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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小说三篇

2005-04-29王祥夫

延安文学 2005年2期
关键词:刘春美兰小春

王祥夫

朋友

只有到了后来,刘冲才明白自己那天本不该出去,既然下着雨。

那天刘冲一觉醒来,看看天色,像是要黑了,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过来,想不到才是下午两点半。刘冲这才知道外边是在下雨。从床上下来,到窗那边看看,天色深灰,肯定是储藏了许多的雨在那里。刘冲把窗子打开,"哗哗哗哗"的雨声和湿气一下子给放了进来。刘冲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脑子里不再有睡意了。他听到了电视里的声音,妻子美兰和八岁的儿子正在另一间屋里看电视。两个人从中午吃过饭就开始看电视,一直兴致勃勃地看到现在。临出门的时候,刘冲还朝屋里问了一句回来的时候要不要买些什么东西?你回来都几点了,还说买东西。美兰在里边笑了一声,这说明她的情绪很好。刘冲出去是要和朋友喝酒,刘春和肖小春,下雨天是喝酒会朋友的好日子。

晚上十点多钟,刘冲才摇摇晃晃从外边回来,这时雨还没停,还“哗哗哗哗”地下着。美兰和儿子还在屋里看电视。该睡了,该睡了。刘冲挥挥手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看!他这么一说,美兰那边马上就有了动静,她不再看电视了,她不但自己不再看,她也让儿子去睡觉。结婚多少年了,星期天晚上,刘冲照例要和美兰做爱。美兰先去卫生间“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地洗了,然后再把儿子卧室的门轻轻关上,这样就是不小心弄出点动静也不会让儿子听到。刘冲已经躺在了床上,床头柜上的台灯从右上方照着他,让他看上去好像要比真实的他胖一些。刘冲在台灯下看着美兰,用手轻轻拍拍自己后脑勺,说自己这会儿有点晕,说自己刚才喝完酒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碰了一下头。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台阶就朝后摔了一跤,正好把这地方碰了一下。刘冲又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儿。要不就别做了?美兰凑过来,摸摸刘冲的脑袋。刘冲说没事,抬手轻轻捏了一下美兰靠自己最近的那只乳房:做吧,早做完早休息。刘冲另一只手已经把家伙儿从三角裤里一点一点掏了出来,已经很可以了,在台灯下边,勃勃然像是要放出一点点紫色的光芒来。美兰甩掉了拖鞋,从另一边轻手轻脚上了床,正准备脱掉短裤,刘冲的样子忽然把她吓了一跳。

刘冲的脸好像忽然一下子拉长了,头朝一边猛地歪过去,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往地上吐起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美兰拍拍刘冲的脸,尖叫了起来:刘冲——

人们都想不到刘冲会做开颅手术,会因为喝酒而做开颅手术!开颅手术可不是一般手术,脑袋是轻易可以打开的吗?可刘冲的脑壳竟然打开了,打开,又合上,先是头发被剃光了,然后又长出了黑漆漆的头发,半年多的时间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对刘冲来说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花了多少钱?经过了多少难熬的日子?刘冲的命终于保住了。那天晚上,要不是抢救得及时,刘冲也许命早没了。刘冲开颅住院期间,和刘冲一起喝酒的好朋友刘春和肖小春简直是在那里赎罪,该出钱就争着出钱,该请最好的大夫就请最好的大夫,他们就怕刘冲死了,人一死,事情就会变得十分复杂了。但刘冲真是够意思,半年来,刘冲表现出了惊人的毅力,又是重新学走路,又是重新学说话,就像是个小孩儿,好像是被谁重新生育了一次,或者好像是到太空去旅游了一次,原先的事都不会做了,通过努力,又重新都会做了。

天已经很冷了,加上又接连下了几场雪,刘冲的户外活动就更少了,户外活动一少,刘冲的心情就变得很忧郁。在这种日子里,刘冲的话总是很少,连电视也拒绝看。刘春和肖小春那天探望刘冲时对美兰说该让刘冲出去散散心,出去散散心回来就该过年了。那就出去走走吧,出去散散心,怎么样?美兰对刘冲说。

刘冲便与他的好朋友刘春和肖小春商量出去的事。他们一开始选择了哈尔滨,但美兰说什么也不同意,美兰担心哈尔滨天寒地冻,要是再滑一跤怎么办?美兰的话不无道理。刘春和肖小春就又选择了深圳,十二月的深圳其实最好玩儿,气候像春天一样,虽然是十二月,但到处鲜花盛开。美兰同意这个意见,她想让刘冲把儿子顺便也带上去玩玩儿,但刘冲执意不肯,这让美兰心里很不高兴,但她怕惹刘冲生气,便不再说什么。

住在深圳的石岩湖宾馆,刘冲的那间房的窗外是两株芭蕉树,早上起来可以站在窗前看一会儿景,看下边的湖和湖边的秋千,有时候会有人过来荡一会儿秋千,有时候秋千上会落上一只白黑两色的小水鸟,刚到深圳,刘冲在饮食上不怎么习惯,主要是碗太小,一只小碗一次只能盛几口米饭,刘冲虽然经过了开颅手术,但饭量却还和以前一样,仅有的一点点变化是他不能再饮酒,要喝也只抿那么一点点。刘春和肖小春也不敢让他喝。现在的格局就是:哥仨一起吃饭,刘冲边吃菜边看刘春和肖小春喝酒,刘春和肖小春有时也会给刘冲倒一点点酒,倒像是施舍,还会给他的那一点点酒里兑上大量的水,刘春开玩笑说这可是真正的水酒。刘冲笑眯眯地也不多说话。即使是动过开颅手术,刘冲现在晚上睡觉还是很迟,他和刘春,总是在上床前要冲一下澡,不是刘春先冲就是刘冲先冲,往往是,刘春冲过澡,就那么赤裸着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上一丝不挂,就那么站在卧室的镜子与床上的刘冲之间磨磨蹭蹭往干弄头发,然后再钻进被子裸睡。

这天刘春洗完澡,接着就是刘冲去冲澡了。刘冲慢慢把衣服脱光了,脱一件叠一件,刘冲是个有条有理的人,不像刘春把衣服脱一件扔一件,衣服总是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刘冲脱完了衣服,光着脚进了卫生间,里边接着就传出“哗啦哗啦”的洗浴声。刘春在看电视,电视里总是在上演垃圾,但很热闹,两个侠客在天上飞,飞得比飞机都快。你进来一下。刘冲忽然在浴室里说话了,要刘春进一下浴室。你冲澡让我进去干什么?刘春说。你进来,看看。刘冲又在浴室里说了。刘春觉得这很好笑:看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卫生间里"哗啦哗啦"的声音突然停止了。让刘春吃惊的是刘冲从卫生间赤裸裸地走了出来。刘冲赤裸裸从卫生间出来并不能引起刘春的吃惊,让他吃惊的是,刘冲两手握着自己的鸡巴。你他妈想干什么?刘春一下子坐起来。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完了,这家伙起不来啦 。刘冲小声说。刘春把身子坐直了,这样一来就遮挡了床头灯,为了不遮挡灯光,他又在床背上靠好,让床头灯继续照着刘冲湿淋淋的裸体。问题是,你是不是想要个小姐干?刘春笑着说。不开玩笑,我完了,起不来啦。刘冲用手握着自己下边,手的细微动作表明他用了一下劲,又用了一下劲。刘春忍不住又笑起来,他觉得刘冲现在的状态真是有些滑稽,但刘春马上就不笑了,他能从刘冲的表情里看出来刘冲不像是在开玩笑。

真出问题了。刘冲把手里的家伙摇了摇,他对刘春说这种事他没敢对任何人说过,从动开颅手术以来他的家伙儿就没再起来过,怎么弄都不会起来。刘冲已经走了过来,在刘春对面床上坐下来,稍稍分开着两腿,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刘春全面地观察他,刘冲的身材很好,一点点也没有发胖,腰是从两侧慢慢收回去,小肚子平平的。刘冲对着刘春,用手又抚弄了一下自己的生殖器,甚至把松软的包皮推上去,让草莓状的龟头整个呈现出来。刘冲说他受这种状态的折磨已经很长时间了,说他现在已经感到了一种恐怖,他现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怕美兰一旦提出要做那种事,怎么办?到时候怎么办?刘冲又告诉刘春,说他自己背着美兰去过不少性商店,说那些性商店的广告都是胡说八道,一点点作用都没有。要是我真不行了,我儿子也许就会没了爸爸,或者就是没了妈妈。刘冲的样子十分哀伤,他又低头看了自己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刘春:你说这事怎么办?

