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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里有个小学校

2005-04-29刘律廷

山花 2005年5期
关键词:敲钟娃娃婆婆

从前有座山,山头有个庙,庙里有个小学校。

我每天大早都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山上滑下来,叼着金灿灿的野花,穿过颤巍巍的竹吊桥,踏过浅浅清清的水溪,就到了庙门口。进了庙门往东头走就是我们的小学校了。

小学校里头的一切都是香香耐吃的,糯米糕似的教学楼湿灵灵得能蒸出甜味儿来,油饼馍似的操场的黄土跑道上常年散发着驴尿和栀子花的清香,粽子似的庙房宿舍剥开的墙皮里颗颗星星的沙砾都像是红苕渣子变的,啧啧,香死人了。头上的云像丝丝冒气的热羊奶在飘,地上像公鸡一样散步的麻雀时不时地扑楞出动静来,那一圈儿糖条似的围墙全是用黄土砖砌出来的,转眼间里头爬满的青苔也是粘软的绿馍馍香。鸟鸟在树杈杈上欢喜地叫闹,她们拍动的翅膀底下可还是有兰草的味道的,你看到树枝上那只无动于衷的小松鼠了么?“喂——你没闻到么?”扔块石崽子跟她们打个招呼,呦,蹿没了。

小学校再东面就是小河了,河水是山上的溪水凑起来的,可甜着呢。要是再早点儿,准能看到两个更甜的姐儿在这儿梳头唱歌。你看,她们住的小木屋就在小学校的东门旁,只要不下雨,她俩准来。

我们教室窗口正对着学校的馍馍房,那儿有一群穿白衣衫的女子揉搓着那大得化不开的白面团团,好软的粉团儿,一摁就一弹的耀目的团团在她们被泡得生出嫩芽来的手中时大时小、时长时短、时粗时细。有一个姐儿就是那两个甜姐儿中的一个,她叫枝枝,她最瘦最俏最爱笑,一笑就弯腰,纤纤柔柔的腰儿像那撮面团儿一样软和,约莫也那么白嫩?我可没见过,我们那儿的女子可是从来不露腰的。露,也是在厕所里剥葱皮似的扒裤子前的那一小瞬,快快的,撩起的衣襟就盖住会眨眼睛的肚脐眼了。枝枝姐姐弯弯浅黛长长眼,狭狭湿湿的瓜子脸,时不时笑得蹲在地上,那像面口袋一样罩在身上的白衣衫也笑成了一个不住颤抖的球。

枝枝姐儿有个相好的情郎,情郎在我们土话里叫做“搭搭”。我们土话管桌子叫桌桌,管椅子叫椅椅,月亮叫光光,鸟儿叫鸟鸟。小山城方圆几十里,人们都用这种婴孩似的语言说话。卖菜的人吆喝“卖菜菜啰——”买菜的人问:“菜菜多价?”。答道:“斤斤三毛价。”对说:“三毛贵贵了。”……外地人都笑话我们的方言幼稚,可这土里土气怪里怪气的腔调也是祖宗留下来的,可改不得。就连学校老师讲课也适用这土话。偶尔有个命令下来,老师们便用“土普”讲两天课。土话里的词汇祖祖辈辈用了这么多年没觉得别扭,但讲普通话的语调一念就尽是洋相。“同学们,把书书翻到二十页页,这页页上有三句话要被背背,你们要是背背不下来,我就用这棍棍抽你们的手手……”老师说着说着也脸红了,便自动变回了土话,同学们的笑声才渐渐止住。

枝枝姐儿的情郎也就叫“枝枝搭搭”,“搭搭”是勾搭的意思。但是在我们这地方勾搭也不算什么坏词,一个勾一个搭一个崽便是姻缘了,只要是一个对一个再添上一个,那肯定是人人祈福的美事了。我们小娃之间也这么议论:“枝枝姐姐和枝枝搭搭拉手手了。”“嘘——莫叫枝枝搭搭听见,他又打了尻尻了。”议论完了,我们就屁颠颠地趴在窗子上看枝枝姐姐,好像她一下子成了仙女似的,她那仙女的手摸过的馍馍也更香更甜更软和了。所以我们都爱叫她送馍馍来:“枝枝姐姐,大馍馍来一个——”她便跨两步踮脚露脸从窗口给我们递进来,我一面给她一个叠成小船的两角钱一面冲她做个鬼脸:“枝枝拉手手了”,可惜枝枝姐姐个头不高,我又怕挨巴掌不敢凑得太近,所以总看不到她羞红的脸蛋蛋,光是一双假汹汹的甜眼眼和一句痒痒的骂:“少殃殃人,掐烂你的嘴嘴!……”别的娃娃也是这样,她也不恼,她晓得我们这些坏娃娃的心思,她也不烦,一个一个地瞪,一个一个地骂,一个一个地凶。

不单是我们,我们的班主任婆婆也喜欢叫枝枝姐姐送馍馍来,婆婆和我们一样爱在“早读”时间吃馍馍,通常是她一边吃一边靠在教室门口放哨,一边看校长爷爷有没有来检查,一边和对面教室门口也在吃馍馍的小李老师聊天。其实校长爷爷说不定也在办公室里吃馍馍呢。

班主任管我们叫娃娃,我们管她叫婆婆,婆婆腿不方便,上课总是坐着的。她又爱打盹盹,动不动就趴在讲桌上睡过去了。每到这个时候,一直喧闹的教室就会一下子安静下来。娃娃们你监视我我监视你,鼓圆了眼眼不发出一点声音。平时爱说话的就用手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嘴,想打喷嚏的就拼命揪住自己的耳垂垂……

老槐树上的铜钟被敲响的时候,婆婆就灵醒了:“娃娃们,婆婆睡着了。课课没上完,咋办啊?”

