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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啊,追逐

2005-04-29

长江文艺 2005年4期
关键词:扎西植物老师

纪 莹

好累呵。

年少抛人容易去。真的。

少年的故事和那些青春呵,就像带着露水的翅膀,慢慢的,轻轻的,却是坚定的远去了。

——金玲

“金玲,金玲子。”

穿着一身的军装,戴着军帽,车把前挂着个军挎,脚下的北京布鞋上面是一双白得耀眼的袜子。这个在青春的药水里浸泡着的男生叫贾通斌。他的脸上洋溢着无知的无畏的无法无天的勇猛。这是时间的造化。对,就是时间,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不让人懂得事故的时候,那么就别去弄懂。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大院里的贾通斌就认真实践着这个原则。他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点地。这种造型在那个年代,就跟现在开着大奔在你面前刹了一脚似的。

“干嘛去?”

“不干嘛。”

“嗳,我们院儿小礼堂放电影,想看吗?”

“不想。”

“你这人怎么这样,连名字都不问,就不想去!”

“问不问都一样。”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他挺了挺胸,满脸的青春痘也跟着活跃起来,每一个含苞欲放的“豆蔻”里都是将要迸出的怒火。

金玲不说话,她鼓着眼睛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也许脸上充满了叫做“愤怒”的神情?不知道,反正这种眼光封锁了贾通斌的语言和行动。

“哼!下午放学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他用不再争辩的口吻说完就骑车走了,剩下一地霸道。

“流氓。”金玲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那个时候的“流氓”大概是一个使用率较高的词。很多人和事都适用。而用在贾通斌身上似乎更贴切。在那个年代(请允许我用历史的、发展的方法来讲诉,这样可能会更客观一些)他也许真的是个令人讨厌的流氓。他是这学期开学才转到这所学校,在转学前的那个学校里,他无非就是和同学打了点小架、伤了点小骨头、住了点小院。说起来真不是什么大事,但学校表示他们坚决不能收他成为新学期的学生了。仅他一个就足将校风败坏殆尽。有那么严重吗?所以他现在成了一零八中学初三(四)班的新生。他到这个班,从第一天开始就未想过要收敛,他尽情地展露他的天性,以天才的号召力与班上土著的坏蛋结成了牢固的友谊与同盟,并成为他们的“领袖”。他们在一起就想着法欺负那些好欺负的老师、学生、小孩子。尤其是女生。将足球踢在正走路的女生身上,把嚼过的泡泡糖粘在女生的头发上,抢她们的东西,乱翻她们的书包。有一次,他们从一个女生书包里翻出一根卫生带,老天!居然有这么邋遢的女人,上面的斑斑血迹真令人作呕。可这帮天生的坏坯子们却像找到了一件宝贝那样兴奋!他们举着它像摇着一面旌旗,在讲台上冲过来冲过去,狂欢不止。女生们都臊得不敢抬头,心里又恨又怨她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带到学校,放在书包里!卫生带的女主人终于在满面通红的无地自容中号啕大哭。从此,她退了学。能引起人的注意力的应该是特别的,要么特别好,要么特别坏。贾通斌是后者。而往往坏的东西更扎眼。

下午的植物课堂,是一个牲口市场。同学们低声的交换意见、打手势、递纸条,或者睡觉,看闲书的基本算得上三好学生。植物老师是一个奋发上进的好青年,可是却生不逢时,势不待他。他上课时总是翻着白眼,看天花板。与之反方向的大暴牙说出丝丝漏风的陕北话飘向地面,如果音量大点尚可反弹些许余音绕梁,有时候,纤若蚊吟,以至淹没在这嘈杂的“市场”声中。客观公正地说,学生们真的努力过,想与老师合作愉快,至少看在分数的面子。但是太难。他的授课是不能恭维的——诘聱难懂。上学期在平均每位同学加20分的基础上,勉强有三分之一的人及格。但植物老师是个有顽强拼搏精神的老师,这学期他又勇担责任并要与这班的同学抗争到底。说他顽强,是有根据的。一次全校大扫除的时候,金玲和几个女生路过他的“房间”。因为学校房子紧,他又是新分来的,所以他那间真的可称为“窝居”的住处,是一个只能从窗户爬进爬出的夹壁,在这个夹壁里除了简单的床和简陋的桌子,还有写在墙上深刻的墨黑大字:“拼搏”、“毅力”,它们是那么端正、端庄地写在墙上,仿佛凝聚了主人全部的心血精气。

