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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日子(外二篇)

2005-04-29

青年作家 2005年6期
关键词:蟒蛇铁锹妻子

马 夫

六点半,儿子上学,有时是闹钟闹醒的,有时是我或他妈妈喊醒的。起床前,他总要伸个懒腰,仿佛要把浑身挣不脱的疲倦扯直似的。在督促的刹那,我禁不住打个呵欠。一天就这样在懒腰和呵欠之间开始了。

过完早,我去赶交通车,妻子递过公文包,顺手把我脑后一撮翘着的头发压几下。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折身接点自来水在头上抹一抹,扭头在菱花镜前照一照;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句“算了”就溜出门。下楼后,还听见妻子问中午回不回来吃饭?说不准的事儿我也懒得吱声。

妻子原来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小职员,后来安排到基层影院推销电影票,电影业不景气,她时常为劳无所获犯愁。慢慢地,她也“安居乐业”,索性呆在家里烧火做饭,每天变换几个菜给我和儿子尝鲜,成了她最大的慰藉。要是有人喊她打麻将,她总得限个时辰,以便在我和儿子回家之前收手下厨。“三缺一”时,人家只得依她。

随着城市的扩张,大多单位已在古城之外抢占宽绰之地。上班的车流东奔西走,瞬间就完成了士大夫到公务员的角色转换。同事们都是熟面孔,抬头笑笑或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然后各人进各人的办公室,扫地、换茶、擦桌椅,再把该做的事摆到桌面子上来。稍有闲暇也翻翻报纸,串个门儿聊聊天。机关资料室原来订有《人民文学》、《诗刊》、《散文》之类的杂志,时下删减得干干净净,就像荆南路两边的梧桐树,一到冬季就锯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每天大摞大摞的党报政刊,载着同样的内容,浏览了一个版本,其它的就可以搁在了一边。稍活一点的报纸,隔三岔五的也有体育版、文学版,要看还得找半天。有时挑来挑去,挑出一张套红的周末版来,你传我,我传你,也不知传到谁的手里去了。

新修的办公楼裂了缝,过道上的天花板也有掉下来的时候,反正现在的建筑和装璜都这个样子,没人管这种闲事,上楼或下楼的步子照样吱吱有声。上访的人群吵吵嚷嚷,热心的人凑过去好话安慰一番,甚至举自己的例子,说得与对方一样落魄无奈;插不上嘴的或自知人微言轻者,就去忙自己的,也很泰然。重大节日,工会和政工科照样出墙报,组织文体活动,其存在的价值没谁小看。也唯有这种群体活动,大家才能聚拢来,下下棋,跳跳舞,嗑嗑瓜子,乐得就忘了自己生活在世纪末端。热闹场合,我总是坐在最角落或不显眼处,静静地,像看戏,高潮还没到,就想到了曲终人散。

这种愁绪不是没有道理。这么多人挤在“大观园”,好景不会太长。机构改革后,该做点什么?是办公司,做买卖,还是到南方去谋生?听说南方的钱也不好挣,便更加谨小慎微。我思忖:万一下了岗,就闲下心来写点儿作品,也算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吧!妻子不放心,她举了好多文人落魄的例子,结论无非是让我死抱着手中的饭碗。我想,她也许是在家里呆着,寂寞怕了。不然,她不会每天倚着门听我下班的脚步声,并从步子的轻重来判断我的心情。

星期六照例做些形式大于内容的表面文章,或者到会议室学习,或者到大街上去扫地,也不知环卫工人到哪里去了。说不准某张金口一开,还要帮着建筑工人去砌墙,帮着纺织工人去织布呢。儿子扯着要陪他到公园玩,被妻子一把推开,我怕伤了儿子的童心,赶紧补充一句:“爸爸去挣钱供你读书。”儿子又问什么时候搬家,我说快了快了。新楼一茬茬的,别人都搬进去了,我再找不到话来搪塞。儿子看我口气火火的,喉咙却是噎噎的,似乎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就不再追问了。

傍晚,儿子要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庭作业,我只好把仅有的八平方米的书房让给他,自己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打个盹儿。妻子或织毛衣,或洗衣服,有时也打开电视,让我搜索能够逗起兴致的节目。从这些零零碎碎的细节中,我觉得她对生活的感受比我还深,也就孩子般地听她摆布。

偶尔停电的时候,妻子就点根蜡烛,坐到我的身边,慢条斯理地谈着股市跌了多少,打牌输了多少,水电费交了多少……然后淡淡一笑,一切自然又自然。那种笑,是平常人家的一种安慰,是枯菜叶儿浸水之后充盈起来的一种感觉。

重复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气候的变幻仿佛永远被关在了门外。待上床时,才发现被子厚了些,被子上面又加了一床毛毯。我问妻子是不是该下雪了?妻子模棱两可:“保不准儿,你看呢?”

