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
2005-04-29徐则臣
徐则臣
一
我缩着脖子打瞌睡,怀里抱着一本书。手机响了,是我的女房东,敞开嗓门问我现在在哪儿。当然是书店了,我说,还能在哪儿。房东说,快点,赶紧的,到派出所去。警察到处找你哪,她说,打我们家好几次电话,我都急死了。她应该是急了,不急她是不会舍得花三毛钱给我打电话的。
“你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女房东俨然是在跟一个罪犯说话。
我没理她,关了手机。我整天呆在这屁股大的屋子里,能犯什么事。可是不犯事警察找我干吗?我还是有点毛,这里面三五十本盗版书还是有的。我看了看书架后面,没有一个顾客。大冷的天,谁还买书。我锁上门,外面已是黄昏,灰黑的夜就要降临,北京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风也是黑的,直往脖子里灌,这大冷的天。我骑着自行车向派出所跑,一紧张手套也忘了拿。什么时候车都多。我从车缝里钻过去,闯了两个红灯,到了派出所浑身冰冷,锁上车子后才发现,身上其实出了不少汗。
派出所里就一个房间亮灯,一个警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敲敲门。
“你就是王一丁?”那警察拉开门劈头盖脸就问,唾沫星子都崩到了我脸上。
“我就是,”我对着屋里充足的暖气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因为房间里还有一个姑娘,我把第二个喷嚏活生生地憋回去了。“我没犯事啊?”
“那这姑娘是怎么回事?”胖警察指着那姑娘问我。“我都等了你三个小时了。你看,”他伸出手表让我看,“已经下班一个小时零十二分钟了。赶快领走。”
他让我把那姑娘领走。那姑娘长得挺清秀的,两个膝盖并拢坐在暖气片旁的椅子上,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我就听不懂了,她是谁啊我领她走?
“人家来找你的,不知从哪儿来的。叫西夏,”胖警察已经伸进了军大衣的一只袖子,空闲的那只手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拉过来给我看。“你是打哪儿来的?噢,我又忘了,你是个哑巴。”
我看了看那张纸,上面谁用自来水笔写了一行看起来不算太难看的字,有点乱:
王一丁,她就是西夏,你好好待她。
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也就是房东家的号码。
我又看了看那姑娘,高鼻梁,长睫毛,眼睛长得也好看。可我不认识她。
我说:“你是谁?谁让你来找我的?”
胖警察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是个哑巴。”
哑巴。我又去看那张纸条,上面的确写的是我的名字。她应该就是西夏。“我不认识她。”
“我也不认识,”胖警察说,他已经穿好了另一只袖子,开始扣大衣最后一个纽扣。“赶快领走,我还要去丈母娘家接儿子,今晚又要挨老婆骂了。”
“警察同志,我真的不认识她。”
“神仙也不是生来就相互认识的,快走,”他把我往外面赶,然后去拉那姑娘起来。“再看看不就认识了?”
“可是我真的不认识!”
“怎么?”胖警察头都歪了,指着墙上的警徽说,“这是派出所!”啪地带上了门。然后发动摩托车,冒一串烟就跑了。
胖警察走了,那姑娘就跟在了我身后。她是冲着我来的,看来我是逃不掉了。我推着车子走在前面,速度很慢,以便她能跟得上。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我转身的时候她在看我。如果她不是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在大街上遇到了我会多看她几眼的。真的不错,走路的样子都好看。我把速度继续放慢,跟她走了平行。
“你叫西夏?”
她点点头。
西夏。我想起了遥远的历史里那个偏僻的名字。一个骑在马上的国家和一大群人,会梳很多毫无必要的小辫子。太远了,想不起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了。这姑娘竟然叫了这么一个怪名字。
“西夏。”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还想再问问她点什么,肚子叫了。往常的这时候我早该吃晚饭了。于是我又问她:
“饿了吧?”
她点点头。
回去做饭有点迟了,我带着西夏到马兰拉面馆吃了两碗牛肉拉面。热气腾腾的两碗面下去了,汤汤水水的,让我觉得在这个冬天的夜晚重新活了过来。海淀桥上的红灯亮了,桥上车来车往。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住在北大西门外的承泽园里,从硅谷往北走,到了北大西门时进蔚秀园,穿过整个蔚秀园,再过从颐和园里流出来的万泉河,就是承泽园。
我租的是平房,有点破,不过一个人住还是不错的。我所以找了这间平房,是因为它门前有棵老柳树,很粗,老得有年头了,肚子里都空了,常常有小孩捉迷藏时躲进去,一个大人都站得进去。我就是喜欢这棵柳树才决定租这房子的。小时候,我家门口也有这么一棵老柳树。我喜欢柳树,春天来了,枝条就大大咧咧地垂到了地上。蔚秀园里行人很少,一路清冷,她是个哑巴,我也懒得说话了。一大早爬起来去图书大厦进书,然后运回来,整理,上架,忙忙操操的一天。幸亏天气冷,一直清醒着,现在牛肉面下了肚,身子暖起来,瞌睡也跟着来了。
我把自行车放好,就去敲女房东的门。我想让西夏先和她住上一个晚上,什么事都等到天亮了再说。女房东从门后面伸出个头来,看了看西夏,又看了看我,说:
“这姑娘是?你真的犯事了?这可怎么得了!”
“犯什么事!”我说,“帮个忙,让她跟你挤一夜。我屋小,她又是个女的。”
“她是谁?”女房东脖子伸得更长了。
“她叫西夏,不喜欢说话。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女房东以为我在开玩笑,对我暧昧地笑了。四十来岁的老女人,多少有点神经过敏。为了让她同意收留西夏,我好说歹说,最后终于承认她是我女朋友。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带过女孩来过这间小屋。没有女孩可带。女房东说,照直说不就结了,你看把这姑娘晾在外面,都冻坏了,快进来快进来。真是的,对阿姨也不说实话。
二
第二天早上,西夏的敲门声把我叫醒了。昨夜也没想什么心事就睡了,结结实实的一觉。我看看手表,才早上七点。天还没有亮开。我躺在被窝里磨蹭了几分钟,实在觉得莫名其妙,天上掉下了个大活人。起码我应该知道她的前因后果,为什么要来投奔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说。昨天晚上我在路上和拉面馆里都问了,问她哪里人,谁让她来找我的,找我干什么,她要么摇头,要么愣愣地看着我,或者是做着我看不懂的手势。总之我是什么也没问出来,也许她多少表达了一点,但是我还是一点都没弄明白。我从没和哑巴打过交道。我觉得我还应该继续问下去。
西夏梳洗过后人更清秀了,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新鲜了。她冲我笑笑,进了我的房间,很自然,好像她和这陌生的屋子也有不小的关系。我还站在门前发愣,用披在身上的羽绒服把自己裹紧,早上空气清冷,整个园子都很安静,哪个地方有几声鸟叫,一听就是关在笼子里的那种鸟。
女房东从门后伸出头来,招呼我到他们家去。他们家的暖气比我的屋里好多了。“她不是个哑巴吗?”女房东说,表情严肃,声音很重,显然在向我强调一个事实。说过以后可能又觉得话有点重了,立刻换了
一脸来路不明的微笑。“不过人倒是不错。不管怎么样,有总比没有好。”
她的意思我明白。我笑笑,说:“阿姨,你误会了,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就带回来了!你真行,我儿子要有你这手段就好了。”
“我是说,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就是陌生人。真的。”
“我不信,陌生人人家就这么跟你回来了?”
“不知道谁在哪里找到我的名字和你家的电话号码,就让她找来了。她是谁,要干什么,我都不清楚,昨天晚上还没来得及问出个头绪呢。我也在纳闷。”
“那,这样的人你怎么敢带回来?”女房东的脸立马长了一大截。“她会不会是装哑巴?这年头什么人没有!”
这我倒没想到,经她一说我觉得问题是有那么一点严重。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就带了回来?我从女房东家里出来,都有点心事重重了。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从水池边回来,发现西夏已经开始做早饭了。看到我在发楞,就笑笑,指指旁边的半把挂面,又指指正冒热气的铁锅,她告诉我我们的早饭是面条。她像这个小屋的主人一样,对我的厨房驾轻就熟。这让我倒不好开口了。我到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根烟,只吸了几口,就让它慢慢燃着,我就不明白她怎么就这样不可思议呢。
那根烟烧了一半,面条做好了。这个名叫西夏的姑娘把面条端到了小饭桌上,我的那碗里还有两个荷包蛋。然后,她摆上了我在超市买的小咸菜和辣酱。她把筷子递给我,低下头开始吃自己的那一碗,没有荷包蛋。我捏着筷子看她吃,梳成马尾巴的头发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的。我夹了一个荷包蛋给她,她对我摇摇头,又还给了我。继续低头吃面条,吃得很细,一根一根地吸进嘴里。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哑巴?”