“补课课——”大家异口同声地吼道,等的就是这一句。

“好,咱们补课课去。”

我们挽着婆婆,拿着书书,唱着歌歌,欢欢喜喜地来到学校东门。打开这个门就是打开了我们的乐园,门上的钥匙只有三把。婆婆一把,校长爷爷一把,校长爷爷的女儿一把。

一阶一阶下去,便是那条毛茸茸的小河。河浪浪拍着花石子儿发出“婆婆——婆婆——”的声音,会飞的小银鱼儿动不动溅出水面来和梳妆好的柳条儿亲个嘴嘴“叭叭——叭叭——”其实这种地方到处都是,我们这些娃娃之所以迷恋这里,就是因为这东门经常是锁着的。而这段河岸又时常传出极悦耳的曲曲来。草草地上有块大石头,那是婆婆的椅椅。大石头旁边还有一块更大更平的石头,那是婆婆的桌桌。我们有些趴在她脚下的青青草上,有些挂在高高的树枝上,还有些骑在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上,跟着婆婆念课文,可美着呢。

我们这个小山城盛产狐狸,狐狸精也出了不少。在我们土话里,“狐狐”并无贬义,其实真正见过狐狸的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种绝顶优雅高贵的灵兽儿,特别是白狐狸,那双水汪汪的含情目,简直就是婆婆讲的故事里的白雪公主。我们这儿的人都喜欢狐狸,我们这儿的狐狸也不怎么偷鸡,最多也就是放一股奇臭的屁羞涩地逃开。狐狐嘛,有点儿毛病也没什么,谁叫人家生得美呢?我们这儿女子长得好别人便叫她“狐”,要是长得更好看便叫“狐狐”,只有最美的女子才配叫做“狐狐狐”。这些美丽的狐女子大多有故事,长长的故事像奶奶的奶奶的裹脚布。不臭、但很长,一脉幽幽本色地溜滑自狐狐女的生活。

听人家说,我们的班主任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是狐狸精一般好看。大约那时候她也爱打盹盹吧,一个个盹盹便打出了我奶奶一边剪脚趾甲一边絮叨的长长的故事。故事好长的,我都忘了,只忆得那天梦里一只雪白的狐狐的背影,连本该记着的狐狐那会溅钻钻石的媚眼儿也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们的音乐老师就是那两个甜姐儿中的另一个,她是我们这里最美的女子,也就是狐狐狐。我们不喜欢狐狐狐,因为狐狐狐不好糊糊。“糊糊”是个万能的动词,土话中那些鸟木虫鱼的名词多得吓人,动词却少得可怜,在那几个简单的吃穿住行之外,人做的一切都是在“糊糊”。山里静、山里懒、山里人不爱睁开眼,山里人能糊糊就糊糊,不能糊糊

糊糊一下也就过去了,一代人糊糊出下一代人,下一代人再糊糊出另一代人……我们的家长也从不管叫我们念书考学的,能糊糊就行了,糊糊得成绩好了还要离开这里,反正哪里都没有我们这块地方好。

狐狐狐这个老师的音乐课是最难糊糊的,她整人的办法可多着哩。和她捣蛋蛋,哼哼,等着挨板板。上一节音乐课好麻烦,还得搬着凳子去她那间有琴琴的木屋子。木屋子就在学校东门的旁边,前屋是教室后屋是狐狐狐和枝枝姐姐一起住的睡房,屋侧种了一园竹子,要是天气好,狐狐狐就会让我们把凳子搬到竹园里去,我们上露天的音乐课。

上音乐课的教室有一扇玻璃镜,可人可人了。那可是狐狐狐从她以前上学的大城市带回来的。上课的时候臭美的狐狐狐弹着弹着琴便甩眼一搭镜子里的狐狐狐,再悄悄地飘一媚笑。你说我们这些男娃子上课注意力咋能集中?她还凶,还掐,还用板板打屁股,还用指甲尖尖戳脸脸,还瞪,一瞪就把夭长睫毛一撩、水目珠子一定、火细嘴儿一翘,跟个野狐狸一模一样。我们一边口上说:“知错错了”一边心里咒着“死狐狐狐”一边记下她的媚颜细细嚼来。就像是上山偷果果,哪一回不是娃娃们一同发誓不给她留,哪一回不是她木屋的窗台上堆得最多?

