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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二哥远行

2005-04-29梁化乐

青年作家 2005年3期
关键词:三华二哥大哥

梁化乐

一大早,我去找班主任焦老师请一天假。焦老师问我有什么事需要一整天,我说我要到县城火车站去送二哥。焦老师不准,说你二哥出门让你家里人送,你不能耽误功课。于是我就哭了。我说大哥要到镇上卖粮,姐姐离得远来不了,娘年纪大了不能去,我要是不去送就没有人送了。焦老师是个女老师,见我哭了,心就软了,说,那就去送吧,晚上回来我给你补课。

我收了眼泪,飞奔回家,正赶上娘送二哥出门。我抢过二哥的提包,背在左肩上,右手挎着二哥的胳膊,说,娘,老师准假了,老师说晚上给我补课。娘走过来,为我拽了拽衣裳,说把你二哥送到火车门口就不要上车了,别让火车把你给拉跑了。我点了点头。娘又往我口袋里塞了10元钱,不过什么也没说。

二哥说娘我走了。娘说走吧。于是我和二哥就走了。走了有几十步远,二哥和我都回头,想同娘招招手,让娘回去。但家门口已空荡荡没有了娘的身影。我心里有点埋怨娘,回家这么快干吗呢?除了喂鸡就是喂鸡。为什么就不能等二哥招完手再回家去呢?或者如电影里描写的,慢慢在后面跟着走,一直走到村口小桥头,微风吹散了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撩起大襟擦擦奔涌而出的泪水……可是母亲没有这样做,她立即就走回家里去了,这让我有点不太理解。

村道上,二哥同本村的三叔二大爷们打着招呼。

走哩?

走哩。

走哩?

走哩。

淡如青烟般的话语,简洁而无趣,似乎是不得不说。

出了村子,二哥把提包从我手里拿过去,挎在自己肩上,他的步子明显有点加快。我们要走五里路的村道,然后在公路边上等公共汽车到县城,二哥要在县城火车站乘上火车去远方。

二哥话少。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回到家来的这几天他基本上沉默着,别人问一句,便答一句,不问便不说。可是现在刚刚出了村,我却分明看见二哥的脸上开朗起来,他挺胸抬头,胳膊甩得很开,走路便显出了气势,像一位出征的将军。

二哥。我叫了一声,跟上了二哥的脚步。

唔。

二哥,外面好不好呢?

就那样呗。二哥平淡地说。

二哥的话让我感到失望。他的这句话自打他回到家已重复了几十遍了,刚到家时,娘问过他,他这样回答;大哥和姐问过他,他也是这样回答。他的话总是这样模棱两可,让我摸不着头脑。

二哥是在麦收之前回来的。回到家,放下提包就开始磨镰刀,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家。我放学回来,见到外出3年的二哥回来了,真想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可是,我16岁了,而且我已经长得和二哥差不多高了,我无法再像小时那样一头扎进二哥的怀里了。我叫了声二哥,二哥应了一声,抬了抬头对我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磨镰刀。

我没有想到二哥会这样淡漠。

晚饭时,大哥匆匆忙忙地过来了。二哥先叫了一声大哥。大哥唔了一声。二哥问大嫂和小玉呢?大哥说到乡里小玉姨家去了,还没回来,估计要吃罢晚饭回来。

吃饭时,大哥问,二华,你每次来信都说在外面过得很好,但究竟怎样好,我们也体会不出来。你说说,到底过得怎样呢?二哥笑了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就那样呗。娘说,二华,你老是说就那样就那样,到底是个什么样,也说来给你大哥听听。二哥还是笑了笑,说,我觉得挺好。然后又没话了。大哥见二哥不说,脸上有点不悦,吃完了饭,碗一推,说我去准备割麦的事,明天早上4点起床,4点半下地。说完匆匆走了。

二哥吃完饭,到院子里去修家里那辆地排车,明天往场里拉麦捆子要用它。娘让我到吕新生的小卖部去买了酱油醋和盐,回来后就给二哥当下手。

由于自小上学,二哥没有大哥的身体魁梧。他细瘦,像个南方人。但他却精干,身上没有多余的脂肪。他拉锯握斧的姿态,怎么看都像一个熟练的木匠。其实二哥一天木匠也没学过,但干的木匠活连村里的杨木匠都称赞,要收二哥做徒弟,还说要把闺女杨英嫁给二哥。二哥笑笑,没有当回事。我曾问过二哥为什么不跟杨木匠当徒弟,二哥说当不当的,就那样呗。

