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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小说在线)

2005-04-29陈约红

青年作家 2005年3期
关键词:程浩黑虎土城

陈约红

钱永要去土城的事是推不了的。他爹很固执,说如果他不去,那他就自己去!看着老爸佝偻的腰和一双枯枝样的秃手,钱永终究还是答应了这桩鬼差事。

从昆明出发,一路坐火车乘汽车,只知道往滇南去,向人们问起土城,都一脸的茫然。还是从几位老赶马人那里找到些线索,但一说要去那儿,他们都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了一个赶马汉子同去。

没想到那路极其难走,很多路段茅草丛生,崎岖坎坷,忽而隐藏到深深的谷底,伴着汹涌的河流,在浓密的树影里潜行。跃出深箐的阴影,路又蜿蜒着伸向山巅,沿途峡谷重重,参差交错的悬崖坠石,将路挤兑成一股细线,贴在崖壁上,稍不留神就会滚下深涧。

赶马汉子说,过去这驿路上是很热闹的,往东可达宜宾、重庆、南宁、广州及中原等地;往南则可经蒙自、河口入越南,与海外连通;往西去大理转北过腾冲,南过瑞丽达缅甸、入印度;往北渡金沙江至滇东北高原就是著名的西南丝绸之路的“五尺道”中国段。很多古道为青石铺砌,长年累月,马蹄踏出了一路路深深的“石窝”。解放后,有了公路、铁路、飞机,四通八达,驿路和马帮也就慢慢废弃了。

这会,钱永正和一个赶马汉子坐在野地里烤火,一匹卸了驮的马儿在一旁嚼草。

夜色如水,很轻柔地包裹着他们。

在这大山里,夜晚真是一个万物活跃的世界。神秘,幽暗,充满灵性。到处窸窸窣窣地响着,树枝摇曳,草儿在叹息,还有各种各样来自自然深处、人类不可知的如谜一样的古怪响声。山风乍起,踢踢踏踏的像有人急促地跑过,耳边隐隐传来低沉的喊叫。

钱永抱紧双肘,尽力把自己缩小在篝火温暖的光晕里。

“别怕,那是土城的风,那种风会滚石头,还会鬼叫。我们快到了,看,在那儿——”赶马汉子似乎知道钱永在想什么,很不经意地说着,抬手指了指远处。

钱永只看到一片朦胧。山峰间被浓重的雾填塞得满满的。那雾墨黑墨黑的,很沉,把什么都捂得严严实实。仔细看去,雾里隐约有参差的剪影,像古堡,像碉楼,模糊得很。

这时很突兀地起了一阵尖啸,像有人朝他们撒了一把沙子,周围刷刷刷地大响起来,在一阵白光闪过之后,钱永看见一个人影,伸开双臂,像个白色的丫字立在前方。他呀地叫了一声,背脊上凉飕飕的,再揉揉眼睛细看,却只是一团黑雾。

他惊慌地说:“有人!”

赶马汉子拨了拨柴枝,火焰轰地窜了起来,周围顿时一片亮光,黑雾显得很远。赶马汉子笑着说:“你眼睛花了,土城除了风吹石头滚,没有活东西。倒是这山野不怎么干净哟,过去土匪凶,山官土司狠,动不动杀人,该有多少冤魂?马帮火并,又留下多少孤魂野鬼?还有那,树有树妖,山有山鬼,还有路鬼、草鬼、崖鬼、瘴气鬼,嘻嘻,妖魔鬼怪多的是……”

看着钱永吃惊的样子,赶马汉子大笑,嘶嘶吹着口哨,站起来走到黑暗中,抱来些枯树枝扔进火里,然后看着钱永说:“伙子,想听故事么?”

“我不听鬼故事!”钱永赶紧说。

赶马汉子嗤嗤一笑:“啊,是那个女人呀,那个女人的故事。”

那女人有一个花的名字——含笑。

土匪打进镇子时,含笑正在洗澡。

她是早晨从省城昆明过来的。第一次空袭警报响过后,全城的人都拥到了大街上,茫然地瞪着天空,天空是一种古怪的紫黄色,地上弥漫着一团团黄尘。

几架黑老鸹似的日本飞机呼啸着掠过,随即轰隆隆一连串炸弹爆响,满街的人才如炸了群的蜂子,哄地四散乱窜。含笑被程浩拖着,挤在惊惶失措的学生堆里往外跑。他们跑出校园,又沿城墙根跑出城。警报一直在尖叫,城里冒出一股股黑烟,炸弹的闷响震得地皮直打颤。更多的人呼天喊地地从城里拥出来,又惊鸟似的散落在城外大片的庄稼地里。

“天啊,我爸我妈……”含笑急得直跺脚,又想往回跑,程浩抓着她不放,急赤白脸地说:“现在回去太危险,等警报停了再去找他们。”

他说着,拉了含笑急急忙忙又跑。人太多,路上拥挤,俩人跌跌撞撞沿着山路跑了大半天,天擦黑才来到一个小镇上。程浩想起有一个亲戚家在这儿,忙又询问着去找,还真找到了。那亲戚看上去还厚道,家是青砖瓦屋的楼院,很殷实的样子。

听说昆明城跑警报,亲戚就很慌张,忙安排俩人在小阁楼住下,又急着嘱人去打听含笑父母的消息。

含笑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在家时,连袜子都是每日一换的,这会儿浑身黏糊糊、脏兮兮,像个拾荒的花子婆,站在那亲戚面前极不自在。

程浩烧了一锅热水,一桶桶拎上楼,灌满一大木盆。又将含笑拉上楼,往木盆前一推,扔了件宽大的白睡袍在一旁,调皮地挤挤眼睛,就关上门出去了。

含笑迫不及待脱去衣服坐进盆里,温热的水瞬间就从腰间漫上来,她缓缓地掬着水,又搓又洗,那感觉仿佛是在蜕皮,蜕了一层又一层,盆里的水也粘稠起来。

月亮真好,月光透过一扇菱形花木格子窗,花瓣似地洒了一地。含笑站在盆里,用存下的半桶水从头冲了下去,水珠哗哗滚落,那白皙的身体在月光里显得晶莹剔透。

含笑刚套上袍子,门响了一下,她回眸一笑,笑容就僵在脸上。

黑暗中浮着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大张的嘴巴成了个黑洞。

没等含笑叫出声,那男人就扑了过来,一把嵌住她,用力一甩,扛上肩噔噔噔冲下了楼。

外头一派混乱,大火熊熊。那人将含笑抱上马就跑。含笑趴在汗津津的马背上,身上压着一个沉重的躯体,脑袋和双脚被什么硬物撞来撞去,痛得她一次次失去知觉。

突然那马嘶叫着立起前脚,蹦了几蹦站住了。几条黑影从路旁窜出,一溜牛角长刀,在夜色下闪成一道青白的弧,团团将那马围住。

“想死啊,你们……”骑马的人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砰砰!一杆枪喷出一团火光,向黑暗中飞去,顿时马嘶人吼,刀枪乒乓,黑暗中有惊叫声,呻吟声,地上隐约有人在挣扎,空气中弥散开浓重的血腥气。

那马驮着含笑,像一只大蝙蝠样四处扑闪,狡猾地避开刀光剑影。猛地,马的臀部一沉,骑在马上的人只觉得背上一热,他略略一偏头,肩上赫然一张黑脸,正凶狠地盯着他。

“你——”那人来不及说话,一把锋利的尖刀,就顺着他的软肋捅了进去,接着刷地一抽,引出一道黑流。那人腰一挫,颓然折倒,像一堆黑色的泥巴,啪地掉到地上。

受了惊的马又踢又蹶,一个人眼疾手快,弯腰挡住了差点摔下的含笑,随即跳上马背,哒哒哒哒一阵马蹄疾响,一个个人影地遁般隐匿了。

含笑被那人紧紧搂在怀里,在马上颠簸了许久。四周一片漆黑,只模糊看见稀疏的星点和隐隐的山廓。

突然那马一个跟头摔了下去,含笑也一下滚到地上。

含笑只听见一阵呵呵声,她恐惧地睁开眼睛,身旁是一堆篝火,一群腰围兽皮,面色黝黑的男人惊疑地瞪着她。她吓得拼命缩起身子,绝望地喊着:“程浩……”

一束强烈的火光射过来,火光中,含笑看见一个黑脸男人目光如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个黑衣黑裙黑布包头,浑身银饰玎玲作响的女人走过来,示意含笑跟她走。

她们跨过一重重门,又穿过一层层院落,最后来到一道大门前,那大门粗糙土气,一块“皇封世袭土城大山官府”的大匾,草草悬在门楣上,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女人带她走上台阶,走进一间点了很多火油灯的大厅。

大厅正上方是一把阔大的木椅,很高的椅背上栖着一只目光锐利的兀鹰。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裹着一件黑披风,庞大的黑包头压住了半个脑袋,含笑只看见一张尖瘦的脸和一撮翘着的山羊胡子。老头的眼睛,如身后那双鹰眼,阴沉而犀利。

含笑看着他,急急地说:“我是省城的学生,我要回家!”