木屋是树皮还没刨的粗木头搭的,里头一股子霉痒的酒劲。木板条条横横竖竖拼拼凑凑的墙壁就像是狐狐狐的五线谱,木板缝里头总别着女娃娃们从操场采来的野花。这间小木屋,大家都喜欢。男娃娃们也会上树撇些枝条下来,插在木板条条缝里,把小屋子装饰得花花绿绿的。教室后头的睡房谁都没进去过,枝枝姐姐倒是好性子,只是狐狐狐太凶了,就连她爸爸也不让进去。校长爷爷把狐狐狐从小娇惯坏了,总是由着她胡来。人家说,狐狐狐真是白狐狸变的,到了晚上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来,那睡房里头就有她的狐狸皮,所以睡房可不敢见人的。

偷偷告诉你,狐狐狐唱歌一点都不好听,她虽说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可是她嗓子却一点也比不上枝枝姐姐。她还老是说她唱的是美声,啧啧啧,一点都不美,一点儿都不。可有好多娃娃都说她唱得好,美得很。唉,谁让人家是狐狐狐呢?

“同学们,跟老师一起唱:啊一啊——啊——咿一咿——咿——”

听听,多假啊。连校长爷爷都叫我们“娃娃们”,她还叫“同学们”,普通话的调子那么浓,就她一个人会讲似的。又瞪我了,牛什么牛啊。我们班主任婆婆年轻的时候比你漂漂多了,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不比你差的。你丑丑死了,哼,你丑丑死了。

“张小川,站起来!又是你跟我捣乱!给我站端正了!”穿着红毛衣的狐狐狐抽下架在红风琴上面的板板,恶狠狠地向我走来。

“伸手!”

“啪啪!——啪啪!”

她甩起头发走了,飘飘地坐下接着弹琴:“啊一啊——啊——咿一咿——咿——”我背在身后的左手安慰着右手,不疼不疼。我辣芒芒的手心心像有狐狐的牙在啃,又像她那排整齐好看的小米牙在啃,啃一会儿便不疼了。我只得专心地唱起来,我卖力地唱啊唱,眼睛盯着脚趾头看。哼!我就是不看你,不看不看不看你。

嘘——再偷偷告诉你呀,你可别告我的状状啊。咱们先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她打我的时候有一团好红好红的肉肉在我头顶上跳跳,打一下跳一下,打两下跳两下。

本地人多信鬼神,这座庙里头香火鼎旺。有时候我们的诵读声也会被庙里的诵经声冲断。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停下来举目瞧瞧班主任婆婆,婆婆慈目宛宛一转,流钻钻的眼光儿悄悄一张,滑润润的嘴巴轻轻一收,默默地听起了那悠悠的诵经声,我们也竖起耳朵来,抑抑扬扬顿顿挫挫铿铿锵锵悠悠转转倒也好听。听完了,鸟鸣啼醒来的安静来之后,便又是我们稚滑的童音了。

婆婆是信佛的,她的腕上挂着一串黑黑的念珠,她摸我们头的时候,那念珠就凉凉地叩我们的额头。校长爷爷也是信佛的,如果校长办公室里找不到他,那他准在老方丈的禅房里呆着呢。人家都说,婆婆和校长爷爷有一个长长的故事,所以现在也是应该在一起的。可是我听过这个故事,也没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婆婆待我们笑笑的,校长爷爷和他女儿狐狐狐一样整日价凶凶的,他们为什么应该在一起呢?

娃娃们都喜欢小学校里头一个敲钟的爷爷,他每天都要搬个梯子爬上去才能解下系在槐树枝上的绳子。绳子那头系着钟碗里头的小舌头,这头便乖乖捏在敲钟爷爷黑黑的手指中。我们小学校虽然在寺庙里面,但是寺庙的钟声却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上课,因为我们每个娃娃都识得敲钟爷爷敲出的钟声。那钟也是百年老钟,钟壁已敲磨出了凸凹可歌的坑坑,这就为敲钟爷爷提供了无穷尽的音阶儿。他粗粗的指头簪开的粉嫩的缝里脉搏跳动的韵韵通过这根油闪闪的麻绳,指挥着钟舌头儿唱出氤氤氲氲的调儿来。大概是这么个谱:

上课:“当——叮当——当咚当儿当当——”

下课:“当当当——叮儿当——咚咚——”

放学:“叮当当当当当——咚当当当当当——”

敲钟爷爷欢喜了就用大劲,教钟儿唱出喜鹊调儿来和我们抢玉米粒粒吃。爷爷忧愁了就用哑劲,教钟儿哼出野猪拱庄稼声来嗡嗡我们的心气。

记得第一天上学婆婆问我们:“娃娃们,你们长大了干什么事事呀?”

“放牛呀!”

“娶媳妇呀!”

“当干部呀!”

我扯着嗓子喊:“敲钟钟呀!”