刘春也坐起来,一条腿下了地,他想笑,但不敢笑,他试探着伸过手去,像工兵对待地雷,用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动动刘冲的生殖器,那货虽然疲软着,却依然沉甸甸的。接下来,刘春又进了一步,他捋了一下刘冲生殖器的包皮,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不是真不行了?刘春说。手术之后就一直没硬过。刘冲站起来,一转身坐到了窗前茶几边的圈椅上。这么一来,刘春也只好把身子随着他转过去。刘冲坐在那里,回答了刘春的几个问题,好像刘春是个大夫。刘春的问题幼稚可笑:诸如早上起来怎么样?睡着后又会怎么样?看见漂亮的女人会怎么样?动手术以后射过精没有?都吃过什么性药?偏方吃过没有,比如海马?那东西泡酒喝好像很管用。刘冲说自己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不知还有什么办法?既然咱们是好朋友,你和肖小春就必须帮帮这个忙,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刘冲看着刘春。刘春觉得事态真是相当严重了,他想不到刘冲会出这种事,这种事当然要比当不上局长重要多了。刘春忽然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饭店,他觉得刘冲应该好好补一补,比如红烧牛鞭清炖驴鞭什么的。吃什么补什么,不妨补补看!刘春说。

后来,刘春想起那次深圳之行,觉着简直就是去执行刘冲交给他的一项任务,觉着刘冲执意不带儿子出来是早有预谋。深圳的饭店到处都是,只有经过了那天晚上,刘春才知道深圳饭店五花八门的内容。那天晚上,刘春和肖小春执意给刘冲点了两个鞭,一个红烧牛鞭,一个扒鹿鞭。刘春和肖小春照例给刘冲倒了一点点白酒,用那种喝葡萄酒的大杯子,只倒了一点点,然后要服务员加大量的冰块。虽然已经是冬季,深圳的气温还是很热,起码对他们哥仨来说是这样。服务员端上来的红烧牛鞭和扒鹿鞭刘春和肖小春几乎都没动,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人只尝了一下,味道绝对谈不上鲜美,好像还怪怪的。然后,他们几乎是勒令刘冲,要他把那两盘鞭马上都吃下去。刘冲一边吃,他们还一边嘻嘻哈哈要刘冲时不时摸摸自己下边,看看那伟大的牛鹿二鞭起作用没有?这简直就是一种闹剧,这闹剧一直持续到他们回旅馆。他们是步行回去的,在路上,刘春和肖小春甚至动手检查刘冲。真实的情况是,刘冲脸倒涨得彤红,下边却没一点点动静。也许时间还没到。刘冲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回到旅馆,刘冲喝了不少水,因为他实在是太渴了,从来都没这样渴过,所以必须一趟趟地去卫生间。有动静没有?刘春在屋里一次次问刘冲,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心想自己该不该跟到卫生间去看看情况,他在屋里这么想的时候,刘冲却在卫生间里发呆,刘冲面对着洗漱台的镜子,冲动而又不无伤感地把自己的生殖器平摆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大理石的台面把刘冲生殖器的颜色衬得格外醒目,生殖器的颜色好像是忽然加深了,但别的动静却一点点也没有。刘冲的绝望简直是接近恼羞成怒。如同部落首领面对了叛军,两根鞭加起来是七百八十多,一想到这七百八十多块钱,刘冲就更愤怒,虽说不花自己的钱,但也不能白花。刘冲忽然要做呕了,想一想,一共是两根,一根是牛的,一根是鹿的,接起来有一米多长,此时此刻都被容纳在自己的肚子里!刘冲实在是忍不住了,“哇哇哇哇” 地呕吐起来。等到刘春光着脚跑到卫生间,刘冲已经吐完了。看样子这种方法不行。刘冲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对刘春小声说。刘春靠着卫生间的门,看着刘冲,刘冲的样子确实很可怜。刘春忽然又有了新主意,脸上马上就放出光来:我说,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漂亮小姐,现在最好的药可能就是小姐了。刘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对刘春的提议不置可否。刘春觉得这事不能再拖延,计划要马上实施,而且,这是最好的机会,一是他们在深圳没有熟人,不怕被人发现;二是深圳到处都可以碰到小姐站在街头揽生意,都一副青春无邪光明磊落的样子,会直接把名片递给你。从来深圳那天开始,刘春已经搜集了四五张这样的名片。想不到这时会派上用场。刘春马上到肖小春的房间去商量了一下。肖小春表示同意:除了这法子,咱们也没更好的办法!这种办法让刘春和肖小春空前地兴奋了起来。

刘春按着从街头收集来的名片打了电话,因为这是上午,大多数的电话都没人接,刘春记住了其中一张名片上的一个名字:黛玉。刘春很想见见这个自称为黛玉的小姐,就又给这个小姐打电话,电话通了,但还是没人接。这天上午,按照计划刘冲他们要到世界公园去看看,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过了对游园有浓厚兴趣的年龄,所以他们只在公园里随便转了转便去喝茶,喝过了茶时间就已经快中午了,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刘春已经忘掉了早上给小姐打电话的事,还以为是家里来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问刘春是谁?有什么事?刘春犹豫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忙向肖小春打手势,要他小点声,你是不是黛玉小姐?刘春把声音放得很低。是,请问哥哥你有什么事?黛玉在电话里说。可以打炮吗?刘春看看左右,声音更小了。黛玉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考虑什么,或者是在那边翻看什么?比如,记在小本儿上的活动安排。刘春倒急了,又说了一声:可以吗,打炮。当然可以。电话里黛玉的声音一下子放舒坦了,好像还笑了一下。可以到我们住的地方打吗?可以。黛玉在电话里问在什么地方?刘春把手机一下子捂住,问站在一边的肖小春用不用把旅馆告诉这个黛玉?肖小春忙打手势,意思是问一下黛玉那边有没有地方可以做这种事。黛玉马上在电话里说出了一个地名。什么湾?你说是什么湾?刘春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声。这时肖小春已经把手机一把夺了过去,对着手机那边的黛玉小声说:我们末必是非要打炮,可不可以请你陪我们聊聊天。又说:我的这个朋友喝醉了,主要是聊聊天,末必非要打炮。黛玉已经在电话里"咯咯咯咯"笑了起来,这种事,她见多了。

刘春和肖小春打手机的时候,刘冲在一旁一直盯着他俩,他把一只手放自己那里,那地方没有一点动静。一切都弄好了,到时候只要你那里起来一下,乖乖,起来一下吧!刘春关了手机,对刘冲笑嘻嘻地说,冷不防在刘冲双腿间拍了一下。

刘冲一觉醒来,天快要黑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刘春和肖小春要他先睡个觉,似乎这还不够,还勒令他吃了一粒安眠药,说上午的那一杯咖啡也许会影响睡眠,影响睡眠就是影响战斗,所以必须吃一粒安眠药。吃了安眠药,养好精神,准备投入下午的战斗。刘冲这会儿醒了,他这边一有动静,刘春那边也紧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其实他早就醒了,刘春先去了一下卫生间,撒了尿,听声音刘春还刷了一次牙。你还有时间冲个澡。刘春在卫生间里要刘冲赶快冲一个澡。刘冲忽然有些兴奋,他用手摸摸自己那里,毫无动静。

