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闻记趣
2005-04-29殷力欣
临近2004年岁末,各大新闻单位免不了又要评选“年度十大新闻”,即评选那些约定俗成暂时还称其为“新闻”的过了时而有希望写进历史的旧闻。其评选的标准自然仍要从重从大,要事关国计民生、世界和平乃至地球的命运、宇宙的命运,如战争、和平协议、重大科技成果、自然灾害、大国首脑的兴衰荣辱之类。其实像“小布什连任美国总统”、“日本新泻大地震”、“陕西××煤矿特大瓦斯爆炸”等等,用不着评选,任谁都猜得到这类或喜或悲的要闻之于书写历史之不可或缺、之必不可少,虽然类似事件一再重复,对公众而言,只剩下相对的“新近”,却不怎么“新奇”或“新鲜”了。
另有一类不够重也不够大的新闻注定只能即刻转为旧闻,而永远够不上加载史册的资格。不过,倘若谁肯在这类寻常百姓间的灰色旧闻中做一些考古式的回顾、探究,则会发现其中很有一些在趣味性或悲剧性上是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件重大新闻的,甚至其所蕴涵的历史价值、社会文化价值也更耐人寻味。如果单为这类凡人琐务设立“年度十大人间喜剧”、“十大人间悲剧”评选活动,估计也同样大有可观。
假如搞这样一个2004年度的评比活动,依笔者浅见,有“安徽省一贪官为庆祝升迁而大搞阅兵式,被称‘阅兵书记”、“某处长级相声演员到某县挂职锻炼,这位相声副县长说相声般地办乡镇企业,为当地带来数百万元的经济亏损”等不下十件事可资候选。在这十几个候选者中,我推举一则可命名为《骗子与女大学生们》的趣闻列为“年度国内十大人间喜剧”之首;同时,也毫不犹豫地再将其推举为“年度国内十大人间悲剧”之首。
一 《骗子与女大学生们》故事概要
《北京青年报》2004年4月21日A9版刊载一篇题名《“电话男友”设套专骗女大学生》的新闻报道,其事件梗概如下:
某日深夜或凌晨,一个骗子用一种低沉焦急而不失“时尚”的语调以男朋友自居,拨通北京某高校的女生宿舍电话,告诉首先拿起话筒的女大学生A说:“宝贝儿,我出事了……”(倘若是女大学生B接电话,他照样会是女生B的男友)。于是,两天之内,为了“男朋友”的安全,A将自己的积蓄倾囊相赠,仍嫌不足,A慨然举债。后来骗局揭穿了,A得知冒充自己男友的行骗者竟是一名远在哈尔滨某监狱的服刑犯……
如果这只是一桩个案、特例,也还属于常见的诈骗案不足为奇,但接下来,这个骗子居然又以同样的方式在一个月内一口气冒充十余名女大学生的男友而屡试不爽,这就着实有点离奇了。更妙的是,被巧取钱财达数万元人民币之巨之后,被骗女大学生们纷纷表示:“在电话里,他伪装得太像我男朋友了,我根本没有怀疑过。”
这不能不引发两点疑问:是这骗子的骗术太过高明,能变幻出十几种不同人物的语气,又恰恰依次与这十几名女大学生所找的男朋友的话语特征相吻合?还是发生了千年不遇的巧合——偏巧这十几名女大学生是按照同样的标准、同样的模式找男朋友的,以致那些男朋友太过相像,相像得连脾气秉性、说话口吻都如同一个模子铸就的一般,又偏巧都与骗子所装扮的样子相一致?
且看骗子的手段。基本模式只有一个:“宝贝儿,我现在有危险,急需用钱,你不要问我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
变化之一:“宝贝儿,不生气了吧?我出事了,你先别问我,你现在有多少钱?”
