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梅腰间的太阳
2005-04-29普云
普 云
一
离婚女人的清晨往往是空洞而索然的。早上不到五点,章梅就早早地醒了,靠在床头上,脑袋异常清醒。干点什么呢?章梅想给某个人打电话,电话拎了一拎,又放下了,不知道打给谁。那些平时在章梅面前痛骂老公的姐妹们,现在正躺在老公们温暖的胳膊上或腋下,浑身弥漫着做过小爱后的满足。
季节朝深秋里走了,天气有点冷,章梅是怕冷的人,憋了一夜的尿也不想上一趟厕所。昨天晚上,她的姐妹韩巧巧喊她到夜市上喝酒,韩巧巧也是离了婚的,新近找了个情人,在夜市摊上招摇。韩巧巧见到章梅,吃惊地说,章梅,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章梅说,我是想人想的,一是想男人,二是想你。韩巧巧压低声音说,哎,想不想找个情人?章梅心里一跳,说,找情人?找谁?韩巧巧说,在我情人的兄弟们中给你挑一个。章梅在韩巧巧肩上擂了一拳,小妮子,我难道就那么欠男人,那么没品味吗?
章梅是注重品味的,虽然她只是个工人,只是江汉油田钻头厂的一名普通女工,是一位二十八岁的离婚女人,是一位四岁男崽的母亲,和大多数工人一样过着没什么品味的生活,但她对目前的生活很不甘心,一直向往着有品味的生活。让章梅苦恼的是,尽管她看不起油田的很多人,但她却和他们一样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十七岁高中毕业,待业一年,十九岁招工考进钻头厂。找了一个众人眼中不好不坏的男人,生了一个不聪明也不笨的儿子,拿着和大家差不多的工资,上着和工人们相同的三班。章梅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没有一点意思,照这个惯性下滑,必将和油田其他人一样,平庸而沉闷地度过一生。
章梅是有追求的,她总想把生活折腾出一些花样来,所以章梅就离了婚。
上了趟厕所,身上轻松多了,想接着睡,却怎么都睡不着。章梅的身子陷在宽大的床上宽大的被子里,像一只偷偷打量别人家大米的老鼠。大米是别人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也是别人的。章梅觉得哪个地方有点疼,似乎是脚,头脑,又似乎是床和电视,一切东西都可以疼,又一切都不是,任何地方都不疼。离婚一年了,章梅经常这样莫明其妙。对于离婚,章梅是不后悔的,至少到现在,她还没有后悔过一次。章梅经常问自己,自己真是结过婚的人吗?真是和那个叫张希望的人共同生活过五年吗?太不可思议了。
女人在爱情婚姻上犯了第一个错误,后面会紧跟着犯一连串的错误。章梅在江汉油田算不上漂亮女人,中等略偏上,但是章梅的眼睛特别,眼神会说话。女人只要有一点特色就能走俏,何况章梅的眼睛对男人们来说,具有杀伤力。章梅当初有很多追求者,但张希望长得像中学时期往章梅书包里塞情书的某个男孩,后来那男孩全家迁到辽河油田去了,章梅只存了一份甜蜜慌乱的感觉。拒绝了其他追求者,选择了张希望,章梅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张希望天生只是当工人的坯子,没有文化不求上进。好在没有结婚,章梅想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时章梅还是学徒工。某一个下午,章梅和青工们一起学打麻将,张希望比章梅早进钻头厂两年,是钳工,章梅是总装工。章梅打了一张牌,张希望说,臭。章梅眼睛往上翻了一翻,又摸一张牌,打出去,下家吃了。张希望说,臭。章梅心里一股恶意往上涌,使劲往下压压,又摸一张牌打,对家和了。张希望又说,臭。章梅把牌猛一推,麻将哗啦啦掉在地上乱蹦。章梅呼一下站起来,说,臭臭臭,你说谁臭?张希望说,章梅,我没说你臭,我说你手臭。青工们笑。章梅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张希望连忙更正说,我是说牌,牌臭。章梅猛地尖叫一声,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章梅冲出门往外跑了,青工们才回过神。青工们喊张希望,愣着干吗?快去追呀。
章梅没有目的的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想,受够了,真是受够了,这个男人,有什么用,约一次会,不是亲就是摸,想听他谈谈人生和理想,却半句都没有,有什么意思!今天一定要跟他断了!章梅在奔跑中碰到了比自己晚参加工作一年的师弟。师弟喊,师姐!章梅止住脚。师弟看见了章梅的眼泪,说,师姐,谁欺负你?张希望跑来了。张希望揽章梅的肩,章梅挣脱了。张希望说,章梅,你听我解释。章梅说,我不听。张希望又用手去揽章梅的肩。章梅的师弟指头戳到张希望的鼻尖说,滚远点。张希望懵懵地问,你是谁?话音还没落,师弟的拳头已经飞过来了。
张希望被打翻在地,血溅了满脸。章梅和师弟都吓呆了,两个人慌里慌张把张希望朝医院抬。章梅师弟问,师姐,他是谁?章梅说,是我男朋友。师弟说,师姐,你怎么不早说?章梅一边气咻咻地抬手,一边说,我来得及跟你说吗?你怎么下手那么重?师弟说,哎,我哪想到他那么不经打。抬到医院门口,章梅才发现张希望没有了两颗门牙。章梅让师弟背张希望上楼,折返身去找,在一棵树的下面找到了张希望的两颗门牙。
当天晚上,章梅在张希望的宿舍照顾张希望。章梅的内心充满了内疚。夜一点一点地弥漫下来,缺了两颗门牙的张希望豁声豁气地说,章梅,梅子,章梅子,我爱你。章梅趴在张希望的身上,心里被内疚一扯一扯地动。张希望的手在动,到关键地方,章梅推拒了一下,张希望又开始豁声豁气地表达爱情。章梅怕他开口了,心一软,张希望就成功了。几乎就在被张希望刺破身子那一秒,章梅就后悔了,章梅发现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这个错误比前面的错误更大更致命,但是由不得自己了。章梅事后望着床单发呆,床单上的血水印子像海岸线,弥弥漫漫。
后来的错误是被众人推着的。公认的恋爱对象,公认的同居事实,娘家公认的女婿和婆家公认的儿媳,顺理成章地拿证,买家具和结婚。
临到即将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章梅意识到一个比失去处女红更大的错误要发生了。这桩婚姻明显地少一点东西,那就是爱情。注重品味的女人当然是向往美好的爱情的,爱情好比头顶上的一颗太阳,没有了太阳,我们的身体和生活怎么进行光合作用呢?章梅想。
二
章梅去找韩巧巧玩,碰巧韩巧巧准备去赌博,韩巧巧拉章梅一起去。章梅不想去,注重品味的人谁喜欢赌博呢?韩巧巧说,今天你一定要看,今天是“扣子”作庄家。章梅说,什么“扣子”、“鞋子”的,谁呀?韩巧巧说,扣子你都不知道?江汉油田谁不知道“扣子”,他是有名的地下赌王啊。章梅说,赌王?没人抓他吗?韩巧巧说,哎呀,跟你说不清。章梅跟韩巧巧一起去了,见到了扣子。扣子是庄家,其余人是闲家。章梅坐在角落里,看客厅的大桌上一群人猜骰子,游戏很简单,猜单双。扣子把骰子在骰盅里缓缓地摇、摇、摇,再猛然倒扣在桌子上,众人一阵乱猜,钱在桌上移来移去。最后,还是扣子赢了,他漫不经心地扒胡叶片一样把钱扒到自己面前。
章梅捏捏口袋,有两千块钱。章梅抽出一百元放在闲家,众人瞄她一眼,她是新手。章梅说,单。扣子开盖,章梅赢了。扣子又摇一次,章梅说单,又赢了。扣子定住气对众人说,单,单,章梅说双,又赢了。不到一个小时,章梅把扣子身上四五千块赢光了,扣子把手机和传呼机放在桌上,说,我今天没带多的钱,押这个。章梅又赌了一把,把扣子的传呼机和手机赢过来了。
韩巧巧兴奋地说,王八蛋,你行啊,整个江汉油田,甚至江汉平原谁赢过扣子呢?章梅不以为然。有什么了不起?我随便就赢了他嘛!
