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森林
2005-04-29敖长福
敖长福
在密林中,骑在马背上的猎人伦布仁门根,穿着狍皮袄和皮套裤,头戴狍角帽,身上背着一枝猎枪,腰间武装带上斜插着一把猎刀。他五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浓黑的双眉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的光芒,棕黄色的胡子倔强地爬满两腮边。他在森林中已经有很多天了。走到一处久远的宿营地,他勒住马若有所思地站立片刻,之后,又扬起马鞭继续前行。
密密的林子,横七竖八的树枝把路挡住。他气哼哼地用手把迎面扑来的树枝折断,嘴里还不断地嘟囔着什么。猎狗西戈跑前跑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山里的动静。
伦布仁门根的表情显得悲哀、惆怅,仿佛大难临头。
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他那皱巴巴的脸爬满了泪痕,颤抖的双手从怀里掏出酒壶和烟包。伦布仁门根跪在地上,望着用刀斧在树上刻出的头像,这就是鄂伦春人祖辈敬拜的山神“白那查”。
“山神白那查啊!你知道吗?山林没了,猎枪没了……我们还能活吗?……”
他哭喊着,举着酒壶向天向地向“白那查”跪拜着,祈求上天保佑。伦布仁门根虔诚地摇晃着酒壶,听着让他兴奋的响声,随后扬起脖咕咚咕咚喝起来。刹时,脖根筋起,眼睛血红血红的:“妈的,白那查也不给我做主……这老天是怎么了……”
猎狗西戈见主人神态反常,摇着尾巴,用舌头轻轻地舔着伦布仁门根满脸的泪水。他伤心地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爱犬。
“西戈,我的命根子,你走吧……”他非常伤心地说。
西戈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似的,它昂起粗壮的脖子向天空“嗷——嗷——”地吼叫起来。
伦布仁门根摇摇晃晃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附近林子里拾了些干柴。火燃起来了,火苗一蹿一蹿地向上升腾,火光照亮了伦布仁门根那烧酒灌红的眼睛,怒视着火光。
伦布仁门根感到孤独,心里有种难言的凄楚。他坐在篝火旁,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腿,眼皮发涩,睡意时时侵袭着他,为了提神,他又举起酒壶来,嘴对壶口,喝了几口。酒使他又兴奋起来,一会儿一口酒,一会儿一枝烟,酒壶亮底时,他醉了,抱着枪昏昏沉沉地在篝火旁睡着了。
西戈趴在伦布仁门根身旁,不停地翕动着鼻子,竖着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突然,西戈猛一回头,向伦布仁门根大腿上咬了一口。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一激灵,打了个喷嚏,揉揉惺忪的醉眼,啊,大沟小沟连着森林浓烟滚滚。
大火燃着枯枝烂叶漫山遍野火光冲天,眼前分不清哪是火,哪是秋天的红叶。
高大的落叶松劈劈啪啪地在空中哭泣着,整个天空就像阴雨中的晚霞,远处,百年古松在烈火中呻吟着,向更远的原始森林里奔跑。那粗壮的大树更猛烈地燃烧着,像一根通红的蜡烛。
伦布仁门根一看火光冲天的气势,立刻就傻了眼,酒劲儿也吓跑了。凭他的经验,肯定是篝火的火星燃着了枯草,引起了森林大火。
伦布仁门根垂头丧气地倚在一棵烧秃了的树杆上,像垂死的狍子,无望地看着火光冲天的自然保护区。这个天塌下来当被盖,地陷下去腰不弯的汉子一下蔫了。
飞龙鸟在天空中被浓烟熏得上下翻飞,一只接一只地掉进火海;母鹿丢掉哀鸣的幼崽,飞逃出火的重围,最后仍没有逃脱;黑瞎子急红了眼,一副大掌猛烈地刨着大地……整个世界面临着毁灭。
从心底,伦布仁门根听到了老萨满沉重的鼓声。他心里再一次地诅咒着自己。
伦布仁门根头昏脑涨,他再也闻不到充满生机的森林气息了。
这天一大早,黑沉沉的天空中夹杂着森林大火的粉尘。伦布仁门根用皮绳子把自己捆绑得很结实,在野兽踏出的毛毛道上走着。他好像听到了一种召唤。一种羞愧的感觉,使他萌生了赶赴沙场决斗般的勇气。否则,他伦布仁门根不就成了人人瞧不起的“傻狍子”了吗?
走着走着,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路在后头,而前头竟是一片苍茫。他重新使自己变得沉默起来。
因为这场森林大火,法院判伦布仁门根十年有期徒刑。
十年之后,伦布仁门根再次搬到山上,十八根桦木杆支撑起古老的斜人柱(鄂伦春人居住的地方。),可耳边的风声告诉他,另外两根支撑着斜人柱的桦木杆已不知去向。
风声永远是缠绵的。缠绵的风声向他诉说着昨天的幸福。可是丢失的东西太多了,找也找不回来了。
他搬进猎民新居后,政府分给了他土地,生活有了保障。可是他仍然无法搬进那孤独的红砖房。以前从山上下来不敢住,是怕房子塌下来;现在不敢住,是怕自己的精神垮下来。他只能用自己消瘦的肩膀独自支撑起一个猎人的人格。从监狱出来,他扑向大森林的怀抱,就像饥饿的人扑向喷香的食物。只有在这辽阔的大森林里,他才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浸人肺腑的清香,才能感觉到内心的喜悦,才能找回如烟的往事。他每天都划动着两条疲惫的腿,在山野中寻找着森林的声音和大山的灵魂。他多么渴望去一趟嘎仙洞,看一看老祖宗是怎样走出森林,经过草原挺进中原。在他的心里,始终为鄂伦春这个智慧勇敢的民族而自豪!