变化之二:“宝宝,我出事了,我后边正有两个人看着,你有没有钱?我早上让人来拿。”
……(变化之三之四等等也大致如上,从略)
由上述基本模式及其变化来看,骗子的花言巧语好像并不怎么花也不怎么巧,无非依样葫芦地抓两个要点:不称女朋友的大名、小名、别名、外号,在诸多闺阁昵称中只选时下最流行的“宝贝儿”(偶尔改称“宝宝”以免过于单调);尽量模仿当今正走红的台、港、韩“青春剧”中所谓“阳光大男孩儿”说话的语式和口气——所有的如意都喊“爽”、所有的不如意都叫“郁闷”、所有的出乎意料都说“不会吧”,等等。但是,就凭这不怎么花也不怎么巧的“花言巧语”,他不仅骗成了,而且,仅在A所住的那幢女生宿舍楼里,相隔不到半个月就依样葫芦了四个人次,以致为预防别的同学上当,受骗女大学生E(此君不仅与A同住一楼,而且是同在一层)不得不张贴小广告云:
警惕!
最近发生半夜冒充至亲之人诈骗钱财的事件,已有多名女生受骗。请提高警惕,避免上当受害。
若再有接到类似电话的同学,请及时与×××派出所联系。
真不晓得要是没有E的这则小广告,同一幢楼里还会有多少个女学生将成为下一个向骗子贡献财富的“宝贝儿”或“宝宝”!按每十五天行骗成功四人次的平均速度计算,半年之内每间宿舍都产生一名骗子的“宝贝儿”的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
以确认这骗子的“花言巧语”并不怎么花也不怎么巧为前提,我们只好顺理成章地确认这十几个女大学生所找的男朋友确实都是按照一个母本重复摹画的葫芦。
二 列为“年度十大人间喜剧”之首的理由
所谓喜剧,无论是传统的诙谐幽默样式、插科打诨样式,还是近现代流行的黑色幽默样式,终归要让人觉得有可笑之感。而之所以可笑,也无非是人物言谈举止异乎寻常与事件过程异乎寻常,通常表现为一连串偶发因素的集中爆发。另有一点极为关键:优秀的喜剧一般要有一个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还令人回味无穷的结局。
《骗子与女大学生们》集中了上述各种喜剧因素。
1.语言的怪诞汉语素来以语汇丰富著称,地区不同、职业不同、性别不同、场合不同、亲疏不同、心态不同、时代不同、时间不同……人世间的千变万化无一不折射在语言现象的千变万化上。在这样一个如此丰富、复杂的语言环境中,照理说模仿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语言特征是很难的,何况要冒充十几个几十个不同人物,何况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的汉语应用水平理应高于国人的平均水平,何况男女之间的私房话语向来是秘不示人的。仅以汉语中情侣、配偶之间的称呼为例:古诗文称郎称妹称夫君称爱妻;南方人称阿哥阿妹;陕北“信天游”唱哥哥妹妹、憨哥哥小妹子;陕北人婚后称妻子为婆姨。西风东渐后,又引进了达令、密斯、密司脱之类,此外,还有人喜直呼其名,还有人喜称小名或把姓名简化浓缩为一个字(当年陆小曼就简化徐志摩为“摩”),林林总总,何止百千。而且,许多词尽管词义相同,但实际应用的场合却绝不可相互通用。比如说“老公”一词,虽确有丈夫的意思,甚至可能在南方还很常用,但过去在北方,却只有极少数很二百五的女人才肯当它做公开场合的称呼,一如男人管自己的太太叫“小娘们”、“老娘们”一样,这是很可叫人脸红的。
按理说,一个大学生就至少具备家乡方言、普通话口语、普通话书面语、个人习惯用语、基础文言文以及一门外语等不下五种词汇组合。有如此复杂的语言背景,谁能猜到十几个女大学生在诸多情侣称谓的选择及组合搭配之中,不约而同地全被称为“宝贝儿”,而不是阿妹小妹子达令密斯或婆姨呢?偏偏就有一个文化水平不应该比女大学生为高的小骗子猜到了。他仅以这最简单不过的一声“宝贝儿我出事了”为万能钥匙,就一举破译出了十几个女大学生的闺阁语言密码,这可实在是比一个人模仿一百个人说一百种不同风格的语言更离奇、更始料不及。就语言现象而言,这简直可以看作是小骗子设一个小骗局向汉语的丰富性、纯洁性作公开的宣战。不幸的是,文化程度不怎么高的小骗子居然就一战而大获全胜了。不知道这些受骗女生中有没有专业汉语程度要求较高的中文系、外文系和历史系的学生?但愿没有。否则,汉语世界真要“羞褶了面皮”了。
如果以戏剧文学而论,此故事中的语言的怪诞、离奇,直接促成了一连串的“不可能”最终成为“可能”,使语言效果直接服务于剧情发展,而不单纯为了语言而语言。说它达到了非常高级的戏剧文学境界也不为过誉。