刘春和肖小春下了楼,去接那个名叫黛玉的小姐。没多长时间,一个看上去和黛玉一都不沾边儿的胖女孩出现在刘冲的面前。这女孩儿要是不叫黛玉好像还说得过去,但一旦叫了这么个清清瘦瘦的名字,一切就都产生了变化,首先是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其次才是让人觉得她根本就不像,其实她应该像谁呢?她像她自己就行了,她不需要像谁。你就是黛玉?刘冲对这个女孩儿说。是啊,我不是别人。这个小姐说。我看你要比黛玉重一半儿。刘冲忽然想笑,突然想和这个黛玉轻轻松松开个玩笑,刘冲就又红着脸问她是不是喜欢《红楼梦》怎么就叫了个黛玉的名字?黛玉小姐就“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大方地坐在床上,说她从来就没看过《红楼梦》,她这么一说,刘冲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路上,刘春已经对这个叫黛玉的小姐介绍了刘冲的情况,她倒有几分同情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她很仔细地看着刘冲的头部,既然开过颅,想必头上会有明显的疤痕,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刘春和肖小春只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时间是宝贵的。刘春对刘冲说你最好不要耽误宝贵的时间。刘春和肖小春去另一间屋子之前,还把一包口香糖丢在床上,还有避孕套子。咱们开始吧。黛玉嘴里嚼着口香糖,准备开始她的工作了,她问刘冲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并且开始脱衣服了。刘冲却紧张了,他的紧张源于对自己的担心。我刚刚冲过澡。刘冲红着脸对小姐说:要不,你也冲一下?这个名叫黛玉的小姐当然很乐意接受刘冲这个建议,马上便去冲澡了,她在刘冲面前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刘冲除了美兰的肉体,还从来没看到过其他女人的裸体,刘冲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自己那地方,还是没动静。冲完澡黛玉出来躺到床上,来吧!开始吧!黛玉躺在那里又剥了一块口香糖,大声说。刘冲却坐在圈椅那里去喝水,他好像是刚刚去了一趟沙漠,渴坏了。你怎么不脱?黛玉这么一说,刘冲便开始脱衣服了,竟然有点少年人的急不可待,等到衣服脱光了,他倒犹豫了,他那长而不坚的家伙从裤子里脱颖而出时,着实让黛玉小姐吃了一惊。刘冲这时已经冲上了床,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就像一个冲锋在前的战士,一旦上了战场,却发现没了武器,刘冲脸红红地就那么等待了片刻,下边依然没有动静。刘冲只好脸红红地在黛玉身边躺下。刘冲刚一躺下,他身体的某个部分马上感觉到了黛玉,黛玉的手有一定的温度,而又十分绵软。后来,他感觉到了黛玉湿漉漉的双唇把自己下边一下子包裹住了,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刘冲激动得都要叫出声了,他想配合一下,但身体的某部分早已经和刘冲分了家,各是各的,没有一点儿联系,你别太激动。黛玉停了一下,抬起头说。我他妈激动什么!刘冲的脸忽然憋得彤红,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恼怒了。接下来的事情是,黛玉马上下了床,坐到了茶几旁边,就那么裸着,直盯盯看着刘冲,她好像受了委屈,又好像是要想出个什么新鲜办法对付刘冲的下边,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到刘春和肖小春从外边闯进来。刘春和肖小春早已按捺不住自己了,他们关心刘冲是不是做了,但他们一进来就马上明白刘冲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黛玉不愧是个职业妓女,坐在那里,平静地问刘春和肖小春:你们谁还来?还来不来?当然来!刘春咬牙切齿地说,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他那里早已勃得一塌糊涂了。即使是这种时候,刘春也依然没忘了他们做这种事首先是为了刘冲,所以他马上打消了去另一间屋子做事的念头,让黛玉穿衣服再脱衣服麻烦不说,自己下边顶着,要在走廊里碰到人也不好意思。刘春的另一层意思是他在这边做,刘冲在那边看,也许会把他刺激起来。只要为了你好,我不管别的了,我就在这里做。刘春对刘冲说,人却已经扑向黛玉。刘冲和肖小春在床上坐着,让他们吃了一惊的是,他们几乎还没看到刘春把衣服脱掉,便已经胜利进入了,很快刘春的动作就猛烈了起来,是异常猛烈!黛玉忍不住发出的叫声让肖小春觉得自己也马上要不行了。黛玉的叫声让肖小春受得刺激比他亲自上马还厉害。他侧过脸看了一下坐在一边的刘冲。怎么样?肖小春激动地说。刘冲像是变成了一段木头,愣在那里。你是不是又行了?肖小春问刘冲。好像还是不行。刘冲说。这时肖小春已经开始脱衣服,他也要投入战斗了,他一边脱一边对刘冲说:要是行了你就先上。刘冲的手还在自己那地方按着,他觉着自己彻底崩溃了。黛玉的叫声加速了他的这种崩溃。正在猛烈大动的刘春这时忽然回过头,他要肖小春帮他擦一下汗,刘春这时已经出了大量的汗,但他还是猛烈如初。肖小春帮他擦了擦脖子和后背上的汗。刘春又气喘嘘嘘对刘冲说了一声:要是行,你马上来!刘冲死死抓住自己的那地方,用力抓着,都感觉到疼了,他简直是痛恨自己,自己怎么就背叛了自己?肖小春这时已经把衣服脱光了,那地方挺着,放着光,他准备冲锋陷阵了。看样子,刘春快要结束战斗了,该肖小春投入战斗了,投入战斗之前,肖小春还想安慰一下刘冲,他一手紧攥着自己,一手轻轻捂着黛玉的嘴不让她叫出声,他转过脸来对刘冲说:你别急,也许你马上就行了,这种事,谁也说不好。

刘冲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他现在只能是一个观众,坐在那里看刘春和肖小春接力赛般轮番演出,刘春和肖小春只有做完了事,只有当那个黛玉小姐走了以后,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他俩看着刘冲,他们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他,刘冲坐在临窗那边的床上,一言不发,站在地上的刘春和肖小春只穿着衬衣,都汗津津的,他俩面面相觑,虽然是最好的朋友,但他们明白,刘冲这个忙他们恐怕是谁也帮不上了。也许哪天早上一醒来就好了。刘春说,他说话的时候,刘冲已经站了起来,走到窗那边去了。真的,说不定哪天早上一醒来就又好了。刘春又说,转过身子看着刘冲。肖小春也转过身子,看着站在窗前的刘冲,肖小春建议刘冲不妨到北京看看:找专家好好看看,也许只是个很小的毛病。要不……肖小春说话的时候,刘冲已经转过了身子,他看着刘春和肖小春,他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刘春打断了。要不我们就再随你去一趟北京,怎么样?刘春说,他开始穿裤子,他站在那里,把一条腿蹬到裤子里,再蹬另一条腿。肖小春也开始穿裤子,先把一条腿蹬进去,再把另一条腿蹬进去。刘春和肖小春都忽然笑了起来,又忽然停住了笑,看着刘冲。

跟你们说,我已经去过一趟北京了,我不想再去了,能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我完了。刘冲坐了下来,他已经横下心来,把话都索性说了出来,他说他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一片灰暗,没有一点点光明,他最担心的事迟早会发生的,那就是美兰过春节的时候肯定会提出做一次爱,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三十晚上他们必须做爱。美兰是正常人,正常人总是要过性生活的。到时候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刘冲看着刘春和肖小春,突然哭了起来。刘冲说马上就要过春节了,看样子自己这个春节是没法子过了。刘冲说从结婚那一年开始,他总是和美兰要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大干特干,这一天马上就要来了,刘冲说他是躲不过的。怎么办?刘冲放开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刘春和肖小春。

让刘冲感到恐惧的春节还是很快就来了,过春节的时候,刘春和肖小春谁也没敢去刘冲的家,他们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担心,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在心里,怪怪的。这天,天阴阴的像是快要下雪了,刘冲忽然给刘春和肖小春打来了电话,刘冲小声在电话里说咱们是不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聚了?是啊,刘春说是有一阵子了,问题是大家都忙。初一你们怎么也没过来?初二初三你们也没过来。刘冲在电话里说,好不好咱们聚一聚?既然咱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聚了。……刘春问刘冲是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咱们聚一聚!刘冲的意思是,既然好长时间没聚了,那就聚一下,问题是,去什么地方?刘冲在电话里说。刘春提议去“老婆桥”饭店:去那里吃扒猪脸,好长时间没吃了。好,咱们就去老婆桥,吃扒猪脸。“老婆桥”饭店的扒猪脸做得实在是卓越,那张猪脸红彤彤油亮亮的像是要一下子放出光来。一个完整的猪脸,扒得稀烂,喜气洋洋地放在一个大盘子里端上来,那猪的眼睛并且是弯弯的,像是在笑,像是在邀请人们快来吃它。以前,刘冲和刘春肖小春他们三个总是要一个扒猪脸,再要三瓶半斤装的老白汾,就那么慢慢地又吃又喝,到最后再要一个高汤白菜清清口,再配三个烤馒头。好长时间了,他们三个没在一起吃扒猪脸了。现在一说到聚,一说到喝酒,多多少少是对刘冲的一种剌激,所以刘春和肖小春都不敢提这事。他们在一起喝酒的场合现在是越来越少。这次是刘冲主动给他们打电话,邀他们去吃扒猪脸。刘冲又在电话里说话了,说既然要聚他就先去订雅间。你这家伙,是不是又行了,又能战斗了?刘春脸上忽然一亮,对电话那头的刘冲说,然后他又捂住话筒,对旁边的肖小春说刘冲电话里的口气怎么这么兴奋?怎么这么高兴?刘冲这家伙肯定是又行了。刘春对肖小春说完这话,才放开捂着电话的手,对电话那头的刘冲说没这个必要吧,咱们三个还订什么雅间?

