1605”剧毒浸泡过的粮食。这些带着剧毒的粮食是生产队专门对付家畜的。这些撒在地上的粮食,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儿。那些跑出来的猪羊们蠢得可恨,见了这毒物没命地抢着吃,每每因贪吃送了性命。我还怕那些杀气腾腾的巡田人。那些人常常手执勾镰腰别铁尺,有时甚至背着火枪。这些家什也是用来对付家畜的。若有谁的家畜放出来或者不走运跑出来让巡田的撞着了,那是非死即伤。我得想办法继续加高那圈墙,而且得用耐雨淋的材料。土坯垒起的墙已经被雨水淋得矮下一截。我开始满世界寻拣石块和半截砖。从此,我留意路上街角沟沟坎坎里任何一个有一定体积的东西。曾脱了裤子从臭水坑里打捞出不少半头砖,也曾从几里远的野地里一身汗一身泥地扛回一块块片石。从此,我也得了嗜砖癖。只要见到有模有样的半头砖,就想拾回家里。直至现在也还这样,每遇着被人丢掉的砖块,就怦然心动,手就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想想自己早已不再养猪,院子修得整整齐齐,多一砖一瓦便是累赘,就朝它狠踢一脚,别过脸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猪圈在我一砖一瓦的积累中不断升高。可是二花在一次次跳跃的失败中,又一次次走向成功。我后来想,这世间的事怕的就是有了想法。如果刚开始时那墙稍微高一些,使二花的初次尝试遭到失败,越墙的野心怕早已死去。也就不存在后来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屡次加高屡次被越,使它形成了一定能越过去的思维定势,最终招来横祸。这一次,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逃出去的,只是有人告诉我,巡田的人在村外伤了一头猪,不知是谁家的。我听了这话头都大了,立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到猪圈里一看,嗬!运气还好:二花在圈里躺着哪。可是又一看,不对呀,二花怎么呼呼地喘得急呢?我跳进猪圈一瞧,心都炸了!二花受伤了!肚上有条一拃长的口子,有肠子突出来一鼓一缩。我的心像被什么用劲扯了两下,眼泪叭哒叭哒就掉下来了。二花定然是感到了什么,以前要让它进圈那得费多大劲呀,喊呀、赶呀、打呀,非得折腾一番不可,而这次带着那么重的伤竟自觉地越过高墙回到圈里!这也是惟一的一次二花主动地回家。二花呀,你闯这样天大的祸,受了那么重的伤,咱们家哪有钱给你治啊!就是有钱,又有哪一位兽医有那么高的技术呀!

二花不吃不喝不起身,急喘两天两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二花已经长出了个头,只是瘦一些。若能等到春暖花开,美美地吃上一季嫩草,能圆全家一个小小的发财梦。

大白

我养过的猪里,大白最让我舒心。大白没有发过烧,大白没有中过暑,大白也没有拉过稀。大白一进我们家的门,我就看着它顺眼:竖看,长条个儿,顺顺溜溜,自头至腚一样宽;横看,大头,短嘴,长腰,窄肚。人们都说猪肚大才好,别信,那是外行话。上等的猪就是小肚。养猪的人,喜怒哀乐常牵于那猪的一张嘴:它慢你就忧,它闭你就愁,它快呢,你就由不得乐了!大白的那张嘴啊,我真的找不出词儿说它了。多么的勤快呀,吃流食时“嗒嗒嗒嗒”,吃菜时“喳喳喳喳”,喝汤喝水时“滋溜滋溜”,吃硬物时“咔喳咔喳”!没有养过猪的人,根本体会不到那声音的美妙之处。恕我对歌唱家有失尊敬,那声音在我听来,确实比歌声要美妙动听。说心花怒放绝不是夸大其词。你要是看它吃一通,有忧也就无忧了,有烦也就无烦了,顿时就觉身心爽快。养这个大白最省心:只要操劳吃的就行,就这吃食也少讲究,粗糙得很。如糁麸糠皮之类,锅里熬一熬当然好,想省事兑上泔水一搅和,照样吃得起劲。没有涮锅水也行,水缸里舀两瓢凉水一搅,一样吃得干干净净。到田野里割草也省了许多心,别的猪不爱吃的,像大蓟、狼耳朵草、棘藜等,它都一概笑纳。就连夹带回来的薄荷、艾蒿它都不好意思拒绝。

肯吃,个头自然长得快,见风地长。我几乎每天在它身上从头量到尾,不用尺子,用手拃。它的个头是我用手一拃一拃量大的。若有几天没量,再量时必然要大吃一惊:又长了!我量它时往往是在它吃食的时候,每当这时它偶尔会抬起头来朝我眨巴眨巴眼睛,那意思好像在说:你干吗呀你,你怎么老量我呀你?我可没功夫跟你玩儿,我可是急着要吃饭呢!然后低下头一门心思吃食。不过它也不会太冷落了你,它边吃边把尾巴摇得像一朵花似的。