“老师,什么是受精?”王扎西突兀地问,却并不站起来。绝大部分同学停止了“交易”,有人窃窃地笑,有人也同样严肃。王扎西——与贾通斌在一起合称为狼狈。这个在西藏生活过的男生在贾通斌来了之后,甘愿让出头把交椅,还是有点侠肝义胆。

可爱的老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位同学的问题。

“那么,老师,是不是‘那个也一样?”贾通斌搭着腔,做出一脸无辜、一脸认真的样子,可谁都看得见他一肚子不怀好意。

植物老师的脸偷偷地在改变,红色从领子下面的部分向上悄悄蔓延。他是那种让人不想记住名字的人,所以无法在老师之前加上他的尊姓。作为老师他怎能甘心在课堂让一个学生的问题难住?他像在挣扎,嗫嚅轻声地说:“什么那个不那个,我们这是植物课。”

“唉呀唷,老师,不就是那个,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受精吗?”豪放的王扎西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很下流的手势。为他们帮衬的那些人立刻哄堂大笑,笑的放肆程度接近水的沸点。

“对呀,老师,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贾通斌故做天真的问。

最没有能力与懦弱的人的拿手好戏是——甩袖而走,貌似怒不可遏,实则避开难题与难堪。植物老师这样做不止一次了。但他也仅仅就是这样做了一下而已。到下次上课时他又将恹耷耷地走进教室。碍于面子、工资、工作等等因素吧,他是不会去向上或向下反映的。同学们,当然重点是以贾、王为首的那些同学们,早已对他这种自己作践自己的行为了如指掌,说将他置于股掌间也不为过分。所以植物老师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微微发抖的身体和不能自持的手,将课本往讲桌上一摔,“我不上你们的课了,你们看着办。”本应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可囿于他的音量,又轻飘飘地散开去了。

同学们满堂喝彩大有解放之感。于是谁都不会看见,就像一朵乌云从天边慢慢飘来,这些课堂的恶作剧与软弱对抗正酝酿着可怕的后果同样正在慢慢聚拢。笼罩而来的乌云,就像人们用危险建材搭起的凉棚,在小憩与纳凉之际,却正等待着灭顶之灾。

“你他妈的给她讲什么那么多废话呀?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快点。”王扎西催促贾通斌。

贾通斌挡在金玲面前。“你到底去不去?”

“说了‘不,还要重复几遍!”金玲像钢铁战士那样与贾通斌对峙。

“别跟她在那啰嗦。把她书包拿过来。”王扎西在一旁策划。

“就是抢了又怎么样?你们真不要脸!”金玲看上去还不能熟练掌握骂人技巧。所以在气急之时只会说‘不要脸这一类连肢体都够不到,就更不要说触及灵魂的话了。贾通斌还没有动怒的意思。但王扎西火了。

“你以为你他妈的是女的我就不敢打你!”

“敢。你打!”

贾通斌拦住王扎西,反过来对金玲说:“我不过就是叫你去看电影嘛。”

“不想去,强迫就行吗!”

“你这个臭女人,你他妈的不识好歹。”王扎西挣扎着要动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初中生。

“算了,算了。”贾通斌这样说着,好像是劝王扎西,好像是与金玲妥协,又好像是在劝自己。

远远的看过来,一个女生,两个男生挣扎在一起,像一团搅不清的乱麻。金玲只想尽快结束这个令她厌烦、尴尬的局面。远处有个像被拍死在墙上的苍蝇那样的黑点慢慢移过来,是下课后的植物老师。金玲想,这里也许是老师的必经之路,有个老师走过来,会不会产生势力均衡,让他们主动离开?远远的,植物老师抬了一下头,就赶紧低下,然后像被风吹起的一片垃圾,极快地,消失在金玲视野中。金玲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老师的走过而解脱她的处境抱有愿望,但至少肯定了她现在只有用自己的力量与他们战斗了。就在她为自己的决心而悲壮地咬紧嘴唇时,贾通斌说:“其实我就是想请你看看电影而已,同学嘛,我对你有好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又耸耸肩,“你这么固执真奇怪,好像我要怎么样你!”