在雅间里好说话,说定了!咱们就去雅间。刘冲在电话里说。

六点多钟的时候,刘冲和刘春肖小春三个人在老婆桥饭店门口见了面,进到雅间里,刘冲一上手就先点了扒猪脸,刘冲点酒的时候把刘春和肖小春吓了一跳。你点三瓶老白汾做什么?刘春看着刘冲。我也喝,是不是不让我喝?刘冲说。他妈的!刘春拍拍桌子,看着肖小春:我说的是不是,这家伙肯定是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刘春问刘冲,刘冲不置可否,笑了笑。这就让刘春和肖小春马上有了美丽的误会。如果是这样,这是该庆祝的。花花绿绿的凉菜这时已经上了桌,三个人倒开了酒,开始碰杯。杯子一干,刘冲马上又给倒上。真痛快!好长时间没喝酒了。刘冲把杯子放下,看着刘春和肖小春。祝你下边更痛快!刘春举举杯子,又一下干掉。

性其实没啥。刘冲看看刘春,又看看肖小春,说男人和女人的那种事不过是皮肉的接触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和握一下手,摸摸脸没什么区别。刘冲说现在自己是想明白了,想开了。三个人的话题就很快又引到了深圳,说到了那个名叫黛玉的小姐,三个人 “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刘春笑嘻嘻地问刘冲,是不是深圳的牛鞭和鹿鞭到这时候才起了作用?鞭这种东西也就是鸡巴这东西,有时候硬是让人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像是地雷,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爆炸。刘春笑嘻嘻地看着刘冲,说是不是现在已经爆炸了?把美兰炸得心花怒放?

刘冲好长时间不喝酒了,所以酒好像对他的作用特别大,其表现就是刘冲显得特别兴奋,从进雅间开始,他就在那里反复说性其实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皮肉接触,和握握手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娱乐!有什么了不起。刘冲这么一说,他们三个就又碰了杯,这次是肖小春倒酒,然后再碰。好家伙,坏事有时候也是好事,会让人变得通脱,你看看刘冲,是不是大彻大悟!肖小春对刘春说。肖小春这么一说,刘冲又一下子把酒干了,干了酒,刘冲盯着肖小春,说:胡说八道!性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人就是离不开这东西,你说谁能离开?刘冲的话是猝不及防的,一下子,三个人的情绪就又转了一个大弯子,要热烈了,要来高潮了。刘冲觉得时间已经到了,既然已经铺垫够了,既然谈了这么长时间的性,既然喝了那么多的酒。我请你俩帮帮忙怎么样?刘冲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端着酒杯。如果不是酒,他也许还会犹豫不决。刘春和肖小春都看着刘冲,也把酒杯都拿在了手里,也都要站起来,他们不知道刘冲要他们帮什么忙?你俩必须帮帮我这个忙。刘冲站着又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让刘春和肖小春想不到的是,刘冲忽然冲他俩笑了起来:你们以为我好了?我其实一点儿都没好,一点儿都没。刘冲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好转,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肯定是彻底完了,刘冲说他已经对美兰完全彻底的交了底。刘冲又坐下来,拍拍脑门儿,又拍拍脑门儿,说自己虽然完了可家庭不能完,美兰也不能完。这种事,说实在的,其实和握握手摸摸脸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既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既然这种事和握握手摸摸脸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

刘春和肖小春在那一刹间都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冲要他俩帮帮忙,帮什么忙?刘春和肖小春都想不到刘冲要他们两个给美兰定期过一下性生活。刘冲好像还怕他的这两位好朋没听懂,接下来就把话说得更加仔细了。刘冲说自己也想过了,如果真是找一个陌生人来解决美兰的性要求,一是话会传出去,二是怕有纠缠,或者买一个性用具,是不是又太不人道?所以,刘冲说自己已经想过好长时间了,他是认真的,他要请自己的好朋友刘春和肖小春出马帮帮忙,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只当是做一件极其简单的体力活儿,都什么时代了,现在是开放时代。刘冲说。

怎么样,为了我,你们每星期各来一次。刘冲脸红红的,看着刘春和肖小春。

刘春和肖小春忽然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是认真的,每星期你们各来一次,好不好?刘冲脸更红了。

刘春和肖小春还是笑。

我是认真的。刘冲又说。

刘春和肖小春还是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真是认真的!刘冲说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既然大家都明白性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帮我的忙,谁还会帮我的忙?大家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既然是最好的朋友……

刘冲拍拍手,又朝外边喊了两声,叫来服务员,他又要酒,刘春和肖小春都想不到这一天的酒局会是这样。新的一瓶酒出现在饭桌上的时候,刘冲在一边说得更加深刻了,他说既然我开颅的事是因为和你们在一起喝酒,既然我下边不行是因为我喝了酒摔了跤开了颅,那你们一定要帮这个忙!刘冲又站起来,又重新把酒分开,这一次,他往自己的杯里倒得更多。但刘春和肖小春马上把他杯里的酒分了。忽然间,都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这时候惟一能找到话题的是刘冲。他一遍遍地说大家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就一定要帮忙。性是什么,真的,你们两个说,是不是像是握握手,所以你们一定要帮这个忙。刘冲又说。

刘春和肖小春不再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你答应不答应?刘冲对刘春说。又喝一杯。

让我想想。刘春说。

你呢?刘冲又喝一杯,看着肖小春。

也让我想想。肖小春也说。

都什么时代了,现、在、是、开、放、时、代!刘冲又干了一杯,忽然哭了起来

刘春和肖小春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把目光放在刘冲的身上。

动开颅手术以来,刘冲第一次喝多了,外边的雪下得很大,刘春和肖小春送刘冲回家,但刘春和肖小春没像往常那样把刘冲一直搀进家里,车开到刘冲家院门口的时候就停了,刘春让自己的司机把刘冲搀到家里去。下了车,他们才发现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刘春和肖小春站在那里,各自点了一支烟,看着司机搀着东倒西歪的刘冲往院里走,刘冲和司机的人影越走越小,往楼里边一拐,消失了。

刘春和肖小春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帮帮忙,他妈的,以后最好不要让我再和刘冲喝酒。刘春笑着对肖小春说。帮帮忙,帮帮忙……肖小春学着刘冲的口音,几乎要笑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们两个人马上都不笑了,两个人都觉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咱们当然是好朋友,但好朋友也不能帮这个忙。刘春说。

当然,好朋友也不能帮这个忙。肖小春也说。

你说这是什么事!刘春大声说。

谁知道这是什么事!肖小春也大声说,他仰着脸,雪落了他一脸。

路上

车就这么给堵住了。

车是给堵在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有太大的自由,就是可以让那些年轻司机放开了跑,跑得像是要飞起来。而高速公路也太不人道,一但堵了,谁也没有办法。路两边是钢铁的栏杆,人可以用双手一扶跃过去,跃过去做什么?去撒尿。车堵得那么多,都有几公里了,车一辆接着一辆,要撒尿就得跃过栏杆到道下边去解决,道下边是庄稼地,高粱、玉米,还有谷子和黍子。男人们就到地边去,大大咧咧岔开腿,把肚子里没用的黄水远远放出去,人就舒服了。女人们呢,她们要走得更远,到高梁地和玉米地里去,在那里蹲着,耳边,留意着风吹草动,有那么一点新奇,有那么一点紧张,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冒险的意味。女人们跳到道那边去,大多要找个伴儿,也有被男朋友陪着的。豪华旅游车上就有那么一对儿,二十多岁,是大学生吧,那男的,脸白白的,眉毛细细的,陪着那女的到地里去了。车上的人都看到了,还在心里给他们计算着时间,如果是两个人同时解决,也该完了,如果是女的解决完了,然后是男的解决,也应该完了,而他们却还不出来,都半个小时了,都一个小时了,都一个小时多了,车上的人都有点儿急,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在密密的高粱地里?但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妈的!谁让车已经被堵了五天,五天不算短,而且又得不到疏散,高速公路就这一点最缺德,前不能前,后不能后。既然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很多,注定便是各色各样的车都有。有拉钢材的大卡车,有拉旅客的豪华车,有拉蔬菜的车,还有拉牲口的,一车牛,满满一车牛,挤挤挨挨,还有一车猪,猪就没有牛那么从容,总是在那里叫,像是在练声,在准备一场演出。还有那讨厌而好色的公猪,居然还有使不完的精力,乱中取胜地跃上母猪的身子在那里耍流氓。而这只是前几天的事,这几天,那些猪都蔫了,天是多么的热,连水都喝不到。人们可以从车上下来到道边去透透气或者散散步,猪呢?牛呢?可遭了大罪了。没吃没喝,又不能随便下车走动,下车走动是现在人比猪和牛惟一优越的方面。