她抬起头看我,对我的问题好像惊讶,但是她却对我摇了摇头。
“不是哑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出现了悲凄,手里的筷子也跟着瞎摇晃起来。
“你是说,你过去不是哑巴,但是现在是了?”
她用力地点头,示意我快吃,面条快凉了。
我挑了一筷子面条,又问她,为什么现在不能说话了?她还是摇头,头低下来,似乎我再问下去她就要哭了。她也不知道。我还想再问下去,看到她吃得更慢了,就打住了。我想算了,不管她是什么人,总得让她吃完这顿饭。我们都不再出声,她给我夹菜我也不出声。夹菜的时候她不看我,动作很家常,像妻子夹给丈夫,像妹妹夹给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吃完饭,她开始收拾去洗刷。我又点了一根烟,看着烟头上烟雾回旋缭绕。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怪事。我看看表,离书店开门还有一个小时,我想提前去上班。
穿好衣服,我对着厨房说:“我去上班了,你离开的时候把我房门带上就行了。”然后我就走了,我想她懂我的意思。为了把时间磨蹭过去,我决定步行去书店。那个小书店是我和一个朋友合伙搞的,不好也不坏,北京这地方的生活基本上还能对付过去。这几天轮到我来打理。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中午一顿随便在哪个小饭店里买份盒饭就打发了。刚出了承泽园,在万泉河边上遇到了买早点的女房东。
“那姑娘呢?走了?”她问我。
“没有,还在洗碗。”
“那你问明白了?”
“没有,她不会说话。我也不想问了,也不好意思赶她走,拐了一个弯,让她离开的时候把房门带上。”
“你犯糊涂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哪有把门留给一个陌生人的!”
“就一间小屋,又搬不走。我没什么值钱东西。”
“这可是你说的,”女房东大概觉得很气愤,甩了一下手里的油条就走了。“出了事别说阿姨没提醒你!”
能出什么事,我和穷光蛋差不了多少,小偷来了我也不担心。但那是她家的房子。我磨磨蹭蹭地走,万泉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想北大未名湖里的冰应该会更厚,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学生在上面溜冰,我也冒充年轻人去玩过几次。穿过蔚秀园,在北大西门那儿停了一下,看了看硬梆梆站着的门卫,又放弃了去北大校园里转一圈的念头。
这一天同样乏善可陈。和过去的无数天一样:开门,简单地收拾一下,卖书,记帐,端到手里就冷掉了的盒饭,还是卖书,偶尔的一阵小瞌睡,坐着的时候若不瞌睡就找一本有意思的书翻翻。我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都瞎看。因为看这个书店,日积月累竟也翻了不少的书,又加上要掌握出版界和图书销售行情,肚子里稀里糊涂也算有了点墨水。这是别人说的,我朋友,还有那些买书的人,比如北大、清华的一些学生,我隔三差五还能和他们侃上几句。这么一来,搞得我多少有点自我感觉良好,就更加热爱看书了。我也不知道我看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就是为了能够得到点可以和别人对话的虚荣感吧。不知道,反正是爱看了,有事没事就摸出一本书来,看得还像模像样。
先亮一盏灯,再亮第二盏,三盏灯全亮起来,天就快傍晚了,我该关门回家了。
那天傍晚回家也回得我心事重重。总觉得心里有点事,大概是看书看的,那本让人不高兴的书看了半截子,心里总还惦记着。也可能是平常都骑自行车,跑得快,今天突然改步行了,一路东张西望,满眼都是冷冰冰的傍晚、行人和车,看得让我都有点忧世伤生了。花了大半个小时我才走到家,看到了温暖的老柳树的同时,也看到了温暖的灯光从我的小屋里散出来。我终于明白那个心事,那个叫西夏的女孩。门关着,我站在门前,听到了里面细微的小呼噜声。她竟然还没走。我推门进去,她就醒了。她蜷缩在沙发上像只猫,揉揉眼站起来,打了一个寒战。她对我笑笑,让我坐下,她去热一下饭菜。她把晚饭做好了,两菜一汤在饭桌上。既然没走,也只好这样了,我坐下来,点上烟,等一桌热气腾腾的晚饭。
饭桌上我几次想问,为什么没有离开,犹豫了几次还是算了。她的晚饭似乎吃得很开心,饭菜的味道也不错。她的日常化的夹菜终于让我有点尴尬了,我意识到这是晚上,我们是一对陌生的男女,这种顾忌让我不习惯。我觉得我得让她走了。
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吃过饭西夏洗碗,我去敲房东的门,想让她再收留西夏一个晚上。敲了半天,门才开,女房东打着哈欠让我进去。
“那姑娘怎么还不走?”她问我,两只手还在忙着手里的毛线活,眼睛盯着电视。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阿姨,”我说话也变得不畅快了。“我想请你再让她在你这儿住一晚,明天我就让她走。”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老陈今晚有可能回来,这就不好办了。”
“陈叔不是出差了吗?”
“是啊,出差也不能不回家呀。他在电话里说了,就这两天,可能今夜就能赶到家。你看,怎不能三个人睡一张床吧。”
“你们家不是还有一张空床么?小军的。”
“那床好长时间没人睡了,再说,小军特烦陌生人进他的房间。”
“那能不能让陈叔委屈一下?”
“小王,这个,你看我们家老陈出门这么多天了,
刚回来,总得,不怕你笑话,人都说小别胜新婚。你陈叔是个急性子,你也知道。”
话都说成这样了,四十多岁,正是饱满的欲望之年。我还能说什么?扯了个幌子,我敷衍几句就离开了。我知道她在推辞,我临走的时候她又告诫我:
“小王,来路不明,早晚是个祸害。”
那晚陈叔当然没有回来。当然这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我的事很麻烦,我必须和一个陌生女人同居一室,这怎么说都是件别扭的事。她在烧热水,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我帮她调大了一些。在电视上别人的声音里,我抓着头皮说:
“房东那边今晚不方便,只好委屈你住这里了。”
她点头答应着,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煤气灶上的水开了,她像家庭主妇那样去灌热水瓶。我知道女人的事很麻烦,就告诉她哪个是脸盆,哪个是脚盆,然后就关上门出来了。我在外面找不到事干,就抽烟,打火机照见了屋檐下一溜衣服,被冻得硬梆梆的,裤管直直地站在夜里。她把我的脏衣服全洗了。我被感动了一下,除了我妈和我姐,还没有女人给我洗过衣服。大冷的天,她洗了一大堆衣服。
一根烟抽完了,她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她做出怕冷的样子,她怕我冷。她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脱掉鞋袜开始洗脚,我努力将目光固定在电视上,还是看见了她的脚,白得触目惊心。她的脚让我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真要命。我决定去收拾一下床铺。让她睡在床上,我把长沙发打开,临时做成了一张床。缺的是被褥,我只有一套。只好从衣橱里把所有能摸出点厚度和温暖的衣服全找出来,铺在沙发上做垫被,我得和衣而卧,身上盖一件棉大衣了事。
那晚我就这么睡的。说句没出息的话,真有点惊心动魄。我让她先睡,我要看一会儿书,背对着她,带上耳塞边听音乐。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拿下耳塞,听到了她的微小的呼噜声。女人的这种小鼾声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可爱。她睡得像只猫,被子弯曲成身体的形状。我灭了灯,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穿着衣服睡还是冷。冷也睡着了。
后半夜我翻身,听到了一点声音,下意识地睁开眼,西夏竟然睡在了我身边,她也到了沙发上。她把被子一大半盖在我身上,我翻身时压到她的胳膊了。她侧身面对我睡,另一只胳膊放在我身上,像在微笑似的撇了撇嘴。当然她还在熟睡。我出了一身的汗,谨慎地转过身背对她,平息了很久才重新入睡。
我醒来时她已经起床了,正准备做早饭,什么也没有表示。
三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看着筷子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为了什么,你都得走了。我们这样很不方便。”
西夏半天没动静。我瞟了她一眼,她竟然流眼泪了,她对着我摇头。我就搞不懂了,一个闯入者,她倒觉得很委屈。委屈也不行。我匆匆吃完早饭,给了她五百块钱做车费,就去书店了。路上我也转过一个念头,就是她真不愿意走,那就只能留下来给我做老婆了,可是我要个哑巴干吗?连句话都不能说。再说,谁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就像女房东说的,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赔了夫人又折兵也说不准。还是得让她走。当然得让她走。
但是西夏没走。晚上我回来,远远就看到小屋里灯光明亮。我在门前停下来,看到了灯光里的一溜晒洗的衣裳,花花绿绿一堆女人的衣服。我推开门,西夏正在衣橱前比划一件长棉袄,看到我先是把衣服藏到身后,然后又拿出来,像小姑娘那样穿上让我看,在镜子和我面前转来转去。挺不错的一件衣服,我说,好。
她又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条咖啡色的围巾,踮着脚给我围上,给我买的。她把我拉到穿衣镜前,点着头盯着我眼睛看,我说好看。她很高兴,掏出一把钱给我,大约两百五十块钱。这是剩下的,她把我给的车票钱买了一堆衣服。
“你,”我说,“怎么没走?”