老头似乎没听见,只是上下打量着含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一旁的女人说:“大祭师说,土城的东西,只进不出,你也一样。”

含笑还想哀求,那兀鹰倏地飞起,悬在空中,恶狠狠地瞪着她。

女人忙拉着她走出大厅,将她带到一间小土房里。含笑一把拉住她说:“我不能呆在这里,求求你放了我,我要回家,我还有个同伴……”

女人摇摇头,退下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恐惧。含笑看着窗外张牙舞爪的树影,缩成一团。迷蒙中她看见程浩,他说,快,快走!他伸手来拉她,她却怎么也够不着那只手……

醒来时她一身冷汗。天亮了,门大开着,看得见嶙峋的山峰和飘游的云雾。

门口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那是个男孩,黑黑的,穿得十分简陋。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含笑问那男孩。

男孩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这是土城,你被土匪捉了,又被我们黑虎救了。”

含笑心里一阵狂跳:土城?土匪?那……程浩呢?

男孩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告诉她,救她的人是土城的山官黑虎。男孩说,她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因为黑虎要娶她做老婆。

“什么?”含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男孩告诉她,她要么嫁给黑虎,要么就去死。这是黑虎说的。

含笑急忙朝门外走,男孩拦住了她,说:“你不能出去。”他扬了扬手中的弩弓,又拍着挂在胸前的一只牛角号说:“你要是想跑,我就会吹号,他们就会来抓你!”

含笑呆坐在地上,脑子乱糟糟的。

本来是为躲日本飞机,没想到遇上土匪,没被土匪抢去,却被什么黑虎弄到这从没听说过的土城。男孩说土匪杀了很多人,那么程浩呢?莫非也死了?含笑恐惧地想着,她太年轻,对死的概念还很模糊。她正在恋爱,与程浩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恨不得同生同死……

男孩站在门前寸步不离。

含笑着急地朝男孩叫嚷着,比划着,男孩瞪大眼睛看着她,转身哇啦啦叫了一阵。那个女人来了,打了个手势,男孩便让开了。

早晨很凉,到处飘荡着丝丝雾絮。这是个很大的院落,四周是简陋的楼房,到处栽着花木。一棵高大的缅桂树,开着朵朵金色花,很香,几株盘根虬枝的老树,掩映着一个池塘,池塘里有一群群红色的鱼在游动。

含笑走出院门,门外是一片宽大的土坪,四面空阔,一道青石台阶,长长地一直延伸到山腰的云雾里。台阶旁是一片片桃树梨树,桃红灼灼,梨花如雪。

山官府周围是一片片灰黄的土坯房,隐隐的木门木窗,很小的院落;还有更多的如蘑菇似的灰色草房,一簇簇散落在四周。乱石疙瘩铺砌的窄小街巷密如蛛网。街旁有酒肆烟馆,客栈马店。街上有些马匹和行人,也有三三两两挎枪骑马的士兵。往远一点,是土筑的城墙,墙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碉楼,一个个张扬的枪眼,笼罩着一层神秘。

更远一点,有条河,码头上很热闹,不断有船只靠岸停泊。

清晨的阳光下,栉比鳞次的土房土堡,如海市蜃楼般在云气中浮动。这里究竟在什么方向?离省城到底有多远?含笑发觉自己竟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看着,含笑有些发晕,那种怪异的土黄色像燃烧的火,散发着诡谲的魔力,固执地诱惑着她,使她恍惚间涌动起一种想跳下去的欲望。

含笑试着走下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原来大院四处有士兵,一个个将枪栓拉得咔咔响,面无表情地瞪着含笑。

含笑却噔噔噔冲下台阶,身后顿时枪声大作,她忙闪身躲进一片桃树林,那枪弹就直接朝桃林打来,震落了满地的桃花梨花,逼得含笑一动不敢动。

一个男人趾高气扬地骑着一匹黑骡,踢踢踏踏走来。枪声停了,马也停了,一个家丁飞也似地奔来,急步爬跪上前,那男人骗过腿在他背上一踩,就下了马。

男人几步走到含笑藏身的树下,手一伸,就捉住了含笑,将她拉回大院。含笑看清了,这黑脸汉就是那个将她从土匪那儿抢来的男人。

黑虎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外地女人。他去过省城,也光顾过那些青楼妓院,见过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但眼前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年轻,漂亮,皮肤雪白,如果不是满脸的惊悸和泪痕,那模样太动人了。相比之下,那些肤色晦暗,搔首弄姿的妓女,简直是一堆牛屎。而土城那些健壮的土著姑娘,在这个玉瓶样的女人面前,全成了乌黑的土瓦罐。

黑虎肤色黝黑,脸部棱角分明,上穿粗布黑褂,外套虎皮坎肩,下着黑色宽裆裤,蹬着一双麂皮靴子。他易怒、暴躁、粗蛮,眼睛会像野兽般闪闪发亮。他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抽很辛辣的土烟,抽鸦片。那是大祭师教他的。大祭师给黑虎准备了一杆镶嵌着白银珠钻的烟枪,说:

“鸦片这东西,少量提神,过量伤身,记住,不可不抽,也不可大抽。”

在家丁的前呼后拥下,黑虎爷走进大厅。他要请大祭师选个日子,赶快娶了她。

大祭师告诉黑虎,这个女人是省城的学生,最好别娶她,让她回她的省城去。黑虎一听就哇哇叫,他见过省城的学生。大祭师曾劝他去省城上学,但在省城学堂里,只有先生和学生,没有山官和奴隶,不会有人对他卑躬屈膝,更不会有人为他端茶送水。那些酸溜溜文绉绉的男学生女学生,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大猩猩。这令他异常恼火,他呆了几天就逃跑了。现在老天既然将一个女学生送到他怀里,他能不要么?

山官府今天张灯结彩,无数支巨大的火把将山上照得雪亮。整个土城的人都知道黑虎要娶新太太了,从天一亮就有人送礼,到了天黑还不断有人来。

山官府前的敞坪上燃着几堆大火,几口大锅沸腾着,各种肉类膻香扑鼻。一只牛皮铜钉大鼓,高高耸在粗糙的鼓架上,无数张桌子上堆满了酒肉,很多人在拼命喝酒,一排排大土碗斟得满满当当。更多的男女则围着篝火又跳又唱,他们有的穿长袍,敲打着皮鼓,有的扭动着身体,赤裸的身上绘着各色花纹;有的头插鸟羽,腰围兽皮,手持长矛,边舞边跺脚……

大祭师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长袍,戴着一顶同样五彩斑斓的圆形毡帽,手里叮叮当当摇甩着一个串满铜片和银铃的铁圈,不知疲倦地围着篝火绕圈子,浑身飞舞的彩色布带和铁圈在浓烟里绕得眼花缭乱。

没有任何人向含笑宣告结婚的消息。只有那个女人带着几个丫头替含笑洗澡、穿衣、梳头……然后又推推搡搡地将她弄到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屋子里坐下。黑虎头戴羽冠,身披金丝披风,露出胸前的刺青虎头,神气活现坐在一旁,接受着人们的叩拜。

他的一群太太,卑躬屈膝地站在一旁,腰几乎弯到了地上。

含笑神情木然,乖乖被黑虎牵着,跟在大祭师身后忽而跪下,忽而站起,举行着种种古怪的仪式。最后在一大群男女的簇拥下,她被送进一个很大的房间里。

那房间金碧辉煌,到处有宝石珠玉的闪光,一张阔大的木架子床就在中央,从很高的屋顶垂下一幅幅蓬松华丽的珠帘幔帐。

含笑大睁着空洞茫然的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黑虎醉眼迷糊地看着这个耀眼的女人。她是那么白,凝脂般的白,玉石般的白。世上竟有这种雪肤白肉的女人,自己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黑虎糙糙的身体像一段乌木,惨不忍睹。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又偏头看看含笑,醉迷迷地想: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一定也会很白吧。

想到土城将要有一群白皮肤的孩子在奔跑,黑虎兴奋起来,他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在含笑身上、脸上舔着,只觉得满口的酒味。原来家丁们恐含笑不从,早对她下了迷药,那是用狗核桃果泡的酒,只要擦一点在鼻子下,人就会坠入一种迷幻状态,像个木偶,叫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地做什么。把酒痕擦掉,人就清醒了。他们常常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不听话的奴隶。