大白半岁的时候,个头已经很长,就是没膘水。一天,一个屠夫偶然看见了大白,屠夫的眼便亮了一下,“这猪长成啦!”我们全家都不敢相信。那会儿一头猪要长成,最短也得八个月,大白才六个月呀!那屠夫说:“你们外行人哪能看出来!这猪就卖给我吧,我一斤出九毛钱,怎么样?”当时,交到食品公司,一等猪八毛多,二等猪七毛多,三等就是六毛多了。屠夫给的价钱实在是不算低,可我们还是一口回绝了。当时像屠夫这类人,都是投机倒把分子,很不体面的。卖给他们就是跟着做了不体面的事,失掉了一个堂堂正正社员的品行。不过我们好奇地找来两个帮手,把大白吊起来过了一回秤,果然,大白已经重达一百二十九斤!真使我们全家吃了一惊!不是这个分量惊人,当时售给食品公司的猪都得达到这个重量。是它的生长期这么短使人惊叹。主要是大白看上去是很瘦的。要不,怎么说大白是好猪呢,它长了肉外行人看不出来,它那肉在身上藏着掖着!

经过几天的商量,我们还是决定把大白出手了,卖到县城食品公司去。大白不能够再养下去了:够了一百二十斤就要出售,家家都是这样;大白现在食量惊人,家中的糁麸糠皮之类已被其吃尽,只是野菜野草的喂,又怕它瘦了。更主要的是,家里现在急着用钱。小麦已经收割完毕,我们还没有缴够夏季的口粮款。父亲在县城的一个机关工作,是“经济户”(又叫投机户),要吃口粮必须先缴够口粮款。当时,父亲的工资是“咪发扫”(三十四元五角),一大家靠这钱生活,常常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要顺顺当当吃上这夏粮,非得靠大白。

送大白走,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凌晨三点多就起来了。我抱了一抱干柴点着灶火,烧了一大锅水。等水开了,就把家里所有的陈谷子、芝麻及糁皮之类悉数收尽倾入锅里,熬成糊状后又掺了一碗高粱面。隔一会儿,再把早一天割回的上好的甜苣剁碎了搅进去。这是大白一生中最好的一顿饭了。可惜这是永别的饭。天刚发灰,我们就上路了。大白头朝后被五花大绑在一辆小平板车上。父亲两手握着辕杆,肩膀套着拉绳。我在一边随着,肩上也套着一根绳子,算是拉边套。出了村往北,到北张又折向西,十里的路程磕磕绊绊走了一个多小时。路是泥土路,上面布满了过膝深的车辙,都是马车辗的。到了孝义镇,父亲和我已都是大汗淋漓,汗珠子叭哒叭哒掉个不停。从孝义镇再折向北,还有十二华里就是县城。这段路那时已经是油路,走起来轻快多了。大白只是在往车上绑的时候叫了几声,一上路就没再叫喊。只偶尔哼哼叽叽,像在闲言碎语,像在诉说往事,又像慵懒地撒娇。到了食品公司,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猪们在车上有的使劲扑腾,有的发力怒吼,耳朵里乱得不能再乱。平板车一律辕杆朝上,一辆挤一辆,大半天才往前挪动一点点。这时日头已经发起威来,站在日头底下,皮肤都烧得疼痛。我和父亲眼盯着车和猪,人躲到阴凉处歇一会儿。单单苦了大白,它被绑在平板车上头朝下吊着,太阳烤着。

轮到我们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我直觉得头脑发昏,不知是饿的还是热的。大白被解开绳子时躺在车上根本站不起来,只是呼呼地喘气。收猪的工作人员只好抓住它的耳朵从车上拖了下来,一边骂到:“什么玩艺儿,这点苦都受不得!”这半天的折腾,大白怕是把半条命没了。

大白被定为二等,扣除了十几斤(我至今也不明白那究竟扣的是什么),剩下一百一十多斤。每斤七毛多一点。父亲从一个窗口的小洞里拿出了大白换来的一切:七十九元,二十多斤山西粮票,十几尺布票。

和父亲拉起平板车准备往回返时,我不由得老在地下找啊找的,老觉得把什么东西忘了拿了,落在某个地方了,可是脑袋发木,终究没想起来到底落下了什么。出了城,父亲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个卤猪蹄。父亲这是犒劳我,可是我这会儿哪能吃东西呀,哪有心思吃这东西呀!你说这养成猪怎么就让人这么难活呢?不养吧,难活,养吧,也难活。养不成,难活,养成了,就好活了?还不照样难活!

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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