“真他妈的神经有问题。搞不清是他妈的你还是她。”王扎西像是替他的朋友不平,又像是埋怨他的朋友。

“算了,走吧。”贾通斌揽着他的朋友的肩膀,两人像什么也没损失似的走了。如果用绝尘而去,那只能用这个词里面不再回头看的那层意思。

金玲坚定的决心像被悬在半空中,握紧的拳头因用力过度而变得酸软。她拍拍书包上的尘土,突然有点胜利后的惘然。

金玲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因为今天是星期天,还因为她有个购买新衣服的计划。虽然目前这事还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可是对新衣服的设想总可以提前满足一下。她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想在下次与母亲一起来买的时候少忍受一点她不厌其烦的选择、计较、挑剔,还有无穷无尽的讨价还价。

如果这次上街她没有碰到植物老师,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呢?很难说,但故事要继续,好像她就必须得碰到他。

金玲和植物老师相遇在卖布料的柜台,不到一步的距离。他没看见金玲,或者是看见了也不认识。可作为学生的她,却惴惴不安,她想他毕竟是老师,是老师就应该尊重,如果他看见自己而自己却不理睬,这样恐怕不好吧?如果转身走了,那他看见了又会怎么想?在这样左右不定的心情下,金玲最终还是十分礼貌地喊了声:“老师!”

“哦,哦。”他好像不适应有人在大街上比较尊敬地喊他老师,他的表情有点紧张,他的脸像蜡染那样晕开了一片淡红。

“您买东西呀?”这样的明知故问是中国式的经典客气。

“是,是。”他手里摸着一块浅紫青色的面料,这种颜色是永远也难成为主流色的那种,因为它太挑剔,对人,对季节,对一切。所以很少,所以在一大堆的常规布料里它显得抢眼。金玲的母亲用“雪青”来称谓它,这个称谓就挺美。“你是……?”他的手还摩挲着布料。

金玲似乎很肯定地知道他要问什么。“我是四班的。”

“哦,四班,四班……你叫……?”

“我叫金玲。”

“噢,金玲,金玲,我记得。”

这回轮到金玲脸红了。上学期她考了40多分(是在加了20分的基础上),是因为这个记得?他这样说的时候,金玲又想起了那天在校门口发生的事情。这两件事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但是她就是想起了。

“我想……我想,你帮我个忙吧?”他很紧张地说。

“好的,老师。”那个时候高中毕业就可以留校当老师了,他就是这样。

“我想买块料子,你帮我看看行不行,试试行吗?”

“嗯。”

营业员很熟练地把布料折成衣领的样子,搭在金玲身上。其实这个过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帮助,他根本没有认真看——金玲或是布料。他匆匆地说:“好,好,就这块吧,就这块。”他边道谢边说再见。他匆匆走了。当金玲开始选择的时候她想他刚才的样子好像在作贼。

天阴又冷的季节,太阳也要早早回家取暖。六点多,天已经完全黑了。金玲从教室走出来。今天期中考试后数学老师讲评考试情况,所以拖了堂。完了后,又轮到她和同桌值日。天冷的季节是最耐不住黑的,走出教室让她觉得已经是半夜。风刮在脸上是冬天的寒意,牙缝一样的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星星淡得像生了病一样的虚弱。金玲拉着袖子,捂着脸,慢慢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在冬天人也会向往冬眠,是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大街上少了那么多人。路灯发出阴幽幽的光,冷漠地相距在路的两旁。一盏,一盏,从她身边路过。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一个浓几个淡,变长,变短,变长;在前面,在后面,在脚下。影子们像在比赛,或者排演,又像弹簧人一样,跟着她一点不本分。她觉得有点意思,差不多想跟自己的影子追逐了。于是她踱着细步,偶尔又跳一步,再偶尔又蹦一下。她仔细地看着影子的变幻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肯定没有发现多出来的那个黑影,就是发现了也察觉不到它的异样。当她转过大街,走进刚好被路灯抛弃的小巷时,这黑影“扑”的窜上来,像条狗,狼狗。——“嚓”——她傻了,呆了,居然定定地站住。人在遇到突然袭击时,一定是来不及反应的,就像关闭电视机,“嘭”的一声全黑了。本能在转黑的瞬间自告奋勇地跳出来,她声嘶力竭地“啊——!”只喊了一半,就被一只有力的手劫住。一阵眩晕紧紧伴随而来,嘴和眼睛同时失去灵光,只剩下手伸向空气中盲乱地找着支撑的点,胡乱地揸着。窒息,像擦黑板时呛人的粉笔灰尘,卡在她的脖子,眼球也将要被挤出。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完了。当头重重地撞在地上时,空旷的大脑里听见了脑壳与地壳相撞时的回音——咚、咚、咚……。完了。一瞬间,万念俱灰。她的脑子就这样在关闭的时候死机了。