扣子拿钱来赎手机和传呼机。章梅看扣子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哎,听说你是江汉油田的赌王?扣子说,你听别人瞎说。章梅说,你最多一次赢多少?扣子说我最多一次输六万。章梅说,看不出你怎么会赌呀?扣子说,我都是瞎蒙。
章梅和扣子两个人在房间里赌开了,猜单双。章梅再也赢不了扣子了,身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掏,前两天赢的扣子的钱全部输出去了。
章梅想赌博了。赌博是忘掉时间、忘掉烦恼、忘掉痛苦的最好方法。身上的钱输光了,章梅身上一阵轻松和释放。章梅说:扣子,你教我赌博吧。扣子静静地坐着,脑袋在空中前后动了一个来回,靠在椅子上,说,不。章梅说,你从不教人吗?扣子说,我从不保留手艺,但我不教你。
章梅说,为什么?扣子想不出为什么。章梅说,你这个扣子。
三
回到单身生活的章梅现在有的是大把的时间,业余时间里,章梅练习麻将和扑克。章梅先摸麻将,她只要用右手中指一扣,任何牌都能摸出来,包括最难区分的六九条,七万和西风。扑克牌更不用说,章梅能在一分钟之内发完两重牌,她发牌像扔飞镖嗖嗖嗖一张接一张。章梅还从广华的一家中药房借了一柄能称到微克的小秤,她称骰子,每个骰子多重,换一种骰子又有多重。如果你进入了赌博圈,你便进入了一个多彩的丰富的世界。无论如何地管如何地禁,从历史到今天,官方和民间赌博一直没有断过,生长在每一个角落。
章梅现在佩服“扣子”了,打心眼儿里佩服。她几次不同的场合看扣子打牌,麻将、扑克和骰子,他总是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输了漫不经心地掏钱,赢了扒胡叶片一样随便地朝面前扒,似乎他输的赢的不是钱。其他人总是赢了笑输了气,掩饰都掩饰不住。扣子打牌用眼看,用耳听,调动了全身,他沉醉于其中。他也有输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总是赢。
章梅没事和韩巧巧们打牌,韩巧巧们几个离婚女人总是聚在一起打牌,她们打得小,每次输赢不过几百块钱,章梅很快便成了她们中间的高手,赢得多了,女人们婆婆妈妈的麻烦就来了,章梅觉得和女人婆婆们赌博不过瘾,她找扣子赌。
大雪已经下来了,满眼都是棉花白,扣子和几个渔佬在离油田不远的浙口赌博。浙口靠近汉江,六七个渔佬们烤着火,火盆上架着桌子,烟气薰薰地雾着,扣子置身其中。有很多围观的人,扣子是庄家,几个渔佬是闲家。他们“翻三匹”,翻三匹是江汉平原流行的游戏,三张牌,比大小,比颜色,比顺子,比对子。扣子把几个渔佬的钱胡叶片一样扒光了,几个渔佬不敢赌了,围观的人也不敢下漂子钓鱼了。下漂子钓鱼是扣子们赌博的术语,指围观的人偶然下一把。扣子准备收钱往口袋里装,章梅从角落里出来了,章梅说,我来下。
扣子看见章梅,怔了一下,说,不来了不来了。章梅说,你怎么不讲规矩?其他人附和着说,扣子,你怕过谁?你居然说不来了!扣子的眼光闪出几丝惊慌。两个人翻三匹,扣子一直输,扣子面前的钞票移到章梅面前了。人们看得奇怪,扣子站起来说,不来了。
赌博的人轰一下散出来,白雪地上停了几辆出租车,人们搭上出租鸟兽一般地散了。扣子不坐出租,一人在雪地上吱吱地走。章梅在出租里喊,扣子,怎么不坐车?扣子说,我想走一走。扣子在雪地上走,一望无际的白,看上去空荡荡的世界。章梅折回来。章梅说,扣子,你不冷吗?扣子说,不冷。扣子话很少,不停地走,章梅陪着扣子走,出租车在不远处缓缓地跟着他们。章梅说,你怎么赢不了我?扣子说,我也觉得奇怪。章梅笑说,扣子,我是不是要取代你成赌王了。扣子站住,说,章梅我劝你一句,别赌了,你不适合赌博。章梅说,凭什么!你都赌不赢我,我还不适合赌吗?扣子说我真赢不了你吗?
两个人钻进出租车赌,扣子闭着眼乱赌一气,章梅的钱又回扣子口袋里了。章梅惊奇极了,说,扣子,你先前肯定让我。扣子说,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让。章梅说,那真是怪了。
大年三十夜,章梅要求值班,白天带夜天,父亲和哥哥嫂子一遍遍打电话让她回去吃饭,章梅都回绝了。离婚的女人是最怕过年过节的,她不想见任何人。章梅买了一瓶白酒,不要菜,一边喝酒一边摸麻将牌。她把扑克朝墙角里扔,能扔成一个扇子,一个长方形或菱形。
春节是赌博的好季节,章梅再次到浙口去赌,章梅在赌博圈里已经小有名气了,是一匹黑马。江汉油田有个妇女跟着她,她相信章梅的感觉,章梅下漂子钓鱼她也下漂子钓鱼。这一回扣子没来,章梅很快由闲家成庄家。章梅赢了一堆钱,突然有人喊,警察来了,屋子里的人轰地一下炸了窝,往外挤,把门板都挤掉了。章梅顾不得收钱,跟着人群挤出去,几辆警车已经从公路朝江边开过来了。人们抢上船,有两个妇女还跟着章梅挤一个小船。章梅说,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两个妇女吓得牙齿打颤。船撑得不远,警察在岸边鸣枪,没来得及跑的被抓住了。章梅和妇女们碰到芦苇杆,一下子没抓稳,三个女人翻进了水里。章梅的毛衣和皮衣都打湿了,沿着沙滩没命地爬,从农村窜到公路边,两个女人还跟着她,章梅牙齿冷得快掉下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吼她们说,你们两个跟着我干什么?我身上有金子吗?两个女人哭起来。
章梅拦了一辆出租赶回油田,刚洗完澡,扣子打电话来了。扣子说,章梅,你这样下去要出事的。章梅惊魂未定。章梅不服气地说,你赌那么多次都不出事,我凭什么出事。扣子劝不信章梅,叹一口气。章梅问,你在哪里?扣子说,我在夜市摊。章梅说,你请我喝酒给我压压惊吧。扣子说,你来吧。
章梅受了一次惊吓,安静了一个阶段,没过多久,章梅又赌上了。她尽量跟着扣子们一起赌。扣子每次赌博都精心挑选地方,他赌博看钟点,一到快上班的时间,不管是赢是输,立即走人。扣子在油田一个分厂企业科,科里面的人都不知道扣子会打牌,他从不在单位谈打牌。赌场里的庄家和闲家都是自由的,章梅一上场,扣子就尽快撤下来,他不和章梅同场赌。时间长了,两个人似乎有一种默契,扣子在场上,章梅在他后面看牌,章梅在场上,扣子在她后面看牌。两个人尽量避免同时赌。章梅的出手要比扣子大胆和大方,扣子在章梅身后看了几次,说,你这个人,早晚要出事。
章梅不久就出了事。
星期天晚上,章梅把儿子送到张希望那儿,心里空得发慌。章梅的赌瘾又犯了,她走到向阳广场附近的一个茶坊去打“晃晃”。“晃晃”是不要风的麻将,大有大的玩法,小有小的玩法。派出所里的人早就盯住这个茶坊了,凌晨两点钟,章梅们被捉住了。
章梅一点都不惊慌害怕,她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奇。在派出所里,她们四个女人每人被打了一巴掌,其他三个女人嘤嘤地哭,章梅不哭。夜太深了,警察们不想审了,把她们分别关起来。章梅被锁进一个小号子里。