婆婆问我为什么要敲钟钟,我说钟钟敲的真好听,我要学敲钟爷爷敲钟钟。婆婆笑着说,就是你们这些娃娃成天想敲钟钟,学校才把敲钟的绳绳绑得那么高,敲钟爷爷敲一次钟才会爬上爬下那么辛苦。

校长爷爷每次升旗的时候都教我们学好文化报效国家,他把旗旗绑在绳绳上,一拉一拉,旗旗就飞扬在一片树树中了,红红的,很好看。别的娃娃都说长大了要像校长爷爷一样升旗旗,就我一个人还是想长大了敲钟钟。我老是觉得我们学校的旗杆难看,像刺一样的丑丑。记得有一回,山里来了外头人,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说:“庙里头还插旗杆?该不是孙悟空变的吧?”我就告诉他们那是我们的小学校,他们都哈哈大笑,还问我你们的老师是尼姑还是和尚。我生气了,捡了块石头蛋蛋把他们吓跑了。后来我就越来越讨厌这旗杆了,真丑丑。

敲钟爷爷应该是很喜欢婆婆的,他除了敲钟还管烧开水和扫地。每天他都会帮婆婆打开水来,还在婆婆上课的时候帮她把房前屋后清扫干净。他知道婆婆有哮喘的老毛病,遇到一点点灰尘都会犯病的,所以他或许背下了婆婆的课表。这是我瞎猜的,敲钟爷爷结巴得厉害,极少说话光爱傻傻地看经卷。他住在小学校的藏经楼上,这明朝的藏经楼上的经卷可是唐僧西天取经得来的宝贝,外头人说是文物放在这里头不安全就拿走了。没过多久又送回来,说是被蛀蚀得厉害,还是放在这红漆经柜里头。

校长爷爷会吹笛,他也有把我们学校后门的金钥匙。你只听河滩滩的浪花花拍着花石子的节奏托着一泓清清澈澈冷冷冰冰婉婉缓缓静静的竹声,那

一准是老校长在吹笛了。那亘亘久久遥遥淡淡的旧腔腔一响起来,年纪大的老师们就会黯然神伤许久。人家说香火有仙气我们的小学校是出仙人的地方。仙人就是吹着笛从这东门一阶—阶下去投进毛茸茸的小河的,所以我们这些娃娃们一听到东门笛声响,便会好奇地涌到东门去看仙人。可惜,那一栏小小的铁门定是被校长爷爷从那头锁住的。

小学校里头还有一口会哭的井,井是封了的,四周长满了野草青苔,不仔细很难识别得出来。婆婆说这里填了好多清白人,那时候仙人飞走了凡人就填了井,仙人也不怜怜清白人,他们哭到现在还冤着呢。刚说完,婆婆脸一变:世上没有神仙鬼怪,你们记住了?我们一脸惑惑地连声应是,婆婆便垂头叹气去了。我赌咒这井不会哭,我曾经贴耳朵上去听了个仔细,没有,真的没有一点儿哭声。可大人总说有,刚才上茅房还听到两个老师说这井昨天又哭了半夜:

——该买点黄裱裱敬敬死人了。

——小娃娃又蔫了,怕是着了鬼气气,得买酒杀杀了。

——命命哩,全是命命哩。

小学校东北角的院墙塌得很厉害,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就可以翻过去了。翻过去是一片木木的林子,木木的林子踏在一片嫩草甸子上,草甸子上时常睡着玩乏了的娃娃和那被抖落一地的作业本。

我们的作业少少的,但大家还是要偷懒。于是放了学先痛玩一场,太阳快落山了便会合到林子里来撅着屁股互抄作业。抄完了才回家,急匆匆地填饱饭便又是一晚上的狂欢。只有玩破了鞋子野烂了裤子才会挨大人的巴掌,即使是挨,挨完后也总会有一顿香香饭作为补偿。吃这种香香饭的时候,我总是把小黑手放在大腿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一边装着咳嗽偷偷把碗里的肉肉弄进裤包里。我漂漂的妈妈用清淡腴润的手摸着我的头,又把一大块肉肉夹到我的碗里:“娃娃多多吃。”我冲妈妈神秘一笑,她好像知道我的阴谋诡计似地瞅我一眼,嗔怪地轻撇一下嘴,溜眼瞟碗去了。妈妈真漂漂,怪不得人家都说我妈妈也做过狐狐女呢。

一吃完饭我就溜了,溜的时候可揪心了,生怕被揪回来洗碗扫地。所以我每每吃了饭都要撒尿尿。躲在茅房里头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什么时候妹妹被使唤糊糊劳动了,什么时候我才出来,抱歉地冲我妈妈吐个舌头,“嗖”地蹿出门去。边奔边想:“今晚回来一定给妹妹带个糖糖。”

集合的地点又是小学校旁边的木木的林子。云很静,大概是白色的吧。太白了,被蓝烘上了菁菁的色彩,像木木的小山城一样。木木的云木木地笑话着我们的林子,木木的林子。林子里躺着枝枝姐姐和枝枝搭搭。手放在手上放在地上,湿油油的车铃草,啧啧香的刺手菊。枝枝姐姐的指尖闪闪地在枝枝搭搭的胡子茬上跳,小小的指尖,大大的指尖,光影射过来,那便是小,光影透过来,那便是大。背面粉团团揉嫩的指尖尖一定很疼吧,枝枝搭搭的胡茬茬可是针尖尖一样硬梆梆的?哦,她在用那尾粉嫩的舌头给他的嘴嘴勾个边边呢,她尖尖的下巴去挠他鼻子两旁的小窝窝,小窝窝里也有胡子,不,是古月子,多硬的古月子啊,该不会刺破枝枝姐姐的舌尖尖吧?……光把云透亮了,云羞走了。只剩下小草草的抗议和小虫虫的好奇,喽,还有“叭叭”的声音。“嘘——”捂住眼睛快走吧……