屋外鼓声雷动,震得地皮直打颤,火光映照下,跳舞的人群激越而疯狂。

突然,含笑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

“糟!”黑虎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含笑就哇的一声尖叫,猛地推开了他,跳到地上,疯了似的四处乱窜,一时间屋里灯翻椅倒,一片狼籍。

黑虎慌忙去抱她,他只看到一张被仇恨扭曲了的脸。那女人嚎叫着对他又抓又咬。一群家丁拥挤在门口,黑虎怒气冲冲地将一只凳子用力砸过去,家丁慌忙退了下去。

黑虎的脑袋在嗡嗡作响,那白皙的身躯烧得他痛苦难当,但他无意中舔去了迷酒,眼前这个清醒过来的女人暴怒无比,令他近不了身。

终于含笑精疲力竭,被黑虎摔在床上,反拧过双臂。黑虎愤怒地呼呼直喘,把牙磨得格格响,像头野兽似的嗷嗷叫着,疯狂地扑到那女人身上。

那一夜,黑虎的咆哮,含笑的嘶叫令大院里的人心惊肉跳。

含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浑身的痛楚又让她知道还活着。昨夜的经历像一场噩梦,她在与一个魔鬼搏斗,那魔鬼几乎将她撕成两半。床上乱七八糟,到处是衣服碎片和簇簇乱发。她披头散发,绝望地瑟缩在床脚,浑身抖索成一团。

那个女人端来一盆热水,刚一走近,含笑嗷地一叫,迅速爬到屋角。那女人忙放下盆子,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又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拧了手帕擦着她的脸,柔声说:“好啦,都过去了,没被他弄死算万幸。姑娘,你是黑虎的太太了,好歹,他也救过你,要是落在土匪手里,比这还惨!唉……”她没再多说,帮含笑盖上被,收拾了房间,默默出去了。

眼泪慢慢涌出了含笑的眼眶。曾想象过她和程浩要办洋派的西式婚礼,她喜欢那种雪白的婚纱和精致的头花,还特别向往戴结婚戒指的幸福时刻……所有这些都被那个魔鬼一夜间无情地撕得粉碎!

魔鬼,魔鬼啊!含笑心里恨恨着,要是他再来,她就死给他看。

魔鬼却没有再来。他也受了伤,伤在最要命的地方,含笑尖锐的指甲没能保护住自己,却狠狠刮去了他一片肉,害得他一撒尿就疼得喊爹叫娘。

只有那女人给她送饭送水。含笑知道那女人是山官府的下人,叫山娘。

在山娘的照看下,含笑能挣扎着起来,趴在窗口看外面了。窗户很大,也很高,嵌了铁栅栏,窗外是苍茫无际的大山,对着窗口的大山垭口,形状很像一个仰躺的人,高高地叉开着两条大腿,一条浑浊的河就从两条腿间蜿蜒而来。

一种难以启齿的可怕联想令含笑的心一怵,她急忙掉开了眼睛。

山娘说,那些山上有驿路,有的通向昆明、大理、西藏、四川……有的通向老挝、缅甸、印度……还有水路,那条河通向越南,到海外。土城只是个大驿站,是马帮、商人、水手、还有官兵过路的地方。

东涌西拱的雾团,从云端泻下,在山垭口那儿流成雾的瀑布。那雾瀑像一头怪物,不停地延伸,壮大,直至漫成一片云海,遮去了那些通向山外的路。

这天含笑又趴在窗口,她看见船只在河上穿梭,不时有人和马挤上码头,朝土城拥来。

蓦地含笑瞪大了眼睛,她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浩——”含笑将手从铁栅栏缝里伸出去,拼命摇着,但那身影很快不见了。

那人真的是程浩。

土匪的洗劫猝不及防。那时,程浩正坐在院里和亲戚聊天,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院门就被撞开了,几条黑汉一拥而进。亲戚刚站起来,就被一脚踢得咕噜噜滚出老远。程浩瞥见一道寒光,慌忙一低头,一把大刀刷地掠过他的头皮,他浑身一软,瘫在地上。

镇子里鸡飞狗跳,火光冲天,孩子哭,大人嚷,刀枪棍棒响了许久。

土匪退去后,含笑竟不见了。亲戚很慌张,顾不得自家被烧的房子和被打的家人,和程浩满镇子找。有人就说土匪是不杀女人的,含笑一定是被掠去当压寨夫人了。

程浩立马找亲戚要刀子,嚷嚷着要进山找含笑。

亲戚大惊,说你一个学生娃娃,手无缚鸡之力,去土匪窝只有送死。再说了,这山里土匪多如牛毛,你知道是哪股土匪抢了含笑。还是先暗地里打听着,再想办法救人。

有人告诉他,南边有个土城,行商走贩马帮客旅来往很多,土匪多半会往那边窜,说不定能打听到含笑的下落。

程浩立即就启程,跟着马帮在山里转来转去走了几天,搭了一条船,好容易才到土城。

他才住进一家马店,就听那马店老板津津有味地和人吹牛,说土城山官黑虎又娶太太了,是从土匪手里抢的女人,一丝不挂,白得像坨银子,闪闪发亮……

程浩的头轰地涨大了,连忙冲出马店,径直朝山官府跑去。

那些面无表情的兵丁,不许他走近一步。他疯了似的围着山官府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到哪儿都撞到兵丁凶恶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枪口。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身一靠,望着天上,不知该怎么办。

等等,他看见了什么?一只手,对,一只手从高墙上方的窗洞里伸出来,不停地摇着。程浩一跃而起,跑远了几步,这一看,心就堵到了嗓子眼。

那是含笑!

因为隔得太高,他听不清她在喊什么,他朝她招手,眼泪哗哗哗直流。

含笑一看山娘进了门,就扑过去,将山娘拖到窗前,指着外面,只是哭,却说不出话来。

看到那个招手的年轻人,山娘吓得刷地拉上窗帘,厉声说:“你不要命了。”

含笑哭着说:“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看看他,他……”

山娘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说:“你想害死他啊,要是被看见了,会被砍头的!”

含笑扑通跪了下来,失声痛哭着说:“山娘,山娘,你就是我的再生亲娘了,求求你,想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吧……”

山娘默不作声,思忖了半晌,才说:“我不能让你出去,你只能……”她犹豫着,看着含笑说:“你只能去求你男人,他如果肯放你出去,你就可以去见那个人了,但只能偷偷的,要是被发觉,你们俩都得死,还有我……”

她推开含笑,急急忙忙出去了。含笑撩开窗帘,几个家丁正在驱赶程浩。程浩一步一回头,不断朝窗口望,含笑着急地指着码头,不出声地比划着。

黑虎稍一好转,心就痒痒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凶得像头母豹子。他本来想让她熬着,熬去她的锐气,熬去她的骄傲,熬到她会主动想他。

现在却是他自己熬不住了。他喜欢她那种不要命的感觉,喜欢她疯狂的表情,更喜欢制服她时的痛快。

冒着再次血战的风险,黑虎又来到含笑的住所,他板起面孔,捏着拳头,准备给那女人来个下马威。没想到的是,那个女人一见到他就扑了过来。他本能地一跳,挥拳就打。

那女人却趁势粘在他身上,对他的无情,对他的粗暴毫不在意……

黑虎懒洋洋躺在床上,含笑站立在窗前,沐浴在窗口射进的一束阳光里。

黑虎爬起来,站到她身后。含笑回眸一笑,指着不远处说:“那是哪儿?”