2.情节的离奇及结局的怪诞一般文学家构思一个引人入胜的喜剧,要靠故事发展的离奇与结局的出人意料,而各种“离奇”与“出人意料”之中,最离奇、最出人意料的,莫过于角色思想动机的异乎寻常。本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就很具备这个喜剧要素。
一般骗子的动机纯是损人以利己,骗子的人格当然以不诚实为特征,但这个小骗子似乎不尽然:
你要说他百分之百不诚实吧,可他在他骗到女大学生A的26000元人民币后,却又打电话坦然承认自己是骗子,甚至明确告诉A自己的真实身份、居住地点和作案手段(分别是服刑犯、哈尔滨和手机联系)。
你要说他坑害女大学生吧,他还在电话里谆谆告诫A“以后不要轻信别人”,还让速递公司赠送六朵玫瑰花以示祝福。好像他很希望A能够以26000元的物质财富损失换取社会阅历的成熟,动机也并不完全险恶。
按照以往文学、戏剧中的“警察逮小偷”模式推测,罪犯落网终归是因为罪犯再狡猾也抵不住警察的技高一筹,但这个案子是不落窠臼的。据《北京青年报》的说法,此案之所以很快被侦破,是因为哈尔滨警方的刑侦能力强。然而,细想想看,人家骗子已经诚实到把真实身份、居住地点、作案手段和作案动机等等都和盘托出,就差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住在哪个监狱的哪个号房了,要是再破不了案,则未免太说不过去。由此说来,所谓哈尔滨某刑侦支队“两个多月没有休息”、“八天时间锁定嫌疑犯”云云,就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了。也由此派生出好几个疑问:这骗子究竟是想行骗?还是只想跟涉世未深的小女生开开玩笑、跟有“神探”美誉的警方玩玩捉迷藏游戏?或者干脆就是思维有缺陷,当真觉得主动暴露出那么多的破案线索很安全?他是不是看《空城计》看多了,有点食古不化的书呆子气?也许,骗子就是不惜以自己罪上加罪、延长服刑期为代价,促使女大学生们“经风雨、长见识”,并提高公安人员的办案能力?
这倒真是个身陷囹圄而不忘公益事业的妙人。
文学终归是要塑造成功的文学形象的。本故事中的这个行为怪诞、颇具幽默感、思想动机捉摸不定的骗子形象是如此耐人寻味,他想别人之所未想、做别人之所不做,嬉笑怒骂皆文章,与达尔丢夫、福斯塔夫等经典的喜剧文学形象相比,自有其独到之处,很值得文学家们引以为喜剧创作的原型。
三 列为“年度十大人间悲剧”之首的理由
所谓悲剧,则是各种必然事件的集中组合,在一系列的“必然”之中,至少突现出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必然”是人的主观意愿想改变而改变不了的。《骗子与女大学生们》以喜剧面貌登场,却随着剧情发展悄然昭示了喜剧背后的一些无法避免的悲剧性结论:
1.当代汉语的悲剧——语言的平庸使得上当受骗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
不分大江南北、男女老幼,时下的国人都爱标榜自己有“文化”,而文化的标志又很大程度上表现在都市化生活与时尚化语言上。至于什么是时尚的语言?不妨列公式如下:
哇塞!=啊!呀!嗨!我的天呐!绝了!震了!太棒了!太糟了!太幸运了!太倒霉了!娘西匹!我操!(据某语言学家考证,“哇塞!”本系某地方言中的“我操!”)……
不会吧?!=真的吗?不可能!怎么会?你咋搞的嘛?活见鬼!没想到!不可思议!真要命!……
爽!=痛快!舒服!安逸!惬意!妙极了!快活得要命!真解气!真过瘾!呱呱叫!……
郁闷=憋气、倒憋气、窝囊、窝火、生闷气、不痛快、找不痛快、坐蜡……
真的……=的确……、确实……、实在……、如果……、要是……、说实话……、凭良心说……、我发誓说……
好……=很……、真……、忒……、确实……、绝对……、实在……、非常……、特别……
宝贝儿=亲爱的、好妹妹、我的甜心、我的亲亲、太太、老婆、夫人、婆姨、孩子他妈、内子……(原有的“漂亮的贝壳”以及引申出的“小孩子”等意思,反而可以忽略不计)
老公=丈夫、孩子他爸、我家相公、俺当家的、咱那口子、男朋友、好哥哥、亲汉子……(原有的“老年男性”以及引申出的“太监”等意思,反而可以忽略不计)
……
上述每一个典型的时尚单词都至少可以以一当七使用,则《现代汉语词典》所收六万余个词条完全可以压缩到一万条以内。再把“阿拉晓得哉!”、“咱估摸着……”、“干甚?”、“为嘛?”之类的地方性判断词语都改用“因为……所以……”、“之所以……是因为……”等标准的合逻辑的汉语普通话,即可轻而易举地组成时尚话语。例句如下:
哇塞!你真的是好天真呀!就因为你老公说你永远是他的宝贝儿,所以你就放心让你老公去美国一去就是半年?不会吧?!在那种地方真的有太多太多的诱惑哎!你老公这下可真的爽了,你可真的好郁闷了哎!