高速公路堵车了,这就够热闹的。但好像是还嫌不够热闹。附近村子里的人们都出动了。一部分人是来卖各种吃食的,比如饼子,馒头,还有绿豆稀饭和泡菜。泡菜是青椒和包头菜再加上芹菜切成丝腌的那种,很能开人胃口。还有刚从树上摘下的杏子和李子。更多的村里人到这边来卖方便面。甚至有在道边生了火,搭了小棚,摆了小板凳和小桌子,他们的摊儿上有鸡蛋和方便面,煮一包方便面打一个荷包蛋就是一顿饭。漫长的堵车给了他们挣钱的好机会。这种摊儿一个接一个,女人们在这里招呼客人,男人们骑着车子给她们运货,红着脸儿,满头的汗,把一箱子一箱子的方便面和鸡蛋送来。堵在公路上的人们再焦燥也要吃饭,一开始那几天,一顿早餐一包方便面加一个鸡蛋还可以,到了后来,人们要求西红柿,要求黄瓜,要求茄子和青椒,要求更多的花样,无论人们有多么大的火气,公路还是死死地堵着。那场面简直就像是发生了战事,乱得不能再乱,高速公路道边的庄稼算是倒了大霉。所以呢,另一部分人从村子里急急赶来是为了看护他们的庄稼,是看护吗?不,是保卫!因为他们发现,好好长在地里的庄稼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饲料,变成了被困在车上的那些猪和牛的饲料。

天气是太热了,人可以找找阴凉。而那被困在车上的猪和牛呢?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凄惨地叫着。车主和货主简直是急疯了,满满一车猪,又不能把它们放下来让它们去散步,让它们到树下睡一觉。猪也是要一日三餐的,即使没那么高的规格,一天也要吃一顿吧,但到什么地方去找饲料?又不能让它们死,最让货主和车主发愁的是千万不能让它们掉膘,它们又不是时下的小姐,个个想着减肥。它们一但减了肥,少了份量,就意味着货主口袋里的钞票被人偷了或被人抢了。这就又给附近村子里的人们开了一条生财之道。他们不能把猪食一锅一锅地端来,他们只能卖些猪草,甚至还卖水。货主心疼也没办法,给猪喂水,怎么喂?猪这些家伙们,一是没有纪律,二是没有修养,一桶水放在那里,它们会一下子就把水桶弄翻了。货主只好把水一桶一桶往车上泼,让那些猪在车上能舔多少是多少,猪草也是,一把一把扬到车上去,让那些猪能吃几口算几口。一切都乱了一切都乱了。货主已经在附近找屠户了,他们的想法是能卖掉几头是几头,总比饿成个猪骨架好。那牛呢,货主也从附近买了草喂它们。但它们的胃口真是大。货主们也动了脑筋,想找屠户,能杀几头是几头,能卖多少是多少。说到杀猪,好像各个村子里都能找到几个会这门手艺的人。但宰牛可没那么简单,不是任何人都会宰牛的。

高速公路堵了,而且一堵就是五天,六天,七天,看样子还要再堵下去。不但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人们的生活乱了套,附近村子里人们的生活也乱了套。一个老头儿,满头的汗,终于在人群里出现了。他背着一小捆稗子草,从庄稼地里钻了出来,他是附近村子的。这老头儿上身穿一件颜色复杂的白背心,领口已经破了,下边是一条旧军裤,老头儿的脸给太阳晒得很黑,好像连眼睛也给晒成了一条缝儿,嘴唇干裂着。人们都看出来了,这老头为了什么事焦急着,走路有些踉踉跄跄,人们觉得这老头儿有些好笑,既然是来卖草的,怎么背那么一小捆,就不会多背一些来?人们又有些可怜他,也许是他太老了。这几天,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人又是气,又是焦急,但生气与焦急也没有办法,无聊却慢慢慢慢被产生了出来:打哈欠,睡觉,发呆,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事。老头急慌慌走到了那辆牛车旁边,牛车的车栏被加高了,老头儿在车下看车上的牛,从这边看到那边,从那边看到这边,看了几遍,喊了一声,他喊什么?

黑妞——

老头喊了一声。

车上的牛是一头挤着一头,老头只能看见这边车帮子的和那边车帮子的,被挤到里边的他就看不到了。这几天,货主弄来草就在车帮子边上喂,能挤到车帮子边的都是些还算年轻的牛,起码是比较壮实的,那些老弱的,都被挤到了中间,它们很少能吃到喝到。

黑妞——老头又喊了。

车上的牛就起了一阵骚动,像是一池子水,被搅了一下,车上的牛都给饿坏了,一头一头在车帮子边固守着,它们以为有人要给它们开饭了。

老头儿失望了,高速公路上只有这一辆牛车。老头有些奇怪,看了看车上的牛,又喊了一声,因为失望,他要离开了。但就在这时,车上有牛叫了:

哞——

老头听到了,一怔,眼睛一亮,他又喊了:黑妞、黑妞、黑妞、黑妞。

车上的牛都动了,一头老弱的牛终于踉踉跄跄从牛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这是一头黑花牛,这头牛太老了,一连几天都被挤在里边,它听到了主人的声音,那声音只有它能听懂,那声音一下子就给了它力量,它终于挤了出来。

老头儿看到这头牛了,像给什么打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扒上了车栏,他想伸手拍拍这头牛的头,他拍到了:黑妞——

黑妞又“哞”地叫了一声,这头牛是太老了,但是再老,眼睛里也还是会有眼泪的。

老头儿的动作已经相当缓慢了,而且显得笨拙,他开始慌慌张张喂这头黑妞了。这时,在道边树下乘凉的货主过来了,他认出了这个老头儿。牛是他沿着村子收来的,他认识这个老头儿,家在离高速公路不远的村子里。

老头儿把草扯了一把探给车上的黑妞,却一下子被旁边的牛一口叼了去。

老头把一条腿跨进了车帮子,把手里的草探给黑妞,黑妞这下子吃到了,但它是老了,叼在嘴里的草又给旁边的牛抢了去。老头一下一下用手打着别的牛,一下一下地喂着他的黑妞,眼泪从他的眼里掉了出来,但没人能够看到老头的眼泪,只有那头黑妞能看到,它伸出了结满了厚厚的舌苔的舌头舔了一下老头的手,就像是砂纸,在老头手背上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

货主在树阴下和人打着扑克,他对旁边的人说,那老家伙喂他自己的牛呢。

那牛他没卖?旁边的人问。

卖了,他想喂让他喂。货主说。

没人在意这个乡下的老头儿,人们的心都乱乱的,都想着车什么时候能开。那一对大学生样子的男女,又到庄稼地里去了,甚至还带了一件雨衣,他们去做什么?人们都好像知道,但他们不再那么兴奋。

老头儿喂完了他的黑妞,他要回去了,他走了不算太近的路才来到这里。他听到了高速公路被堵的消息,也听到了这边被堵的车上的猪给晒死的消息,还听到了这边可以低价买到生猪的消息,而且,他还听到有一车牛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货主到处在找屠户要把牛杀了卖。前几天,老头儿刚刚把家里的老牛黑妞卖了,他心里难受极了,从没这么难受过。天这么热,一车牛,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头上是大太阳。他心里不忍了。黑妞,两个月时,被他从邻村买了来,在他们家待了有多少年,说出来许多人都不会相信,整整二十五年。简直就是他们家的一口人,黑妞犁地的样子多俊,一步一步,后蹄子总是一迈就搭到了前蹄子,这个黑妞,你只要和它开个玩笑,比如在它的角上挂一小块豆饼,它就会原地转圈儿,它吃不着那块豆饼,便转了一个圈儿又一个圈儿。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这黑妞现在的样子真是不能和当年相比,毛色早已经不像是闪光的缎子了。甚至走路都不行了。牛贩子来的时候,老头儿思来想去,终于把它卖了。老头儿想不到黑妞会给困在路上,困在车里,挤在那么多的牛里边,受那么大的罪。