“你小子干什么!”有一样重物,落在了她的身上的那个黑影的身上,她能够感觉被黑影吸收了部分力量,再转而传到她身上的钝钝的打击力。“嗷”的像狗那样叫了一声,她身上的重力消失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阵张惶的跑步声,一阵急促的追赶声。省去了大段的搏斗声。她重见光明的时候,见到了贾通斌。

那一刻她相信了黑是要分等级的。就像这样的黑夜里被取下蒙头的布时,才发现没有被遮住眼睛的黑不叫黑。眼前的贾通斌由模糊变得清晰,这个过程很快。他一副幸灾乐祸、居高临下的样子。金玲手撑着地,警戒地看着俯视着她的贾通斌。“你要干什么!”

“我他妈要干什么?有病呵?要干也不这样干呀。”

金玲不顾身上的乱七八糟,从刚才那最多不过一分钟的历险记中整理出来,就在她不知道怎样与贾通斌对峙的时候,王扎西居然也跑了过来。

“他妈的跑了,逃起命来贼快。失算了。”王扎西带着无比遗憾的口气对贾通斌说。“不过这回有他妈的好戏了,有好玩的了,看老子怎么折腾他!”他立马又转换了一种无比兴奋的神态。

“算了,没那么好玩,瞅时候再说呗。不该你管的,少管点。”贾通斌一边对王扎西说话,一边把手伸给金玲,看着她说:“我送她回家。”直到多年以后,金玲都会常常记起他伸出手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种叫做“感动”的情感细胞牵动了一下。人就是这样在最不经意的时刻会被最不可能的事情打败。金玲一下子又不知所措了,她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是当前的形势。

“你小子,我告诉你,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一点,为了个女的,干嘛呀?”王扎西对贾通斌说要送金玲,感到意外、愤怒、不满。

“行了。这不都半晚上了?同学间的友谊嘛。”

“操,鬼他妈的友谊,我他妈早看出你小子那点心思,算什么呀?跟着你玩‘英雄救美呵!”在黑夜里只看见王扎西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自己知道回去,你们少说了。”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金玲感到了痛,是头?是腿?胳膊?还是腰?这种痛来路不明,但是很明确。特别在迈出的那只腿要与另一只汇合的时候。她轻声地喊出“啊”是绝对的情不自禁。

“你他妈少说两句,什么屁事呀。上车吧,别吵了。”贾通斌又伸过手来扶金玲。“你不愿意就先回去。”他对王扎西说得不留余地。

“不用,我家已经很近了。”金玲努力让自己暂时放下疼痛,她可不愿这里再出现什么动荡局势。

“说了要送就送,你少来别别扭扭这一套。”贾通斌不管王扎西的态度,甚至也没有理会金玲的态度。他靠近一步,大有拽她上车的意思。金玲本已瞪起了眼睛,可是目光遇上他的时候却真的扭捏下来。

金玲走进她们家住的四合院,院里所有的人都堆积在忽明忽暗的电视机前。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惊心动魄是短暂的,所以是容易过去的,平淡的生活信手就是。为了省去母亲的大呼小叫,她已经恢复正常的样子,至少表面已淹没了所有问题。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循着痛卷起衣服,应该是没有大碍,有几处蹭破皮的地方露出嫩红的鲜肉,用水轻轻洗时,这些急切上阵的嫩肉们发出了凛冽的痛。造成这些伤痛的应该是坚硬的大地上的石砾,但它们却邀请贴着她的身体的衣物同谋完成了它们的伤害。应该恨衣服吗?她把衣服脱下来,不声不响上了床。刚才贾通斌送她到门口。一路上他们再也没讲话,金玲能感到她自己的呼吸声,这本来是长期在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可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她感觉她的呼吸像牛。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靠这么近走路?也许以前也有,但从未有什么异样,可今天,今天,今天……人总活在今天呀。到了门口后,贾通斌扭头看了她一眼,骑上车走了。脸上长青春痘好像也不那么难看嘛,这是那一刻她的想法。按今天(又是今天)的眼光贾通斌是蛮有个性、很酷的男孩子。但那个年代流通的不是这些。这些方面的成绩通常会用“流氓”概括。