“我的城!”黑虎得意地回答着,抱紧了她。含笑并不挣扎,而是说:“我想去城里玩。”

“等我们先玩过再说——”黑虎说着,又将含笑扔在了床上。

黑虎心满意足地出了门,他丝毫没有怀疑含笑的乖顺,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很多女人开始时总是寻死觅活的,但很快就会认命了。他看见山娘,掏出一大把银元,扔进她怀里,大大咧咧地说:“带她上街,爱买什么就买什么。”说着,兴冲冲吹着口哨走了。

含笑跟在山娘身后,慢慢下了楼,穿过大院,又穿过层层叠叠的大门小门,走了出去。

阳光炫目,晒在身上热辣辣地刺痛。山娘紧紧捉着她的手腕,一步也不许她离开。

街很窄,也很拥挤,到处摆满了小摊子,卖着原始粗陋的吃食。呛人的柴烟,熏得含笑眼泪直流。她拽着山娘,避开拥挤的人群,直朝河边走去。

河面上聚集着很多船只,河边也聚着很多人马,有的上船,有的下船。含笑大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终于看见程浩披着一件羊皮褂,带了一顶旧毡帽,正东张西望。

一阵兴奋扼住了含笑的喉咙,她捂住了嘴。山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程浩。她立即站住,拉紧含笑,低声说:“周围都是黑虎的人,别过去,千万别过去。”

山娘的话还没说完,含笑已挣脱她的手,异常敏捷地冲过去,扑到程浩的跟前,嘶哑着声音直叫:“快,快……”

程浩拖住含笑,跃上一艘木船,急速地在重重叠叠的船只间穿行跳跃,转瞬不见踪影。

含笑颤抖着和程浩挤在一条船的货堆里,他们听到岸上的吵嚷,还听到鸣枪,似乎有人在挨船搜寻。正惊恐时,船却动了起来,很快漂离了岸,箭一般朝下游划去。

他俩在一个很大的码头下了船,搭上一辆破箱子似的汽车,在山岭间颠簸了许久,慌乱中顾不得分辨东西南北,又挤上一列小火车。那小火车车厢极小,像个细长的笼子,面对面两排粗木条凳,人一坐下就膝盖顶着膝盖。车窗是个很小的孔,窗外不时掠过狰狞的山石。小火车吭吭哧哧走着,像得了伤风似的喷吐着水汽,呛人的浓烟引发一阵阵咳嗽声。程浩抱住含笑,他没敢问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只庆幸找到了她,他要尽快将她带回家。

傍晚小火车终于停住了,程浩带着含笑出了车站,他看到暮色里拉矿石的飞兜和红褐色的矿山,知道来到了锡城。从这里到省城还得有一段路,程浩带着含笑在城里摸索,想找个歇息的地方。到处黑灯瞎火,夜雾弥漫。走了好一会,才在城边见到一个岩洞。洞里燃着一大堆火,很亮,热烘烘的,弥漫着一股子怪味。火旁挤着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一个肮脏的女人挪开一小片地方,让他俩坐下。

女人哄着孩子,那孩子丁点儿大,哇哇哭得很响。女人将一个手指头塞在孩子嘴里,那小嘴顿时吧嗒吧嗒咂起来。女人看看含笑,苦笑着说:“他饿了。”

这话提醒了程浩,他忙对含笑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找点吃的。”

他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来,叮嘱着:“别离开这里!”

含笑缩在角落里坐着,耳边闹哄哄的。突然,两个男人打了起来,周围的人一哄而起,石头泥团雨点般在空中飞舞,着火的柴枝划过攒动的人头,引来阵阵惨叫。有人大声哭喊,有人吆喝怒骂,有人被打破了头,有人被挤倒在地上……

含笑被人流推挤着,忽而踩在火堆里,忽而贴在石壁上,好容易逃出岩洞,天已大亮,她蓬头垢面站在路边,一片茫然。

肮脏的街上湿淋淋的,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忽然就有很多人。前头一阵咣咣咣的锣响,有人大声吆喝,说逮到了土匪,要押到城门口砍头去。人群动荡起来,很多人踮起脚看热闹。

含笑挤了过去,从人隙里看到有官差押着一串人走过。她才瞟了一眼,就差点昏过去。

程浩被五花大绑押在队列里,那张青肿得难辨五官的脸一晃而过。

一只大手突然揪住含笑,狠命将她拖出人群,沿街疾走,离开了那个地方。一看那黑衣黑裤黑包头,她就知道是谁的人了。

家丁将惊恐万状的含笑扔进一间屋子,砰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是山娘。她一把抓住含笑,哆嗦着说:“谢天谢地,

你可回来了,要是抓不回你,今天就是我的死日……”

含笑却呆滞地看着她,脸色惨白惨白。

山娘有些害怕,摇晃着她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含笑喃喃着,程浩那张变了形的脸死死钉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

山娘的声音像从云里雾里传来:“你怎么逃得出去呢?到处都是山官府的人,你乘的哪条船,走的哪条路,黑虎都清清楚楚,就是逃到天边也会被捉回来的……谁敢碰黑虎的女人,就得死。”

含笑脑子一片混沌,囚在这土牢似的地方,面对魔鬼般的男人,她恐怕只有等死了。

但含笑很快发觉自己既不能逃也不能死了。她怀孕了。她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程浩?还是黑虎?她细细计算着日子,却越算越糊涂。她祈愿孩子是程浩的,是程浩留下来的种子,那么,她就得把孩子生下来。

山娘说,女人生孩子如同滚瓜,瓜熟蒂落,咕噜噜孩子就落了地,没什么可怕的。

没想到含笑却如过鬼门关,那个小孩像从她身上生生剐下来的,痛得她一次次晕死过去。

她流了那么多血,地上一层柴灰全成了血泥,身下的棕片也汪着一摊摊暗红的血。她没有听见接生婆和山娘的叹息,她们以为她死了。

吓昏了头的山娘,情急中将那个小婴孩送到她面前,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孩,细得像树枝般的小手小脚,光秃秃的脑袋,毛茸茸的小脸,哭声吱吱吱的,活像一只没睁眼的小耗子。

含笑昏迷中听到一种奇怪的吱吱声,她睁开眼睛,那小婴孩也睁开了眼,两粒很小的黑眼珠,闪了几闪,注视着她。含笑心头一颤,脑子顿时清醒了,那分明是程浩的目光呀!她一把夺过孩子,抱着就不放。

她奇迹般活了下来。当孩子的小嘴触到她的乳头时,她心头涌出了一种幸福的颤栗,但这感觉很快被一阵恐惧替代,她发觉那孩子是那么黑,连手心和脚心也是黑的。她想起黑虎那一身粗砺的黑皮,手一抖,差点把孩子扔在地上。

那绝对不是程浩的孩子,只有那个魔鬼才会弄出这种黑皮孩子来。含笑将孩子扔到山娘怀里,再也不瞅一眼。

屋里弥散着一股草药味。山娘将大把大把的藤藤草草熬成黑乎乎的药汤。她说,这是土城女人生了孩子后要喝的药,喝了药,三天能下地,七天能干活。

那汤药简直就像烈火,燎得含笑昏头胀脑,口干舌燥。乳房肿得吓人,轻轻一碰,奶汁就像喷泉般溅起老高。很快肿痛消失了,她又浑身滚烫,脸色潮红,心里毛焦火辣,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打自己的嘴巴,掐自己的肉,不住声地喊程浩,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和黑虎缠搅在一起的情景。她的灵魂拼命诅咒那个魔鬼,肉体却燃烧着无耻的渴望。

含笑不知道,山娘的药里,是掺了鸦片的。这是黑虎的诡计,他痛恨这种不听话的女人,他要用这种法子来收拾她。

喝下了第三碗药汤,挺过难捱的焦躁后,含笑明白了黑虎的用意。

山娘很迷惑,她的汤药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火力,烧得含笑疯癫发狂,一天不喝就胡闹,骂人。喝了就神智恍惚,色迷迷地到处找男人。一天意外地看见黑虎,含笑竟浪笑着抱住他又亲又挠,当着家丁和卫兵的面就要脱裤子。黑虎龇牙咧嘴扳开她的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转身又臭骂山娘一顿,怪她将药下重了,想要毁了他女人。吓得山娘又到处寻解药。

那天含笑在院里游荡,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和山官府的一群女人嘻嘻哈哈聊着什么。一看见她,全都闭上了嘴。

从山娘嘴里得知那是个云游的银匠,每年都要到土城来一趟,替城里的女人们加工银饰。山官府里女眷多,黑虎特地将他请到府上,一呆就是好多天。

银匠?含笑心里一动,但表面上没动声色。

含笑将山娘叫到屋里,门一关上,她就又哭又闹,嚷嚷着自己也要打银饰。山娘连忙去找银匠,将他叫到含笑屋里。

小银匠突然在山官府看到这个学生模样的漂亮女人,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女人秀眉俏眼,白净靓丽,那目光分明是一把钩子,将小银匠的魂钩住了。

尽管山娘已经警告了小银匠,这可是黑虎的太太,别玩火。可小银匠似乎不太在意。他嬉皮笑脸地和含笑打趣,问她为什么疯疯癫癫。含笑放荡地说:“他让我喝药,让我发疯。可就是不和我睡觉。”

小银匠色迷迷地挑逗着:“和我睡么?”