老头要走了,流着泪,他怕人们看到他流泪,就装着擦了几把汗。他想再看看黑妞,黑妞却正在车上盯着他看,身子在动,想从车上挣下来,哞了一声,又哞了一声。

老头儿站住了。回头看他的牛。

黑妞在车上挣了一下又一下,但牛挤牛,它能从车上跳下来吗?要是人,它就会轻轻跳下来追过来。可它是牛,它是黑妞。

“哞——”黑妞又叫了一声。

老头儿还是走了,失魂落魄的。双手扶住高速公路边上的钢铁栏杆,把一条腿上去,身子伏在了栏杆上,又抬起另一条腿,人才翻到了栏杆的另一边。人翻到了另一边,他却又不走了,看着车那边,看着车上的黑妞。

这时的天色开始慢慢慢慢黑了,既然没有通车的希望,人们又准备要吃饭了,道边的小摊儿上又生了火,这也是炊烟,袅袅地升起来。

天又亮了,还是没有车能开通的消息传来。

那个乡下老头儿却又出现了,因为是早上,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很旧的军上衣,脚上的鞋

子已经给露水打湿了。老头儿背着一捆鲜嫩的稗子草,又出现在那辆运牛的车边了。

黑妞,黑妞,老头儿站在车下喊:黑妞,黑妞。一车的牛都动了。

车上的牛,经过了一晚上的饥饿煎熬,谁也不让谁了,都往车帮子边上挤。黑妞是老了,它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它只能在牛群里“哞——”地叫了一声,又“哞——”地叫了一声。老头儿又扒上车栏上了,他看到了自己的黑妞,被挤在后边,黑妞使了劲,却怎么也挤不过来。老头把一把草抽出来,朝黑妞扬着。但老头手里的草很快被车帮子边上的牛一扬头叨走了。老头儿用手把离自己最近的牛推开,往后推,往后推,一边召唤着黑妞。那黑妞在老头的召唤下好像又有了力量,终于挤过来了。老头儿发现黑妞的头部靠眼睛的地方在流血,黑妞受了伤,不知被哪头牛的角弄伤了。黑妞努力挤了过来,把头靠近老头儿了。一下子把头放在了老头儿的胳膊上。老头儿这才发现黑妞的鼻子也伤了。老头心上难过极了,也明白该怎么喂黑妞草了,他把草,团成一小把一小把,攥在手里送给黑妞。他昨天晚上已经想好了,今天不再来了,但早上一起来心里就慌慌的,像出了什么事,两只脚就朝这边来了,离老远就看见高速公路上的车还黑压压地堵着。高速公路上车那么多,人那么多,猪那么多,还有那一车牛。但老头儿心里就只有黑妞。他的心里难过极了,卖黑妞的时候,他难过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牛栏里进来出去。他觉着自己干了一件没良心的事。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么多的车居然在高速公路上被堵了,他的黑妞居然还在车上。老头简直像是在赎罪,再喂一次吧,总不能让它饿着,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这天早上,老头儿不但背了草来,而且还拿了黑妞最爱吃的豆饼,他把豆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塞给黑妞。豆饼的气息让车上的牛都激动起来,都使了蛮劲挤过来,黑妞很快就给挤到后边了。

黑妞。老头喊一声。

“哞——”黑妞在那里答应一声。

黑妞。老头儿又喊一声。

黑妞又答应了一声。

但黑妞毕竟是老了,它挤不过来。

老头儿的眼里有泪了,他把拱到自己身边的牛头推开,推开,再推开,他看见黑妞了,在别的牛的后边可怜地扬着头,不是扬着头,而是被别的牛架了起来。老头儿的身上,还带着一个绿色的啤酒瓶子,里边是水,还加了一点点盐,他想给黑妞喂些水,但那些饥饿的牛都被豆饼的香气煸动了,黑妞是老了,二十五年了,在那么多的日子里,黑妞天天跟着自己,现在,怎么会这样?老头儿从车上下来了,哭了,他不怕别人看见,眼泪流了满脸。他又绕到了车的另一边,从另一边扒上了车栏,他喊:黑妞,黑妞。

高速公路上的人们被一件事情吸引了,那就是那个老头儿又出现在那辆牛车边。他像是有点儿害羞,但他执拗地对那个牛贩子说,我一定要把我的黑妞赎回去。

赎牛?牛贩子说,好像有些不相信。

不卖了。老头儿说他不想卖了,卖牛的钱已经带来了。

他把卖牛的钱掏了出来,一共四百,一个没动。老头儿要把钱交给牛贩子。牛贩子当然愿意,他不愿意看到车上的牛死,更不愿在这里耗着让它们掉份量。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怎么把老头儿的牛从车上弄下来,一车的牛,一头挤着一头。怎么把牛从车上弄下来?车已经被加高了车栏,要是想把那头牛弄下车就得把加高的牛栏拆了,这有多麻烦,多费事。牛贩子同意了,车主却不愿意,坐在那里不动,看着前方,像是没听见。前方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车还堵着。

我不卖了,我要把我的牛赎回去。老头就是这么一句话,还有一头的汗,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老头跟在牛贩子的后边。周围的人有热闹看了,他们实在是心烦而无聊,一点点事都能激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很快都站到了老头儿的一边,他们认为老头儿简直是一种悔改的举动,老头儿在那里说黑妞在他们家都二十五年了,做了二十五年的活儿,下地,打场,拉粪什么都干,老头一边说一边急着掉泪。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了,说看不出你这个老头儿心这么黑,它给你干了二十五年的活儿你一下子就把它卖了?你们这些农村人还有一点儿人性没有?二十五年的长工都得给养老金!这个人这么一说,许多人都愤怒了,七嘴八舌地指责老头儿,很快,这种情绪又产生了变化,因为那老头儿,忽然掉过头去喊它的牛,声音颤抖着:黑妞——黑妞——

黑妞知道它的主人来了,在车上,苍凉无力地回应了“哞”的一声。

围在牛车边上的人们忽然不说话了,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情绪马上传染了他们。那个老头儿的声音和牛的声音让他们难过又激动。

老头儿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围在车周围的人很快就成了老头儿的支持者,都认为应该让老头儿把他的牛赎回去,要是不赎回去,那牛不是在这里热死就是要给屠杀掉。

那个车主却走到了一边去,他不愿做这种事,那加高的牛栏都是用八号铁丝拧紧的,要想把加高的部分拆开不那么容易。再说,要想把牛从车上弄下来,还得要搭板子,车主到一边去了,去了玉米地。围在车边的人们都没了主意。这样一来,那老头儿就更着急了,团团转。牛也是一条命。这时不知谁在说,说牛这种动物其实最应该得到尊重,干一辈子活儿到老在这里受罪真是不人道。二十五岁的牛如果是人可能就是九十多岁了,九十多岁还让它受这种罪?说这话的是那个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他的女朋友就站在他的身旁,挽着他的胳膊。二十多岁的年龄正是容易冲动的岁数,这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说:拆一下后马槽上的栏杆,又不费多少事,无论是什么动物的生命,都是珍贵的。这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自告奋勇了。工具很容易就从别处找了来。这个年轻人,一条腿跨在车栏上,一只脚蹬在后马槽上,开始往开弄车栏上加高的木栏。下边的人接应着,这年轻人,身上有侠客的气质,一想到要解救出一头老牛来,先就激动了,所以干得很起劲。他把八号铁丝弄开了。弄开了这头,又去弄另一头。一根杆子就从上边递了下来,下边有几个人接着。

干什么?干什么?这时候那个车主出现了。

你下来!车主对正在车上干得欢的年轻人喊。

年轻人就停了下来,但人还在上边站着,看着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车主。

你干什么?车主对那个年轻人说。

年轻人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下来。

车主说。口气是不好的,挑衅的。

黑妞的主人,那个老头就急了,他急了有什么办法,他只好去对那个牛贩子说好话,说牛不卖了不卖了,钱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他不愿看他的牛在这里受罪。围在车周围的人们突然怒了,都朝着牛贩子,都说人家不卖了你就得把牛还给人家,牛命也是命!赶快把牛还给人家老头儿!这些人们这样一说,那牛贩子就回了头看车主,车主原是他的朋友。他用眼睛询问车主的意思?