“死女子,怎么跟鬼一样,悄悄眯眯就上床了?”金玲的妈走来。

“太冷。”

“饭不吃了?”

“不吃。”

“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

她妈走过来用手摸摸金玲的头。“多大的人了,不知冷不知热的!多穿些,怕丑了你了?”

“明天要早起看升旗,我要睡觉了。”她随口撒了个谎。

“要吃药早言语。”

金玲闭上眼睛才想起今天发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闭眼间,那个黑影又窜上来,她猛地睁开眼。一身冷汗。

第二天她没上学,她真的病了。

门外有人说话。“阿姨,金玲在家吗?”

“在,在,在,你是她的同学吧!”她妈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警惕性的人。

“是的。”

“你来给她送作业的吧?”她还有致命的自以为是的聪明。

“是呵,阿姨,发的作业本我顺路帮她带过来,要不放教室给弄丢了。喏,给她吧。”

“来,来,进来坐坐。”礼数倒还周全。

“不了,阿姨。”

“唉唷,多好的孩子,谢谢你啦。”

“阿姨再见。”

她妈走进来的时候金玲还闭着眼,但她这时候又显出了她尖锐的那一面,不用看,她就知道金玲并没睡着。“谁家的孩子,流里流气的,好在还懂点礼貌,少来往,怎么不找个女生帮你拿呀。”

金玲不吱声。

“吃药了吗?差不多了就早点上学去,别把功课耽误太多了。”

等她妈走出去,金玲伸手拿过作业本。翻开作业本中间写着:我们不会说出去的。金玲应该有点感动,因为她脸上有一种感动的表情。她睁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闪着。她好像在陷入了故事里。写这句话的贾通斌与那个一贯欺负人的贾通斌差别太远了。现在她脑子里再出现他时,已滤去了那些颗颗成熟饱满的痘痘,以及那副不到坏透不罢休的神情。他长的算得上精神。其实有些女生是欢喜他对她们捣乱的呢,那里面应该有些微妙的、不言而喻的东西。这样想的时候,金玲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快,同时又有一丝得意。因为贾通斌对她似乎真的与对她们不一样。她不能说清楚是什么原因,她也根本不会动脑筋去想。她没有对自己的这一丝得意感到惊讶,就像潜移默化一样,这感觉来得是那么自然。躺在床上,金玲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贾通斌的所作所为。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金玲先给自己的漫想定下一个主题。历史课的老师喜欢在开始上课前先复习一遍上一堂课的内容。“辛亥革命是成功了吗?贾通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问贾通斌。他懒懒地站起来,“当然是失败了。”全班同学整齐地笑了,老师上堂课明明讲得很清楚,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嘛。同学们笑,多半是鼓励他这种大无畏、勇于推翻历史的精神。那时候的在校生都以能够与老师作对的人为英雄,这些人身上具有一种藐视权威的品质,这种品质是从未成年人走向成年的路上最容易沾染的品质,所以同路的人很容易理解。在笑声的末梢,老师镇静地说:“是的,失败了。因为这次革命是一次很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而且革命的果实很快就被袁世凯窃取了。”同学们不笑了,贾通斌也不惊不宠,虽然这次有明显的侥幸,二选一的答案嘛。但是大家心理还是觉得他有两下子。至少他敢说。不像有的人被老师叫起来,打死不开口,比电影里的共产党员还坚定。而贾通斌,只要老师你敢喊他起来,他就能胡诌出个无理取闹。比如那次物理课,老师问他铁轨为什么在相接的两段之间要留一定的缝隙。他先讲什么热胀冷缩,又说什么振动频率,把摩擦系数也套进去。老师听了想了一会儿说,坐下吧,然后又含糊地说,有些内容我们还没讲到。还有上体育课时,掠过他用球踢人、扫堂腿绊人的那些节目,剩下的还有健康、朝气、敏捷。原来从他身上也可以找得出不少让人不讨厌的地方。人的思想主观能动性可能就是这样体现的,人们会纵情地为自己的好恶倾向找出充分的理论依据。曾经对贾通斌的那些厌恶在这会儿的时光里,就像那些冒出水的泡泡——啵、啵、啵地爆裂开——化成乌有。他的样子在金玲脑中虽说不难看了,但却又模糊了,金玲努力想想,已拼不完整他的形象。