章梅坐在小号子里,从方孔里望天上的月亮,月亮呈半圆形,散着淡黄的光。章梅突然想儿子了,儿子判给了张希望,上小学一年级了,嘴也变乖巧了,张希望又成家了,娶了个女工。儿子问章梅,爸爸娶的阿姨让我喊她妈妈,喊不喊?章梅说,你说呢?儿子说,不喊!章梅说,傻儿子,凭什么不喊,喊!儿子偏一下脑壳,说,对,好汉不吃眼前亏!章梅在牢房里想到这儿,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身子却剧烈地发抖,抖不动了,放声大哭起来,声音从闷号子里传出去,如同一只脱光毛的鹅在哀鸣。
四
早上三个女人分别被她们的丈夫取走了,派出所要章梅给家里打电话,章梅想来想去,不知打给谁,她不想让所有的熟人知道这个消息。临到中午,扣子来了,扣子交了三千块,章梅出来了。
章梅在白晃晃的太阳下走,扣子跟在后面。扣子说,哎,你这个人,怎么连谢谢都不会说?章梅说,噢,三千块我明天还你。扣子停住了,说,你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感情哪。章梅觉得对不起扣子,想努力地挤一点笑,最终没挤出来。
第二天晚上章梅还扣子的钱,请扣子在广华广场附近的夜市上吃饭。章梅要了凉拌黄瓜、凉拌皮蛋和凉拌鱼皮,扣子要了冰镇啤酒和冰荔枝汁。天气太热了,章梅和扣子喝冰啤酒。扣子喝一杯要章梅喝半杯,章梅不干,一比一。章梅喝啤酒一口一杯。天色喝黑了许多,章梅还没有醉的意思,扣子想,她未必比我酒量还大吧?章梅说,扣子,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老劝我不赌博了。扣子说,明白了吧,赌博不是好事,风险大得很。章梅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扣子说,那你什么意思?章梅说,你怕我夺了你“赌王”的称号。扣子怔住了,半天不出声,章梅又喝一杯酒。扣子说,你别喝了,你醉了,“赌王”!章梅笑。章梅说,现在你还是“赌王”。扣子说,只要我还活着,我还在赌,你永远成不了“赌王”。章梅停下酒杯,盯住扣子的眼睛,扣子惊慌地低下头。章梅说,真的吗?扣子猛喝了一杯啤酒,说,真的。
章梅说,我上学没考上大学,结婚没碰上好丈夫,做生意因为各种原因做不成,赌博吧,当不了赌王,我一生适合干什么呢?扣子不说话。章梅又说,扣子,那你这个赌王为什么怕我?为什么我一上场你就下场?扣子抬起头,说,章梅,你难道真不知道吗?章梅说,不知道。扣子想了想,下决心说,我最怕看你的眼睛,赌博是眼睛的较量,也是心理素质的较量,从第一次和你赌起,一看你眼睛我心里发慌。章梅说,你“赌王”都怕我,那我不成了“赌王”?扣子说,别人不怕你,你只对我有效。章梅愣了气神,说,扣子,陈新扣,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气氛突然沉默了,夜市上人越来越少,凉意渐渐下来了。扣子结完账,章梅醒过来,章梅说,怎么能让你请!不行,这个钱必须我来付!扣子说,赌场上混的人,谁吃谁的分得清吗?章梅说,扣子,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扣子说,哪一天我进去了,你去救我。章梅说,一言为定。
扣子送章梅回宿舍,从广华广场到钻头厂宿舍,有一段郊区的黑路。走到河堤上,扣子扶住章梅。章梅说,我没有醉。扣子没松手。章梅很有些酒意了。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如芝麻一般撒在天幕上。章梅被自己的连衣裙绊住了,踉跄了一下,扣子搂住她。章梅抬头望天空,扣子浑身发起抖来。章梅感觉到阴部蚂蚁一般地痒着,舒服地痒着,扣子已经进入她了。扣子剧烈地抖着,章梅有些清醒了。章梅说,扣子,你强奸了我。扣子搂住她说,章梅,章梅!章梅说,我可以去告你。扣子说,章梅,我爱你!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我就爱你了。章梅叹一口气,说,也好,我从此不欠你了。扣子急着说,章梅,你怎么这么说话!章梅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像什么?扣子说,我不知道。章梅说,像不像麻将骰子上点点?扣子苦笑,你呀你!章梅说,这么一看,全世界都是麻将,满世界都是赌场了!
章梅进入了扣子的生活。扣子天生是为赌博而生的,他有着一般人难以想象也无法比拟的旺盛精力。他能连续多少天夜间赌博白天上班,上班的时候丝毫看不出他的倦容。扣子站着能睡觉,坐车能睡觉。赌博是扣子的血液和生命。扣子输了钱不悲伤赢了钱不狂喜,他很稳很沉静。章梅经常想,扣子如果不赌博去从政,肯定会当大官。但是扣子对当官没有一点兴趣。他的兴趣爱好很少,不抽烟,不看书,不看电视,不贪色。章梅有三点和扣子是相同的,赌博、喝酒和唱OK,赌博赢了,他们喝酒,再去唱OK;赌博输了,他们照样喝酒唱OK。他们的酒量都比较大,OK唱得都很好,他们都唱中音歌,章梅的音高一点,扣子的音厚一些,配合得很好。
有一次扣子带章梅去赌博,两个人手气出奇的差。扣子先上,输;换章梅上,又输;再换扣子,再换章梅,他们没有还手之力。扣子把一张信用卡上的钱赌完了,七万块,还是没能转运。清晨的时候,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出来,坐在小吃摊上,章梅搜遍了全身,只有一块钱,扣子搜了两块,两个人苦笑着要了两碗素汤粉,缓缓地喝。
章梅看着扣子喝汤,一勺一勺缓缓地舀。扣子抬头看章梅,眼睛又惊慌地低下了。章梅说,扣子,害你输钱了。扣子说,这叫什么事?赌场上,总是来来回回。章梅说,扣子,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扣子说,还用再说吗?扣子抬头和章梅对视,章梅看见了雾一样的东西在扣子眼里。章梅的心里格登了一下,感觉到一颗太阳要出来了,真的出来了。这颗太阳叫爱情,章梅的爱情来了。
五
章梅和扣子联手去赌博,扣子在场上,章梅就在周围给他观风,章梅在场上,扣子在旁边看着局势。他们不需要语言,只一个眼神,只一声咳嗽,或者眉毛挑一下,面部肌肉动一下,双方都明白什么意思了。他们事先并没有约定好,事后也只偶尔寻一下感觉。这就叫默契。他到仙桃赌,到潜江赌,到天门赌,也到荆州和荆门赌。他们打遍了江汉平原。整个江汉平原的赌博界都知道,江汉油田的一对“夫妻”相当了得。他们一律喊扣子“扣哥”,一律喊章梅“扣嫂”。他们中间有“校长”,有“学员”。“校长”是经常召集赌博的,“学员”是在赌博圈中混的人。赌博场中还有“放马的”,专门管借钱收账,还有看门望风的,各司其职。秋天收棉花之后,他们和江汉平原的棉花佬们赌,冬天和春节,他们和江汉油田、荆门炼油厂做生意的油佬们赌。渔佬、建筑佬……他们见谁赌谁。有一次,他们居然赌到沙洋劳改农场!月黑风高的晚上,几辆出租车从荆门、江汉油田和天门等不同的地方朝沙洋劳改农场开,没有人知道他们居然到那地方赌博。
逢年过节外出赌博的日子,是章梅最快乐最充实的时光,他们以夫妻的名义同吃同住,赢了钱后共同分享,逛商场,唱OK,进酒楼。输了钱互相总结和鼓励,照样逛商场唱OK和进酒楼。章梅有时候觉得他们外出赌博像旅行结婚。章梅越来越爱扣子了。夜里躺在扣子宽大的胸怀里,感觉无比踏实。他们反复地做爱,扣子一遍一遍地吻章梅的眼睛,说,章梅章梅我爱你。章梅扳住扣子的宽肩膀,也一遍一遍地吻他,说,扣子扣子我爱你!
