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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切语杂谈

2005-04-29傅憎享

寻根 2005年2期
关键词:胡同

傅憎享

反切语不是大众语的白话,而是小众秘密语的黑话。白话力求明明白白,黑话则是揣起明白说糊涂。反切语虽然遍及各地,然而语圈极小,是另类话语,是封闭性不为圈外人道的秘密语。江湖黑话,给定不同的名称,试循名求实:

一、切口/砌口两个概念正好是反切的两面:切口的切是说语音是可以切割的,单音词缓读分音一分为二叫作切口。反过来,由双音合声合而为一“返”回原切之音。砌,即两音叠砌。反切的反本是返回复归还原,因取反字被误解:如旧《辞源》“唐避言曰反”等。复归返归本原,1900年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合声”概念准确。切音正序、逆序外尚有变序,元杂剧的逆序语如关汉卿的《绯衣梦》“嘴碌都”、《救风尘》“嘴卢都”:碌都、卢都都是逆序突,嘴突起鼓嘴膀腮。因为反切只表音而无义,正序也常遭误解。《金瓶梅》“你斑鸠中了弹也,嘴答谷了。”答谷/突,斑鸠中弹死后嘴突起而鸣不得也。不是后人误解斑鸠巢陋,蛋掉跌破而哀鸣!

二、变序(纤语近于娼)古称脸为庞,宋晁端礼《滴滴金》“庞儿周正心儿得”,庞正序切音/博浪/百浪,潘金莲眼中西门庆“十分博浪”,令人联想十分漂亮。庞转化为盘儿亮,庞盘双声,变韵为盘:麻脸叫梅花盘,翻脸叫鼓了盘。只有乳托还叫奶庞未变。

这种双声变韵庞盘之变,被叫做反切语的分支,略似诗韵所说“前有浮声,后有切响”双声后字变韵追求反切的奇响。

切响与正序效果大不相同,妓家敬称客官(官人)为孤老。孤老/锢,喻指小炉匠/锢漏锅子。妓者贬为破锅,需焊补。于正序之外尚有变韵之变序,《金瓶梅词话》中骂妓女为“零布”,人不解,误会为“零碎布头”。这是双声变韵的变序反切:零/裂,布/帛。零裂是剪破,布帛是货币名。“后有切响”,重组切响 是为破货,就是破锅。

双声变韵,切响至为复杂难解,《金瓶梅词话》中,有国内外学人视为四大难解隐语即是。举其一,以例其他。

鸦胡石/影子布/朵朵云儿/了口恶心

原语无标点,学界点不断,理还乱。有人断为“夜壶、拾、掇、了”的藏头格。不是藏头夜壶,而是内寓深义。隐语是双声变韵,深义融入变序后之重组“切响 ”之中。

鸦胡石元明文献18部,皆言是硬玉寓“硬”。

影子布灯影戏影窗之布,影戏耍即“摇”。

朵朵云儿江湖切口是“大”,朵即躲。

了口恶心男阳为 /了、同鸟。

双声变韵,韵中寓意“切响”,即为:鸦/硬,影/摇,躲 /大 ,/鸟。表层是鸦影朵/躲了,深层义是硬耍大鸟。鸦/硬即今京骂丫挺(有学者言是丫头养的,头养合音躺而不挺)。而“摇大鸟”就是沈骂“耍大刀”,古今骂语有潜在的暗流。再则,鸦/硬,影/摇是男欢女爱的戏逐,灯影摇不实写人而写幕后人影晃动,有诗的意境。清《白雪遗音》:“分明巫山云雨情无限:灯影晃窗前。”讳语忌直,隐语求曲,于曲折之中产生审美情趣。

三、市语·胡同前人有言:“俗语近于市,纤语近于娼,戏语近于优。”上述变序反切即是纤丽近娼之隐语。为什么称为市语?因反切流行语区得名。旧市场叫“杂八地”,五行八作,人员混杂。旧称市场四多:妓院多、酒家多、戏园多、赌场多。清末徐珂《清稗类钞》写道:

六街如砥电灯红,

天乐听罢听庆东(戏)。

惠丰吃罢吃同丰,

谈助无非白发中(赌)。

闲来只是逛胡同。(原注:“胡同为妓馆所在地也。”)

南京明代有著名的十六楼;南市、北市是其中两个名楼。北京旧有“八大胡同”。纤丽反切出自胡同,胡同是反切语原生地。

有人误解胡同是蒙语的井(周士琦:《北京胡同起源》,《寻根》2003年第1期),这是钻进了死胡同,以流当源,倒果为因。论据是元《经世大典》“火”,最先打火道(辟消防隔离带)的是宋人赵善俊,《宋史》有传:善俊“知鄂州(今武昌),适南市火。开古沟,创火巷,以绝火患。”事在语先,是语史的绝对准则,不仅火巷的为宋赵善俊先于元而创,更是古汉语早已有之。

字《唐韵》、《集韵》皆收,引《说文》曰:“里中道也。” /胡同亲缘密不可分, 更早见于《山海经》“飞鱼状如鲋鱼食之巳痔。”晚出的《篇海》分音。《正字通》:“京师街道为。”胡同是的切音: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七《南山胜迹》记载:“宋殿前司营第二峰,塔西小径石壁夹道通人往来,名为石。宋初名公多题刻其间。” 可知石是宋之遗存。 ,是两侧石壁夹道,今犹称胡同为夹道。袁枚《子不语》多见合声的字:卷十二“前至小”,卷十五“狭”、“转身进”等等。北方切音为胡同,南方弄堂也与反切相关:不是“官路曰弄,庙路曰堂”。东西横向曰行/巷,南北竖向曰列/弄。《南史》载:“东昏侯被弑于西弄。”即被杀于宫西侧南北走向狭弄(小胡同)。清王有光《吴下谚联》曰:“棋盘街,南北列;羊肠径,东西别。”弄/列、里/弄皆为双声;行/趟叠韵,口语称行为趟,趟/堂,堂/巷同韵。巷/行/胡,堂/弄/同,这便是北方胡同与南方弄堂的音缘。市语包容极其宽泛,胡同确是“俗语近于市”的语域定位。2004年8期《英语世界》上,尼尔·基恩撰文说:“俚语不如伦敦多,伦敦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庞大交易市场的大本营。”可证“俗语近于市”的道理世界大同。

四、声嗽、戏语近于优反切语与优伶演艺如影随形。元杂剧《高祖还乡》“一面白胡阑套住迎霜兔。一面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蛇缠葫芦……”元末诗人杨维祯《西湖竹枝词》“河西儿女戴罟,当时生长在西湖;手弹琵琶作吴语,记得吴中吴大姑。”卖唱女艺人,头饰罟,即《席上腐谈》所云罟姑,《真珠船》所云顾姑,聂碧窗所云固姑。《书隐丛话》:“实一物也,即今女人所带盘圈,以铁丝为之。”罟姑、顾姑、固姑切音合声是为鼓,今称额头突出之禽鸟曰鼓鼓头即是。一物而异名,因切音只记其音,如旗帜白胡阑/环、红曲连/圈,实录反切语音而未顾及其义。宋代学者王应麟《困学纪闻》说:“字书眼学,韵书耳学。”从字面上胡阑/环、曲连/圈,看不明白,而诉诸听觉是一听就懂。近于优的戏语,莫过于声嗽。

声嗽历来多引述明徐渭《南词叙录》:“鹘伶声嗽,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只是说典雅的南词被里巷歌谣俗化了,所以“士大夫罕有留意者”。祝枝山(允明)便留意于此,他在《猥谈》小书中的看法是:1.“所谓鹘伶声嗽,今所谓市语也。”2.“此本金元谈吐。”3.“词语中所用土语无限”,“孤乃官人,即其土音也”。他断定声嗽是金元遗留的市语、土音。左思《蜀都赋》“之里,伎巧之家”,说市场是妓院群落,流行“土音”谈吐,所举之例为妓家官人即孤老。(前已说:孤老/锢,焊补漏锅者)明代无名氏《墨娥小录》有“行院声嗽”,归入行院。

声嗽反切合声是为哨,又叫哨语,哨是反切舌辩,蔡伯龙《官话汇解便览》称为“咬哨”。哨是舌辩脱口秀:有切音来言,应之合声去语,相互咬哨辩论。晚近尚称能言善辩者为“三吹六哨”。哨诮同韵,舌辩相互讥诮,谓之诮否,与俏皮反义。明朱有《诚斋乐府·乔断魂》“市语声嗽,我也不省得”,剖解多番才说:“你的嗽,我鼻涕了!”意思是擤(醒)得了!