含笑不理睬他,她几乎选了小银匠所有的银饰,镯子,簪子,耳环,戒指……小银匠将他的银器挑子摆在含笑住的院子里,每天生炉子,冲模子,叮叮当当做这做那。每打好一件,就立即给含笑佩上。看着她左顾右盼的妖媚样子,小银匠心旌荡漾。一天深夜,这小子迫不及待地拱进了含笑的房间。

看着含笑和小银匠纵情放荡,山娘心惊胆战,她不敢劝阻含笑,也不敢撵走小银匠,更不敢报告黑虎。

终于有一天小银匠凑在含笑耳边,嘟嘟囔囔说了许多疯话,他要含笑跟他逃走,逃到天涯海角,永远不回来。

含笑的心在狂跳,表面上却疯疯傻傻,不置可否。

那天夜很黑,山风格外清冷,趁山娘去生炭火煮药的空隙,含笑迅速换上银匠的衣裤,系上银匠行路的绑腿,缠了个大黑包头,背着银器箱子大摇大摆出了山官府。

占着熟门熟路,小银匠和含笑悄悄潜出土城,很顺利地摸进一片老林。

老林里漆黑一团,一条茅草小路在银匠举着的火把下依稀可辨。不时从山林深处传来恐怖的野兽嚎叫。两旁黑沉沉的树木中,发出些唰啦啦、窸窣窣各种令人心悸的声响。远远的黑暗中,有些暗绿的光点在飞来窜去,那都是野物的眼睛。

按银匠的设想,他们走完这一截山路,出了林子,就可以走上出山的大路。

到处阴森森的,小路上堆着一层厚厚的腐烂植物,踩上去潮湿而滑腻,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含笑眼泪直流。四周全是一人多高的蒿枝草,嘶嘶啦啦地摇晃着。银匠在前面走着,背影晃晃荡荡,一个沉重的背包将他的肩膀缀得一高一低,那背影在火把光晕里显得怪怪的。含笑有些莫名的心慌,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银匠的足迹走着。

小路越来越窄,杂草迷乱,荆棘遍地。小银匠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拿出一把砍刀,边砍边朝前走。

天亮得极慢,当他们终于穿过山林,走到一片黄黄的草地上时,天才大亮起来。俩人这才坐下来喘一口气。暖烘烘的阳光,晒得含笑身上痒痒的,山下的河流是一种沉甸甸的宝蓝色。小银匠指点着说,过了那条河,就是另一个山官的领地,那里有他熟悉的师傅,他们会将他俩送到内地。“那样,我们就可以到省城了。”银匠说着,显得很轻松。

含笑却惶惶不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笼罩着她,使她轻松不起来。她凭直觉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正渐渐靠近。

她警觉地走到一旁的树丛中。突然,她哇的一声尖叫,一蹦老高。什么东西刷地一响,一道寒光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子尖闪过。

“当心!”她发出一声叫喊,但已经晚了,只见小银匠颓然倒在她脚边,一把牛角尖刀,正正地插在他的后背上,刀把子还在颤巍巍地抖动。

面目阴沉的黑虎,直挺挺地站在一棵大树旁,狞笑着瞪着她。

“你——”含笑怪叫了一声,抓起一块尖峭的石头,扑过去狠命在黑虎身上挖着,砸着,血点随着石块的起落飞溅起来,黑虎一动不动,任她击打。

两名家丁冲过来,夹住含笑,像扔麻袋似的将她扔到一匹马背上。这时,含笑看见,黑虎用力一脚,就将小银匠的尸体踢下了山崖。

眼前模糊一片,太阳在摇晃,所有的山峰、树木,都罩上了一层血色。

又回到了那个“家”。含笑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屋里,脑子里成了一盆糨糊。

山娘不见了。空气中有一股血腥气在弥散。那把杀死小银匠的牛角尖刀,插在墙上,刀尖还挑着一条发辫,那是山娘的。含笑每天注视着尖刀和发辫,心里一片恐怖。

黑虎的怒火越烧越旺。他以为这个撞到他手上的白女人会给他生个白娃娃,没想到生下的孩子比他还黑,而且只有耗子那么大。他不满意。她居然敢和那个可恶的银匠偷情,密谋逃跑,这更令他愤怒。在黑虎眼里,小银匠是那种连家伙都立不直的娘娘坯,虫豕不如的贱人,居然也敢碰他黑虎的女人,这更让黑虎大为光火。

这火化成了恨,化成了折磨含笑的理由。他将含笑的屋子变成了地狱,永远充满惨叫和搏斗。他们是两个敌人,每天都在互相折磨,攻击,你死我活。这场战斗中,含笑是羊,黑虎是狼,强弱的不均,使含笑生不如死。

黑虎的折磨日渐加剧。每天不见到那个白色影子,他就烦躁,发脾气,而一看含笑冷冰冰的样子,他又更烦躁,更要发脾气。他弄来很多华丽的服饰,逼着含笑换上,可一看到那包裹在华服里的美丽女人,他又觉得她在卖弄风骚。这使他更生气。有时候他想把她掐死,有时候他又想把她顶在头上。他变得喜怒无常,歇斯底里,常常无缘无故打骂下人,要不就无缘无故打马狂奔。

白天含笑是那么可怜自己,望着穿衣镜里那个苍白憔悴的女人,想着遭受的那些可怕的罪,她恨不得一死了之;到了夜里她忍受着黑虎的蹂躏,听着身旁那个粗俗的家伙牛样的鼾声,她恨不得将这个魔鬼杀死。

逃出去,逃出去!这个念头每天都在她心里盘旋一百遍,一千遍。但每次逃跑的惨败,使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她已经使两个男人送了命,也使山娘送了命,她不能再连累别人。她必须等待机会。

她很顺从地活着,像个影子,无声无息。没人同她说话,更没人给她一个笑脸。

有一天她在大院里看到一群奔跑嬉闹的小孩,一个野得出奇的黑丫头跑过她身边时,停住脚步看了看她,立即又飞也似的逃走了,留下一串嘹亮的笑声。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生的那个孩子,她懒得去想,那次生产只能是个逝去的梦。

夜色很好的日子,她就倚在窗前看星星。清风明月,那璀璨的星空在别的地方是绝对看不到的,她很容易地在北边找到了自己的星座,那片星光下,应该就是省城了,爸妈他们怎么样了,还有程浩的亲人,还有那些校友,他们一定以为她和程浩都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吧……

床上扔着些东西,像几坨干马粪球。那是鸦片烟,土城到处是这种东西,黑虎就是靠这东西发的财。黑虎常常在她这里抽大烟,鸦片烟的味道令含笑神思恍惚,很多时候处于浑浑噩噩中,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山娘说人死后会变成鬼,连草死后也会变成鬼,那她真希望自己是个女鬼,扼死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在驿路上,钱老大是个马帮王。他将他的马帮按毛色分成黄队、红队、白队、杂花队……每支马队配了武装,插着他的三角旗,在驿路上威风得很。

他跑境外,跑内地,生意做得很火,每年都在大把大把赚银子。

钱老大他爹早年是个强悍的马老板,也是出名的神枪手,能左右开弓,双手射击,而且百发百中。父亲对钱老大的训练可不含糊,一有空就让他拎着一杆老步枪趴在地上瞄着。几十米外,点着几支香,钱老大就打那时明时暗的香火头。开始时趴久了就手酸腿酸,更要命的是瞄久了眼珠子发胀,远远的香火头一点变成了两点,三点,直至模糊成一片,总是没个准的时候。瞄一阵,抬起头看看父亲,那严厉的面孔就成了花的,分不清鼻子嘴巴了。

父亲冷笑着说,你的眼是很好的眼,眼花不是病,是没练上路。你闲时就逮苍蝇,见一个逮一个,眼疾手快,逮得多了,动作练快了,眼珠子也会变灵活的。于是他照着做,还真灵,刚练时很笨拙,半天逮不了一个,练到后来,无论苍蝇从哪个角度飞过,只要在视觉范围内,必定手到擒来,有时只是眼角一瞟,那飞舞的苍蝇就抓到手了。父亲说,好,现在就盯那香火头,什么时候那一点红变成了一团火,你就可以开枪了。

于是又是死盯,盯久了,眼不花,也不胀痛了,而且,看着那香火头,果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果真成了一团火,仿佛近在眼前,一枪就可以打灭。他试着开了枪,香火头灭了。能打准是好事,可他又有了新的毛病,那手指一扣扳机就抖,父亲揍了他一顿,在大门上一口气钉了几百颗铁钉,逼着他去拔。拔得他的手皮破血流,手指头肿得像一根根胡萝卜。

等手指消了肿,门上的钉子也拔得差不多了。不仅扣扳机时手不抖,而且还练成了一道奇功,曾有一个土匪,冒冒失失来抢他的马帮,才和他一交手,就被他很容易地摘去了身上所有突出的物件,成了一根光杆杆,死得很可怕。

钱老大他爹就在省城盖起了洋楼别墅,娶了年轻女人,过起了休闲日子。

钱老大成了驿路一霸,统领着数千匹马。他能在五十公尺内双枪齐放,一口气打灭一排香火头,伙计们都喊他“双枪老歪”。驿路上的土匪蟊贼都不敢惹这“双枪老歪”,既怕他的枪子儿,更怕遭他“拔钉子”。

钱老大是在遛马的时候看见含笑的。

他和一个伙计打马上山,信马由缰地溜达着。山路云雾缭绕,远远的他看见山官府高耸的青石台阶,白雾茫茫。他突然发现,台阶上有个人影,开初他以为是一棵树,后来才发觉是个女人,裹在一团云雾中,飘飘逸逸像在飞。

钱老大有些发晕了,山官府哪来的这么个漂亮女人?他盯着那白色的身影,低声问伙计:“那是谁?”