扣子当然是有妻子的。他们的爱情之花开在阴沟里,无论怎么灿烂,都没有花的芳香;他们的太阳升在夹缝里,无论怎么彤红,都圆不起来。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扣子有女儿,章梅有儿子。每次外出赌博回来,章梅都要把扣子还回去,还给另一个女人,还回家去做丈夫做爸爸,他们总在广华商场的十字路口分手,扣子走后,章梅站在那里看他越来越小的背影,很伤感。
扣子和章梅谈过他老婆,扣子老婆是油田子弟学校的老师,比扣子年龄大。扣子没结婚的时候都赌出名了,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这个赌博佬,尽管他长相出众而且小有才能。扣子老婆谈恋爱时受到感情伤害,拖得年龄大了,只好嫁给扣子。他们没有爱,但是有稳定的家。扣子老婆不管扣子赌博,不参与,不过问,她只管住扣子的工资。
章梅到学校看儿子的时候见过扣子老婆,扣子老婆长得很娇小,一脸的成熟和平静。章梅觉得对不起她,像偷了她的东西一样。再逢赌博,一到夜里十二点钟,章梅就催扣子回家。
扣子和章梅的事情慢慢在江汉油田传开了,他们这种关系,江汉平原不叫情人,叫“桥子”,整个江汉油田都晓得,有一对“桥子”,赌博相当了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多久,扣子老婆也知道了。
有一天晚上,扣子在章梅宿舍里,两个人刚做完爱,躺在床上聊天,扣子手机响了,是扣子家里打来的,扣子接,对方挂了。扣子说,我老婆晓得了。章梅明知故问,晓得什么?扣子说,晓得我们之间的事了。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扣子电话又响了,等扣子去接,对方还是挂断。章梅问,她会来找我闹吗?会闹到我们单位吗?闹到家里吗?扣子说,不会,她不是那种人。
扣子老婆让自己弟弟去找到扣子,扣子在江汉油田名气太大了,人们省去了他弟弟的名字,叫小扣子,他内弟人们也不喊名字,叫内扣子。内扣子到赌场找扣子的时候,扣子和章梅同时在“翻三匹”,扣子手气差,章梅手气好。内扣子一脸书生相,清秀单纯的样子,好奇地看赌场。扣子说,章梅,这是我内弟。章梅看内扣子一眼,不讨厌,说,噢,你就是内扣子。扣子对章梅说,要我内弟到你那儿“钓鱼”。章梅边翻牌边说,钓吧钓吧。扣子对内弟说,我手气差,她手气好,到她那儿有鱼钓。内扣子下了十块钱在章梅面前,很快赢了十块,内扣子改成下二十,很快变成四十。内扣子高兴,慢慢在章梅面前下钱“钓鱼”。赢到三百块,章梅把钱塞给他,说,见好就收吧。内扣子喜滋滋地回家。扣子老婆问,你找的人呢?内扣子恍然,说,噢,姐夫在赌场上,下不来。扣子老婆问,他旁边是不是有个女人?内扣子说,赌场上那么多人,男男女女谁分得清!扣子老婆问,是不是有个眼睛长得特别的,有点骚的女人?内扣子说,没有啊。扣子老婆指头戳到弟弟脑门上说,你呀你呀。
扣子编好了对付老婆的话,但是老婆始终不问他。一到夜里十二点没回家,她就给扣子打电话,打电话却不说话。扣子手机关了,她就打传呼。章梅打扣子手机,扣子如果在家,接电话的声音支支吾吾,老婆就拿一本书进里屋,砰一声把门关上。扣子在家的时候尽量关手机,章梅有几回急事,打扣子家里电话,扣子老婆接的,扣子老婆听一次就晓得怎么回事了,很平静地喊,扣子,电话!还有一次喊,扣子,你的女人给你打电话了!章梅在这边听怔住了,扣子喂了半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中秋节,张希望带儿子外出了,扣子和老婆到岳母家过节,天突然下起了雨。章梅在屋里发低烧。整整一天,章梅不吃饭,不吃药也不打针。听窗外的雨,一滴一滴,滴得人心里发慌发躁,到晚上,章梅烧得高了。
扣子在岳父家里心不在焉地吃饭,站在阳台上看雨,抽空给章梅打电话。章梅头正坠得厉害,浑身烫人,到医院的力气都没有了。章梅碰掉电话,脑袋伸在听筒上。扣子问,章梅,你在干什么?章梅听是扣子,用微弱的气息说,你去死吧!扣子呆住了,大声喊,章梅,章梅你怎么了?
扣子晓得章梅出了事,但他不能离开岳母家,老婆的全家正乐融融地在一起打牌。扣子是赌王,但他在家里从不打牌。扣子从阳台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卧室,电视里正在放中秋晚会,四处充满了欢乐,但是章梅出事了!什么事?怎么样?扣子心里急得像老鼠咬,不停地看表,却想不出对策。扣子老婆心里明镜似的,拖着扣子在她后面看牌。扣子硬着头皮看,抽空到厕所再打电话给章梅,章梅的电话被扣倒之后再没有挂上,电话打不进,扣子愈发心里发慌。
雨一滴再一滴,时间一分又一分,眼看到转钟了,扣子老婆还没有散场的意思。扣子突然来了主意,把内扣子从牌场上撤下来,两个人一起到网吧赌牌子机。一踏出大门,扣子拦一辆出租车,朝章梅宿舍跑。章梅烧得满脸通红,眼睛充满血丝,已经不成人样了,扣子把章梅送到医院,照顾她打上吊针,章梅的烧看着看着往下退。
内扣子很知趣地在网吧里等着。章梅清醒后,心里温暖多了,她晓得不能怨扣子,扣子没办法,他只能这样。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章梅一个病号。章梅问,能不能陪我一夜?扣子想了一下,说,好吧。扣子钻进被窝,搂着章梅睡,两个人眼睛对视,长久地凝望,说不出话来。窗外的雨声大了一点,一颗一颗砸在窗户上,点点滴滴如同他们的思想。扣子的电话突然响了,在寂静的深夜,尖锐而刺骨。扣子看看章梅,章梅命令自己笑起来。扣子接完电话又看章梅,章梅笑着说,你回去吧。扣子开始穿衣服,窸窸窣窣地,每一件衣服发出的声响像铁锹在水泥地上拖出的声音,刺耳刺肉刺心。扣子穿完了,低身吻章梅眼,温柔地说,我走了。章梅的笑还在脸上僵着,像年画上的笑,一年四季不变。扣子把门带上,章梅哭出声来。
章梅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清醒。章梅想,为什么孤独的应该是我?既然他们没有爱,是拼凑的夫妻,为什么还要累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和他结婚?
章梅的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
六
章梅问扣子,你爱我吗?扣子说,那当然,我爱你。章梅问扣子,你爱你老婆吗?扣子说,我不爱她。章梅问,那你说,是相爱的应该生活在一起还是不相爱的人应该生活在一起?扣子明白章梅的意思了。扣子说,章梅,我当然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但是,我老婆她没有什么错啊,我怎么开口说离婚呢?章梅说,那是你的事。
扣子回到家里,故意发脾气,摔摔打打,但是老婆对他不理不睬,好像没有扣子这个人,几次以后,扣子没有招数了,找章梅想办法。扣子说,章梅,你想啊,我们当初结婚,如果她不是年龄大了,她会找我这个赌博青年吗?结婚这么多年,我很少回家,从没照料过家,我的女儿怎么长大的我都不晓得,我开得了口说离婚吗?章梅说,喂,陈扣子,陈新扣,我可告诉你,我没有非逼你离婚啊!扣子很痛苦,说,章梅,从你身上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心心相印,什么叫感觉,什么叫爱情!我想问,你当初是怎么离婚的?章梅说,没见得怎么复杂啊,没有感情,一吵一闹就办手续了。扣子说,对,关键有两条,这离婚啊,第一要女人同意,女人同意离得快;第二要吵闹。但是我老婆从不接我的话茬儿,这该怎么办呢?