五、龙钟的扑朔迷离习惯是语言的裁判,它统治语言,它给语言定出准则。面对习惯势力,语言无力而又无奈,不得不认可“约定俗成”。扑朔迷离,本是反切,抓耳提兔,脚踢蹬扑朔/泼(撒泼)者,是雄兔;而眼“迷离/眯”便是雌兔。这是从兔的行为特征区分雌雄。明何良俊《语林》言龟“爬沙”是四脚并用,兔扑朔也是四足踢腾。爬沙、扑朔音同义近。然而语源于反切扑朔而又迷离。有人不问原出所自,讥诮何必讨源?“叫鸡即鸡,叫狗即狗,何况鱼乎!”否定了语原学寻根穷源的必要。笔者先在《沈阳日报》发表了《老态龙钟不是钟》,继之再在《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3期发表了《龙钟老僧话龙钟》,以期引起反切之反思。

龙钟,实指竹杖。古诗存有竹杖信息:“霜风色古、露染斑深。每个龙钟之族,幽翳沉沉。”这是北周庾信《邛竹杖赋》的要句。清陆凤藻《小知录》:“龙钟,竹之劳者。”竹何以劳?惜未申说。

竹杖扶持老人,是代劳之劳竹,又名“扶老竹”。语音内存反切之元音/因:扶老/劳、龙/劳、龙/弄;钟/竹、钟/杖。龙钟/龙杖//弄竹/弄杖同音一系,同声相应。先有弄杖/弄竹之前音/因,后有龙钟文字记音之后果。

老年无力再发少年狂,不能舞枪弄棒了。不曳自摇、离杖就倒,只得扶杖弄竹而行。何况佳杖向有佳名:晋戴凯之《竹谱》:“竹之堪杖,莫尚于筇。”筇竹是上等手杖的首选。《山海经·中山经》:“有龟山,多扶竹。”晋郭璞注:“扶竹,邛竹也。高节实中,中杖也;名之扶老竹。”高节、节间距高,实心坚实,有扶老的实用价值。“高节实中”更有精神品格寄托,所以爱不释手,抚弄把玩不已。弄竹是老年心态,是人的品格节操,渗入“高节实心”弄竹之中。人如竹,竹品与人品合为一体,所以才有龙钟老态之弄竹的心态。嘉杖何处有?《蜀都赋》仇兆鳌注:“筇杖传节于大夏之邑。”公元前139年,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曾亲眼目睹了“高节实中”的邛杖实物。物以稀为贵,邛杖被写进了《史记·大宛列传》及《汉书·张骞传》中。

六、反切不是名人创 最先否定“孙炎作反切语”之谬说是宋代宋祁(子京),其《笔记》明确指出反切“本出于俚语常言”,例如:团/突栾,孔/窟窿,精/鲫令,不可胜举。据此说:“国朝林逋诗云:‘团栾空绕百千回。即不晓俚人反语;逋虽变为团栾,亦其谬也。”团切音突栾,再以团栾合声,不符合反切规律,是错误的。后之诗人沿伪袭讹,咏月团栾等。宋祁力主反切出自下层俚人,而否定孙炎创反切之谬说。反切为孙炎所创,几成定谳,影响后世:清代蒋超伯《南语》:“音韵之反切,始魏之孙炎、不始神珙。”学界依据的都是北齐颜之推(531~590年)《颜氏家训·音辞篇》:“孙叔言(炎)创《尔雅音义》,是汉末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孙炎创作了《尔雅音义》音韵书,而不是首创了反切语。是利用反切律,用于注音,是个贡献,应予肯定。然而反切是客观规律,规律是不能创造的。把孙氏创作韵书说成是创造反切,既误解了前人,更误导了后人,贻害深远。