日子像多布库尔河的水一样流逝。伦布仁门根用浑厚的嗓音轻轻地哼着一支古老的曲调。大概从他躺在桦皮摇篮里的孩提时起,妈妈的歌声就在山路上陪伴着他,声音虽然疲倦,但却很清爽。那时的日子是很艰辛。艰辛过后,那就是一片希望的原野。当年拓跋焘回望祖先,就是伴着这支古老的歌回归的。当年,这首歌肯定有词。而现在,歌词已被岁月模糊了,然而味道却更浓了,有酒一般的甘甜和醇厚。直到今天,这首歌在他内心越发地悠扬绵长。
伦布仁门根每天游荡于森林之中,政府把猎枪还给了他,而他——真正的莫日根(鄂伦春语,意为“神枪手”。)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政府恢复了他义务护林员的工作。同年,他以向导的身份与勘察队员行程千里,勘察数千亩林地。
伦布仁门根这辈子养过两只猎狗,想起第一只猎狗库烈,便想起令他愧疚的往事,还有早已故去的妻子桑杰。
有一天,伦布仁门根夫妻俩一起去打猎,把一周岁的儿子盖多宝放在摇篮里,让猎狗库烈在斜人柱里守护孩子。傍晚,当夫妻俩狩猎归来,一进斜人柱,妻子桑杰第一个大喊大叫起来:“不好了,孩子没了,天哪!……”
猎狗库烈满嘴鲜血,伏在摇篮旁,不停地眨巴着一双恐惧的眼睛。
伤心而又愤怒至极的伦布仁门根这时把目光射向躺在地上的库烈,他为失去宝贝的儿子而恼羞成怒,失去理智的他举起手中的猎枪大吼道:“杂种,打死你!”
“还不开枪……”桑杰又大声地怒吼着。
枪响了,库烈倒在血泊中……
就在库烈翻倒的那一瞬间,伦布仁门根看见了库烈被撕裂的肚子,大腿上露出一个大窟窿,还有血淋淋的脖子。
库烈早已伤痕累累了,它临死时仍用忠诚和善的目光祈望着它的主人,急切地等待着第二颗子弹射穿它的胸膛。
忽然,他再次听到桑杰大声的惊呼。
两个人全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在斜人柱的背面,一只被咬死的狼僵卧在地,狼身上躺着他们的宝贝儿子盖多宝。
盖多宝枕着狼的尸体睡得正香。
枪声,使孩子从甜梦中醒来,他吧嗒着嘴,想必是他早饿急了。看到妈妈,他咧着小嘴笑了。
然而,真正哭出声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库烈的主人伦布仁门根。
伦布仁门根眼睁睁地看着与他朝夕相伴的猎狗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与狼搏斗受了伤,而就是这样一个忠诚的好伙伴,又被他打死了。他疯了似地扑向库烈。
绝望的伦布仁门根把库烈的头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他脸上大滴大滴的泪水往下淌。库烈用尽最后的力气,用它的舌尖轻轻地舔着主人脸上滚落的泪珠……终于,库烈的头向伦布仁门根的怀里一歪,死去了。
伦布仁门根被幻觉驱使着,仿佛库烈就在自己身边。如今身边早已空无一人,他为当年那一个又一个的莽撞之举而悔恨不已。
猎民新村的猎民们把猎枪交给了政府,乡长劝伦布仁门根说:“放下猎枪吧。”
伦布仁门根没吱声,他只是慢慢地停下脚步,留给乡长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放下猎枪吧!”乡长又说。
伦布仁门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伦布仁门根古老的狩猎情结让乡长的心里一阵阵发紧。
伦布仁门根朝林中的猎马走去,他想:放下猎枪就是放弃了鄂伦春人的自由,不狩猎就不会有鄂伦春人,就没有了他伦布仁门根……
他离开村落,像一头离群的公鹿离开了温暖的鹿群。他骑着马穿过密林、树丛和泥泞的沼泽地,向着孤独的山林驰去。孤独的老人,孤独的老马。这匹跟随了他多年的老马,像一片枯叶,只有伦布仁门根知道它在人世间的沧桑沉浮。当今灯红酒绿的世界,对他显得那么陌生,他就像鱼儿上不了树一样的迷惘。他像熬干了的油灯,奄奄一息,像强弩之末,失去腾跃的功能,他疲倦了,倦怠了。
伦布仁门根的心死了。高山雪水养育的倔犟的他,不久,又双目失明了。
眼睛瞎了,这片林子也变得死一般沉寂。那曾经熟悉的阵阵林涛声、风声、雨声总是在耳畔忽远忽近,似有似无地飘浮。惟有那古老又悠扬的鄂伦春小调十分清晰地在林间回荡: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猎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满山遍野打呀打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