“回大哥,那是黑虎的新太太。”管家也低声回答。

钱老大很惊讶,他从来是看不起土城这个狗屁不懂的土狗的,可就是这个土头巴脑的蛮汉,居然弄到这么一个白净优雅的太太,这令他心里十分不快。

伙计便将黑虎如何从土匪手里夺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又怎么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捉回的事一五一十讲给钱老大听。钱老大没听完,双腿一夹,那马就朝台阶那儿奔去。

含笑突然看见一个男人朝她冲来,吓了一跳。那男人戴了一顶黑毡帽,穿一件绸衫,骑着一匹大马,很威猛的样子。

看到那男人呆呆地看着自己,含笑乜斜了他一眼,兀自走上台阶。

钱老大的马横了过去,前蹄跨在台阶上,截住了她。

追赶上来的伙计忙拽住马龙头,着急地说:“大哥,这是黑虎的女人,最好离远一点。”

钱老大啐了一口,说:“鲜花插在牛屎上,那黑皮蛤蟆也配这样的女人?”

他跳下了马背,站在含笑面前。“送你一样东西!”他笑嘻嘻地说,从腕上蜕下一个亮晶晶的玩意儿,那是一只纯白的玉镯。他不容分说就放在含笑手上,说:“这是缅甸一个法国佬送我的,白玉,蛮值钱的。”

含笑拿着玉镯,冲上台阶。但没跑几步,她又站住,回过头来怔怔地打量着钱老大。

钱老大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眼睛很黑很亮,如两汪深潭。他的心怦然而动,正想说什么,只听一声呼哨,一匹黑马旋风般卷过来,黑虎骑在马上,大声招呼:“老大,赚啦?”

钱老大笑笑,胡乱搪塞着。黑虎大大咧咧地叫着:“喝酒喝酒,咱哥俩好久没喝过了。”

他跳下马,连拖带拽地将钱老大拉进山官府,吩咐家丁马上摆开酒肉,吆五喝六地同钱老大喝起来。很快就自己把自己灌得烂醉。

钱老大的心思没在酒上,他实际一直在注意着那个白衣女人。她像影子似的飘进大院,又低垂着眼帘,很驯服地坐在黑虎跟前。

黑虎趴在酒桌上打鼾,嘴角拉出长长的一条口水。钱老大放下酒碗,心情复杂地看着端坐在一旁的那个女人。钱老大无法想象这个女人,落在这么原始落后的蛮荒部落,落在这么一个粗鲁野蛮的男人手里,是怎么度日的。

“嗨嗨……”钱老大咳了两声,女人抬起了头,钱老大说:“你……我是说,你是省城的学生?”含笑点点头。钱老大无话找话:“啊啊,省城啊……”

含笑突然小声问了一句:“大哥,省城,还跑警报么?”

钱老大惊疑地说:“跑警报?什么时候的事啊?日本鬼子早被打回东洋大海去啦!解放大军都进城了,听说就要改朝换代啦!”

含笑脸色发白,绞着双手,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她低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大颗大颗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很快,她又擦了擦泪,难为情地冲着钱老大笑了笑,说:“真对不起,我很久没见到从省城来的人了!”

家丁们来收拾碗盅,黑虎还在呼呼大睡。钱老大不好再说话,站起来准备告辞。那女人泪眼婆娑,突然哽咽着说了一声:“大哥,我想回家……”说着,捂着脸转身就跑。

含笑躺在床上,将藏在兜里的那只玉镯取出来,戴在手腕上。透亮的白玉镯配着她白净丰润的手腕,显得很漂亮,看着看着,那眼泪又流了下来。

钱老大回到家,将马交给管家,一头栽在铺上蒙头大睡。

他看见四周都是云雾,云雾中有个白色的影子在飘飘荡荡,云雾里有许多亮晶晶的小镜子,映照出一双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哀哀地望着他。

一阵寒意冰入骨髓。他好像在深潭里游着,明显感到潭底有一股力量,想将他拖下去。他扑腾着,挣扎着,好容易抓住一条树根爬了上去。回头看去,水面平滑如镜,像凝固了的厚玻璃,分明有很浓重的暗影在潭里涌动。一阵恐惧袭来,他惊叫着拔腿就逃。浑身湿淋淋的,身后稀里哗啦响着,像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乱窜。

他在奔跑,周围电闪雷鸣,一个霹雳轰响着砸在他身上,周身顿时绽出一团团蓝色的火花……他扑倒在地上,他看见自己的脊梁,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巴掌印,只有四个指头,鲜红欲滴。他抽搐,说胡话,一阵一阵的晕厥……

迷茫中他看到身旁似有个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人影鱼一般溜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瞬间不见踪影,须臾又在身边出现。他伸手去逮,手上只有一种光滑冰冷的感觉。

“带我走,带我走。”一个声音急切地在他耳边絮絮低语。钱老大一哆嗦,身子挺得笔直,一个女鬼顺势滚到他怀里,发狠地搂紧了他。钱老大欲挣不能,晕头晕脑地任由那女鬼折腾,如腾云驾雾般度过了大半夜。

他像摔个跟头似的突然清醒过来,屋里空荡荡的,脑子里是一堆支离破碎的梦境残片,怎么也理不清晰。他一骨碌爬起来,脚步飘飘走出了门。

他看见那个白衣女人依然在云雾上飘荡。端枪的兵丁在一旁时隐时现。

他没法走近一步,但这并不妨碍他骑马在路上奔跑。在他反复奔跑过几次后,他的眼睛终于触到了那女人探询的目光。他将他的话全用眼神传递过去。

含笑呆呆看着那个剽悍的赶马汉匆匆的背影,直到那人那马完全消失在云雾里。

午夜,月黑风高,土城传来阵阵马铃声,有几只灯笼在风中一晃一晃的。黑压压的几十匹马,一长串经过了山官府下的驿道。

一匹黑马雾团一样贴近山官府的高墙,那马蹄子上包了兽皮,没有一点声响。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轻灵地越过高墙,像片树叶样飘进楼厦的阴影里。

钱老大的屁股一粘马背,那马就没命地跑起来,很快隐没到夜色里去了。

山林间腾起一阵黑气,黑气后隐隐有火光,一闪,又一闪。

土城周围的嶙峋山隙里,分布着很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岩洞,放牛羊的孩子,赶马的汉子,打柴的樵夫,赶集的男女,常常会选择一些岩洞歇歇脚,抽袋烟或唱唱小曲。

人们早就发觉有的岩洞会冒青烟,人们说,那是洞里躲着的毒虫和癞蛤蟆在吐气,那气很毒,人一吸就会死。所以,只要看见有青烟冒出的岩洞,人们就会退避得远远的。

一股青烟从岩缝里飘出,又袅袅地在山坳里萦绕。

含笑趴在一堆火旁,看着钱老大将一口带耳朵的土锅放在三个石头上,土锅很快沸腾起来,冒出一股肉香。

这个洞穴很大,不怎么深,石壁和石头上都铺了兽皮。地上摆放着一些锅碗瓢盆。

火燃得很旺,火光将含笑的脸映得红喷喷的,一会就浑身冒汗。

钱老大抱着双肘,笑微微伫立在洞口,端详着那个女人。

看着钱老大活泼生动的脸,含笑心里充满感激。这个男人居然能悄无声息地将她从黑虎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以这种方式逃出土城,真是太神奇了。这个赶马汉说了,黑虎酒醒后,肯定要追赶他的马帮,而他的马帮已经往南去了,就让他去追吧!等着下一拨兄弟找来,他们就可以回省城了,到那时,他就送她回家!