她低下头,脱下新棉袄,换上旧衣服和围裙,一声不吭去了厨房。我有点火,她竟然把钱都买了衣服,看来是打算长住了。这怎么行。我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刚刚开始,播音员说,国家领导人又出访了。大人物总是很忙。我习惯性地点上烟,也不打算认真抽,我就在想,这个叫西夏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想不清楚,我得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缺乏想像力。又在读过的书里找,好像没有读过类似的故事,倒是一些诡异的案件里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先是一个不速之客,通常是美人计,接下来就是人财两空,家破人亡。想得我后背都有点发冷了。这时候热腾腾的晚饭上来了,她把做好的晚饭热了一下。
除了和朋友在饭店里,我一个人在家里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美好的晚饭。她指着刚才我随手放在电视机上的钱,告诉我她用了其中一些钱买了这些菜,还有一些,在厨房里。
饭菜很可口,可是一个难堪的夜晚又要来临了。早知道这样,我白天就去买一套被褥了。
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女房东在门外叫我,声音很大,像要找我吵架。我让西夏先吃,我开门出去。女房东拉着我就往他们家里走,把门摔得响声动荡。
“你看,你看!”她指着电视机旁边一块空白的桌面说,“钱没了!两百块钱没了!”
“什么两百块钱没了?”
“我的,早上我洗衣服放在上面的,刚刚才发现,钱就没了!”
“钱没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刚刚从书店回来。”
“不是你,但是你脱不了责任!”女房东火气很大。“一定是你招来的那个野女人偷的!她来过,她来借搓衣板。”
“阿姨,这事查清楚了再说,她可是一个女孩子。”
“就因为是个女孩子才更让人恶心!这屋里只来过三个人,我,你陈叔,他上午刚回来,回来就去单位报帐了,还有就是你的那个哑巴。除了她还有谁?”
“是不是陈叔拿了,忘了告诉你?”
“我们家老陈出差刚回来,身上的钱还没花一半,他要两百块钱干什么?你看看你屋檐下,晾了那么多新衣裳,还有,哑巴又买了一件棉袄,哪来的钱?”
“我给的,五百块。她花了两百多。”
“她就是骗白痴的,那么多衣服就两百多?她还把棉袄拿给我看,那棉袄就不会便宜!一个大姑娘家,把裤衩、胸罩挂在门外招摇,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不是个好货!你看这事怎么办?等你陈叔回来商量一下,要么你别再租我们家的房子了,我们租不起!”
她说得我火冒三丈,我不是都给你五百块钱了么,你还拿别人的钱干吗?
我气势汹汹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等着我一起吃饭。她要给我换一碗热稀饭,我说你别换了,我已经饱了。我从箱子里找出一个空闲的大包,闷声不响地出了门,把她晾在屋檐下半干的衣服全塞进了包里。塞完了进屋,把她的新棉袄也塞进去。拉好拉链往她旁边的沙发上一扔,声音立刻大起来:
“走,现在就走!想到哪去到哪去,别让我再看见你!好,你怕饿是吧?再给你两个馒头!不,都给你,我让你都拿走!”
我把剩下的馒头全塞进了包里,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拎起来,吓得她筷子和馒头都掉在了地上。她开始哭了。她开始发抖,横竖不愿意离开小屋。可是我
正在气头上,力气大得让我自己都吃惊,我一手拎包,另一只手拖起她就往外走,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我把她一直拖到承泽园门外,把包摔到地上:
“你走吧,我们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然后我转身回家。她啊啊的哭声和叫喊声我充耳不闻,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回到屋里,我把剩下的饭菜全都倒掉了。我觉得气愤,难过,我觉得我被别人耍了一把。不速之客本身就够荒唐的了,她竟然还手脚不干净。这成了什么事。我一个劲儿地抽烟,什么事也不想干,就想我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我在北京混了七八年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吃过苦受过罪,没有奇迹,没有艳遇,好不容易开始经营一个屁股大的小书店,能挣上碗饭吃,就有人算计我了。心里憋得慌,把眼泪都给憋出来了。
我抽了大约半盒烟,流了一大把眼泪,才想起来要赔女房东被偷的钱。这事因我而起,理当我来负责。我敲开他们家的门,陈叔开的门,他从单位回来了。
“不好意思,陈叔,阿姨,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说。“我把那姑娘赶走了,被她拿走的两百块钱我给送过来了。”
陈叔说:“小王你坐,正说这事呢。刚才你阿姨错怪那姑娘了,钱是我拿的,我是怕被老鼠叼了,随手装进了口袋,忘了跟她打招呼了。”
“是啊小王,”女房东笑容满面地说,“你是知道的,平房老鼠就是多,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东西都要往自己窝里叼。”
我是知道的。我的小屋里老鼠就很多,常常半夜三更拖着一片纸在地板上走,拖拖拉拉的声音像一个人在走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把我吓坏了。这里的老鼠都是长相肥大的,胆子也大,有一回竟然爬到我的枕头上坐着,我从没见过这么威风的老鼠,心里都怯了,拿着笤帚远远地哄它,它就是不跑,还是人模狗样地坐着,用前爪子舒舒服服地擦嘴,直到我冲上来才跑掉。可是我已经把西夏赶走了。
“可是,我把她赶走了。”
女房东说:“那种女人,赶走最好。你想想,哪有女人主动送上门,而且来了就不走了的?这成什么事了。还有,花花绿绿的东西往外面一挂,哪是正经女人干的事。走了好,小王,你还要感谢阿姨哪,我早就看透了,那女人留下来就是祸害。”
她说得一头子劲,越说越觉得她是救了我。但是西夏却是被我蛮横地赶走了,她越说我越觉得不安,心里空荡荡的,就告辞回房间了。我想看电视冲淡一下心神不宁,就看到了西夏剩下的那些钱。我突然想起来,她是身无分文地被我赶走了。这么冷的夜,一个女孩子,一分钱没有,她怎么熬过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找回来。可是,如果把她找回来了,她更有理由赖在我这里不走了,我该怎么办?赶走一次还有借口,哪怕是个错误的借口,毕竟已经成为事实,下一次怕就没有这么好的借口好找了。我盯着电视上的画面发楞,找还是不找,已然成了一个大问题。
我把剩下的几根烟全抽完,已经午夜十二点了,因为房门没关严实,冷风丝丝缕缕地进来,我感到了冷。冰凉的那种冷,身上穿的似乎不是衣服,而是披了一身的凉水。外面毫无疑问更冷,西夏现在干吗?她在哪里?她一定会更冷。我扔掉烟头,随手抓上大衣和手套就出了门。我要把她找回来,天大的事也应该天亮了再说。
承泽园里一片沉沉的静,有几间屋子里还亮着灯,大多是在这里租房子准备考北大的研究生的人在夜读。我走得很快,一路都在向四周环视,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到了万泉河的桥上停住了,我该到哪里去找她呢。有很多路,每条路都是一个不可知的方向,西夏可以沿着任何一条路走下去,走到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我决定先沿着西夏曾经走过的路找一遍,穿过蔚秀园,沿北大西门往南走,过硅谷到马兰拉面馆。路灯都是冷冷清清的,偶尔几个行人穿着臃肿的棉衣,但却显得寒瘦。海淀体育馆门前还有几个人出出进进,他们都是去练歌房唱歌的。几辆出租车停在门前等待客人。我问那些快要睡着的司机师傅,是否看见一个女孩拎着一个大包经过这里。他们以为我要打车,听明白了就摇头,然后继续瞌睡。后来我见着人就问。没有人看见,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漫无目的地找,到了两点左右就开始犯困了。冷倒不冷,因为一直在走,就是想睡觉,我想找个商店买包烟提提神。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苏州桥附近,到处都是霓虹灯在闪烁,就是找不到一家卖烟的商店。转了几圈,想到了通宵营业的超市,就去找超市,终于在城乡仓储附近找到了一家,为了防止很快抽光,我买了两包烟,两个打火机。