贾通斌变了。他基本还保留着一贯调皮捣蛋的作风,可是却附加上一些难得的安静与沉稳。他不再找金玲的什么岔,但很多时候却表现得不那么自然。王扎西也变了。他与贾通斌之间拉开距离。像革命战友之间出现了分歧。金玲的变化更是显而易见。黑影并没有完全笼罩她的生活,只是在划过心底的时候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当然,有时她会没有征兆地敏感或害怕。金玲变化最明显的也许是对贾通斌的态度。她不再对他横眉冷对,对他说话不再是抵触,她用平和的态度接受他提出的建议。他们终于一起去看了电影。一切就是这样慢慢地、看上去简单的、不知不觉的、却又是扭转乾坤地变了。

金玲和贾通斌一起走在结着厚厚的冰的护城河边。

护城河早已成了内河,它完全失去护城的意义。冬天的河面凝固成一条银白色的长练。岸边的枯柳怀念着春夏的婀娜风情,在寒风里招摇。像韶华已逝的妇人,搔首弄姿不甘心早已终结的青春。金玲和贾通斌拥抱在这寒冷中的河边。天实在太冷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们抱得那么紧。一种萌动不安的情绪封锁了他们,有一团火在周身烘烤,烤得那个心呵,火燎似的,身体在躁动,体温在上升,升温升温升温……,持续地上升。“玲子玲子……。”他的声音扭曲着、颤抖着传来,嘴唇探求着、摸索着,温暖地寻找她的舌头。“我们去教室。”他喘着大气,激奋地像夏季里疯狂蔓延的“爬壁虎”铺天盖地四处都是。“不、不、不”这个“不”毫无意义,仅是呼吸与共的轻叹。他们其实并没有将需要把握。

“给我……我要你……”教室有温暖的暖气。他们像两个找到食物却打不开盖子的笨蛋。他颤声地说着“给我……给我……”可身上的冬装愚蠢地、迟钝地看着两个手忙脚乱的人。“不……不……”这些“不”毫无意义,它并不能阻止像触角的手,轻轻触动乳房,两相惊讶。而后,手又坚定不移地向下探去。“帮帮我……帮帮我……”他的脸变形、潮红、逼仄。“……不,不”这些“不”毫无意义,它不能停止他褪下自己的裤子。光滑的大腿和那东西一起像燃烧的炭——滚烫、通红。可金玲突然觉得那像刚出生不久,还没有长毛的老鼠。“快帮帮我……求你……”他拽住金玲的手。“不”这个“不”在他痛苦的叫声下淹没了。他极度扭曲的脸上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金玲的手上和衣服上一片黏糊糊的液体,湿滑、温烫、辛辣。他痛苦地叫着。

教室门开了,就在这时候,就这么恰好,就这么准确。

走进来的人是最意想不到的人。他有很长时间没出场。植物老师生了一个月的病,也就是说他有一个月没来上课,但今天,在晚上,他出现在教室里。他在被他打开的日光灯下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我找东西。”他说得面无表情。像倾盆的大水,将贾通斌从头浇到底,他跪在她脚下,他站不起来。年青的他们呀,没有应付过的事情太多太多。植物老师慢条斯理地做出找东西的样子。他们就保持着这个造型——金玲坐在椅子上,贾通斌跪在地上。足足有一世纪那么漫长!是白垩纪。植物老师快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思考了一下,转身走了。贾通斌迅速地提上他的裤子,箭一般地离开。

这件事金玲认为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从多米诺骨牌的效应来看,又好像确实是因她而推倒。金玲说,她从来不敢想自己身边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它发生了。从这以后,她常对自己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出现,永远也不要抱有侥幸。

一个星期有四节植物课。初三(四)班的同学已经上了十六节植物课的自习。植物老师是和金玲同一天生病。今天下午,植物老师阴着脸走进教室。王扎西吹了一声口哨,“老师身体健康?”