章梅不知道该怎么办。扣子的老婆在装糊涂,你拿这样的女人没有办法。章梅故意在深更半夜朝扣子家里打电话,扣子老婆接了很平静地喊,扣子,电话!最后干脆不接了,直接叫扣子接,自己躲得远远的。
章梅说,扣子啊,真没想到,你这么一个赌博佬还成了抢手货啊!扣子苦笑。章梅说,你老婆很爱你啊。扣子说,她很爱我吗?章梅说,一个女人能忍到这个程度,如果不是深深的爱,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章梅给扣子的内弟内扣子打电话,要他过来给宿舍的墙上安装电线,内扣子火急火燎地赶来了,搭着凳子忙上忙下。章梅找内扣子安装电线只是个借口,章梅想要内扣子把自己和扣子的情况传话给他姐姐。章梅在内扣子忙乎的时候下楼买了一包卫生纸,内扣子一脸的灰尘,问章梅,卫生纸还用买吗?章梅说,凭什么不买?内扣子说,哎,我们单位有,下次给你弄一点来!章梅有一点感动,这个小青年,小男孩,真是太好了,一脸的纯洁。章梅不忍心给他说了。章梅问,你谈朋友了吗?内扣子羞涩了一下,说,没有,章梅姐,你给我关个心。章梅说,你这种人还要关心吗?内扣子说,我这个人太老实,现在的女孩子喜欢坏坏的男孩,她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章梅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那都是胡扯,你放心,章梅姐给你找!
内扣子改天送了一大麻袋卫生纸来了,哼哧哼哧背上楼,章梅吓了一跳,说,你小子,这卫生纸要用多长时间,一年都够了吧。内扣子摸摸头憨笑,说,章梅姐今年用完,明年我再给你送。
章梅把内扣子的事说给扣子听,扣子笑得肚子疼。两个人斜在沙发上看电视,章梅枕住扣子的大腿。气氛很暖昧,两个人尽量说粗话。扣子说,哎,你他妈的别是想勾引我内弟吧,你当心老子不饶你啊。章梅咯咯笑,说,扣子,不是老娘我威胁你,你要对我不好,要一直故意拖着不离婚,当心老娘我把你内弟勾上床。那样就热闹喽,逢年过节,我们一齐回老人那儿,你回岳父岳母家,我回公公婆婆家,坐在一个桌上,臊给你看。
笑闹过后,不得不面对非常实际的问题。章梅和扣子的老婆打起了拉锯战,从冬天打到夏天,又从秋天打到春天,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
章梅决定直接找扣子老婆谈。
章梅打电话给扣子老婆,扣子老婆一听章梅声音,准备喊扣子,章梅说,我不找扣子,我找你。扣子老婆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你找我吗?章梅说,对,我找你。扣子老婆说,我不认识你呀。章梅说,我叫章梅。扣子老婆说,章梅?章梅说,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眼睛骚骚的女人。扣子老婆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章梅干脆说破了,说,我是扣子的相好。我想找你谈谈。扣子老婆说,我没有时间。
章梅成了一个空拳的斗士,找不到目标。章梅打了几次电话,扣子老婆都是一个态度,章梅干脆直接找到扣子老婆的学校。扣子老婆在办公室收拾本子,办公室有的老师在训学生,有的埋头改本子,大家都忙忙碌碌,只有扣子老婆一个人最闲淡。快下班了,章梅看扣子老婆,觉得她很奇妙,她进入一种状态了,像什么呢?有一个字最贴切:“道”。道可道,非常道。她游离于自己于外人之间、之外。两个人一同走到校门口,章梅请扣子老婆到咖啡厅,扣子老婆不去。章梅说,你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扣子是爱我的,你们这样守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扣子老婆望着章梅,说,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但是你比我更可怜,我在结婚前爱情的酸苦已经尝饱了,伤透心了,我不相信爱了,所以我平静极了,你呢,你离了婚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爱情,还痴心不改,所以你还要吃更大的亏,你比我更可怜!
章梅被打了一个闷棍,像是打在脑壳上,又像是打在后心上,虽然没有见血,却是重重的内伤。准确地说,这一闷棍不是别人打的,是章梅自己舞出去的棍子,没有击中目标却反弹击中自己了。
七
清晨,章梅早早地醒了,靠在床背上,脑袋异常地清醒。离婚女人的清晨往往是空洞而索然的,章梅的空洞和索然后面,是尖锐的疼痛,还有……还有什么呢?章梅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三十五岁生日,天哪,天哪!章梅的心像被谁锥了一下,我要进入三十六,进入本命年了!我已经离婚八年了!我已经老了!八年了,八年的时间中国人可以打败日本鬼子,我章梅难道连一个爱情都寻找不到吗?章梅突然害怕起来。她明白了,空洞索然和疼痛之后,是恐惧!
章梅拎起电话给韩巧巧打,韩巧巧也早早地醒了,韩巧巧现在仍然是个离婚女,因此她的清晨和章梅很相似,都睡不着。韩巧巧幽幽地叹口气,说,章梅,我们不能再当第三者了,既伤别人,又伤自己。我累死了,也想开了,总要绷断一方,哪怕是自己。
章梅听进去了。
外面开始响起人行的声音了。有敲门声。章梅打开门,扣子捧着一束鲜花站在门口,木门外面有一道纱门,章梅没开纱门。扣子说,祝你生日快乐!章梅望着一脸露水的扣子,说,扣子,我们断了吧。
八
一个离婚八年的女人,在即将迈入三十六的这一天,收到了一位有妇之夫的鲜花。这个生日值得庆贺吗?这束鲜花会发出芬芳的香气吗?
章梅一整天没吃没喝,盯着鲜花在耀眼的阳光下,一点一点枯萎,章梅感觉自己也在跟着一齐枯萎,她能听到自己枯萎变老的声音,和江汉平原冬天土地冻裂的声音一样。太阳落山的时候,鲜花完全枯了,章梅照镜子,果真有了三根鱼尾纹,章梅颤抖了一下,眼泪落下来了。
章梅在一天之内迅速地变老了。
章梅觉得自己是追赶太阳的夸父,快渴死在途中了。爱情这颗太阳,对于已满三十五岁的章梅来说,看起来是在头顶上,其实永远那么高那么远。
扣子提出离婚,老婆不答应。但是扣子必须离婚,因为章梅的心横下来,不让他见面了。扣子离开章梅受不了。扣子想了很久,想出了一条理由。扣子老婆跟扣子结婚的时候不是处女,扣子说,我要跟你离婚,你结婚的时候不是处女了,你跟别的男人睡过了。扣子老婆说,扣子,这你结婚前都知道,你自己愿意的啊。扣子说,我原来以为我会不在乎,其实这么多年,每天都有老鼠在咬我的心。扣子老婆说,扣子,你盯我眼睛,你真那么在乎我吗?扣子不敢盯,他把眼睛盯在地上。扣子老婆说,扣子,我们都是奔四十的人了,我们的女儿都上中学了,你能说服自己吧?扣子没有办法,扣子说,我求你了,你跟我离婚吧,我爱上别的女人了。
扣子老婆用冷眼看他,问,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在哪儿相爱的?扣子想了一想,说,我们在赌场上。扣子老婆说,陈新扣,赌场上能产生爱情吗?扣子说,爱情可以在赌场上产生,可以在任何地方产生。扣子老婆说,不要玷污了“爱情”这个词!送给你们几个词语吧,通奸、狗男女、苟合、搞皮绊……住口!扣子愤怒了,扣子举着拳头,老婆很平静地看着他,把扣子的心看虚了。扣子软下来,拼命地抽烟,烟雾在扣子头顶上旋成一朵又一朵的云。扣子痛苦地说,我们这样的家叫家吗?我们的夫妻生活达到过一次高潮吗?我们能谈心谈到深夜吗?我们能一同快乐一同悲伤吗?
