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蝴蝶
2005-04-29甘茂华
甘茂华
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借景抒情和托物咏志是其寄托人生的惯用手段。自然界美丽的蝴蝶,自然也逃不脱充当他们表达自己精神和情感的载体的命运。即便是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蝴蝶,那些普通的皮肤上只有麻点的蝴蝶,仿佛世上的平头百姓,默默地、与世无争地度过飘逝的岁月,穿越风雨而又繁衍不绝。蝴蝶们飞舞在山林间的生命,飘渺而沉实,美丽而素朴。
徐迟写过枯叶蝴蝶,它是峨眉山最珍贵的特产之一。这种蝴蝶为了保护自己,伪装成如同死灰颜色的枯叶。殊不知它这样做更教人去捕捉它,把它制成标本作为商品出售。徐迟感慨:“我们既然有一对美丽和真理的翅膀,我们永远也不愿意阖上它们。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呢?”
冯牧写过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它是云南西双版纳所独有的一种自然现象。在那里,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只要随便伸手出去便可以捉到几只。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冯牧赞叹:我们生活着的这片土地,是一个多么神奇而又美丽的地方!
这些被作家们锁定在文字里的蝴蝶,永远地美丽着,散发出中国文化诗意的气韵。
战国时候的庄周,对中国文学和中国哲学都作出较大贡献,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我最喜欢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梦里的蝴蝶,一直成为千古之谜。他一觉醒来后,不知道是庄周梦中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成了庄周?我想庄周与蝴蝶是应该有所区分的。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就是事物的区别和变化吗?所谓庄子哲学,取其象征之意,栩栩然蝴蝶也。
也许是中国特色的哲学,孕育着中国特色的蝴蝶。中国特色的蝴蝶,便构思了古典爱情的忧伤。在那漫长的时间深处,梁祝化蝶,幽幽地飞翔。这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中国人几乎家喻户晓。有一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正是采用民间传说写成,被人称为“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人感叹:许多岁月过去了,而琴弦上的爱情依旧。
记得第一次听这琴声,是在我插队时。知青伙伴小郑的琴拉得好,从那弦上流出的凄婉的旋律,悲戚得如泣如诉,恰好宣泄了落魄青年们无望的氛围。小郑又放了一张唱片,边听边给我解释。这是草桥结拜、三载同窗和十八相送的几个情节,接着是抗婚、哭诉、投坟的几个情节,最后是再现部——化蝶: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一双蝴蝶,自由飞翔于极乐世界之中。当时,我听得眼睛潮潮的。尤其是我最欣赏的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二重奏,柔和委婉,别恨离愁,那窃窃私语、难舍难分的场面,使人无限低徊。我明白是琴声触动了我那苍凉的青春。
后来,我又读了艾延国的诗。他说,原本家喻户晓的故事,放在琴弦上再讲,就显得格外黏糊,许多心事都被黏住。似乎,古老的情节蝴蝶状飘来。闪烁,如落红的样子。古老的春天也及时而至。所有的花都盛开,辩不出颜色,却一片暗香。人物也越来越清晰了,连他们脸上的泪水,也潮涌而来,愁容悬浮,泪光盈盈。我轻酌细品这诗,那滋味,似曾相识。其实,我想被黏住的不是心事,而是诗人的感情。
我至今依然感觉到,那双蝴蝶对我是一种诱惑。我看见的是盘旋于琴弦、花和坟墓之上的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相依而息,比翼而飞。我朗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我问自己:这难道仅仅是蝴蝶吗?不是,是真,是善,是美的魂灵。
当我现在坐在长江三峡岸边,回想这些远远近近的蝴蝶时,脚下的长江正在涨水,江对面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上空,果然有一群蝴蝶载歌载舞。由于隔得遥远而看不真切,我不知道它们是徐迟和冯牧笔下自然的蝴蝶呢,还是庄子梦里精神的蝴蝶?抑或是梁祝的爱的绝唱中情感的蝴蝶?不管是什么样的蝴蝶,它们都只适于中国的土壤和环境,像中国的哲学、文学、美学一样,凝结成一种叫作本土文化的特色,在我心灵的深处犹如暗夜里星光般闪烁。
歌者唱道: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蝴蝶,乃中国人之朋友,乃中国文化之缩影,岂可小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