点上烟继续找,见到人继续问,走走停停竟然走到了四环边上。空旷的四环和四环之外的野地,灯光不大不小,空气清冽,周围的景物一览无余。跑长途的货车和大客车多一些,小车就少多了,行人更少,几乎看不见人影。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动,心动过速地跑过去,是一个清洁工人在打扫道路。他要在天亮之前把这一段路打扫干净。我问他是否见到一个拎包的女孩,他说没有,这种时候他只会遇到酒鬼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继续往前走,我已经很累了,走得一身的汗。前面是四环和三环之间的一个过街天桥,我爬上去,以便看得更高更远。四顾莽莽,夜在逐渐变轻变淡,凌晨最初的蓝色从野地里升起来,身后的北京开始蠢蠢欲动。我看到不远处另一座天桥下卧着一个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有点像人。心跳又开始加速,我暗暗祈求,希望那个黑影就是西夏。又是一路小跑,穿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卡车撞到。跑到跟前就失望了,是一个喝醉了的流浪汉,像条狗似的蜷缩在桥下的台阶上,台阶上放着一个北京二锅头的空酒瓶。我想叫醒他,这样睡觉会冰出毛病来的,但是听着他畅快的鼾声又算了。睡得这么好,就让他睡吧。
我终于绝望了,也受不了了,为了防止像流浪汉一样睡倒在路边,我决定回去。本来就是大海捞针的事。天快亮了,脚也发沉,我走到承泽园时,门口有的早点摊子已经开始摆起来了。一步都不想走,走到老柳树前我实在走不动了,想先抽几口烟歇歇再进家门。我扶着柳树,点上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吸了两口觉得不对劲儿,柳树洞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我伸头去看,吓我一跳,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在亮。它们也看到了我,里面走出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我本能地后退两步,是西夏。我的烟往嘴里送,在半路上停下了,真的是西夏。
“你在这里!”我叫了起来。“我找了你整整一夜。”
她走到我面前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我。我想伸手去拉住她,她却蹲下了,她蹲在我的脚前,把我散开了的鞋带系上了。然后站起来,转身回到树洞里,拎出了那个大包,默默地走到我前面,向我的小屋走去,在门前等着我开门。
进了门打开灯,她的脸水亮亮的,一脸的泪。
四
正如房东阿姨说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西夏回来了,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的妥协导致我再也聚不起力量去进攻了。房东阿姨对我的行为表示了失望,竟然还去找她?现在好了吧,狗皮膏药又粘身上了。陈
叔大大咧咧地说,既然她不想走,那就留下,怕啥,你是男人,怎么都不吃亏,大不了身体累点。他的观点招来女房东的一顿痛骂,女房东说,都五十的人了,脑子里成天就装着那事,就不能想点别的?她要是以后就不走了呢?小王还娶不娶媳妇了?她又不憨不傻,你想甩就甩呀?再说了,还是那句话,谁知道她是什么来路,一条狗你都不知道它明天会干什么,何况一大活人。万一有点事,她要是个杀人犯什么的,这麻烦就大了。陈叔脸色也跟着庄重起来,说是啊,万一要是个杀人犯,那你的问题就大了。在逃的杀人犯,什么事不能做?你阿姨说的对,你得认真考虑一下,连累就是一大片哪。
问题被他们一说又严重了,毕竟人心隔肚皮。我要做的还是想办法把她打发走,可是我下不了手啊。我再次在饭桌上开始了审问。
我说:“你真的叫西夏吗?”
她点点头,对我的问题感到奇怪,但立刻又低下头去。
“你家在哪里?”
她摇摇头,两只筷子在手里磨磨蹭蹭。
“谁让你来找我的?”
她还是摇头。
“你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她又摇头。
什么都没问出来。我又问:“你真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她点点头,终于抬起头来,缓慢地笑起来,那样子大概就是脉脉含情吧。
“可是我不愿意,”我说。“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们这样下去是没有道理的。你应该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她又低下头,眼泪落到手上。看来让她自愿离开还是有很大困难的。那顿饭我又吃得心事重重。快吃完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朋友找我,让我过去到他那儿喝酒,他老家的亲戚从连云港给他带了些海鲜过来,一块儿尝尝。
我对着手机说:“不好意思,今天真是抽不开身,要上班,还有个朋友在家里。”
对方说:“那什么时候有空?”
我说:“等朋友走了再说吧。”这么说的时候,我灵机一动,又加了一句,“朋友走了我一定去,她这两天就走。”
通过电话我去看西夏,她默默地放下筷子,开始收拾碗筷,她不吃了。她的神情搞得我也有点难过。莫名其妙,这事俨然成我的问题了,只有把她平安地送走我才能心安。我想起那张纸条,把它从棉衣里找出来,又从抽屉里把这两年亲戚朋友写给我的信件,一起装进包里就去书店了。
一个上午我都在核查笔迹,可是没有发现任何人的笔迹和纸条上的相同,相似的都没有。然后开始打电话,给我知道的亲戚朋友一个个打,问他们是否让一个叫西夏的女孩来找我,或者是他们是否知道一个名叫西夏的女孩。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电话那头的亲戚朋友,说什么的都有。年龄大一点的,或者是女的,就建议我立马将西夏打发走,观点和女房东类似。熟悉的朋友,尤其是男性的朋友,不遗余力地开我的玩笑,怂恿我。他们说,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这年头你不占女人的便宜,女人就占你的便宜,能搞的就搞,何况还是个送上门来的。如果想赶她走,那好办,还买什么被褥,就睡一张床,害怕了她自然会离开了,不怕最好,一个字,上。却之不恭嘛。严肃一点的朋友则建议我,找一个合适的方式让她走,找出她的来源,或者把她推给别的什么人。
我决定几种方法同时用。下午我关了店门,去派出所找那个胖警察,我从他那里领来的西夏,最好的方法就是再还给他。我骑着自行车去了派出所,他不在,同事说他出去办事了,要一个小时后才回来。我不能干等,就到大街上把所有喜欢刊登广告的报纸都买了一份,坐在派出所里一张张翻,找寻人启事。一大堆报纸都翻完了,看了几十条启事,就是没一个和西夏沾边。那些要找的人要么是精神不正常的老人,要么是迷路的痴呆,或者是离家出走打算跑江湖的小孩。寻人启事之外,我把其他好看的内容也大致翻了一遍,胖警察还没回来。他的同事说,可能直接去接孩子了,让我明天再来,他们要下班了。
无功而返让我郁闷,买了一只全聚德烤鸭就回家了,反正要打发她走了,吃完北京的烤鸭再走吧,也不枉来北京一趟。那只烤鸭让我们都找到了事干,慢慢腾腾地吃到了八点半。收拾好了,我翻翻书,她看电视,十点的时候我说我困了,要先睡了。我的意思是,先把床抢下来,下面就是她的事了,像朋友说的,忍受不了和一个男人同床,那就走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主动去整理好床铺,然后让我去睡觉。上床的时候我发现,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一个是我的,另一个当然就是她的了,而她的那个过去一直是用来做靠背的。床上的格局让我激动,我是个男人,我是个健康的男人。也让我失望,又一个办法失效了。我吞了两颗安眠药就睡下了。后来我感觉到她也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可是我的眼皮沉重,连激动的念头都没有了。一夜安安静静。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派出所,胖警察还是不在,同事又说他办事去了。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事要办,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在忙,下午我赶在上班之前就到了,我把他堵在了门口。
“你是谁?”他陌生地看着我。“找我干吗?”
“你把一个姑娘推给了我,”我说。“西夏,你还记得吗?她待在我那儿不走了。我要把她还给你。”
“哦,是那个哑巴。她是来投奔你的,关我什么事?再说,送上门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女人不要紧,问题是,”我说,“我不认识她,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进了办公室,坐下来,让我站着。“那是你们的事了。”
我和他说了半天才让他明白,西夏留在我那里是多么的不合适,我告诉他,不管怎样,我得让她走,让她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现在就要她回到派出所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这不是无赖么?”胖警察很不高兴,“你还嫌我不够烦呀?好,你想送回来就送好了,我把她转交给收容所,让他们烦去,遣返到哪儿随他们干去。现在警察就成一老妈子了,谁拉过屎了,都要我们去给他擦屁股。”
“收容所能安全把她遣返到家吗?”