照这个模式发展下去,随着社会的日益都市化,汉语世界早晚也将被时尚话语所统一。到那时,再也没有了乡土气息浓郁的河南话山东话、犹带古风的陕西话以及高深莫测的闽南话潮汕话……大家“千人一面”、“众口一词”,要想看懂鲁迅的《故乡》,恐怕也须请那时的饱学“旧学”之士将豆腐西施的话翻译成如下模样:
哇塞!你当了厅局级干部了,还认为你自己很郁闷?你现在包了三房二奶;出门就是大奔,还认为你自己不够爽?哇塞!因为我从小就好了解你,所以你怎么可能真的能够欺骗了我——你以为你是谁呀!?
一旦这样的汉语语言的大一统局面来临,你听了一个人说话就等于听过了十几亿人说话。到那时,骗子以语言行骗十几个女大学生就更驾轻就熟了。
由此看来,我们这个故事现在看着可笑,实际上却悲剧性地预演着汉语未来的前途黯淡,不能不令我们这些祖祖辈辈使用汉语、热爱汉语的人为自己的母语担忧,至少得具体一点地为未来更多的女学生担忧。
2.语言悲剧背后的社会悲剧——“马丁先生与马丁夫人的对话”之当代中国克隆版
在上个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法国文坛,有“荒诞派”戏剧一登场就饱受争议。其中尤涅斯库《秃头歌女》里有一段“马丁先生与马丁夫人的对话”尤其轰动一时。大意是:
马丁先生与马丁夫人到史密斯家做客。他俩独自在客厅里对坐,完全作为陌路人以毫无情绪变化的平淡语调对话。他们连连说着“太奇怪了”,从双方的一连串对话中依次发现:他们从同一个地方来、都有一个相貌特征一致的女儿、住同一公寓同一房间……直到了解到几个小时前还睡在同一张床上,才恍然大悟——“原来咱们俩是一对夫妇”。现摘抄其中的一二句如下:
马丁先生: 这太奇怪了……多巧啊!您知道,我卧室里有张床,床上盖着一条绿色的鸭绒被……
马丁夫人: 这太奇怪了,啊,我的天哪!我的卧室里也有张床,床上也盖着一条绿色的鸭绒被……
马丁先生: 这太古怪,这太奇怪,太妙了!哦,夫人,我们在同一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亲爱的夫人,也许就是在那儿我们遇上了?