下来下来!车主的口气还是狠的,他要那年轻人马上从车上下来。

年轻人从车上下来了,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的是:那车主从年轻人的手里一把夺过了工具,车主也是年轻人,身手更矫健,一下子就蹬着马槽上了车,他自己干了起来。下边的人几乎要喝出彩来。车后边被加高的栏杆很快就被拆了下来,拆下加高的部分,后边的马槽就可以放下来了。后马槽一放下来,问题也就来了,那头叫黑妞的牛怎么下来?又不是条小牛,可以被人们抱着,就像它小的时候被那老头儿抱着走来走去。这时就有人出了主意,既然找不到搭板,可以从别的车上下一块侧马槽,这意见很快就被人接受了。而且后边那辆车的司机愿意帮这个忙,很快就下了一块过来,斜斜地架在那里了。一车的牛,一头挤着一头,在车上涌动着,那牛贩子马上上了车,他生怕那些牛从车上掉下来一头,他把那些牛往后边赶。

那老头儿也上了车,他要把他的黑妞从车上引下来。

黑妞。老头喊了一声,扬扬手。

“哞”的一声。黑妞在里边叫了一声,算是答应。

那头黑妞,毕竟是老了,已经给挤到了最里边。老头儿从这头牛和那头牛的缝隙间挤进去,看到他的黑妞了,摸到他的黑妞了,手已经像往常一样一把抓住了那粗粗短短的牛角。老头儿的感觉仿佛一下子中了电,他激动得颤抖起来。车上,都是牛屎,粘滑的,简直下不了脚,牛们都知道发生了事,都紧张起来,个个都不肯让了。还是那个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一跃,上了车,让他激动的是现在他们要解救一头老牛,他没想到车上会这样脏,脚下会这样滑,每一头牛的身上几乎都是屎,一上车,他就给蹭了一身脏。他好不容易挤到老头儿的身边了,他把挤在老头身边的牛往一边推,他要帮着老头推出一条路来。这时车下又上来一个人,也来帮忙了。那黑妞,却害了怕,这几天的经历让它心惊胆跳,它倒不敢到车边去了,那老头儿,和帮他忙的人好不容易把黑妞推到了车的后马槽那里,黑妞却说什么也不下车了。任你怎么推,任你怎么拉,它都倔着不下,在那里抖着,可怜地倔着,就是不下车。

下下下下!老头使了劲捶它的屁股。黑妞的屁股硌疼了老头儿的拳头。

你别打它,你打它做什么?车下边的人说话了,说牛又不是人,可以从车上往下跳,它是牛,你打它做什么?它都多大了,干了一辈子了,你就这样对待它?下边的人一这么说,老头儿好像害羞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没了办法。黑妞不下车他又有什么办法?牛一旦犯了倔,几个人都弄不动它,别看它老了,又受了这么多天的罪,但它还是有力气的,牛就是牛,到什么时候都是牛。

那个牛贩子又跳上了车,他说,找块布,遮住它的眼,还怕它不下。牛这种东西最好哄了:妈的,找块布子。

布子找来了,黑妞的两眼被蒙住了,这样一来,它果真变得听话了,一点儿一点儿,小心翼翼,甚至显得有点娇气,被老头儿从车上慢慢领了下来,黑妞是老了,经过了这么几天的折磨,它就显得更老了,甚至走路都有点一瘸一瘸了,四条腿都在抖,老头儿看到了黑妞身上的伤,屁股上的伤,临卖它那天,老头儿还给黑妞在院子里细细洗过,说干干净净的去吧,别让人讨厌。

老头儿小心翼翼把黑妞从车上领了下来,终于站在车下了。下边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车主和牛贩子也舒了一口气。他们又去弄他们的车栏去了。

人们看着那老头儿,搂着那条叫黑妞的牛的脖子,伤心而激动地哭着。他们都老了,他们--人和牛,都曾经年轻过,现在都老了。站在旁边的那些人,都不说话,心里也都酸酸的,他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这头牛都二十五岁了,好家伙,要是人,岁数起码在九十岁上下。

那条牛没哭。牛会哭吗,可能不会。它站着,两条前腿稍稍分开着,却一直在那里发抖。它忽然掉过头去,用舌头舔老头儿的手和脸,很粗糙的,像砂纸,在老头儿的手和脸上一扫一扫。

高速公路还堵着,天更热了,什么时候才能通?没人知道。

老头儿和那头叫黑妞的牛走远了,老头儿背操着手,牛跟在他的后边,在高速公路上逐渐地模糊了。

香烟屁股

斯文一点的叫法呢,是应该叫烟蒂,通俗一点叫烟头儿,再俗一点的呢,就叫烟屁股。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吸烟,她是东北人,似乎东北女人都好这么一口。我母亲现在偶尔还会吸一支,大多是过年的时候,有了好烟,她就会点一支吸吸。现在想想,我记不起母亲年轻时吸烟的样子,但我还能想起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的模样,还记着她用过的那种玻璃丝手套和很高很高的高跟皮鞋。我的父亲一辈子吸烟喝酒,他最喜欢吸桥牌水烟丝,这种牌子的烟丝切得很细,颜色金黄,一看就很高档。这种水烟丝很香,父亲在一边吸,我们在旁边不停地耸着鼻子,绝对是一种享受。这种烟丝放在长方型的扁纸盒子里。盒子上边印着一座大桥,好像是南京大桥吧。这种盒子正好用来放蚂蚱。我常常等着父亲用空一个盒子,然后就到院子外边去逮蚂蚱。逮几只蚂蚱放到盒子里,等想起来再看时,蚂蚱已经四脚朝天--死了。我父亲吸过的香烟牌子太多了,我能记起来的有大前门、恒大、大生产、大婴孩、牡丹、玫瑰、哈德门、我小时候最喜欢大前门烟盒里的那一层锡箔,用这种锡箔叠飞机可以飞得很高,我上小学的时候,特别热衷于玩叠飞机,下午一放学,就和同学跑到学校对面的公园里去,在公园里的小土山上比赛谁能把纸飞机飞得最高。

公园的小土山其实只能说是一个土包,土包上种了些柏树,山顶上也是柏树,站在这小土山上可以看到山下边的一个水池,水池和一条水渠相连着,土山下种了许多丁香树,白丁香和紫丁香。那天,我们就是在丁香树下发现的那个香烟屁股。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那只烟屁股太特殊了,烟丝特别的细也特别的黄,烟丝有多细?简直是要多细有多细,一看就十分特殊。我们几个玩纸飞机的同学一下子就愣住了,把这只香烟屁股仔细传看了一遍,然后就决定把它交给李老师了。那时候李老师总是给同学们讲要时时刻刻警惕美蒋特务搞破坏。我们几个玩纸飞机的同学认定那是个非同小可的香烟屁股。我们打消了继续玩飞机的念头,也害怕了,从湿漉漉的丁香树丛子里跑了出来,我们的心都“砰砰砰砰”直跳,回头看看我们刚才还在里边玩的丁香树丛,忽然感到了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我们好像看到了那个无所不能的特务,那特务戴着法兰绒鸭舌帽和黑眼镜,土黄色的风衣领子还半竖着,遮着半个阴沉的脸,就在丁香树丛子后站着。那特务从年龄上讲一定还是个年轻人。我们兴奋异常而又忧心忡忡地回学校了,同学们都已经放学了,但老师们还没走。日头已经偏西了,寂静的操场上一片夕阳,白杨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到处是玫瑰热哄哄的香气。我把那个特殊的香烟屁股交给了我们李老师,李老师把那个香烟屁股看了又看,闻了又闻,表情马上严肃起来,然后找丁校长汇报去了。我们李老师的眉心处长着一颗说黑不黑说红不红的痣,他对我特别好,有一次我把他平时喝水用的蓝釉瓷杯打了,我以为李老师会让我赔,结果李老师什么也没说。

把烟屁股交给李老师的第二天,我感觉到学校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有陌生人来到了学校里。我们的学校很小,操场倒是很大,老师们的办公室在学校操场东边,办公室最西边是个水房,水房平时总是让学生弄得到处是水,再往西是音乐教室。我上课的时候从窗子里看到有几个人跟着李老师进到校长的办公室里边去了。这让我有说不出的兴奋。我觉得陌生人的出现肯定是因为那个特殊的香烟屁股。李老师很严肃地对我和另外两个在公园里玩纸飞机的同学说,让我们不要把发现烟屁股的事对任何人讲,这就让我心里更兴奋,兴奋到后来简直都有些心烦了,憋得心烦。