林子另一头是狐狐狐在走,好骚情的狐狐狐啊,她把解开的衬衫下摆在肚肚上挽个结。滚圆圆的屁股蛋蛋和松开的脚印一样,在河滩上一步一抖,一步一抖,一步一抖。要是穿裙子就更漂漂了,可惜狐狐狐是从来不穿漂漂的裙子的,从不穿。

我们这群小侠客就偷偷跟在后头监视她,看看她有没有搭搭,有没有唱情歌,有没有露出原形长出狐狸尾巴。她就一扭一扭地飘飘,像檐上的水珠滴答到檐下的绿叶上,敲得水洗过的翠面儿瑟瑟点头。她油黑的长发发全散了下来,铺在花茎一样柔细细的腰肢肢上。不安分的小瀑布挑逗地拍打她鼓鼓的屁股蛋儿,一下,一下。走一会儿,她累了,抱膝坐在大青石上凝眸看月月。一段月月般白弯弯的脚腕露在凉凉的夜风里,腕上还吊搭着一串花骨朵珠子,每一粒都映黄了月亮流淌在裤脚泄露的这截天机上……她坐了好久,我们也看了好久。倦倦了,觉得这游戏丝毫无趣趣了,便互相使个眼色,溜了。

……

玩完各种需要狂叫的游戏,嗓子嘎嘎地缺水水。我们疯狂地奔向那个刚刚被想起来的水龙头。第一个到的娃娃拧开水管便把手掌心堵了上去,水花四溅,像炸开的水镖一样逼得人过不来。他大笑着轻轻拨动掌心,水便集中方向飙到一个娃娃的脸上。这一个慌慌张张地拾起了地上的橡胶水管子,又一场水仗开始了!

……

打完之后,我们都要先去婆婆家弄干净才敢回家去。婆婆一边嗔怪我们一边帮我们擦头上的水,擦着擦着又瞌睡着了,毛巾掉到地上,脑袋偎到桌上。我们给她盖件衣裳,悄悄地翻开她的影集——

“好漂漂啊!”一个小黑指头在发黄的黑白照片上轻轻一点,立刻就被另一只小手打了下去,一瞪:“别弄脏脏了!”说着,那握住影集边框的两只小手也缩了一缩,仅仅抓住最窄最窄的一条边边。我们的目光一会儿游在婆婆的皱纹上,一会儿走在狐狐女的照片上,我们认真地边看边笑边叹气,竟像大人似地叹起岁月来。又不敢做声,默默地默默地环视着这间单身宿舍,年轻的狐狐女也住过的往昔的庙房。

一会儿,婆婆灵醒了。笑吟吟地搔搔头,用那在袖筒里捂热的有茧巴但温软无比的掌心一个个暖着我们淌着青鼻的小脏脸,一会儿训斥我们不许再打水仗了,一会儿又说要打也不要在晚上打。

“婆婆,他是校长爷爷吗?”

婆婆不语,和往常一样迟迟自语起来。婆婆好像突然间年轻了很多,她那调疏的眉变成了弓,一瞥瞥目光的箭便离弦流进窗外的星空中去了。

“婆婆。婆婆?”

“娃娃们快回家了,回去晚了挨板板的。”

……

我们不舍地排出去,扭头看看婆婆。黄黄的罩灯下她一点都不老,漂漂死了。她正咬着我们送来的苹果果,雪白白的牙牙,脆铮铮的声声,好漂漂啊。我们勾着手儿哼着歌儿走了,窗上的影子送了我们好久,好久。

伙伴们散尽了,我摸摸口袋里的苹果果,怎么也不愿意回家睡觉。清风敲得青石板小路“咯咯”笑弄我,我望着浅浅的街旁铺面、踢踢石板缝中韧韧的小草草、支起耳朵听听谁家院里传来的姐儿的欢笑,撒腿又往林子里跑。

“情姐当门一树梨啊——看到梨子黄了皮吖——又想摘一个来吃吃——冷东西吃了闹肚拉稀稀——”枝枝姐姐的歌声我远远地便听到了,还有枝枝搭搭的巴掌打出来的拍子。我手臂一展,飞机一样来了个大转弯,俯冲向另一个方向。

狐狐狐还没走,她依旧抱膝坐在大青石上看月亮。月亮有那么好看么?那两弯汪汪的月亮怕是要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漂漂吧?脚腕凉吗?后腰上那弯露出来的白月亮冰吗?又清又白的月光下面颊上醴厚的红霜烫不烫?像晕上烧酒一样湿艳艳的唇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怎么哭了似的?谁能欺负你呢?你怎

么不唱歌?你听枝枝姐姐唱得多开心啊?