“我怎么知道?问他们去。没听报纸上说吗,前些日子,一个安徽老太太来收容所找儿子,他们说早遣返回家了,可是遣了两年了,那老太太儿子还没有返回家。两头不着地,人没了。”
“就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
“对,就那个。你看着办,要舍不得就别来烦我了。”
事情已经明晰,这条路又断了,我下不了狠心把西夏送到那样一个地方。不管她是谁,总还是冲着我来的,哪怕这是一个骗局。收容所我知道,虽然没去过,几年前,每一个像我这样漂在北京的人,都可能被送进那里。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但却一直一厢情愿地把它想像成类似监狱的地方。我觉得我不应该把她送到那里。
临走的时候,胖警察说,实在不行,就在报纸上登一个“招领启事”,招领一个大活人。这方法不错。
出了派出所我就去了报社。值班的小姐很年轻,我对她说明了来意,她,连同旁边的同事都笑了,以为我把玩笑开到了报社。我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
就问她登一个启事要办哪些手续。
“真的假的?”值班的小姐问。
“当然是真的了。”
但是他们觉得这事有点荒诞,怎么可能出这种事?男同事一律的窃笑,劝我还招什么领,留下来过日子算了,现在好女孩扛探照灯都难找。他们说,有这么个钟情的不要,真是傻得可以。他们暗地里的艳羡遭到了女同胞们的一致攻击,她们劝我还是把她打发走,这年头人心隔肚皮,何况还是个哑巴,跟哑巴过一辈子不憋死才怪。
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业务,不敢私自决定,值班的小姐给报社老总打了电话,嗯嗯啊啊地说了一通,挂了电话告诉我,可以试试。但是老总说了,为了保证信息的可靠性,必须把当事人亲自带到报社来,验明正身,然后拍照,将照片一并登在报纸上。
“人不来可以吗?”我担心她知道了就不愿意跟我来了。
值班小姐说:“老总的指示,没办法。”
既然是规定,只好遵守。我想赶在报社下班之前试着把这事给解决了。自行车骑得很快,到了承泽园才四点钟,可是一路上都没有想好合适的理由。西夏正在打扫房间,戴着我的一顶破旧的帽子,穿围裙,手里拿一把绑在竹竿上的笤帚,专心致志地清除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灰尘。门前堆着旧床单、被套、沙发套、桌布等待洗的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房间了,西夏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灰。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幅画,一个健壮的俄罗斯女人站在金黄的麦田里,裹着头巾,怀里抱着一捆麦子,在某一个瞬间向世界转过脸来。这个形象我一直都很喜欢,觉得我的女人应该就是这样,我有种家的感觉,她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收获季节,一片金色的大地。
她对我的归来感到惊奇,因为这是我的上班时间。她打着手势问我,是不是饿了?
“不饿,”我结巴了半天才说。“下午生意不好,想出来透透气,陪我出去走走吧。”
她对我的要求有些费解,指了指笤帚和地上待洗的衣物。
“不急,明天再打扫吧,难得太阳这么好,而且没有风。”
她脸上露出了笑,惊喜的样子,对我指了指手表,伸出了四个指头。
“才四点,”我说,“离天黑还早呢。”
西夏很高兴地摘掉帽子,脱下围裙,开始洗脸换衣服。我们走出承泽园时,她已经是一个清洁漂亮的姑娘了。在万泉河的桥上,我刚向一辆出租车招手,她就把我的手臂扳下来,她对我跺着脚,要步行。她以为我们真的是去到处走走。
“我们去报社玩,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他邀请我们去他那里玩。”我要把谎言坚持到底,再次向一辆出租车挥手。她不再拒绝了。
路上堵车,到了报社他们都快下班了。我把西夏带到了值班小姐那里,跟她说,人我带来了。
“就是她,西夏?”值班小姐说,转身向后喊道,“大林,大林,可以过来拍照了。”
西夏看看我,悄悄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不懂我要干什么。
其他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掺和。他们没想到西夏看起来这么善良和漂亮,还带着点羞怯。他们说,这么好的女孩你也舍得丢?老兄,我只能说你是昏了头了!报纸登出来以后,如果没有三两千人抢着来招领,那才是怪事。
西夏又看看我,眼神都不对了,她松开我的胳膊,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喂,喂,”我喊着,跑出去追她。“你别跑呀,还没拍照哪!”
我听到后面值班小姐也在喊:“喂,喂,招领启事你还登不登了?”
我哪有时间理会她,西夏已经跑出了报社。我气喘吁吁追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她。
“你跑什么呀?”我说,舌头也不利索了。“不想登我们就不登,你别跑呀。”
她低着头,一根根数着手指,我知道她哭了,就把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纸巾捂到脸上,肩膀开始抖起来。
五
西夏不高兴了。如果抛除那个不知来路的身份,如果我是她,我也不高兴,而且是很不高兴,感觉像被别人卖了一次。她的不高兴摆在脸上,走路,吃饭,干什么脸上都是空白的。晚上她睡得比我早,早早爬上了床,侧着身子,脸朝里,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她表情,也可以说,她怎么都不想看见我。但是她为什么要看见我呢?我猜她是伤心了。
这个伤心一夜都没缓过劲来,第二天中午她就和女房东吵了一架。她起得比我早,我去上班的时候她脸上还是空荡荡的,连个招呼都没和我打。我走之后,她继续打扫房间,太阳好些了,就开始洗那一大堆衣物,然后和房东阿姨吵了一架。
当然不是用声音吵,而是行动。这是我傍晚回家以后,女房东诉苦时告诉我的。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泼水的问题,两个女人都较上劲儿了,事情就出来了。因为衣物比较多,西夏把洗衣大盆端到了老柳树旁边洗,拎了好几桶冷水和几瓶热水,边洗边汰。柳树前有一条自然形成的小水洼,西夏洗衣服的水顺手就倒进了水洼里,然后水就从水洼开始向低处流。其实这也没什么,平常我洗衣服也都随手向那儿一泼。但是房东阿姨就看不过去了,她对西夏的抵触情绪因为我的继续收留变得更强烈了,私下里她和我表示过,她和陈叔一辈子都是老实人,本想靠两间空闲的房子挣点零花钱,现在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他们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受到连累,那就比害眼和牙疼要厉害,小屋赔进去还不算,一家人的平淡生活还能不能过下去都难说。她几乎要声泪俱下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也跟着紧张。可我没有办法,我做不来。
女房东说:“你怎么把水往那儿倒?结了冰跌倒人怎么办?”
西夏洗得认真,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不能说,就转过身去看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一个得体的表情,女房东火气就上来了,她觉得西夏是故意让她给她难看。
“看什么看?说你哪!就你,好好的水池不倒,偏要泼到这里,成心害人呀你?”
西夏啊啊地打着手势,满手都是泡沫。
“别啊了,不能说就别说。”这已经够难听的了,女房东接着发牢骚似的又接上了一句,声音不大,但是西夏听见了。女房东说,“死乞白赖!”
西夏立刻转过身,顺手泼出了洗了一半的肥皂水,这还不完,她又拎着桶往盆里倒水,一桶水倒有半桶溅到了地上,它们同样流到那个水洼里,然后继续向前流去。
女房东气坏了,说话都结巴了:“好,你,你,跟我对着来。我一点都没说错,我早看出来了,你迟早是个害人精,没想到现在就开始害人了!”
西夏没理她,继续把水往盆外倒。女房东一点脾气都使不上,只好骂骂咧咧回家了。她在家憋着,直到我回家以后核爆炸似的向我倾诉。她跟我说,说什么也不能再把这样的祸害留在家里了,实在不行,他们的房子就不租了,反正现在租房的很多。西夏成了她的借口,两个月前,她就提出要增加房租,因为烧暖气比过去贵了。我没答应,因为当初签订协议时,说好了连租两年,房租不变的。看她咬牙切齿的狠劲儿,不给点钱是摆不平这件事的。
“这样吧,”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房租我多出一点,就当是打扰你们的赔偿费。”
女房东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为你好。”
“谢谢你和陈叔的关心,我会尽快解决的。”
她做着样子谦虚一下,收下了钱,因为没有零钱找,毫不客气地多收了我十五块钱。
回到房间,西夏正对着一桌饭菜发呆,她看到我被房东阿姨拦到了她家。西夏还在生气,我进屋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在她对面坐下,说:“和房东阿姨吵架啦?”