反切语更以“徽宗语”冠名,附会名人,提高身价。传说,1127年宋朝徽、钦二帝北掳,用反切语秘谈。这仍然是使用,而绝非首创。只能说明宋时是反切语兴盛之时,从皇帝到平民使用者众多。

七、反切旅语自生于民间北魏郦道元(466~527年)早于颜之推,于《水经注》中谈到地产名酒桑落时,不经意语及反切。

自王公庶友,牵拂相招者,每云:索郎(有顾思同),旅语:索郎反语为桑落也。更为籍征之隽句,中书之英谈。

《水经注》对桑落不是溢美,是“方土之贡选,最佳酌矣”。直到唐代,桑落还作为贡品,进献皇上,再分赐宠臣分享。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安禄山受赐甚多。”品目中桑落酒赫然在目。

确如《水经注》所说,桑落成为诗中隽句。北周庾信诗云:“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秋。”(蒲城今山西永济)。后世诗人竞相征引,唐白居易“桑落气熏珠翠暖”,温庭筠“寄语谪仙呼索郎”,皮日休“尽日倾心羡索郎”,宋黄鲁直《送王郎》“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直到明谢肇《五杂俎》“东郡之桑落,京师之烧刀,不胫而走九州矣!”

所以在“索郎有顾思同”处断句,而不能把“有顾思同”割裂成“骑马句”。不仅酒友们共同认定索郎,引述的诸家诗人,回顾索郎与桑落一体二元。呼朋引友思同饮索郎,才得出“旅语:索郎反语为桑落也。”

旅语的概念,是郦道元首先提出。旅生,原指植物,《后汉书·光武帝纪上》“野谷旅生”。李贤注:“旅寄也,不因播种而生故曰旅。”古乐府《十五从军征》:“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郦道元把不种自生植物旅生移来作为反切“旅语”是个创造。旅语是不种自生的,是对反切语最精准、最科学的概括。索郎与桑落是回环互切的趣例:

索郎/桑←→落/郎索;桑落/索←→郎/落桑。桑落与索郎是声韵天成,是旅语的典型。

人们由于对旅语反切美的无知,化美为丑。明谈迁《枣林杂俎》慨叹:“桑落酒,秦人讹为丧,改称秦酒。桑落名极佳,本无所触犯,而且易之!”反切旅语定位迷失。

八、未结的结语反切语久经使用融入通语中,如毂/轱辘,瓠/葫芦,习惯了双音词,反而对单音原词陌生而疏离。生活中的反切词,更是不问切之原因,已经不为人注意了。冯玉祥《趵突》诗颇形象:“一个泉眼/两个泉眼/三个泉眼/咕嘟/咕嘟/咕嘟。”反切与通语融合无间。《唐会要》:“结辽,秦吉了也!”人们称之为传情鸟,传递爱情信息:情急了!如东坡诗:“鸟不知名声自呼。”

对反切不诉诸听觉,而在字面上求诸于视觉,必然错误。京师著名的大栅栏,《说文》:“柴,小木散材,士佳切。师行野次,竖散木为区落,名曰柴篱。”老北京语音远离栅栏,更远离了柴篱,语音演变是习惯成自然。

骨董何以名文物?骨董/铜,文物以青铜为著。牢丸何物?《汉语大辞典》误释为元宵,西晋束皙《牢丸赋》,三百余字,掰皮说馅,赋赞牢丸就是饺子。丸子入水散花,受卵的启发,包上皮儿就牢固了。卵切音牢丸,“前破浮声”有实义;“后振切响”:牢丸音义臻于完美。《汉语大辞典》不辨牢丸反切,不读《牢丸赋》原文,谬释为元宵,误解了古人,更误导了今人。反切语根源不应迷失,也不应长期扑朔迷离!

(作者单位:辽宁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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