我吸吸被水浇得发酸的鼻子,悄悄蹲在一个小土坟后面,掩着墓碑偷偷瞧她。我攥着苹果果的指上全是油,手心像化了似地发麻。怎么把苹果果给她呢?她刚刚打了我,我可不能那么没骨气。可是,苹果果是给她的,不给她我今晚怎么睡得着呢?……我也懒得瞧她了,我也望着月亮想起了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就是这个给她的苹果果。好复杂啊,这个苹果果的心事真是太难糊糊明白了。

“叮当——咚儿叮儿当当当——叮叮——丁冬儿咣咣咣——”

敲钟爷爷今晚也不想睡么?他敲了又敲,敲给谁听呢?要是枝枝姐姐快点和枝枝搭搭亲热完过来陪狐狐狐该多好,让我看到狐狐狐的笑也好开心地回家去。要是校长爷爷现在过来领她女儿回家该多好,让我送狐狐狐的背影回家去也好。可是,怎么这么久了,就只有我和她呢?我再不回家去就得挨爸爸的板板了,可她要是一下子化成了白狐狐没了影影,我的苹果果又给谁吃去?……唉,心事真难糊糊啊,眼皮也重了起来,怎么糊糊呢?……

等我醒来的时候,狐狐狐正捏着我的鼻子,那光凉的指甲快掐到我的肉里去了。好疼,疼疼啊……

“张小川,你三更半夜跑这儿来糊糊什么?小屁娃娃!就知道瞎糊跑!”说着,她又打我了,我脸上噼里啪啦一阵火灼,耳朵也像被揪到了脑袋顶上。我渐渐灵醒了过来,手里怎么空空的?我猛一翻身,趴在草草地上拼命找。

“找这个么?是给我的?”

我点点头,蔫蔫地说不出话来。狐狐狐晕红上颊来,眯紧眼,脉脉不作一语。调过身来和我并排靠在墓碑上,蜜蜜笑着。

“叮叮叮——咚儿叮儿当——叮叮叮——丁冬儿咣——”

不知坐了多久我又困了,头从墓碑上悄悄滑到她香喷喷的头发上来,她伸手将我迎进怀里,抚着我的头发,看我。我怎么会那么困呢?一会儿竟睡熟了。真香。她好像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去了我挂在嘴唇上的鼻涕涕,又把手指在草草上抹了抹。很细很微的草茎在月轮扎过的露珠化成的蒙蒙柔光中“吱吱”了两声,跟我一般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醒来了,睡眼迷迷中狐狐狐笑着把我交给了我妈,我妈又笑着讲了好长一通话,她俩看着我笑了又笑,我也昏昏沉沉地痴笑起来。妈妈拽着睁不开眼睛的我把狐狐狐送回了家,狐狐狐又执意要和校长爷爷一起送我们回家……总之是迷迷糊糊地糊糊了好长好长的路,路上的小石子不知道绊醒了我几次,可每次都是刚站稳又糊糊睡开来,他们三个人笑了些什么,我全忘了。

风忸忸怩怩地吹出柳姐儿嫩嫩的甜伢儿来的时候,河水一天天地变绿了。水中荧荧绿绿的猫眼像捕鱼老汉用竹篙一点一点捺出来的。云云的油影儿悄悄抹在我们的脸上,和那红红蓝蓝的墨水污痕一样,被咧然咬破的大笑挤没了。

我们把臭汗洌洌的球鞋挂在树梢上候风吹干,一个个娃娃赤脚踏在圆鼓鼓的水浪里。凉渗渗的水水诱着小姑娘的裙摆,那贴在白肉上的透明的花边一定很扎人吧。我看她都扯了好几次了。大伙儿撅撅起屁股蛋子顶太阳,翠流儿从眼前忽闪过去、忽忽儿闪、闪闪儿忽,呦,头晕晕的,怎么立不住了?觉得自个儿要随流儿倾去,倾到流儿要去的方向。平,躺下去,躺,平下去。嗨,这讨厌的水藻藻,缠在大脚趾哥儿上怪痒痒的……

那娃子溅起了水仗花花,谁家的牛黑黑也来凑热闹,呵,你瞧,弄脏了那姐儿正在漂洗的衣衣。怕是这姐儿见婆家的新衣衣吧。她扭眉竖眼砸棒槌要骂了,不知怎的,刚起个骂人的调子就掩口媚媚地扭身拾棒槌去了。怕是新婚的搭搭在附近?还是婆婆的耳目伸得远?

远远的吊桥上托着沉甸甸的太阳爷爷,光辉辉的圆火火,真暖暖,真亮亮。太阳爷爷看着我们被他晒黑黑的后背,一个个精瘦的娃子黑黝黝的背皮被骨头戳得怪疼人的,被太阳照得怪痒人的。我们就像扑腾在绿水红光里头奔突跳跃的黑色标点,给这无头无尾的长诗般的河畔断个句。

“有胆胆就过来!放黑枪是孬种!”

“你们司令还不出来亮个相相,呸呸呸,胆小鬼!稀屎腿!”

“冲啊!”