她还是不看我,支着下巴看桌上的饭菜。
“嗯,好,吵得好!”我说。“该吵不吵也不对。”
西夏扑哧笑了,对我噘噘嘴,斜我一眼,高高兴兴地去厨房热饭菜了,走路都精神了,像个孩子。那一刹那,她让我产生了一种类似亲情和爱情的疼痛感,突然感觉到,这几年在北京,一个人的孤独是多么的漫长。这个发现同时引发了另一个发现,它让我感到了自己的脆弱,这个发现让我恐惧,它击穿了我,让我觉得自己老了。跑来跑去这些年,我就跑成了这样?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我甚至都很久没有和别人深入地说点什么了。忘了生活中还有一些只属于内心的事,自己触不到,只等着别人不经意间的一碰,找到自己的痛。
为了避免和房东阿姨再起冲突,我让西夏跟我到书店去,每天早出晚归。这样也给我带来不少方便,我不在时书店里也有个照应。
西夏在书店里也很安静,没事就到处翻翻看看,她不是爱看书的人,只喜欢看那些图片比较多的书籍,翻着翻着就把自己翻笑了。然后拿给我看,让我也跟着笑。不翻书的时候就坐在我对面,看我看书。我问她这样枯燥的日子烦不烦,她摇摇头,很开心地笑,接着去为顾客找书或者收钱。她最乐意干的一件事就是向别人推荐书,我很奇怪,她一句话不说往往就能把书推销出去。这种情况多半是年轻人,一男一女,一看就知道是情侣。她就会把她喜欢的书递给女孩,她对着人家微笑,点着头,意思是那本书很好看。通常这些都是有关爱情的书。女孩子看中了,男孩子就不能不掏钱。
西夏的出现也给很多顾客老朋友带来了新鲜感。他们总会问我她是谁,我说是我的朋友。他们就暧昧地笑,说,是女朋友吧。我想辩解只是一般的朋友,西夏过来了,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对人家神气地笑。她适合笑,稍稍露出一些牙,像温润的白玉一样好看。朋友就拍拍我肩膀,嘿嘿地笑两声。他们转过身,西夏就放下我的胳膊,做个鬼脸就去玩自己的了。
六
她跟我在书店待了几天,整个人变得活泼开朗多了,大概她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也有沉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一边发呆,我看得见她的忧愁,但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高兴的时候我也高兴,她忧愁的时候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不开心。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决定不再吃盒饭了,去下馆子。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上午的生意不错,卖出了几十本书,而是因为整个上午西夏都很开心。她在一对对情侣之间跑来跑去,他们满意地买下了她推荐的书。西夏觉得很有成就感,一个上午都对我得意地笑。在饭店里,我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吃着麻辣的水煮鱼,心里升起—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从哪一天开始,她高兴了我也就高兴?问题有点大了。
下午我让她一个人照看书店,我去商场里买了一床被子回来。西夏看到被子,脸立刻红了,躲闪着赶紧去翻一本书。我在她脸上看到了男女之间才有的羞涩,这床被子让她,也让我,都意识到了一点这些天我们的生活里还没有出现的东西,至少是表面上没有出现的。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一直相安无事。其实睡在一张床上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都躺下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是个陌生人,偶尔一些曲曲折折的念头刚一萌发,就被更庞大的东西击垮了,比如疑惑,比如费解,比如隐隐的忧虑和恐惧。这些足以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直到平安地入睡。现在不行了,我担心我做不到过去的那样,丝丝缕缕郁积的东西终于让我不自信了,我得防患于未然。
晚上我把新被子铺上,一人一个被筒,默无声息地睡下了。西夏躺下就不动了,我知道她没睡着。她的习惯是先背对着我侧身睡,睡着了就翻过身平躺着,梦里就开始乱翻身,有时候面向我,把胳膊都搭到我身上来。但是这个晚上她睡得很安静,可爱的小呼噜也迟迟没有响起。我也是,正常的翻身都有点提心吊胆了。心照不宣还可以掩耳盗铃一下,一旦摆到了桌面上,那点虚假的心安理得也得不到了。
我被折磨到半夜才睡着,夜里不知怎么突然惊醒了,醒来以后我发现,我的一只手伸到西夏的被子里去了,不知道碰到的是她的腰还是屁股,惊得我出了一身的汗。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回来,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入睡,在这段时间里,没听到西夏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疲倦和黑眼圈,但装作视而不见。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一周,白天是爱情,夜晚是欲望,搞得我心力交瘁。我要扛不住了,我对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合伙人说。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机关人员,我的好朋友,我们俩合伙做这个书店。说是合伙,其实他出主要股份,我更多的负责经营。这个质朴的朋友喜欢在眼镜后面看人,一圈一圈的镜片纹路把他的眼睛拉远了,所以说话时总显得一本正经。
“这样下去不行,”他严肃地对我说。“要么豁出去,刀山火海也不管了,该做的都做了,反正都是发乎情;要么赶紧打发她走,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可是,”我说。
“没什么可是的,”他说。“打发她走可能更好一些。老弟,你也不小了,该找个老婆了,老婆是一辈子的事。那女孩我见了,说不好,不知道她的底细,你就没法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而且,”他强调了一下,“她还是个哑巴,这很要命。咱们都是平常人,玩不了花的。”
我蠢蠢欲动这些天,被他的几句话又给浇凉了。我们都是平常人,一个凡胎,和房东夫妇的意见相似,房东他们说:“咱们过日子的老实人,得替自己负责,出轨的事不能做。”
从朋友那里回来,我又买了一套床垫和垫被,我要在沙发上睡,不论如何的不舒服也要睡,我不能再姑息自己了。否则既折磨自己,也折磨西夏。如果这样垮下去,真是太荒唐太无谓了。
西夏对买回来的床垫和垫被没有任何表示。晚饭后我在看电视,她收拾好了,一个人去搬弄沙发。我把身子侧过去,点上烟,装作认真看电视的样子。她的动静不大。过了一会儿,她向我们的床走去,把她的那一床被子抱起来,我转身看见,她已经把沙发床铺好了。
“不,”我站起来阻止她。“我来睡沙发。”
她冷着脸,不听,执意要睡沙发,把被子都放上去了。我又给她收起来送到床上,把自己的被子拿过来。此后西夏再没有搭理我,坐在床头灯下看一本漫画书,半天才翻动一页。我也不说话,不是想和她耗着,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真够尴尬的。后来她一声不吭地睡下了,在那张宽大的床上,仍然占着一小半,面对着墙壁。那一夜我睡得更糟,西夏也是,我一直没听到她的小呼噜声。早上起来,她都快成了熊
猫眼。
我只好再次向合伙的朋友求救,当时他老婆也在场,他老婆一向比他有主张。
“现在什么感觉?”他老婆问我。
“说不清楚,好像是恐惧。”
“恐惧爱情?”
我想是的。
“别的呢?比如说,对她你也恐惧?觉得她突如其来,又不明底细,整个人像悬浮在半空的无根人?”