二哥的心思你别想猜透。

出了村子不远是一大片枣树林。沙土路从枣树林中间穿过。儿时的二哥和我就是在这片枣树林中一天天长大的。在我的想象中,二哥应该停下来,站在那棵最老的枣树王跟前,抚摩一下它的苍老粗糙的树皮,发出几声留恋的叹息。可是二哥穿越这片枣树林时,步子依然那么快,没有丝毫的要驻一驻停一停的意思。回忆一下吧,二哥!我心里这样呼喊。但这全是我的一厢情愿。二哥似乎早已忘却了枣树林中的童年往事,他开始哼一首歌。他唱的是韩磊那首著名的《走四方》: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天不老地不荒,岁月长又长……二哥的嗓音有点沙哑,似乎得到了韩磊的真传。听他对歌词的熟练程度,我猜想二哥在外面一定时常将这首歌挂在嘴上的。我也想随着二哥唱,但我觉得我的小公鸡嗓子肯定唱不出二哥的味道。我问二哥,你会唱《九月九的酒》吗?咱们村出门在外回来的人都会这首歌。

二哥说我不喜欢那首歌。为什么?我吃了一惊。二哥的眉毛挑了挑说,为什么只有家中才有自由才有问候呢?其实在家里人与人之间不一定能沟通,在外面也不见得不能找到真情。

你找到了吗?

我正在找。

割麦那天,大哥先过来帮助家里割。

娘说,大华,你二弟回来了,今年你去割你自家的吧。大哥说那不行,起码我要割今天一头晌。到了地头上,大哥和二哥每人把四耩,挥镰上阵。刚开始,大哥和二哥前进的速度差不多。但十米之后,大哥就慢下来了。他的动作虽然很庄稼把式,割、拿把、放都很标准,显得有经验和训练有素,但速度不快。二哥和大哥不一样,二哥割麦似乎是一阵风,他手持那把枣木把的镰刀,好像一点也没用劲,那麦秆就纷纷倒下一片,茬口齐刷刷地不高不矮。

在后面跟着捆个的娘说,二华别干太猛,天热。二哥应了一声,速度依然如猛虎下山,没有回头。

大哥没有坚持到晌午,他对娘说,我走了,让三华学着割。

我握着带着大哥手汗的镰刀,一镰一镰下劲地割着。不时猫一眼二哥的动作。娘说,三华,你要学就学你大哥,别学你二哥,你二哥是天生的风火轮,你学不来的。于是我就按照大哥的动作割,速度比二哥整整慢一半。

望着二哥挥镰割麦的背影,我觉得二哥是一个很好的农民,根本不像一个外出3年的人。村上有的人外出打工回来就再也不下地了,说那不是人干的活,宁愿出钱雇人干。

我和二哥很快走到了公路上的停车点。二哥说,三华,你回去吧。

我说娘说了,要我送你到火车门口。

二哥就不再多说。话在他的嘴里很金贵,像刚才那句话,他就不会像别人那样说别耽误学习。如果他说了下半句,他就不是二哥了,在我的心中,他也就没有什么魅力了。

二哥,我问道,你高中毕业为什么不去考大学呢?我们焦老师说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路。

二哥说,我高中毕业时觉得不需要再上学了,我就不上了。你不是我,你要是喜欢上大学,你就上。

一辆拖拉机突突叫唤着从北面驶了过来,二哥冲拖拉机抱了一下拳,又扬了扬手,拖拉机就停了下来。去哪?驾驶员问。去县城。二哥说。上吧,驾驶员往后一摆手。我和二哥就爬了上去。

车厢里有一捆草绳,二哥说坐下吧。我就坐下了。二哥却不坐,扶着车栏放眼凭眺公路两边的景致。或许二哥在枣树林里不敢停下来吧,我想。二哥怕枣树王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呢。

姐是在麦收的间隙来看二哥的。

姐比二哥大3岁。二哥小时候就是跟着姐长大的。姐疼二哥要比疼我厉害得多。因为我是老小,有娘心疼着。二哥就靠姐照顾。那时,二哥没有少吃姐为他在田野里烧的蚂蚱、豆虫、豆子和地瓜。姐还为二哥偷过一个甜瓜,是个焦黄焦黄的羊角拐。姐抱着瓜往回跑时,被看瓜人发现了,追了过来。姐吓得哇哇大叫,高声喊着二哥的名字。奇怪,不知为什么,看瓜人竟然没有追上来。多少年后,姐每当拉起这事都要大笑一阵,我的心中就滚过一阵甜蜜的颤栗。

姐是个易动感情的人。她到了场上,不管场上那么多人在打麦,拉住二哥的胳膊就哭,劝也劝不住。哭完了,问二哥说,二华,能在家过几天?二哥说等收完麦就回去。也就再过三四天吧。二华,你在外面过得到底怎么样?不行就赶紧回来,你也该成家了。二哥笑了笑,说,就那样呗,姐就不说什么了。就要走,说自家的麦场上正在请人帮忙打麦,自己躲个空来一趟。说完,骑上自行车快快的走了。姐离去时,我看到二哥的脸上很凝重。