扣子老婆说,陈新扣,虽然我不爱你这个赌博佬,但我就是不离婚!
扣子离不了婚,找章梅,章梅不让他进屋也不接他的电话,扣子痛苦极了,不停地抽烟,一包又一包,扣子走到哪里,头顶上都有一朵烟雾结成的云,像冤死的阴魂,久久不散。
扣子去赌博,赌一场输一场。打麻将输,“翻三匹”输,摇骰子输。扣子在油田输,到潜江输,到仙桃还是输。扣子见谁输谁,各路赌博佬都晓得扣子倒霉了,手气差,都争着和扣子赌。朋友们看扣子这么个状态,让他收一阶段手。但是不行。扣子心里发慌,一有空闲,惊慌和恐惧不停地袭击他。扣子是拿工资的,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十多年来,扣子在赌场上成了百万富翁,但这都是浮财,眼看着眼看着,扣子要把钱输光了。
有一天深夜,扣子把身上的钱赌得快没有了,孤独的行走在向阳广场旁边。扣子听到有人在喊他。喊扣子的是一位妖娆的发廊女。发廊女说,老板,不按摩吗?扣子晓得碰到妓女了。扣子是大赌王,但扣子从来没嫖过娼,扣子心里发慌,想找个人发泄发泄,就跟发廊女进去了。
扣子第一次嫖娼就“中了标”,染上淋病了。第二天早上,扣子发现鸡鸡在流脓,吓呆了。扣子赶紧收拾自己的衣服,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然后沿着街头的电线杆找治疗性病的广告。扣子老婆以为扣子和她分居了,找到单位跟他谈心,扣子心里有愧,眼睛呆呆地一直不说话。扣子老婆说,陈新扣,你分居十年我也不会离婚。
扣子歪打正着,索性从此就不回家了。扣子找到章梅,章梅已经知道扣子和老婆分居的事了。章梅还是隔着纱门和扣子说话,她不敢给扣子开门。章梅晓得自己是雪糕心,看起来冰冷,但只要一见太阳,立即就会融化。章梅决定离开赌博,学着做生意。国有企业可真是太清闲了,以章梅的精力,如果不做点生意,想不思念扣子,那真是一件困难的事。章梅思来想去,决定先做服装。
扣子加快了步伐,一次一次地找老婆谈。没有章梅的时候,扣子夜里睡不着,每个小时都要醒一遍。扣子没想到自己也会为情所伤,他从小就是爱赌的人,儿时赌钢球和玻璃珠,赌烟盒纸,长大了开始赌钱,他的精力全用到赌上去了,从没想到会爱上一个女人。扣子在赌场上继续输,终于有一天,扣子把所有的积蓄输光了,把摩托车也输出去了。
九
每次到白马城,章梅都反胃,肚子里气泡三五分钟鼓一阵,想吐又吐不出来。你无法想象这是广州,这是全国著名的服装批发市场白马城。章梅坐了三十多个小时客车,经过了武汉,经过了长沙,经过了各式灰蒙蒙的小镇和乡村,红壳子客车差点把章梅的心脏和乳房都颠下来了,但是车一停,章梅还是直奔白马城。铺子连铺子,人挨人。“扁担”在吆喝,三轮车夫在吆喝,发货和买货的人在吆喝。石板缝挤出的脏水,半截子馒头,没融化完的雪糕,形迹可疑的粉脂女郎……章梅觉得眼珠转不过来,一会僵直一会儿眼观六路,耳朵里又是海啸,又是蚊虫的鸣叫。这里的环境比江汉油田来说,真是差远了,但是这些逼逼仄仄的巷道里,却出品着全国的潮流。你没有办法,你想赚钱,你就要在这里挤,在这里听,在这里闻。
章梅身边紧跟一位胖女人,胖女人也在江汉油田做服装,她盯住章梅了,章梅打什么货,她就打什么货,她相信章梅的眼光。章梅把两只胳膊架在胸前,一副很老练的样子,其实章梅是在保护塞在胸罩里的钱。章梅在一个摊位前,详细地讨价还价,胖女人掏钱打货的时候,章梅已经把她摆脱了。章梅早就看准行情了,今年即将流行紫色,深紫,淡紫,喇叭花样的紫和紫色的窄腿裤。章梅在一个摊位死砍了价,狠心把胸罩里的钱全部扯出来,找来几个“扁担”朝客车上挑。
上午十一点不到,阳光还有些温和,从早上五点多到现在,不到六个小时,章梅已经打完了全部的货。这就是章梅。章梅没离婚的时候开过杂货店,卖烟、卖面条和口香糖,章梅还买了冰淇淋机,她把冰淇淋做成各种卡通娃娃,销量很好,后来婚姻结束了,杂货店也就结束了。章梅现在做服装,很快就上路了。四个“扁担”在章梅的率领下前行,人群挤着人群。“扁担”们喊,烫来喽,让路!烫来喽,让路!章梅也跟着一起喊。章梅觉得自己像《智取生辰钢》里面的青面兽杨志,押送一批军健在前进。章梅的心情很好,她有点饿了,这才想起来早饭没吃。章梅挤到一个早点摊上,买了三张饼子和一袋牛奶,再挤到稀松的地方时,发现只有三个“扁担”了。章梅的头一下子炸开了,手指颤颤地拿不住饼子,干脆把牛奶和饼子都扔了。章梅问,人呢?还有一个人呢?三个“扁担”面面相觑说,我们不知道啊。章梅声音抖抖地说,你们不是一起的?三个“扁担”说,我们三个是四川的,那个“扁担”是湖北来的。章梅也记起来了,这四个扁担是分两次找的,一次找了三个,第二次找的那个,好像是湖北口音。章梅匆匆地带三个“扁担”挑到客车上,客车是江汉油田的往返打货客车,司机是章梅熟悉的,章梅交待司机监督三个“扁担”在车顶上码货,自己折转身挤进人群找那个湖北“扁担”。哪里还有湖北扁担的影子?章梅在人群中穿行,几乎找遍了整个白马城,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章梅没有力气了,回到客车上。三个“扁担”还没有走,缩在一堆啃馒头,章梅这才想起来没给他们脚力钱。章梅付钱给他们,司机已经听“扁担”们说了事情,对章梅说,说不定这几个扁担是一伙的,干脆叫警察抓走这三个算了。章梅摆摆手。如果是一伙的,这三个“扁担”会啃着馒头等她回来要脚力钱么?章梅不信。章梅给三个“扁担”每人买了一瓶矿泉水,问他们怎么才能找到那个湖北“扁担”,“扁担”们说,你只要在这里等,他两三天总要露面的,他敢骗你,也敢骗别人。打货的人陆陆续续返回了,胖女人听说了章梅的事,幸灾乐祸地说,章梅老板,你这次又要领导油田的服装潮流,赚大钱了吧!章梅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心里也怪自己,要是不摆脱胖女人,兴许就没有这件事了。
太阳又下了一点,章梅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旋旋地在眼眶里打转,但章梅控制着始终不让眼泪出来。她真有点像丢了生辰钢的青面兽杨志了。章梅决定留下来等,她不信等不到那个湖北“扁担”。章梅是上三班倒的人,开服装店和出来进货都是和别人反复协商调的班,章梅准备打电话回去调班。司机和同来打货的人都劝她算了,舍财免灾,你在这里等,怎么住?怎么吃?等不到咋办?章梅打电话回去,单位人告诉她,说她母亲快死了,全家疯了似的找她。章梅的脑袋又炸了一回,这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红壳子客车晚上起动了,返程同样是三十多个小时,章梅哭着哭着迷糊睡了,醒了后又开始哭。嘲笑章梅的胖女人中间给章梅塞过一包方便面,两个茶叶蛋和一瓶凉开水,章梅真是饿了,肚子已经没有了放屁的力气,但她吃不进,食物一到嘴边胃就直涌。章梅感到了强烈的孤单和无助,她很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她甚至想到了希望的好处和复婚的可能性。张希望不坏,不嫖不赌,能抠能攒,他的口袋总有两包烟,坏烟自己抽,好烟给别人抽,他只是没什么出息,只是没有档次。没有档次就没有档次吧。