她抬眼望着钱老大,那汉子几乎没一点迟疑,就扑了过来,轻而易举将她捧了起来。

黑虎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脑子还有些发晕,记得是和钱老大喝的酒,钱老大什么时候走啦?他脚步踉跄撞进含笑屋里。屋里没人,他懵了半天,喝问了家丁,家丁说他们昨夜里没听到任何动静呀!黑虎猛地回过神来,那女人又跑啦,不对,是被人偷走啦!

他像只无头苍蝇在山官府的楼院里,在土城的街巷里乱撞了一阵,守卫的几个士兵被他打得屁滚尿流。寻找的家丁气喘吁吁告诉他,半夜只有钱老大的马帮出过城门,这会儿恐怕早就翻过几架大山了。

黑虎怒火冲天咒骂着夺过家丁的马,跃上就跑。

跑着跑着,他放慢了脚步。钱老大是个极狡猾的人,他就那么傻,会带着含笑赶着马大摇大摆出城?还故意从他门前走过?肯定是调虎离山!再说了,撵到钱老大的马帮又会怎么样,那马帮驮的货有一大半是山官府的呢!因为他自己的懒惰,山官府所有的生意是靠了钱老大的马帮!如果为一个女人和钱老大干仗,那等于断了他的财路。可你赶你的马,我当我的山大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要冒犯我呢?黑虎是皇帝敕封的山官啊,竟敢偷他的女人,你钱老大到底有几颗脑袋?

黑虎越想越气,别看钱老大会打双枪,拔钉子,黑虎平日里骑马打枪,也是弹不虚发,想打脑袋决不会打在腿上的。他磨拳擦掌就要出门,大祭师拦住了他。

“别去,离开那女人,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见她!”

“为什么?”

“她是灾难,她不可能属于你!”

黑虎只轻轻一弹,大祭师就滚到了一边。他跃上马就跑,这周围的山头岭脚,他烂熟于心,要找到钱老大和含笑,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才不怕冒青烟的洞,他知道那对该死的逃犯就藏在某一个石洞里。他果然循着一股青烟寻找到了一个有人的石洞。

黑虎本来是想偷偷溜进去,打他们个冷不防,可一见到裹在兽皮里的那对男女,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哇哇叫着,飞身上前,一脚就将含笑踢到一边。钱老大一跃而起,头上遭了狠狠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摔倒。这时,含笑扑过去抱住黑虎,尖声叫着:“大哥,快,快跑——”

钱老大还没站直,黑虎就砰砰连开几枪,那枪子儿像苍蝇样乱舞,都被钱老大机敏地闪开了。他抽冷子跳出洞穴,仓皇而逃。

黑虎也跳了出去,冲着那背影就是几梭子,钱老大身子一歪,一头栽下山崖,滚在乱石中一动不动。黑虎收起了枪,抱了几个石头狠狠砸下去,呸了几口,拎起含笑打马回府。

山官府里炸开了锅。黑虎穷凶极恶,像狗一样吠叫。他恼恨自己简直是蠢猪一头,居然没看出那天这女人跟钱老大在山路上眉来眼去,他更恨自己引狼入室,邀约钱老大进屋喝酒,让他弄清楚了含笑的住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他喝醉了后做过些什么,他只是很惊讶这女人竟能那么快就勾引得那个傲慢的赶马汉为她去死。

黑虎咬着牙,嘴唇拧着。在土城,他是老大,可以对所有的女人为所欲为,可偏偏就对这个女人束手无策,这令他很沮丧。他呼呼直喘粗气,恶狠狠地踢打着含笑,吼道:

“我不要你做我的女人,我要把你赏给奴隶,奴隶……”

含笑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一团散发遮住了她的脸。

黑虎阴险地说:“你以为你跑得了?你插翅也难飞。告诉你,你家的人以为你早死啦,我看见了他们砌的坟,碑上刻着你的名字,你是个鬼,是个鬼啦!”

他突然拉过一个小丫头来,扳起含笑的头,阴沉地说:“你知道我要对她做什么吗?”

含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了仇恨和蔑视。

他气急败坏地将那小丫头推过去,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小丫头点点头,眼里泪光闪闪。

“你能为我去死,对吗?”

小丫头涨红了脸,很坚定地点点头。

他掏出了刀子,毫不犹豫地一刀扎了过去,小丫头啊了一声,痛苦地倒了下去。他轻蔑地一笑,扬起那把刀子,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胸膛。望着从刀缝里往外渗出的血,他满不在乎地握着刀柄搅了几搅。

一个家丁惊呼着扑上来,捉住了他的手。他挣扎着,还是那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很多人拥过来,抓住了他的双手,又手忙脚乱地将他安放在地上,有人立即请来了大祭师。

大祭师一声不响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黑虎。黑虎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嚷着:“让我死,让我死——”

大祭师踹了他一脚,嘴里不屑地啐了一口,说:“孬种,死都不会死,弄脏了地。”

家丁剥光黑虎的衣服,大祭师将一个巴掌大的、气味十分难闻的草药饼糊在那还在浸血的伤口上,嘴里念念有词,对着他喷了几口酒,看着他呼呼睡着了,这才拂袖而去。

黑虎睡了三天才醒过来。那个草药饼在第三天掉了下来,留下指甲大一个嫩红的疤。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吓傻了的含笑痛打一顿,扔进地牢。让她去跟那些蟑螂、老鼠、蜈蚣和鼻涕虫在一起吧,让她去看看牢里那些被抽了脚筋,被挖了眼珠的奴隶吧,不把她吓死也要把她吓疯。

他又带了几个家丁去给钱老大收尸。

黑虎是发现山崖下没有钱老大的尸体才心慌的。他不知道是那些赶马伙计埋了他,还是他根本就没死。但黑虎明明打中了他,还砸了几个大石头,他还会活命么?

大祭师卜了一卦,说:“换个人,肯定是死,但钱老大没那么容易。不管他是死是活,你的仇结下了,他爹是个惹不得的大老板,定会来报复的!”

大祭师吩咐下人快到内地兵营里搬兵,又急着调运枪枝弹药。黑虎不以为然:“我是皇帝亲封的世袭大山官,怕他一个臭赶马的?”

大祭师哼了一声说:“你不知好歹,这里山高皇帝远,等皇帝知道,土城早完了。”

大祭师真是料事如神。

钱老大没死!那一棒没有要了他的命,只在脑袋上凿出馒头大一个包。他身上、背上、腿上都挨了枪子儿,滚下山崖时又摔晕了过去。不知躺了多久,他悠悠的一口气缓过来,试试手脚,还能动,便挣扎着爬上驿路,拦住一队马帮,将他送到了省城。

当钱老大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被送到父亲那里时,父亲以为马帮遭了抢劫,连忙找大夫来救治。钱老大清醒过来说了原由,父亲先是疑惑:“你偷了黑虎的女人?”

钱老大说:“我喜欢她!”

“那——她呢?”

“我,我不清楚……我被黑虎追撵着,挨了好几枪,滚下了崖子,昏了……”

父亲勃然大怒,对着不能动弹的他几拳就打过去,边打边骂:“你还是条汉子吗你,你就那么怕了那条土狗?你的功夫呢?你的神枪呢?你的快马呢?”

面对着父亲连珠炮似的追问,钱老大一肚子的窝火。是呀,他钱老大怕过什么人?他讲义气,敢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守信用,能为一诺而抛千金。那个女人相信了他,相信他能够送她回家,所以把自己托付给了他,在最危急的时候,她抱住了黑虎,喊他快跑。他竟真的跑了!要是大家都知道他将一个孤立无助的女人扔给一个疯子,一个野人,会怎么看他?他钱老大是条血性汉子,怎么能输给那条土狗?就冲着这面子,他死也得把那个女人夺过来。

“听着,小子,你得去,把那可怜的女人弄回来,我这里要钱有钱,要枪有枪……”

天阴凄凄的。土城阴云笼罩。

钱老大率着一支数百人的马帮武装,马不停蹄地直奔土城。这些人穿着黑衣,举着黑旗,吹着黑号。钱老大说了,打下土城,一人一个金戒指,二百块半开,两斤大烟土,攻进了城,任抢三天,土城富得流油,金银财宝大烟鸦片多的是,谁抢到归谁。

黑虎没想到钱老大那么快带了人马来找他要人。看着钱老大送来的战书,他觉得这钱老大真是不自量力。他有官兵,还架起了土炮,就怕了你?他将那战书撕得粉碎,砸在了钱家信使脸上,说:“那个女人已经死在地牢里,叫他来收尸吧!”