还没有下课,李老师就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去,他说让我马上去一下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里,除了丁校长还有三个人,当然不算我们的李老师。校长对我一说话,我马上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丁校长是个瘦干瘦干的小老头,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到了冬天,他总是戴着大口罩,夏天的时候,只要一着急他就喘。他要我向那三个陌生人讲一下发现香烟屁股的事,又问我,这事都对什么人说过?我说李老师已经对我说过了,所以烟屁股的事我谁也没对说过。

对你爸爸说了没?丁校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对你妈妈说过了没?丁校长又看着我。

我又摇了摇头。

这样就好,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丁校长严肃地说:还有你哥哥姐姐,也不要对他们说。

那三个人其实没多问我什么,因为他们提议要我带他们到公园里发现烟头的地方看看。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重要,好像全校的学生里数我是最重要了。我随着那三个陌生人,当然还有校长和李老师,我们穿过操场往校门外走的时候,正是下课的时间,许多同学都停止了游戏吃惊而羡慕地看着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我的心里升腾起来。

那三个陌生人在公园的小山包下看了又看,还用脚仔细从水池那边往树丛这边量了量尺寸,我发现湿土里有许多蚯蚓钻过的洞。那些人取出照相机拍了照。我把发现烟屁股的地方指给他们看,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当即就钻到丁香树丛子里去了,在里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钻了出来。这个人从里边钻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什么?是一团纸,那三个人团团围在一起研究纸去了,那张纸被展开,然后又被捋平,正面看过,又看了反面,然后又被举起来迎着光看,后来给扔掉了,他们发现那不过是张擦过鼻涕的废纸,或者是擦过别的什么体液。这个人再次钻到丁香树丛子里去,他要进去拍照,再出来的时候,这个人脸上蹭了些泥,身上湿淋淋的。再到后来,丁校长和李老师随着那三个人上了小山包,刚刚下过雨,小山包上很滑。当然我也跟着。那三个陌生人中的一个,好像是他们的领导,站在小山包上往西南方向看,小声说那面就是发电厂。说如果真是美蒋特务,有可能是来这里看地型。那个人还指了指远处的大烟囱,说站在这里正好看着电厂的那个大烟囱,又说在这里安装发射器有些不太可能,可能是画图,画出方位图然后再出动飞机。

那三个人在公园小山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了老半天,拍了不少照片,然后才离开,他们没有再回学校去,而是把那个特殊的烟屁股带走研究去了。

我是和丁校长李老师一起回的学校。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丁校长忽然弯下腰来,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这下子立了功,但是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既然丁校长拍了我的肩,李老师似乎也不能不拍了,他也拍拍我的肩,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高的警惕性。这是进学校时的事,学校里这时静悄悄的,到处弥漫着玫瑰浓郁的香气。同学们正在上课,不知哪个班级的同学正在高声念课文,整齐嘹亮但让人不知所云。这是这一天最后一节课。我真希望同学们都看到我和丁校长李老师一起走进学校的这一幕,进学校的时候,李老师小声对丁校长说那烟屁股的烟丝真他妈好,根本就不可能是国产的!我看差不多是美国的,或者就是英国货,就是不知道好抽不好抽?丁校长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对李老师说:那还能不好,烟丝那么细,那么黄,像蜂蜜,比咱们的大前门一定好多了,味道一定十分好。

后来我才知道,学校里的老师几乎都知道了我们在公园里发现特殊烟屁股的事,那个香烟屁股几乎是被所有的男老师传看一遍。有的男老师甚至还把烟屁股放在鼻子下贪婪地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传来传去的结果是证实了几乎是所有抽烟的男老师都没抽过这种牌子的香烟,不但没抽过而且也没见过。教美术的大个子王老师那天正好不在学校,还专门骑着车子赶回来要求看看那个香烟屁股。可惜那个香烟屁股已经给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这让教美术的王老师有无限的遗憾,因为他简直就是个烟鬼,右手手指是焦黄的,他在黑板上给我们画图,手指是黄黄的一截儿,粉笔是白白的一截儿。

小学生在公园里边发现特殊香烟屁股的事很快在我们这个小城传开了,并且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恐惶。不少人认定有可能在某一天的晚上城市西南方向的电厂会给炸毁。什么叫"形势"呢?街道干部对我母亲说:王嫂,有形势了,窗玻璃上要贴纸条儿。我母亲肚子里怀着我的小弟弟,穿着花布袄,肚子挺挺的,每直走一步都很困难。我母亲就往窗玻璃上糊纸条儿。我母亲让我帮她往纸条儿上抹浆糊,一边对我说:有形势了,不贴纸条不行,到时候碎玻璃会飞得到处都是。

发生香烟屁股这件事的第二个星期,李老师又把我叫到了丁校长的办公室。丁校长忧心忡忡地问我:你没把香烟屁股的事告诉别人吧?我说没。丁校长看看李老师,说那怎么人们都知道了这事?我在旁边又小声说了声没。丁校长坐了下来,看看我,老半天才说:我相信你。

从丁校长的办公室出来,李老师对我说,以后最好少到公园偏辟的地方去玩纸飞机,特务都到过那里了,那里危险,记住,不要再到那里去玩儿。

那天晚上,我的父亲吃饭的时候忽然对母亲说,晚上少让孩子们出去。接着父亲就说起那个香烟屁股的事,说有个小学生在公园树丛子里拣到了一个美国烟屁股,烟丝简直比蚕丝还要细十倍,可见公园不是个安全地方。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激动极了。父亲吃过了饭,坐在桌子边装烟斗的时候把盒子里的烟丝看了又看,又自言自语地说:烟丝怎么能比蚕丝还细?

这一年的暑假很快就要来了,学校里的玫瑰香气一天比一天淡了,别的花儿却开得如火如荼。学校怕学生们跳墙头,就在墙下边种了许多玫瑰,而一进校门的花坛里却种了各种好看而让人叫不上名儿的花。暑假快要来到的时候,那天李老师忽然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李老师爱拉二胡,他的办公桌的后边的墙上就挂了一把二胡。李老师只要一高兴就要拉那么几下。我进去的时候李老师正在拉二胡,他拉二胡的时候有个怪习惯,就是一边拉嘴一边动,样子怪怪的很滑稽。他见我进来,便停了拉二胡,笑了笑,说丁校长在办公室等你呢。我随着李老师往丁校长的办公室里走的时候,李老师忽然又拍了拍我的肩,对我说,学校要给你发奖状呢 。其实,李老师说错了,不是学校要给我发奖状,是公安局的那三个人又来了,他们带来了奖状,一张硬硬的红纸,上边是齿轮和麦子还有鲜红的花朵和飘舞的红绸带。

我进去的时候,公安局的那三个人正和丁校长说说笑笑,抽着烟,地上有不少烟屁股。

我和李老师一进去,丁校长马上就对李老师笑着说:你听说没有,香烟屁股的案子已经破了。那不是香烟,只不过是一截烟屁股上安放的过滤嘴。

李老师马上就笑了,说这件事他刚刚也知道了: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种烟?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公安局的人马上说,这种烟据说国内也有了,只不过现在只供应中央首长。

我说怎么没在街上见过这种烟。丁校长说。

北京也好像没有。李老师前不久刚刚去过北京。

这种烟是内部烟,只供应上级领导。公安局的人又说。

丁校长说是不是太有点浪费了,一支烟一个过滤嘴子?

李老师说高级的东西都是有那么点浪费,其实用报纸卷烟抽也就那么个味儿。

办公室里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我站在那里,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失望,那个美蒋特务呢?传说中近在咫尺的美蒋特务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这么说,公园里并没有美蒋特务。虽然我领到了一张奖状,但我还是感到了失望。丁校长叫我来的另一层意思是:要我依旧别把香烟屁股的事对外多讲。因为什么呢?因为更为重要的是有可能中央首长悄悄来过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城,首长去了公园,悄悄视察了我们。是哪能位首长呢?人们谁也说不清,总之是有大首长来过了,大首长来我们这个小城可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光荣,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好的香烟屁股?丁校长说。

不是香烟屁股,是过滤嘴儿。李老师想纠正一下丁校长。

什么过滤嘴儿,就是个香烟屁股!丁校长想了想,说。

办公室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过,香烟屁股这种叫法是不是有点儿不太斯文?应该叫烟蒂才对。丁校长想了想又说。

对,应该叫烟蒂。李老师说。

什么蒂不蒂,老百姓听不懂,就叫烟屁股!丁校长马上又说,笑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轰”地一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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