水仗打散了水鸭鸭,水里的鱼鱼定簇口口吹泡泡表示抗议了。瞧那粉白白的水沫沫,谁啐的?还不站出来?呵呵,那个不要脸的正托着鸡鸡尿尿呢。黄金水儿注进了翠玉琏,水中那只小黑手也是捏着鸡鸡的呵。射出了一弓黄眉眉,水里也还有一拱,两眉之间是一面绿波。尿水溅出的坑坑窝窝该算是这张大脸上的星星痘痘啦……

“有种咱们再来!”

司令被孬娃们喂了个水饱,打了几个水嗝,抹了一把水花,又鼓荡起衣衫挑战开了。娃娃们一边勇猛地战斗开来,一面扭过头去给岸上的婆婆露一张嘻嘻的脸。婆婆静静地坐着,温暖的笑容荡漾在水波一样的皱纹上。远远的,一只捕鱼的小船挂着凌乱的鱼网划开青色的水光悠悠地荡过来了。再远远的,校长爷爷也走过来了。我们猛激出一通水花来打个招呼,接着玩去了。他走到了婆婆的身边,他们开始坐在一起心不在焉似地搭话,搭话时眼睛也一直盯着我们,看看说说,说说看看,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婆婆说不定又想打瞌睡了,头好像点了又点,最后简直是落在爷爷的肩膀上了。离得远远的,看不清楚,只听到那只小舟上渔夫爽气地大笑:“哈哈哈,好人有好报喽……”

我们一个个扭过身子楞楞地看过去,呵呵……嗳呦!好疼!那个渔夫的竹篙狠狠地敲在我们头上:“糊糊水去!”我们忍着疼,坏坏地滑着眼球交换着阴谋,你耸耸鼻子我撅撅嘴巴他舔舔上牙……

“冲啊!报仇去!”我们一齐猛游过去,在这个渔夫竹篙还没来得及防御之前冲向了他的小舟。一半人推,一半人掰,可怜的渔夫便像不倒翁一样在小舟上杂耍起来。

“一!二!三!”谁还喊起了号子拍起了巴掌,眼见的这个不倒翁就要落水成鱼了。周围的几条渔船驶近救援来了,渔人们的竹篙更密集地砸在我们脑门上,好疼好疼啊。

“快快快!撤撤撤!撤到后山糊糊果果去!”

我们偷来的果果就长在后山的坡坡上,山坡坡是新娘子一样的一抹浅绿,深绿的树林盖头羞答答得铺在上面偶尔还随风翻出一浪墨绿出来,默默的绿。坡坡上结满了果果,苹果儿、梨姐儿、桃仙儿……流口水,唏唏。口水都砸痛脚趾头喽。还犹豫什么?还不赶快拧干了衣裳糊糊去!你瞧,那满树的小蝴蝶怎么挣也飞不出一枝串串,诱人的果果在绿浪里头翻打着酸酸的蜜蜜。鼻涕虫虫趴在我干干的嘴嘴上,两条,好馋啊!我徒劳地吸了又吸,黑碌碌的眼眼瞪着看守林子的老汉。老汉合眉攥眼匝着嘴品着黄酒,酒熏得风儿都醉醉的把肥肥的香味胡乱舒抖开去。

娃娃们你瞅瞅我,我白白你,没人动弹。紧绷着向后缩没的天空看着我们这群馋猫笑,我们严肃地潜伏着耐心等待能够糊糊果果的时机。这时候,老汉打了个沉沉的嗝,便躺在草棚的炕上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歌,高高架起的脚趾头在凉风中弹动着,像五只拱架的小黑猪猪。

终于,鼾声在猛日头的烘烤中扯荡开来了,我

们交换着大功告成的喜悦,抠在指甲缝缝里的黄泥都像月亮—样弯着脸笑。嘘——轻轻点,轻轻点。莫慌张,莫慌——荒——芒——亡,莫张——长——长——长——

“小川,你趴着放哨哨,后头有人来就吹口哨哨。”

“哦。莫忘了给我留个大梨姐姐。”

“不得儿忘。”

其余的娃娃都去糊糊果果了,我警惕地东张张西望望,坡上瞧瞧河畔瞅瞅梁沟看看果林盼盼,远远瞧着他们在树上蹿来蹦去,嘴里已经甜甜起来了。

我好像听到了咿儿呀喂的声音,我的妈啊!老汉醒来了?!探头一瞧,没,没声了。难道是我听错了?不是的,老汉的脚趾头又动起来了!他们还是在树上蹿来蹦去,老汉却一动不动悠悠闲闲地哼他的歌。

狐狐狐和枝枝姐姐住的小木屋后面有一棵长得很好的核桃树,一到九月初,核桃树上便挂满了绿色的果实。趁着狐狐狐不在的时候,我们就一哄而上,有娃娃上去用大扫帚的把儿敲,有娃娃在下面拼命捡,时不时被小绿球儿砸中脑袋哇哇大叫。折腾完了我们便去林子架起簿火,把小绿球儿扔进去烤,直到烤成一个个焦黑的小球才敢用指头剥去。否则,那层绿果皮会流出黄色的水水来把指头染成黑糊糊的洗也洗不掉。这要是让狐狐狐看见,准又是一通体罚。