“这几章的内容不讲了,不考。”老师并不理会他。

“那就都不要考了嘛。”就像猫喜欢玩弄被它抓住的老鼠一样,王扎西喜欢把植物老师当成他的开心玩物。

“我们接着讲下面的内容!”老师说着永远也含混不清的语言。

“噢,老师,你头上的伤好了吗?”王扎西学着唐老鸭的声音,不依不饶,摆明一副“欺负的就是你”的样子。“哦噢?”他目光从金玲的头顶飘过,对贾通斌使眼色。

贾通斌自那个被植物老师看见之后的失败夜晚,就像斗败的公鸡,整个人蔫耷耷的不理金玲,并且出现了羞涩敏感的症状。现在他装作没看见他的战友的信号。

“老师,‘饿虎扑食是什么招式?”王扎西学着武侠片里的动作,张牙舞爪地说。这句话仿佛像武侠小说里的梅花金针,从他嘴里射出,扎了金玲一下。他们答应过不说的,在一个月不短不长的时间里,在和贾通斌萌动的交往中金玲已经越来越能够让黑影变淡。他怎么猛地提起,而且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贾通斌头埋得低低的,早已置之度外。金玲在惊恐之余忘了要将头埋下。于是其他人统统成了背景,剩下三个人对峙。植物老师一步一步向王扎西逼近,金玲惊恐地看着。植物老师的鼻孔一张一翕,白多黑少的眼仁布满血丝,皮肤上激起充满气愤的小疙瘩,在青紫色的脸上起伏不平。教室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安静,教室里飘浮着一种可怕的气流。王扎西也站起来,他比植物老师高出半个头。高出的半个头,在不可阻挡的气势下变得渺小,渺小得不值一提。王扎西没有料到这个局面,他有点心虚,老师毕竟还是老师,从社会意义上说,他们属于成人类型。他想不出植物老师将会做什么,但他又想,他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他给自己心里垫了点底。“干什么?”这句话将害怕与心虚全盘托出。尽管王扎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努力拔了拔身体,但无可救药的是他看上去还是比植物老师矮了许多。植物老师搡了他一下。王扎西不甘示弱地回推一下,但显然是没有力量的。在植物老师可以喷火的眼里,王扎西越来越羸弱。也许这个时候并没有预谋。并没有什么结局。并不是一定非要发生什么。但是就要到教室的最后面——最后面的那个角落时。“你干什么!你要再敢动手,我就告你,告你打人,还告你强奸!”王扎西异常于平时他欺负别人的语气,声音有点发颤,发音也变得生硬。可反而显得更加地弱小。

“你去告。去告。”植物老师大概用平生唯一的一次口齿清楚、态度坚定的语气说。他从堆在角落里那些损坏了的桌椅板凳中,抽出一条桌腿,屏住气,用尽全身的力量朝王扎西的头轮过去。这个时候金玲突然想起写在他房间墙上的“拼搏、毅力”,那些字无限度地放大,金玲眼前终于完全被黑色覆盖。

教室里有异常的安静。坐在第一排的,个子矮得可疑为侏儒的女生——杨林哭了,哭得是那么孤军突起,那么惊艳四射,那么响彻天地。

王扎西被打死了。人证、物证确凿。王扎西的爸爸是公安局的,这个案件的处理毫无悬念,非常顺利。最让他爸爸不甘心的是,他一直认为他儿子是很有战斗力的,怎么做了这个其貌不扬,和他儿子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的棒下冤鬼?即便是被单独录证词时,也没有人敢对他说那个时候的植物老师有多恐怖,仿佛已先成了鬼。

金玲的证词:那天晚上植物老师在半路劫我,是王扎西和贾通斌救了我。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植物老师。第二天我没上课,贾通斌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不想露面,他对我说,他们不会讲出去的。我去学校后,他们真的也保守着这个秘密。后来贾通斌给我说是植物老师,我吓了一跳,又觉得挺恶心的,我就更不愿意讲出来了,因为我妈很好强,也不怕事,我怕她到学校又吵又闹,闹得厉害也没有什么光彩。如果老师同学都知道了,我就不想上学了。再说……那段时间放了学贾通斌老和我一起走,那个老师也没来上课,我就,就慢慢快忘了。谁知道,今天一上课就,就这样了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

