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西格斯:反法西斯文学的杰出代表
2005-04-29李世琦
李世琦
在轰轰烈烈地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日子里,人们歌颂那些为反法西斯战争做出贡献的英雄,播放了许多反映二战题材的电影、电视剧,重印了许多反映二战题材的文学作品。可能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遗憾地发觉我们遗漏了世界反法西斯文学的杰出代表、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到目前,除了《文艺报》发表了纪念文章外,她的代表作没有重印,也很少有人提到她和她的作品。这和她在反法西斯斗争中的作用,她的文学成就,她与中国的关系都是不相称的。
安娜·西格斯和她的文学生涯
安娜·西格斯,原名内蒂·拉德法尼,1900年11月19日生于莱茵河畔的美茵茨市一个艺术商人家庭。她先在科隆大学,后在海德堡大学学习语言学、历史、艺术史和汉学,获得博士学位,为她后来的写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25年她与匈牙利社会学家拉德法尼结婚。1927年,她第一次以安娜·西格斯的笔名在《法兰克福日报》连载发表了短篇小说《格鲁贝奇》。这是她的处女作。她虽然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但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1928年加入德国共产党。也是在这一年,她以安娜·西格斯的笔名发表了中篇小说《圣巴巴拉的渔民起义》,以简练、有力的语言描写了古代渔民对剥削和压迫的反抗。她的作品从人性、人道主义的角度关注社会不公的特点在这个中篇中已初见端倪。这个中篇获得了克莱斯特奖,得到了丈学界的认可,是她的成名作。
1929年她加入了无产阶级革命作家联盟。第二年出席了在哈尔科夫举行的无产阶级和革命作家大会。1932年,她发表了以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同伴》,以恢弘的气势描写了匈牙利、波兰、意大利、保加利亚和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斗争。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风云突变,西格斯作品被焚毁,她只得背井离乡,流亡法国。1941年,希特勒进攻法国,她又几经辗转,移居墨西哥。
在流亡国外期间,西格斯把许多精力献给了反法西斯斗争。她参加了1933年10月在巴黎成立的德国作家协会的组织工作,参与创办了反法西斯杂志《新德意志报》。1935年7月在巴黎举行的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上的代表,她在会上作了发言。1937年7月在西班牙举行的第二次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上,她再次发言,向在西班牙和纳粹德国战斗的反法西斯战士致敬。反法西斯政治斗争的经历,丰富了西格斯的生活,使她的作品有了更加明确的思想倾向。她的作品着重反映了劳动群众政治觉醒的复杂过程和反法西斯斗争的惊险、曲折与残酷,而反法西斯的力量在曲折而顽强地成长,表达了她对德国人民精神力量的信心。后来,她发表了长篇小说《解救》(1937),《第七个十字架》(1939),《过境》(1943),短篇小说《已故少女的郊游》(1945)。
“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艰苦卓绝的反法西斯战争终于取得了胜利。1947年,西格斯返回德国东部,积极参加了国家重建的工作,在文化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她积极从事创作,发表了一系列的作品。中短篇小说有《海地的婚礼》(1949)、《路线》(1950)、《克里桑塔》(1951)、《弱者的力量》(1953)、《加勒比的故事》(1962)、《石器时代》(1977)、《重逢》(1977)。长篇小说有《死者青春长在》(1949)、《决定》(1954)、《信任》(1968)。一直到晚年都表现出强盛的艺术创造力。她回国后的作品的主题,一是清算人们意识中的法西斯主义的残余,二是讴歌新德国建设者的精神风貌和建设成就。
回到故国后,由于她崇高的威望和巨大的创作成就,西格斯担任民主德国的作家协会主席到1978年,后来又任名誉主席到1983年逝世。在她长期的文学生涯中,她还发表了许多散文类作品,在这类作品中,她在文艺理论、文艺批评方面发表了许多重要、高明的见解,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也是她能够取得重大成就的原因之一。早在战火纷飞的三十年代,在关于现实主义的论争中,她在1938年、1939年给著名的马克主义理论家卢卡契的两封信中,尖锐地驳斥了卢卡契对现实主义以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为最高标准,狭隘的、教条主义的解释,要求对年轻的反法西斯作家采取更为关心而善意的态度。1942年,在评论陀思妥也夫斯基《罪与罚》的文章中,她敏锐地指出:“如何引导德国青年认识罪与罚,这大概是我们这一代的一个最困难的问题。”我们对比一下德国青年和日本青年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思的态度,就可以看到西格斯的敏感和远见卓识。在谈到民主德国作家创作上的错误倾向时,她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由于错误地理解了党性,总是轻易地就对某一部分现实作出结论。”他们共同的问题出在他们没有“新鲜而直接地体验任何东西”,没有“把所写的每一细节连同其全部社会联系都统统考虑得清清楚楚”。我个人认为西格斯对德国作家问题的总结,基本上适合于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家们。对于德国历史上的大作家,她喜欢的有荷尔德林、毕希纳、克莱斯特、伦次、卡夫卡,“而我阅读最多的是台奥多尔·冯塔纳(克里斯特·沃尔夫《西格斯谈话录》)”。台奥多尔·冯塔纳(1819—1998)是我国读者不太熟悉的德国作家。他被誉为德国现代现实主义的第一个大作家,代表作有《艾菲·布里斯特》、《燕妮·特赖贝尔夫人》。从西格斯作品语言的简练、朴素,风格的恢弘、大气,确实可以看出冯塔纳对她的深刻影响。“无数世界文学名著,不止是德国文学,而是世界文学,德国作家也包括于世界文学之内,都曾对我产生影响。”(同上)她特别举出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斯汤达、普鲁斯特、德莱塞、杰克·伦敦、高尔基、多斯帕·索斯。“转益多师是吾师”。开阔的胸襟,辽阔的视野,广泛的取法,终于使她成为一代大家。