我得承认,他老婆又说到了我的痛处。我点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是你,”他老婆说,她是个中学教师,“只有两条路,一是果断地让她离开;如果实在舍不得,就让她开口说话,说实话,弄明白了事情就好办了。”
我朋友听得连连点头,他习惯于在老婆面前连连点头。他点头是对的,我也想点头了。
“要么这样,”我朋友说,“你出去走走,想明白了再决定。这段时间书店的事你操了不少心,轮到我了。”
也好,我是该出去走走了,整天对着西夏我受不了。对她的爱情和欲望是如此强大和新鲜,足以把我一点不剩地毁掉。现在的问题是,我出去了,西夏怎么办?把她留在家里,还是跟我一起走?朋友的意思是她留下,一块出门和两人都待在北京没有区别。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对西夏说:“我要出去了。”
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很紧张,抓住了我的包,疑惑地看我。
“我就是出去走走,”我说,“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她直摇头,两只手乱摆一气,脚也跟着跺起来。
“没事的,我就是这段时间有点累,想出去歇几天。”
她沮丧地坐下来,神情黯淡,开始数手指头。我快收拾好了,她突然站起来,拉开衣橱的门,抱出了一堆东西,她把她的衣服也塞进了我的包里,拉上拉链。盯着我,把我的胳膊抓住了,她要和我一起走。
我没办法了,总不能跟她说,现在又不去了。午饭之后我们出发。去什么地方我一点数都没有,我想先去火车站,碰上什么车方便就坐什么车,反正是去玩,到哪儿都一样。
先坐公交车,再坐地铁,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北京站。西夏对汹涌的人流本能地恐惧,一直抓着我的胳膊。我们来到售票大厅,看屏幕上去各个地方的车次、时间和余票。西夏看看我,意思是随我,到哪儿都行。我脑袋却转了一下,让她定,或许她决定的地方和她会有点关系。关于她的出身和籍贯,我一无所知,她也不说。
我说:“你来决定,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她又看看我,我一副无所谓和信任她的样子让她放了心。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指,指的是下午四点半去南京的一趟车,上面标识出,还有三十张余票。不到一个小时就开车了。
“最好找一个熟悉的地方,这样我们玩起来才会从容、尽兴。”
西夏很自信地继续指着南京。
“好,南京就南京,”我说。“我还是很多年前去过一次。”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到附近的超市买了晚饭和零食,回到候车室刚好开始检票。找到位子坐安稳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夜车上常常不安全,我对西夏说,把兜里的现金分了一半放在她身上。她靠窗坐在我里面,应该比较安全。车厢里的暖气有点热,又不能抽烟,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快开车时,我跟西夏说,我去车厢尾部抽根烟,让她先喝点饮料什么的。
车轮即将转动的时候我跳下了车。不是蓄谋已久,而是在点烟的一瞬间决定的。当时,乘务员说:“列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护送旅客上车的同志请您赶紧下车。”我赶快关掉打火机,逃难一样下了车。
火车开动了,我躲在站台的柱子后面,突然觉得无比悲伤,眼泪都出来了。西夏终于走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真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多少天来的恐惧、忧虑、爱慕和折磨,就这么突然地被一列火车带走了,巨大的负担猛地卸下,整个人好像失重了,身心一下子空空荡荡,一冬天的冷风都吹进了我心里。
我不知道该对自己说什么好。回家时,一路上我都在想,现在西夏她在干什么呢?她在到处找我吗?幸亏当时给了她一千块钱,可以让她顺利地回到自己的家,即使不是南京,问题也不会太大,包里还有一些能换几个钱的东西,比如相机和CD机;否则,这么把她扔下了,我都没法原谅自己。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我到超市买了几个菜和三瓶啤酒,一个人喝,自己跟自己喝,一边喝一边难过,打发不了的难过。最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倒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我还清醒了一下,我对自己说,呵呵,呵呵,说完就完了。
七
敲门声大约是凌晨两点响起。我睁开眼首先感觉到的是头痛,后脑勺上的某一点,像谁把一根生了锈的钉子敲了进去,每次喝多了都是这样。打开灯,我摇摇晃晃地去开门,开了门酒就全醒了,是西夏。头发被风吹散了,见到我就大哭起来扑到我怀里,她的额头和手冰冷,在我怀里不住地哆嗦。
我说:“西夏。你是西夏。”
她开始打我,乱打一气,然后抓我,把我的睡衣都撕坏了。我揽着她的腰,随她闹。打累了她停下来,继续伏在我怀里哭,哭得十分委屈。
我说:“好了好了,你冻坏了,赶快到被窝里焐一焐。”
她像个木偶随我摆布,我给她脱了鞋袜和外套,把她塞进了被子里。然后找了两块姜,拍碎了给她煮水喝。她缩在被窝里像只猫,只露着头看我忙来忙去,一声不吭。我把姜汤煮好了端到床边,扶她坐起来,她不喝,又哄又劝才让她喝下去。喝完以后她就抱着我,我问她饿不饿,她摇头,一个劲儿地流眼泪。她的身上还是冷,我让她躺下,我也躺下,让她蜷在我怀里给她取暖。大约半个小时她恢复过来了,抱着我慢慢睡着了。
搞不清过了多少时间,我突然本能地惊醒了。四周一片漆黑,我看见眼前两个黑亮的点,我感觉到了西夏温热的呼吸,是她的眼睛。她在盯着我看。她在我怀里,手插在我的衣服里,我的手也插进了她的衣服里,她的身体细腻滚烫。我们的眼越来越近,呼吸声音越来越大,像两列夜行的火车喘息着驶向对方。黑夜浩大简洁,满天地都是火车的呼啸声,急迫,焦躁,执着,永远也不会错过的两列火车重合了,你找到了我,我找到了你,黑夜没有了,火车也没有了,只剩下同一节奏的呼啸声。天亮时,火车停下了,西夏光溜溜地躺在我怀里。
关于西夏重返承泽园的经历,我只知道了一个大概。她不能说话,都是我一点一点地想像推理,然后经过她的认证才逐渐明晰的。她不知道我下了车,就在座位上等,火车快出北京她才觉得不对头,就到车厢尾部去找,哪里找得到。她以为我在厕所,但是进进出出了很多人,就是没有我,她就慌了。打着手势问乘务员,乘务员根本不懂她要表达什么,就拿出笔让她写。她写道,她找人,一个叫王一丁的人,他们一起上的车,现在不见了,她叫西夏。她还给乘务员画了一张我的像,乘务员看了半天,告诉她,画上的那个人好像在开车之前下去了,还以为他是送亲的。西夏已经猜到了,但还是不死心,让乘务员帮她广播一下。广播反复播了十几遍,王一丁先生,西夏女士正在找您,请您马上回到您的车厢和座位上去。西夏
最终没有等到消息,她在火车上哭了,一直站在车门口,等着车到第一个站就下去。
幸亏那是一趟慢车,差不多的站就停。西夏在第一个站就下了车,因为慌张和着急,她把我的旅行包都丢了。若不是身上还有一千块钱,麻烦就大了。她在离北京的第一个站等车,坐上车已经晚上九点了。下了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半,再坐公交车,竟然坐错了车,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下了车,四周是陌生的灯火和楼房。这时她才想起来打的,承泽园司机不知道,只知道北大,大概见她是个慌里慌张的哑巴,就把她带到北大东门了事。西夏本以为穿过北大就找到西门了,然后就能找到蔚秀园和承泽园了。谁知道她在北大校园里转了向,她没进过北大,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西门。那天夜里正冷,到了承泽园她都快被冻僵了。
因为这事,西夏恨了我好几天,但是我的幸福生活应该说已经开始了。她也就是恨恨,恨完了也就完了。我想再带她出去玩,她说什么也不干,她喜欢待在家里,或者让我陪着去逛街。在家里她喜欢吊在我脖子上,逛街时就挽着我的胳膊,在别人看来,她是我的女朋友。西夏也乐于别人这么认为,见了我朋友也挎着我胳膊,在房东夫妇面前更是如此。我无所谓了,如果说折腾了这么久该认命了,那我也是十分乐于认这个命的。两个人的生活终于让我有了一点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一个年近三十的单身男人,一个在人群里永远不会被一眼看出来的普通的京漂,真是很美好,它让我心安。
我们自由散漫地过了一周,适当地购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必需品,一个家正式诞生了。这一周我什么都不想,尽情地享受一个可爱的女人和一个温暖的小家。西夏像一个小媳妇,干什么跳着走。
没有事做也不舒服,小屋里布置得差不多了,西夏建议我们去书店。朋友看见我和西夏完全是情人式的举止,无奈地笑了,问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告诉他,根本就没出去。西夏看看我,嘟嘟嘴,对我朋友笑笑。
“你忙你的,明天还是我来上班吧。”我说。
朋友也没和我客气,事实上他也不适合具体的书店管理。中午他请客,在“蜀味浓”吃火锅,他老婆下班也过来了。关于我和西夏的事,吃火锅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细说,只是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客气地请西夏多吃点,有时间和我一起到他们家玩。
吃过饭聊天时,趁西夏去洗手间时,他们见缝插针对我们的未来表示了忧虑。
朋友说:“哑巴,不介意?”
“还行,这样也能交流。”
朋友说:“如果她不是个哑巴岂不更好?”
“当然,但她是个哑巴。”
朋友的老婆说:“现在了解了她的来龙去脉没有?”
“没有,”我实话实说。“她不愿意告诉我。”
朋友的老婆又说:“这是最让人担忧的,老生常谈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朋友说:“一辈子都蒙着倒好了,就怕哪一天鼓破了,她的问题暴露出来,收场就困难了,现在才刚开始。”
朋友的老婆说:“要想个办法让她交底。”
我笑笑说:“除非让她开口说话。能对话交流了,她就藏不住了。”
朋友丧气地说:“别的还好办,就是让哑巴说话没法搞。”
朋友的老婆突然说:“你不是说她不是天生的哑巴吗?”
我说:“那又怎么样?问题是她现在是哑巴。”
那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因为西夏从洗手间回来了。接着吃,还是嘘寒问暖的桌面话,再就是书店的生意。西夏只是听,吃饱了就给我们三个人涮肉、夹菜。朋友的老婆应该是比较喜欢她的,临走的时候还送她一个景泰蓝手镯,那是她一直戴在手上的,算作见面的小礼物。
他们回家了,我和西夏步行往书店走。路上我兜着圈子说,那纸条上的字好像不怎么样嘛,还没有我的字好看,谁啊,写得这么潦草?西夏好像没听见我的问题,指着一家名叫“白家大宅门”的饭店让我看,饭店的门楣上挂着一溜大红灯笼,门前站着两排穿清朝宫廷服饰的迎宾小姐,给到来的顾客甩着手帕道万福。我又说了一句,不过那字也不算太难看。西夏又让我看饭店里面长长的廊道。她装作没听见,她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我想如果她不是哑巴,这样的问题她是没法逃避的。哑巴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她得以隐瞒的借口。既然她充耳不闻,我也不想太逼她。如果生活能够就这么平静美好,真相对我又有多大意义呢。
生活平静美好。我和西夏每天照样早出晚归,我去外面跑点业务或者干点其他的事,西夏就一个人照看书店。一切都很好。
有一天我在去西单图书大厦的路上,朋友的老婆打我手机,说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问她什么消息让她兴奋成这样?她说西夏的病大概能治。
“什么病能治?她没病呀。”
“哑巴呀!”她在为我高兴。“我的同事的一个亲戚也是后天的哑巴,在协和医院治好了。我同事说,现在她的亲戚比谁都能说。”
“真有这事?”