章梅的母亲快要死了,一口气撑着等章梅,见到了章梅还想看看章梅的儿子,章梅折身冲下楼朝张希望那里跑。张希望牵着儿子在场地上走,远远地看见章梅跑过来了。等章梅跑到跟前,张希望猛然把儿子扯到身后,章梅扑了个空。
今天不是星期天。张希望说。
章梅呆呆地看着张希望,本来已经软化的心又一点点变硬。我这婚真是离对了!章梅想就是守三辈子寡,也不能跟这个人复婚!章梅冷冷地说,我妈快死了,她想见见外孙。
今天不是星期天。张希望又说。
章梅的母亲当天死了。
母亲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梅患了失语症,上班下班打理服装店,除了非说不可的简单几句,她基本上不说话。人是靠亲人绷紧了世界的联系,最亲的人走了,章梅梦里命里经常听到巨大的咔嚓声,她知道一股巨大的联系绷断了。
十
水杉林上的冰棱晶莹透亮,雪被冻住了,树被冻住了,太阳和天空也被冻住了。水杉树上的针叶都掉光了,薄薄的冰棱结在枝干上,有的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蝉,有的像挂着白白亮亮的小鱼。风一吹,冰棱在水杉树上劈劈啪啪地炸开,像鱼的炸着往下掉,像蝉的炸着往上飞。
章梅在幽静的水杉林里安静地站了许多次,她一次次地从树缝里看太阳,看天空。章梅不想做树上挂着的死鱼,她要做炸着往上飞翔的蝉。服装生意做失败了,但是章梅的心显然没死,她想另一件事了。
正月初五,章梅搭臭哄哄的长途客车翻山越岭到恩施州土家族山寨,正月初七,章梅带着一车山货回来了。腊蹄子、熏肉、炸广椒、合渣、麻辣火锅底料……章梅还带回了一个土家师傅,她要开餐馆了。餐馆靠近水杉林,章梅的餐馆名字叫天天餐馆,章梅的儿子叫天天。正月初八,天天餐馆开张了。正是吃火锅的季节,章梅抢先了一步,土家特色火锅打响了,局机关里的人和广华广场的生意人都过来尝鲜,人们辣得满头大汗却连声叫好,土家腊肉是用松枝和桔皮熏出来的,能香到人心肺里去。向阳广场的人也闻风而动,搭车过来吃辣乎乎的火锅,喝土家散装包谷酒。
生意火红不到一个月,江汉油田几乎家家餐馆都上土家火锅了。章梅在几个生活区考察了一圈,辞退了土家师傅,改上鱼火锅。浙口有一种鮰鱼,生活在汉江底层,肉嫩而刺少,产量极少,章梅从浙口请了一个师傅,做全套的江鮰火锅。章梅又火红了两个月,但是江鮰火锅很快就遍布江汉油田了。章梅没有办法,在油田开餐馆,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跟风上。餐馆和人们的胃口较上了劲,餐馆变换着做,人们变换着吃。
一切都在艰难中行走。
章梅值得欣慰的是儿子,儿子越长越高了,皮肤黑是黑了点,像张希望,但眼睛长得特别亮,像章梅。每个星期天,章梅把儿子接到餐馆让他饱餐几顿。儿子吃饭的时候,章梅坐在旁边看,目光柔和。章梅问,后妈对你好不好?儿子说,不好。章梅心里一跳,问,她打你了吗?儿子说,没有。章梅问,她饿你饭了吗?儿子说,没有。章梅放下心来。儿子说,妈妈,后妈给弟弟的蛋糕大,给我的蛋糕小。张希望再婚后又生儿子了,小儿子能跑了。章梅说,儿子,那是正常情况,你想想,弟弟是你后妈亲生的呀。要是换成我当后妈,说不定也一样,你不能计较,啊。儿子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章梅笑。
儿子吃饭后在水杉林踢足球,他的足球上写着罗纳尔多和贝克汉姆的名字。儿子在林子里窜,章梅站在餐馆门前发呆,生意有些冷清。章梅想,儿子越长越高,我也该越来越老了!
十一
某一天中午,章梅请石油局的一个部长吃饭,饭快吃完的时候,出了一件事。
部长是实权部长,天天带着客人吃公款,每个餐馆都巴结他。部长签的单有两万多了,章梅的资金周转不过来,求部长早点结账。章梅专程跑到潜江采购了老鳖和龙虾,酒是从武汉运来的扎啤,部长和朋友们不讲客气,大吃起来。有一道菜,用母驴的生殖器做的,叫“驴碗扣儿”,不好听但是好吃。部长脸上有三分酒劲了,喊章梅。部长说,章梅,来!章梅以为又是给客人们敬酒,她已经受不了了,章梅告饶说,部长,我确实不能再喝了!部长说,不要你喝酒,你来!章梅进到包间里,部长正在夹一筷子“驴碗扣儿”朝嘴里塞,下巴一动一动地说,这个菜叫什么?章梅说,部长,叫“驴碗扣儿”。部长说,我当然晓得叫“驴碗扣儿”,“驴碗扣儿”是什么做的?一桌子人望着章梅,发出会心而猥亵的笑。是啊是啊,用什么做的?他们说。章梅很难为情了,说,部长你知道的事,就别为难我了。部长说,谁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章梅说,部长,要不这样,我给您再加个菜?部长说,还加什么菜?你把这个菜给我讲清楚!章梅说,部长,您们是有身份的人,说出来怕您们吃不下去饭。一桌人哄着说,我们吃得下!我们胃口好得很!我们在厕所里都能吃下!部长说,听到没,听到没?章梅哽了半天,说,部长,是——是驴的生殖器。章梅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一桌子人放声大笑,部长却不依。部长说,生殖器什么意思?啊,我是农民出身,不懂,啊,叫什么?直说!一桌子人更加开心地笑。部长肾功能不行,憋不住尿了,起身上厕所,章梅赶紧跟到水杉林边的厕所。部长撒完尿出来,看见章梅,用手抬抬章梅的下巴。章梅用手拦开部长。部长把章梅抱住,抵在厕所的墙上,摸住章梅的下身,说,我给你说吧,“驴碗扣儿”就是这儿,叫B。章梅来月经了,部长摸到了硬硬的一块。部长朝地上呸了一口,说,妈的,晦气!章梅被弄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部长已经回包间了。包间里客人们还在叫,女老板呢?叫她来说!章梅的血直朝脑袋顶上冲,拐进厨房拎了两把菜刀,直冲进包间。一屋子人惊乱起来。章梅喊,王八蛋,老子告诉你们,这是你们妈的B!部长用凳子抵住章梅的菜刀,嗓子都吓直了,说,你还想不想结账?章梅的菜刀在凳子的铁杆上“铛、铛”乱砍,其他的人惊得鸟兽一般地散了,部长抵住章梅,侧身退到门口,夺路而逃。
部长在前面跑,章梅拎把菜刀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王八蛋,你不是B生的吗?追到水杉公园门口,部长跑上的士,章梅也追不动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十二
扣子站在南来北往的公路正中间,他的全身泼满了汽油,左手握着打火机,右手还有半瓶汽油。几百号人围住扣子,不敢靠近。扣子的头发有半尺长,衣服上面全是灰尘,像一个乞丐和魔鬼。扣子随时都有可能用打火机把自己点燃,围住他的几百号人既兴奋又担心,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
扣子把交警赶下指挥台,自己站在指挥台上。让开,让开,扣子喊,我要指挥车辆。110警察来了,人们让出一条道。扣子把打火机打着,人群惊呼着四处散开。警察们是认识扣子的,赌了十几年的扣子,被警察们处罚过若干次,警察们喊,陈新扣!扣子说,站住!后退五步!警察们说,陈新扣,我们后退五步,你先把火熄了。警察们问,陈新扣怎么了?人群中说,他鬼迷心窍了!扣子说,都让开都让开,我要指挥交通,我要指挥七千七百七十七辆车,再后我去死!