我们把核桃烧好之后总会拉枝枝姐姐过来吃的,她也会笑容可掬地坐在我们中间。用她那又细又白的手指头剥核仁上覆盖着的那层略涩的黄皮下来,她剥得又快又干净,时不时把那又白又嫩的仁仁儿塞进我们的嘴里。贪吃的我们又舔又咂,差点没把她香香的手指头一口咬下来。枝枝姐姐就笑着啐出香喷喷凉森森娇滴滴的唾津儿来,骂道:“呸!穷吃恶喝的猪猪”,骂完就笑得更厉害了。我们贪吃的就哄着枝枝姐姐唱,桄桄戏、碗碗腔、念曲子、情歌子、枝枝姐姐一唱起来就顾不上往自己嘴里送核仁仁吃了,剥上大半天就全喂了我们。吃完之后枝枝姐姐还不忘叮嘱一句:“拾拾干净些,别叫你们狐狐老师知道了。”

窗外又一阵浓笑,那群做馍馍的白衣少女们又拿枝枝姐姐取笑开了:“枝枝。啥时候嫁嫁啊?”“枝枝不急枝枝搭搭急了呵。”……乍看去,那群少女们各个弯弯浅眉长长眼的,一群野狐狐。枝枝姐姐只顾憨笑,手上那熟软馨香的面团也笑得时大时小,她边笑边往大门口瞅,好像枝枝搭搭随时要出现了。

手拿课本的婆婆好像也听到了,她冲窗外暖暖地笑了笑。窗外正是一棵臭椿树,树上常伏着一些叫“嫁人虫”的花甲虫,它们伏得不高,抬手便可捉来。这些敏感的小姑娘只要被指头一碰就会害羞地蜷起腿腿缩成皱纸团似的一颗。你只要温柔地抚摩她不住唤道:“要嫁人了要嫁人了”她就会像开门一样舒展开来,那神态活像撒娇的新娘子。

风不紧不慢地吹了起来,盛开的槐树上一朵两朵的槐花总会被刮过来钻进面团里去,在白衣少女们叮叮作响的手镯银铃碰击声中化成甜甜的馍馍来。教室窗台上偷听的麻雀和我们一样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去打盹盹,因为婆婆和往常一样又趴在讲桌上睡着了。“婆婆啥时候嫁嫁啊?”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小胳膊摊在桌桌上头枕在上面想起了我的心事:狐狐狐已经半个月没给我们上课了,枝枝姐姐不住在小木屋里,她每晚都睡不着觉去小河边受冻。校长爷爷只顾忙着自己和婆婆的婚事也不管她,可怜的狐狐狐就这么病了。枝枝姐姐心真狠狠,怎么有了搭搭就忘了狐狐狐呢?她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就因为狐狐狐打了枝枝搭搭么?可怜的狐狐狐怎么没有搭搭呢?有个搭搭她就不会病了。我要是她的搭搭该多好啊!虽然我年纪小可是我长得很快,虽然狐狐狐凶凶的可是我还是会喜欢她。我会陪她看月亮给她梳头发我会摸她的狐狸尾巴我保证我不会害怕。对,我要搬进小木屋和她一起住我保证很快学会做饭饭和洗衣服,我保证……

放学后,我就奔到了狐狐狐的小木屋,我要把我刚才想的心事全说给她听。她肯定会欢喜的,病很快会好起来的。可是到了她门口我又不敢敲门了。趴在窗子上看她,她好像瘦了好多好多。疲疲沓沓恹恹昏昏的卧在床床上,绻慵散乱的发发间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味。她时不时地翻个身咳两声,用轻巧的指尖摁一下脸庞上的泪。纤白的脚腕还是露在外面,好像虚肿了许多,没有往先好看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我还是没有胆量敲响门,就把兜里的几只金牛系在她的窗上,远远看着它们越飞越快在窗口划出一线线金光闪闪的圈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狐狐狐,有人说狐狐狐现了原形化作白狐进了太白山,有人说狐狐狐又去了大城市再不愿意回来了,还有人说狐狐狐那天晚上从东门一阶一阶下去投进毛茸茸的小河化作了仙人。我大概是最后一个见过狐狐狐的人吧,我老是觉得她那截露在外面的纤白的脚腕虚肿得真像白狐狸的尾巴,到底是不是呢?我也记不清了。

好久好久以后,枝枝姐姐和枝枝搭搭生下了一个玉琢粉捏的女儿来,人家都说这长大了定又是一个狐狐狐,枝枝姐姐紧抱着女儿敛眉含笑地说:“咱们不做狐狐女,不做狐狐狐。”妈妈捏捏我的手偷偷问:“想不想做她的搭搭?”我使劲一甩妈妈的手跑了:“我是狐狐狐的搭搭!”跑了好久好久,跑过了婆婆和校长爷爷的屋子,跑过了敲钟爷爷出家修行的藏经阁,跑过了教室对面的馍馍房,最终还是跑到了狐狐狐的小木屋。麻雀在房檐的枝枝上磨嘴,长腿雁在椽子上做巢,蚂蚁拖着屎壳郎艰难地走路,褪色的榆英被风吹落在红红的琴琴上不住地翻滚着,翻滚着。

作者简介

刘律廷:生于1983年,陕西洋县人。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上海文学》发表小说。现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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