“我能骗你?非先天的哑巴很多都能治好,你可以带西夏去试试。”
接完电话,我让小货车的师傅掉头回书店。他说不去西单了?我说不去了,我要回去。我不是兴奋,而是震惊,如果哪一天别人告诉我,你有一个儿子了,我也会震惊,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震惊了一会儿,我开始高兴,这回是真的兴奋了,如果西夏能够说话了,我们的生活会增加多少乐趣?我可以和她天南海北地说话,可以听见她为我唱歌,可以听她无数次地喊我的名字。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西夏,她一定也会和我一样震惊和高兴。
西夏对我这么早就回来感到意外,还伸着脑袋去看门外又没有书。我把她拉到柜台前,若无其事地说:“你想说话吗?”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西夏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两眼睁得大大的,然后开始摇晃我的手。她让我赶快说。
“我刚听说的,协和医院可以做这种手术,很多人都治好了。”
西夏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对我疑惑地点头,她对这个消息还有些怀疑。她的怀疑也让我冷静下来,我想起朋友的老婆说,并非所有人都能治好,治好的只是一部分人。如果希望太大,失望会让她受不了的,所以我说:
“很多人都治好了,我们也可以试一试。”
八
第二天我就带西夏去了协和医院,按照朋友老婆的指点,挂了五官科的门诊。她说,耳眼鼻嘴喉是一块的,哑巴一般是嗓子里面有问题。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医生,戴眼镜,看不到口罩底下的鼻子和嘴,但是眉眼显得还年轻。说明了来意,那医生说,哦,这是个大问题,这要胡教授回来后才能最终处理。他是胡教授的博士生,现在还在实习,最后的诊断和手术都要他的导师来做。不巧的是,现在他的导师不在家,去美国讲学了,大概还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但是他可以先给我们诊断一下,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胡教授的博士生问了西夏一些情况,主要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说话的,原因大概是什么,等等。我企图趁机探听到一点消息,结果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因为他们只是在谈病,而不是身世之类的问题。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紧张,我不知道西夏的病能否治愈。西夏用笔回答了医生的问题。她十六岁时开始不能说话的,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开始只是觉得嗓子不舒服,后来说话声音开始沙哑,吃力,一直没当回事,后来突然有一天中午,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不管舌头如何折腾都无济于事,从此就成了哑巴。
医生说,这种病例很少,也不是没有,病因有很多种。根据过去胡教授经手的病例,大部分都治愈了,当然也有不见效果的。他把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就让带西夏到诊疗室拍片子。西夏有点紧张,医生让我陪着她一起去。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镜头在西夏喉咙处晃来晃去,另一边在操纵仪器的医生不时让她转动脖颈,医生说,好,对,就这样。仪器发出咔咔声。过一会儿,医生说,可以了,他已经给西夏喉咙做了全方位的X光拍摄。他要等照片出来研究一下再做初步诊断,让我们明天这个时候再去一次。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去了,医生刚开始上班。他把拍的照片取出来,指着一幅幅照片上西夏的喉咙向我们解释。他说的我基本听不懂,只看到他手里的小棒在西夏喉部的骨骼图上指指点点,然后听他说,问题不是很严重,应该是可以治愈的,当然,这只是他的判断,最后结果要等胡教授回来以后再定,手术也要胡教授亲自主刀。他还说了一句像模像样的话:未来只能由未来去证明。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他我的手机号码,请他务必在胡教授回来的时候通知我们,我们会在最快的时间里接受胡教授的诊断和手术的。他答应了,让我到挂号处预约胡教授的专家门诊,这样更有保证。我按照他的提醒预约了专家门诊。
刚得到博士生的诊断那几天,我很兴奋。怎能不高兴,西夏快要说话了。我看到了更好的日子在向我招手,我想,大概是我锲而不舍真诚的生活态度最终把生活本身都感动了,它要让我渐入佳境。倒是西夏比较低调一些,她怀疑最后的那个结果能否实现,让一个哑巴说话,毕竟不像让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变成哑巴那么容易。这时候我就鼓励她,会成功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有声的世界也会来临的。
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少天。有一天晚上,房东阿姨在老柳树底下遇到了我,口气怪怪地对我说:“听说你们家西夏很快就能开口说话了?”
我呵呵地笑笑,她说的是我们家西夏,我说:“呵呵,阿姨你也知道啦。”
“听你陈叔说的。他说这下好了,西夏能说话了,你们就是一对美满的小夫妻了。”
我记起来了,有一回陈叔叫我陪他下棋,聊天时我说的。太高兴了,我忍不住想告诉任何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要等专家诊断后才能知道。”
“能说话好啊,”房东阿姨说。“这样她的来历想不说也不行了。西夏也是,都快成夫妻了,还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女房东轻描淡写地说,我听了却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的来历。她的遮遮掩掩。我早就想到这一层,如果她能开口说话了,所有隐藏的都会暴露出来;即使西夏坚持隐瞒下去,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接受的。但也就是想了一下,没有真正过脑子。现在女房东把它强行塞进了我的头脑里。
那个晚上我又开始忧心忡忡,该做的事也没做好,力不从心。西夏打着手势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有点累。怎么个累法说不清,就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身体上使不上劲。然后就颓丧地睡了。西夏打起了小呼噜,我还醒着,一直在想着西夏说出真相时会是什么样子,那个真相会是什么,它让我恐惧。后来睡着了,下半夜又被噩梦惊醒了,我梦见西夏开口之后,一直隐瞒的那个真相出现了,是一个巨大的黑东西,像一口黑洞洞的矿井,把我和西夏决绝地隔开了。我伸手去拉她,她也向我伸手,但我们怎么也无法再抵达对方。那个真相出现后,分离就由不得我们了。我就喊,然后就醒了。
西夏在我身边,被我的喊叫吓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没事了,做了个噩梦。她下床给我倒开水,喝过水,我抱着西夏接着睡,凌晨才重新睡着。
我的生活变了,我没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因为我克服不掉执拗地想像西夏隐瞒的那些东西的欲望,在想像里,它们一律是可怕的,毫无疑问要将我和西夏分开。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这个打小呼噜的女人,也比任何时候更恐惧她的真相。当西夏出现在我面前时,它开始折磨我;西夏不在身边时,我就觉得西夏随时会消失掉。生活整个进入了连绵的阴雨期。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了,问西夏,我说你很想开口说话吗?
她点点头。她点头点得很迟疑,这些天她已经感觉到我不对劲儿了。
我又问,如果你一辈子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你会难过吗?
她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把我的胳膊抱紧了,摇晃我的手,她想让我说得更清楚些。
我说:“我害怕你说话,怕失去你。”
不知道西夏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当一个真相出现,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相守就不是我们说的算了。可是我没法跟她说出这些古怪的想法。
西夏抱住我,在众目睽睽的马路上,脸贴到我胸前,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哭了。
生活一天一天地过,我在心里算计着胡教授到来的日子。我开始失眠,常常西夏一觉醒来,我还在床头灯下看书。我让她继续睡,我看完了那几页就睡。她很听话地闭上眼,缩在被窝里,抱着我的一条腿。我坐在床上时,她喜欢抱着我的腿睡觉。
一天晚上,西夏刚睡下不久,我在床头灯下看书,手机响了。为了不影响西夏睡觉,我赶紧接电话,一个男声说:“喂,王一丁先生吗?胡教授回来了。”
我脱口而出:“对不起,你打错了。”就挂掉了。
电话再次响起,我犹豫到底该和他说什么。铃声越响越大,我拿起手机。
还是那个男声:“对不起,打扰了,我想证实一下,不是你预约胡教授的吗?”
我在回答之前看了看西夏,她侧着身子面对着我,还抱着我的右腿,闭着眼,嘴角微笑,像在吃东西似的动了动嘴。我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抚摸她的脸,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