扣子把右手的半瓶汽油倒在头上,汽油从头上脸上流到脖子上身上。扣子把空瓶朝马路上人群中扔,人们轰的一下朝马路两边跑。公路上被拦截的汽车开始行动,扣子数,扳着指头数。人群中有人喊,不能再数了。他数的数量快到了!警察们猛醒过来,拦住两边的车辆。扣子说,我数到多少了?七千二百几十了?人群中喊,扣子,你记错了,只数了四千多。扣子说,是吗?开什么玩笑!我是谁?我是江汉平原的赌王,我会数不清数字?七千二百七十七!警察们说,陈新扣,你是不是赌博输光了?扣子说,谁输光了?警察说,陈新扣,你下来,你要想开一点,以你的水平,你很快会赢回来的呀!为首的一个警察接电话,他的领导问他怎么回事,为首的警察说,一个赌徒赌输了,要自杀!扣子说,谁赌输了?我要为爱情而死!警察们轰一声都笑,说,陈新扣,你也会为爱情而死吗?扣子说,你们不信吗?警察们说,我们不信。扣子说,你们怎么才信?一个警察悄悄接近扣子了,扣子猛然把打火机点着,说,后退,后退!警察只好退回来。
扣子单位的领导来了,扣子的赌友们来了,他们给扣子说了各种好话,许了一大堆诺言,扣子都不听。
警察通知扣子老婆,扣子老婆一开始不相信,跟着警车开到现场,吓呆了。扣子老婆心里是清楚的,她说,找章梅找章梅!警察们弄不明白,扣子老婆给章梅单位打电话,单位说章梅请了年休假,到辽河油田去了。扣子老婆打章梅手机,打不通,章梅关机了。扣子老婆走上前去,扣子又把打火机点着。扣子老婆说,扣子,你下来,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行不行?扣子说,滚,你滚,远远地滚!扣子老婆退回来,众人想不出办法了。两边停住的车辆又开始动,扣子开始往下数。时间一分一秒在过。警察们在调消防队。人群热得不耐烦了,正是下午上班的时间,太阳在头顶上晃,白亮亮的太阳。
突然间,一个女孩子箭一般朝扣子冲,过往的汽车惊慌地发出嘎嘎的刹车声。女孩子是扣子的女儿。扣子女儿上学从这里过,她惊呆了。扣子又打着火机了,怒吼着喊,停!停!女儿不顾一切地朝上冲。人群一阵惊天的尖叫。女儿喊,爸爸!扣子愣了一下神,女儿已经摁住打火机了,她用手掌摁住了火苗。
警察们扑压上去。
扣子被扑倒了。其实不扑他也要倒了。扣子在派出所的水泥地上睡了一个下午,死猪一样。扣子睡着的时候警察和老婆给他擦洗身子,换了衣服。扣子穿了一个警察的旧军装,看起来很滑稽。
夜幕一点一点往下降,扣子醒了,扣子睁开眼的瞬间,看看周围的环境,看看守着自己的老婆,扣子一切都想起来了。扣子很羞愧,低头不语。扣子老婆守了他一下午,她没有想到扣子真会为情所伤,居然会伤到这种程度,她被深深地震撼了。扣子老婆结婚前惊天动地地爱过,现在心如死灰了,但她仍能感受到扣子这种震荡的要命的爱。扣子老婆问,你真的那么爱她吗?扣子点点头。扣子老婆说,我成全你们吧。扣子呆呆地望着老婆。扣子老婆说,你不相信吗?唉,我想起结婚前,只要另外一个人松一松口,我就有终生幸福,但是别人没有。我现在何必呢?没想到你们到这个深度了,我就松这一口吧。
扣子第二天办了离婚手续。扣子老婆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你要通知我一声。扣子说,这婚恐怕结不了了。老婆问。为什么?扣子说,她现在已经不爱我了!扣子老婆呆半天,说,哎,哎……哎,陈新扣呀陈新扣,你这是何必呢,你这是何必呢?
十三
没有人会想到章梅会重新杀入白马城。章梅餐馆开失败了,在家里苦苦想了几夜,想通了,她决定还是要做服装。因为章梅天生对服装感兴趣,对服装的质地、颜色和潮流,有天生的敏感性。进货、出货、仓储码货、租店和守摊,整个流程让章梅每天能累散架,能一沾床就呼呼大睡。进一批货,赚到第一批钱的时候,章梅坐在太阳下面点钱,一张一张红的黄的的淡黑的各种面值的钞票在太阳底下闪光。章梅很小心地把它们一一归类,很好地收藏起来。她有了一种成就感。赌博的人往往是不在乎钱的,尤其是小钱。章梅现在适应了,每一点小钱都很珍惜,因为这是她孤单而辛劳的血汗。成就感和疲劳感占据了她的心灵,她很奇怪扣子慢慢从她心里淡去了,偶尔想起来,心里面会跳一下,随后归之平静。章梅心里承认是爱扣子的,心里深处也喜欢和扣子一起惊险而刺激的生活。但是章梅现在把爱情的位置调换了一下,原先爱情一直在头顶,调动着全身的光合作用,现在章梅想,爱情也只能在腰间,位置一放高,就要被烤化了。如此而已。
韩巧巧打电话来,说扣子今天离婚了。韩巧巧有一位朋友在民政所,她给扣子和扣子老婆办的手续。章梅正在广州白马城。章梅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章梅进货的时候有点分神,但还是坚持把货物打理好,押着货从广州返回。一路上章梅觉得腰间发热,越来越热。章梅努力摁住它。章梅想,爱情,真是随时能冒头的,在任何地方都发热。
扣子在赌博场上。
扣子借了三万块钱上赌场。扣子上场前对天发誓了,他赌最后一场,不管是赢是输,从此戒赌。扣子想好了,赢了留给女儿,输了自己慢慢去还。时间定的是二十四小时。扣子理了个小平头,衣服穿得很干净,安静而镇定地赌博。他们玩“翻三匹”,扣子的手气很好,连续不断地起“同花顺”,扣子又像扒胡叶片一样把众人面前的钱朝自己面前扒。扣子在众人面前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定力,整整一天,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没有上一趟厕所,没有抽一支烟。他就一个方位坐,一起坐庄,任凭其他几方变换人员。临到清晨的时候,扣子的手气开始转差,不停地输。牌场上是可以任意上下的,但是扣子不想下,顶着朝下输。天亮了,扣子的钱输光了。扣子站起身,跟赌友们拱拱手,走了。扣子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告别了,赌场!扣子彻底想通了,赌场就是这样,无论你赢多少,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扣子走在江汉油田的街道上,迎面吹来清新的风。扣子想自己的父亲。扣子的父亲是老一代的赌王,但是四十多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不赌了,从此终生再没沾过赌。扣子原来不理解,现在有些理解了,只是在想,父亲碰上了一件什么事呢?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碰上了情感问题?父亲已经死了,这些问题永远不得而知。
扣子当然地想到了章梅,不过心情很平静。扣子惊奇于自己的平静。一朵阴沟里的花朵,开放了若干年。扣子看着街上行走的人,普通而平庸地散步者,那些平日被扣子看不起的,也许一生中没大胆过一次的人们,扣子佩服起他们来。每个人都有震荡的情感和故事,但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是平静的湖水,而我们这一类人呢,扣子想到了章梅,扣子就忍不住给章梅打了个电话——
扣子说,章梅,我来了。
章梅怔了好大一会,才说,刚才太阳烤到我眼里了,我睁不开了,现在好了,太阳落下去了,落到腰间了,你看,我又睁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