钱老大冷笑着,咬咬牙说:“你不怕打,就等着瞧,老子一只手也要攻进城去。”

他真的只用一只手,使出打香火头的功夫,抬起卡宾枪,瞄都未瞄,一枪就击毙了碉楼上的一个士兵。碉楼上的人连忙开火,乒乒乓乓枪声大作。钱老大面无惧色,手起枪落,谁冒头打谁,那阵势简直是秋风扫落叶。有一枪甚至将黑虎一头黑发燎成了焦草。

趁那些兵丁手忙脚乱,钱老大带着人马,抢占了一座小山包,借着枪弹的掩护靠近城墙脚,挖通一户民房的后墙钻进城内,占据了高楼,冲着山官府开火。

大祭师在高台上盘腿坐起,念起了咒,一大群土城兵,头上戴着荆冠,身上画满虎纹,脖子上挂着黄符,赤膊赤脚,在鼓声中提着标枪,嘿嘿吼着,对着钱老大的队伍就冲。

赶马人没见过这阵势,惊得连连倒退,连枪也忘了放。

钱老大不信这个邪,他一手提一支卡宾枪,一手提一支大拉七手枪,身上还绑着些枪榴弹和手榴弹,冲在最前面,其余的人抬着轻机枪和步枪边打边攻,三下五除二就将大祭师的老虎队冲得稀里哗啦。

看着钱老大的人张牙舞爪,潮水般涌来。黑虎阴沉着脸,突然就窜上了碉楼,站在大祭师身旁。周围静了下来,钱老大抬头一看,只见黑虎一手拿枪,一手推出了一个人。

那是含笑。

刚刚又是双手打枪又是接二连三扔手榴弹枪榴弹的钱老大,一时愣住了。黑虎大吼着:“老大,看在你我朋友的份上,今天要么你撤退,咱俩依然还是朋友,要么我把她打死,免得她坏了咱俩的情谊,怎么样?”

钱老大将枪一扔,敏捷地往碉楼上窜。他听见含笑的急叫声:“别过来,有埋伏……”

嗵嗵的几声炮响,顿时硝烟弥漫,灰尘中到处是开枪的人,到处是逃窜的人。

含笑从地上爬起来,面前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黑虎冷笑着扳起那人的脑袋,含笑看见了钱老大的脸。

“双枪老歪,我看你怎么歪?”黑虎举起了长刀,含笑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腿,喊着:“不,不,你放下——”

长刀唰地落下,一双手飞了起来,溅了含笑满脸的血。她惨叫一声,朝着黑虎一头撞去,两人同时跃下了碉楼。

土城腾起漫天大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烧了很多鸦片库房,浓烈的大烟味飘散了几百里山岭,弥漫了很长时间。

钱永站在土城前,眼前是极陡的大坡。大坨的卵石疙瘩从坡脚陡直地铺进黑洞洞的城门,残破的土墙上枪眼密布,弹痕累累。坍塌的碉楼像一堆堆黑色的牛粪。

一条长满杂草的乱石疙瘩路通向了城内,钱永和赶马汉子走进了城。

四周一片死寂。走过那些坍塌的城堡宅邸,穿过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甬道和门洞,一种阴凉的气息悄然而至,时间好像停滞了,暗灰的老墙是冷峻的,斑驳的印迹和陈旧的污渍,很随意地在墙壁上组构出一幅幅古怪的抽象画,令人费解而疑惑。只有从某个缝隙里箭一般射进的阳光,阳光里漂浮着的灰尘,以及他俩嚓嚓嚓的脚步,才显出一点活气。

到处是残垣断壁,风在四处巡索,尘土和草渣在地上打着旋。一只兀鹰嘎的一声,飞扑下来,翅膀尖几乎擦过了钱永的脸。他惊得往后一跳,蓦地闻到一股烟味,只见一堵黑漆漆的断墙前,木桩似的跪着一个人,正将一张张黄纸符扔进面前的一堆火里,嘴里咕哝着什么。闪烁不定的火苗,将那身影映得忽大忽小,腾起的纸灰,在那人周围盘旋。

听见了响动,那人抬起了头,瘦骨嶙峋的脸上闪动着两粒鬼火似的眼球,一撮山羊胡子像条干鱼一样挂在下巴上。他站了起来,那膨大的斗篷下,露着褴褛的、灰黑的片片衣裾,随着火光的摇曳而飘动。突然,他呀的一声怪叫,飘到墙跟,背贴着墙壁,双肩一耸一耸,竟一点一点消失到墙缝里去了。

钱永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住赶马汉子的胳臂。赶马汉子也有些紧张,拉着他就迅速离开了那堵黑墙,然后才故作轻松地说:“哪儿跑来的烟鬼,又到这里来刨大烟了。”

那堆黑灰还在盘旋,钱永鼓起勇气说:“真是烟鬼么?”

赶马汉子有些不耐烦:“管他什么鬼呢,别问啦!”

钱永走着,又想起了话题:“哎,那个故事,后来呢?”

“后来,土城毁啦,大祭师不见了,黑虎死了,手下的人也死的死,散的散,再后来呢,世道变啦,船运停啦,驿路也改道了……”赶马汉子迟疑了一瞬,目光闪闪地盯着钱永,说:“听说那个钱老大倒是活着,就在省城,只是一双手废了。”

“那个女人,嗨嗨……”钱永避开他的目光,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赶马汉子说:“那个女人,其实,她还不算女人,姑娘家的身子,白白的,花朵样的脸……”

钱永有些悲哀,爹那双秃手在眼前晃来晃去,爹的声音可怜巴巴的:

“儿啊,去找找她,找找她吧,把她带回来,就是变成骨头也要带回来,不然,爹这辈子不得安宁。告诉你吧儿子,不怕你笑话,爹总是听见她的声音:‘带我走,带我走……都听了几十年了啊!”

赶马汉子若有所思地听着钱永的话,慢吞吞地牵着马在那些废墟里穿行。

终于他停住了脚步,站在一片有阳光照射的草坪上。杂草丛中,一级级青石台阶向上延伸,孤零零地悬在云端。台阶下是陡峭的山谷,白茫茫深不见底。云浪在台阶边缘漫卷,影影绰绰像有些白色影子在舞动,但仔细望去,又什么也没有。

赶马汉子开始砍着一片乱糟糟的茅草和神气活现的蒿枝丛。既而开始挖掘,地面很快裂开了一条大豁口,新鲜的泥土沿着不大的土坑堆成一个圆圆的圈。很快泥土的颜色变深了,赶马汉子俯下身去,双手在黑土里扒拉着。钱永看见散落在坑中的灰白色枯骨,以及丝丝缕缕的布片。

钱永将一只木匣子递过去,那里面铺了一层暗黄的土纸,还垫了巴掌大一方红绸。

赶马汉子将一个饭碗大的骷髅头放进匣子,又将零星的骸骨一点点拼好,匣子里渐渐有了一个很小的人形,残缺的地方,赶马汉子捧了一点泥土放上。

赶马汉子终于结束了摸索,合上匣盖。身子一弓,便爬了上来,递了个什么东西给钱永。

那是一只玉镯。钱永用手擦了擦,登时闪出了一抹洁白的光。

箐沟里起了雾,团团簇簇的雾絮从树缝草隙间渗出来,灰蒙蒙湿漉漉地罩住了四周。

周围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呜呜声,天暗下来,树木阴沉地颤动着。风的呼啸中,大团的黑雾骤起,顿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钱永顶着风走着,赶马汉子在冲他大叫,听不清他的声音,可是能看到他惊骇的脸。

风嚎叫着,越刮越猛。钱永脚步发沉,全身糊了一层尘土雾雨。翻涌的黑雾中,他看见赶马汉子在一股黑风的撕扯下,艰难地从马背上抽出那只木匣子,扔进那个土坑里。

黑风还在张牙舞爪,卷着无数树枝,沙石劈面打来,钱永脸上剧痛,怎么也睁不开眼。一个人抱住了他,是那赶马汉子,他哆嗦着,搜索着他的衣袋,嘴里喊着:“快,快……”

他翻出那只玉镯,用力一甩,玉镯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浓雾涌过来,很轻柔地漫起,钱永甚至没听到一点响声。

天又变得明亮了,阳光照耀着,浓雾附在草叶上,树枝上,变成了大滴的水珠,眼泪一样嘀嘀嗒嗒响个不停。

赶马汉子拉着马匆匆走着,钱永惊魂未定跟在后面。枯骨,黑风,诡异的土城,将他搅得心惊胆战。那马屁股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突然,他身后有些踢踢踏踏的声响,他僵直着脖子,大步疾走。这时,一个哀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带我走……带我走……”

他吓了一跳,回首望去,落日溶金,山野苍茫,那片残垣断壁不见了,一片浓重的土黄色,如燃烧的大火,烈焰中,条条火舌像一群奇形怪状的变形怪物,不停地变幻着,跳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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