马丁夫人: 这太奇怪了,真巧!很可能我们是在那儿遇上了,说不定就在昨天夜里。
……
这段对话很引起当时观众的哄笑:不是觉得此剧编写得巧妙,而是觉得剧情实在是荒唐透顶、毫无真实性可言——谁会相信一对夫妇这么快就互不相识了呢?加之作者故意把语言弄得特别生硬、笨拙、平淡无味,一时间公众认定这纯粹是作者穷极无聊的恶作剧,更有人将此剧与贝克特《等待戈多》等统统斥为“反戏剧戏剧”。
然而,时隔不久,人们越来越觉得这不是恶作剧,越来越觉得这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以剧情的荒诞、语言的荒诞揭示着二战之后社会的荒诞、个人的心态的荒诞、未来命运的荒诞——在纳粹分子粉碎了欧美人的宗教理想之后,在经济利益主宰一切的工业时代,在一切的一切都被异化的现实社会中,“马丁先生与马丁夫人的对话”未尝不具有某种哲人、先知的味道。
于是,著名戏剧导演尼古拉·巴达依要求演员们像诵读古希腊悲剧那样诠释这段对话。从觉得“这很荒诞”,到觉得“这是诗剧”,其态度转变速度之快,也类似于马丁夫妇的“起床—到史密斯家做客—客厅对话”。
语言现象往往是社会现象的集中体现。
与这段戏剧史上的著名对话相比,“骗子与女大学生的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夫妻相望不相识”,一个是“错把陌路当至亲”,相反相成地诠释着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状况。但后者又似乎更胜一筹:为着马丁夫妇舞台对话语言所表现出的世态荒漠之感,欧洲人很担心马丁夫妇式的尚限于特例的荒诞病症会传染给更多的现实生活中的夫妇;于是,我们这个故事就当真来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一个荒诞特例一下子就几乎原汁原味地复制了十几份,使其辐射范围和辐射力度自然也相应加大了许多。
而且,我们这则故事发生在马丁夫妇对话的近半个世纪之后;不是文学家的杜撰,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如果说,上述那位导演认为马丁夫妇对话为悲剧,是因为他不认为“马丁先生与马丁太太的对话”不真实;那么,“骗子与女大学生的对话”的真实性则更不容置疑,则其悲剧性也当不在其之下了。
而且,更具高超技巧的是:“马丁先生与马丁太太的对话”只限于夫妇二人之间,而“骗子与女大学生的对话”,由于骗子是女大学生男朋友的替代品,由此又自然连带出女大学生平日里与真的男朋友对话作潜台词,可谓戏中有戏,其内存储备至少是二倍于前辈了。
最重要的一点:尤涅斯库《秃头歌女》只摆出了荒诞的现象而缺少一个造就荒诞的原由,使得剧情发展略嫌突兀;我们这个故事则让高智商高受教育水平的人的受骗上当有了一个合理的起因——语言个性的丧失导致判断力的下降。这使得这个故事因内在逻辑的合理而保证了外在剧情的完整和严谨,又举一反三地令旁观者联系到更多的文明异化现象:“文革”时代的八亿人八个样板戏、目前经济浪潮下大江南北全照着一个模式盖房子、男女老少都在大街上扭大秧歌……当然,还有一些颇具理论色彩的响亮口号,如“国际化”、“地球村”等等。
一般说来,读大学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文化水平,继而可以明辨是非、为社会创造财富、诗化个人生活……但辛辛苦苦十六年寒窗,到头来却为着语言个性的丧失,连骗子与男朋友的说话口吻都已分不清楚了。这样的结局发生在我们这个有几千年语言文字历史、素以语言文字丰富多彩著称的国度里,发生在文化程度很高、理应能使用更复杂更高级的汉语的大学校园里,很幽了高雅汉语之一默,更由此对当代文明做了一个令文明人十分尴尬的反讽:文明的发展究竟使社会生活更加丰富,还是更加乏味?
说我们这个由语言现象引发的悲剧一叶知秋般揭示了波及整个现代文明的社会问题,也绝非耸人听闻。
有朝一日,随着大学教育的日益普及,随着世界经济一体化的临近,加之美容院美女再造术的大规模商业运行并拓展为“俊男再造术”,于是:十几亿人只读同一风格的书,看同一情调的电视剧,用同一腔调说话,搞同一模样的对象,按同样的节奏同上班同下班同吃饭同睡觉……当然,为了不开错了车、进错了门、领错了小孩、认错了老婆,还须分别在车上门上身上设置貌似不同而原理同一的密码识别系统。
突然又有一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人将这些劳什子密码统统破译了。于是,骗子们仰天大笑:“哇塞,我的宝贝儿!这一切真的是太爽了哎!!这一切真的是太酷了哎!!!”
这便是我们这则趣闻所预示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未来图景。
惟其如此,当以喜剧视之,亦当以悲剧视之。
殷力欣,学者,现居北京,已发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