贾通斌的证词:王扎西一直看不顺眼那个老师。虽然老师不招他惹他,但他就爱给老师找茬。找茬他不理,好像没能耐理似的。那熊样确实挺招人揍。王扎西说,他看见他就像看见厕所里的蛆,见了就恶心,不踩不行。一直都这样。直到有一天上课,王扎西捅捅我说,你看那个肉蛆。我抬头看见那个老师傻呵呵地望着我们班的女生金玲发痴。样子贼傻,我一看就来气,因为,因为,他样子太猪。他平时两眼上翻,跟吊死鬼似的,那一定眼了看人,真碜牙。我们观察了一阵,发现他就爱看金玲。那天放学后,我和王扎西在校门口抽烟,本来打算就要散了,可是却看到他鬼鬼祟祟地跟在金玲后面。所以我们也跟着他,当他出手的时候,王扎西拎起块砖头,照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但让他跑了。我对王扎西说这件事不要往外讲。因为……他其实挺不高兴的,他觉得,觉得我对金玲有点意思。再说这也算重大新闻,不说不过瘾。不过他还是挺够哥们。我们说好的,瞅机会得好好收拾一下那个老师。

植物老师的供词:有个老乡要给我说个对象,是四川农村出来当保姆的。我开始不大乐意,但见了面后,我觉得人还成,我还能想找啥样的?我想人嘛,都希望选个自己满意,可满意能多满?差不多就行了。第二天我去商店里买了块料子,我让老乡送去后,人家却退回来了。连当保姆的都看不上我。我可怜呀。有一天上课,我看见班上那个女娃子穿着我买的那个颜色的料子,我心喜,这个叫金玲的女娃子白得很那,那个颜色衬着她更白咧,我那回买的时候,就是她给我比的。我觉得她是对我有意,当然我也知道不可能,但心里动了这个念头就抹不去。那天,她主动喊我,对我很尊重。我知道我这个人笨,没能力,没能耐。我从农村出来,能有这工作,我很珍惜。但学生们看不起我。在学校里没地位。我上学的时候用功,学得也好着呢,可我教这些学生怎么就教不会?我恨得咬牙,恨自己上课的时候不敢往下看,站在讲台上心里紧张,学生一问就更紧张,思路断了,话也说不清。也恨那些学生,不好好学,就欺负人。特别是那个叫王扎西的,他可恶呀!太可恶了!我对他们已经全部失望的时候,金玲让我看到了希望。她有时候上课还听我讲,我偷着瞧见,心里就高兴老半天,有时她不听,我就能大胆看看她。因为要给她们上课,能看见她,那个保姆造成的影响给冲淡了。我连着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上她了。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住。那天晚上我看见她一个人放学,天也黑了,我就跟上。我其实真的害怕,一路上对自己说:可不敢,不敢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可是就是克制不了。我抱上她后,被她们班上的两个男生撞上。我脑瓜子受了伤,上医院缝了好几针。我请假说是自己摔倒的。过后,我懊恼了好一阵,我想我这是自作孽。后来好些了,我心里放不下她,我骂自己没出息,但就改不了嘛。这个时候我又发现她跟班上一个男生好上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那个男生是王扎西一伙的。可我想的还是尽量自己管好自己,让事情过去了。可今天一上课,王扎西就,他就,我,我后悔呀,我,我还有个老母亲在农村里,她,没人养她 咧……。

人生是列车,总要到站就停,总有人上上下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完自己的终点。这件事情发生半年后,金玲考上卫校,毕业后她在一家医院当了护士。她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上中学的时候,她从巷子出来后向左转走三个站到学校;上班后,她从巷子出来向右转坐三个站,再转五个站到医院。根据巷子定律,她没有再碰到过贾通斌。那个晚上十分不成功的性体验以及王扎西的死,这些成了金玲和贾通斌之间的崇山峻岭。那段感情,如果能算做一段感情的话,就这样扼杀在那个寒冷的冬季的暖和的有血腥情节的教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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