总结起来说,西格斯的成就主要在小说方面。我们就以公认的她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已故少女的郊游》(以下简称《郊游》)和长篇小说代表作《第七个十字架》(以下简称《十字架》)为例来看一看。《郊游》是西格斯发表的唯一一篇以第一人称写的自传性小说。小说以一位侨居南美洲女作家内蒂的回忆切入,回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她和班上同学沿莱茵河的一次郊游。那时,如花的少女,英俊的少年,如画的莱茵河谷,亲切随便的师生关系,少男少女的友谊,蒙眬甜蜜的爱情,梦幻一般浪漫,蜂蜜一样甜美。后来,相继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尤其在纳粹统治德国期间,当年的花季少女,第一个受到法西斯主义的腐蚀,加入纳粹青年团,出卖女友和老师;第二个在集中营被折磨而死,第三个自杀身亡,第四个在炸塌的断壁残垣中丧生。只有内蒂侥幸逃亡国外,捡了一条性命。看着异国他乡的风景,她想起了郊游时老师让她把这次郊游写下来的嘱托。战争结束后,她又回到了故乡,虽然是百孔千疮,但她看到了老街上两棵“尚未摧毁的,摧毁不了的”高大梣树,它们那凯旋门似的互相交错
的枝叶,历经沧桑、依然年轻的母亲。在这个短篇中,美洲、欧洲,过去、现在,不断闪回,又水乳交融,既有细腻真实的生活细节,又有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既有巨大的容量,又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表现出这时西格斯艺术的纯熟,被称为西格斯“最美的小说之一”(克里斯特·沃尔夫语)。《十字架》描写的故事发生在1937年10月。德国某集中营逃出了七个人。集中营的头目严令迅速搜捕,他为逃走的人准备了七个十字架,抓住一个,吊死一个。短短六天,六个十字架都吊上了人。此后,第七个十字架却一直空荡荡地立在那里。原来,那个人已在第七天逃到了国外。他就是共产党人格奥尔格·海斯勒。西格斯通过海斯勒在全国走过的路线,描绘了一幅法西斯时代德国现实的广阔画面。对于海斯勒遇到的每一个人,告发还是不告发?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它表现出法西斯主义已使人堕落到什么程度,对德国人民腐蚀到什么程度。通过海斯勒的逃亡成功,形象地说明了反抗的意志在德国人民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世界没有万马齐喑,它只是隐藏起来了”。“在人的内心最深处,存在着一种永远不可侵犯和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部长篇的结构上,西格斯借鉴了意大利作家曼佐尼的《约婚夫妇》,运用了电影的蒙大奇技巧,创造了一部多声部结构的作品。在作品中,多条叙述线索平行发展,有机地汇集在主人公身上,其反映现实的广阔,情节的曲折多变,感人至深的心理描写,标志着西格斯在艺术上达到的新高度,使这部作品成为“整个德国流亡文学中唯一史诗般的小说”,也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个卓越成就,到现在,它在全世界被译成40种文字,出版了60个版本。由于西格斯巨大的艺术成就,她在国内外荣获了多种奖项,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苏联科学院撰写的《德国近代文学史》把她誉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艺术家和叙事艺术大师”。以苛刻闻名、有德国“文学教皇”之称的文学评论家拉尼茨基把《己故少女的郊游》和《第七个十字架》列入德国中学生必读的文学经典目录。这再次证明,真正的杰作是可以超越意识形态的局限的。
安娜·西格斯与中国
谈到西格斯,不能不说她和中国的关系。前文已经提到,她早在1932年的长篇小说《同伴》中,就描写了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其中写到了中国革命者廖汉锡(音译)。廖汉锡出身于大地主家庭,先在伦敦留学。受到革命思想影响后,秘密回国参加反对国民党的斗争,在广州被人出卖而牺牲。他弟弟继承他的遗志,几经曲折,进入解放区,汇入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洪流中。
1951年,西格斯曾来成立不久的新中国访问,回国后写了游记《在新中国》,但可惜未见到译文。1952年5月23日,西格斯在我国《人民日报》发表了《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的文章,对毛泽东的讲话进行了客观的评价。
与那个年代多数文章不同,她既没有称毛为“主席”,也没有称“同志”,通篇都是直呼其名,对毛的讲话进行学术的评价。她说讲话“不仅包括著名的光辉的论辩和教育问题而已。它也指出了文艺的重要性的全部根据。当集中和表现了典型的东西的时候,文艺有时可以比现实本身起更大的作用。因为在现实中,本质的东西总是和许多琐碎的事情夹杂在一起的。”可以看出西格斯理论思辩的深度。
不知是否与西格斯的来访有关系,此后几年间,中国翻译出版了多种西格斯的作品。最先出版的是叶君健译的《渔民的起义》(平明出版社,1952年5月)。第二年出版的还有商章孙等译的《怠工者》(文化工作社,1953年3月),林疑今等译的《第七个十字架》(文化工作社,1953年5月),方明译的《委员的女儿》(大华出版社,1953年5月),廖尚杲译的《一个人和他的名字》(文化生活出版社,1953年12月)。1954年3月和1955年7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分别出版了微庐、陆章各自翻译的《第一步》。1954年7月,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了庄瑞源译的《死者青春长在》。1955年7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季羡林等译的《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1956年11月,作家出版社又出版了尚松等译的《第七个十字架》。短短几年间,西格斯作品的精华迅速被翻译出版,在那个年代大概是绝无仅有的。还应该提到的是,1999年,外国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李士勋译的《第七个十字架》,成为第三个中文译本。
而在今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日子里,竟然没有看见西格斯的作品再版,这不仅让人们感到遗憾,也让人们再次见识了中国出版界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