二哥直到临走也没到姐家去。

我以为二哥应该到姐家去看看。姐结婚时,二哥也没在家。但是二哥好像没把这件事放在他这次探家的计划之内。

在城郊,我和二哥下了拖拉机,步行到火车站去。走着走着我就渴了。看见一个冰糕摊,我多看了两眼,用手按了一下娘给我的10元钱。二哥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再往前走走,有家卖茶水的,冰糕这东西不解渴,就别吃了。我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有点怏怏不快。

果然,没走多远到了一家茶水摊。二哥要了两大杯茶水,温凉不热正好喝。喝完了,二哥问我,还喝吧?我点了点头,二哥又要了两杯。

再拐一个路口就到火车站了。二哥说。我听得出,他的话里充满了欣喜和期盼。

二哥这次探家期间,大哥一直黑着脸,没同二哥再多作交流。或者,反过来说,交流也没有用,因为二哥始终寡言。二哥像从未离开家一样在家忙着麦收和夏种,没有丝毫的生疏。他的熟稔程度让我怀疑他这几年在外面一直在干农活。二哥在外面究竟干什么呢?大家都没有问出来,也就不再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二哥没有大富大贵,没有发大财。二哥这次回家,只带了两身衣服,不土也不洋,全是一般面料的运动服。二哥身材瘦削,穿着运动服更显精干,在麦收和夏种的人群里,多少有点突出显眼。但也不算异类,因为农村青年现在穿运动服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理解大哥黑脸的原因,因为二哥出门3年,家中的所有活计全是大哥帮娘做了。大哥风里雨里,没有怨言。他是家中的长子,父亲不在了,他理应挑起家庭的重担。可是,3年来二哥只来过几封平安信,却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这次探家也没有带来任何礼物,估计也没给娘钱。要是给了,娘肯定会说。别的人不带礼物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多少也应该给大嫂和小玉买一点,不然有点说不过去,但是二哥什么也没买。二哥平平常常地回来了,像闲赶了一趟集,既未给家里带来荣耀,也未给家里带来金钱。这就难怪大嫂要说闲话,也难怪大哥要黑脸了。大哥推说要去镇上卖粮,不来送二哥了。其实也不是找借口,买化肥、柴油、小玉上学,各条事都等着要花钱,不急着卖小麦咋办?甚至,我也有点怀疑二哥外出的价值了。外出的目的如果不是挣钱又出去干什么呢?钱对于农民太重要了,农民对钱的向往太强烈了,可是,二哥不在这样的农民之列。

二哥买票时给我买了一张站台票,使我能把他送到车门口。我抚摩着那张硬纸片做的站台票,幻想着什么时候把它换成一张二哥那样的车票,去外地打工挣钱,挣很多很多钱,回家后交给娘,娘一定会高兴得合不上嘴,说,还是三华,还是三华。

坐一会吧,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二哥说。

坐在了连椅上,我突然又想起杨木匠的事。问二哥道:二哥,你为什么不想娶杨英呢?她人长得好,家里还有钱。有一回杨英还问过我,问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信封上没有地址。二哥笑了,说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我说你这次回来见到她没有?二哥说,见与不见都一样。我说,那你这辈子还结婚吧?二哥想了想,说,与杨英结了婚就会被拴住了,我不想那样。那样我会很难受。那你要是走累了呢?走累了就躺下,这是我的原则。我不能拖累别人。

二哥说得有点沉重,倒让我一下沉默起来。二哥不娶杨英了,但杨英喜欢二哥是肯定的,对此,二哥也心知肚明。但二哥喜欢杨英吗?二哥从来也没有正面说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二哥的心野了,那片老枣树林拴不住他了,杨英也拴不住他了。他虽然割麦打场还像个农民,但他心里早就不是个农民了。这时突然一个念头从我心中钻出来,二哥不娶杨英了,我能不能去学木匠,同杨英结婚?我的脸有点发烧了。

别发呆了,检票了。二哥碰了一下我说。我站起来,随着二哥及上车的人流进了站。不一会,一列墨绿的列车就开过来了。我多想和二哥一起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呀,可是不行,我的手里只捏着一张不能上车的站台票,晚上焦老师还等着给我补课。在二哥排队等上车的空,我又问了二哥一句,二哥,外面好不好呢?二哥想了想说,三华,外面好不好,那是依每个人的感觉而定。我以为好的,你不一定以为好。咱们县城不是也有外面来的人?或许我去的地方正是他们来的地方。

我有点发傻,没听懂。

二哥将票递给列车员,列车员看了一下,又还给二哥,二哥就登上了火车。

回去吧,三华。二哥说。

我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坐汽车回家呢?二哥没有告诉我。我刚想问他,他已隐进车厢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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