说完,她把我的被角掖了掖,又进儿子的房间去拉窗帘……

嘎 公

王家巷称爷爷叫爹爹,爹爹的长辈没个正式称呼。好在吃五谷杂粮,少有五代同堂。

嘎公姓什名谁也记不清楚了,也不那么重要,一声嘎公就能叫出辈分。他是一个历经几个朝代的老人,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

嘎公是村里的五保户。戴红领巾的时候,我和春伢子、山羊子都争着做好事,经常帮嘎公挑水劈柴。嘎公说伢们小,不让干重活,经常把我们逗在一起猜谜语讲故事。好多故事都淡忘了,但关于蟒蛇的传说记忆犹新,且触目惊心。他说从前一条蛇有马路那么宽那么长,好多汽车在它身上跑,蟒蛇摇一下尾巴,就把汽车全打翻。一个士兵用枪也没能把蟒蛇打死,一个管水的农夫却用铁锹把它斩断了。一直以来,我常这么想,连枪都打不死的东西,怎么能用铁锹斩断呢?怕是中国几千年来对铁锹的依赖在嘎公心目中留下的信念吧?一个封建王朝推翻另一个封建王朝,莫非就像布衣年复一年地用铁锹翻挖泥土那么简单?这样看来,铁锹的能耐不可低估。

嘎公为人慈善。每到他家,不是分给我们糖果,就是捧一瓢瓜子。有几天我“打摆子”没到他家,嘎公听说后拄着拐棍来看我,送了两个煮鸡蛋。我感激嘎公黑灯瞎火的来看我,嘎公说自己反正是个瞎子,分不清白天黑夜。难怪俗话说“眼不见为净”,我再不为嘎公辨不出黑白而担心。

我印象最深的要数推荐上“共大”。本来名单上有我,可革委会查明我的爷爷当过保长便把我刷了下来,贫农出身的母亲不依了,非得评理,并要嘎公出面否定爷爷当过保长这一事实。嘎公到革委会去了,但他那一句权威性的证词竟把我的母亲气得半死。他说:福儿的爷爷是当过保长,可当保长那么多年,村里没有饿死一个人……

直至恢复高考,我总算离开了乡村,成了家,有了儿子。还经常重复地把蟒蛇的故事讲给儿子听。以至于儿子长大了扮鬼脸时,还双手比划着说:“好粗好粗的一条蛇,有马路那么宽那么长……”

世界真小,夏天的傍晚上天桥纳凉,竟会遇到少时的春伢子。谈及老人来,他说嘎公刚过世。春伢子正跑一趟棉花生意,无暇参加葬礼。我没心事问他生意做得如何,他也没问及我在城里混得怎样,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失落感。

回到家里,我闷闷不乐。妻子认为是菜炒淡了,又加了一勺盐,边搅和边要我尝尝还淡不?我摇摇头说嘎公过世了。儿子问是不是那个讲蟒蛇的老头?我点头说想请假回家看看。可又一琢磨:人死一堆土,又不是亲祖宗,用不着尽这份孝心。再说请几天假,月奖金就没了,城里的钱也不好挣,连我写文章的烟钱也不知打哪来,不能不顾及这点蝇头小利。

夏天,儿子放了暑假,吵着要回老家玩。正好有公差,便公私兼顾,抽身回到王家巷,打探嘎公的坟地。

土坟在黄土岗,坟地坐南朝北,四周空荡荡的。几个放牛娃坐在远处的牛背上朝我张望。这是我的出生地吗,这么陌生?这是嘎公的坟头吗,这么冷清?没有一丝青草,也没有一个花圈!看来再长的人生,结局都是一个样。几个儿时的朋友认出了我,上前跟他们握手时,他们也伸出手,重重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恍然悟出来,乡下没有握手的习俗。我只得同时把双手搭在了他们肩上。

王家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王家巷就这么多了一座土坟,少了一个历史老人。

远去的老镇

双河地处大洪山末端,在南方的最北部,典型的一个丘陵小镇。由于没有显赫的标志,只能退求其次,以纵贯境内的两条小溪命名。岁月就像河水中的鱼尾,摇摆着一路滑行,拐弯抹角后,找到了宽阔的汉水,也找到了东方的出路。

双河是个老镇,当年称区,后来改乡,再后来改镇。改来改去,也没有改变酸性土壤及其河水的流向。就像我,先有乳名,后有学名,再有笔名。改来改去,也没能改变个性。

想起老镇,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与生俱来,与生共有,与生同享,与生共存。就像老镇与老屋,秋天与秋水,眼睛与眼泪。夜深了,城市的车流依旧,道路被汽笛声压得弯弯的,扁扁的,惟有月光细细的,柔柔的,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针尖似地穿透进来,洒落在枕头上,赶也赶不走,拂也拂不去。依稀小时候躺在老家的榆木床上,看月光从亮瓦里斜映床头的情景。记得老家的门背后,总是横七竖八地斜放着杨叉、木锨和铁锹,堂屋里一张方桌四平八稳,还有篾制的筛子和簸箕……妈妈就是用这些篾制的东西筛去杂质,让生活尽可能地洁净一些,再洁净一些。那屋檐下的木犁是千百年就有的,引得我往更深处想。想来想去,顶多想出一两个侧面来。谋生的人是没有哲学概念的,比如挑在肩上的扁担,只能被担子压弯,或者被不屑一顾的目光看扁。

每每回到老镇,我就要先在老街转转。老镇是由一条三五米宽的老街冰糖葫芦般串起来的,街巷清寂,街面和人家都干干净净,呈现出南方独有的素描来,顺着青石板,渐次就步入了一种古朴的意境。农忙时节,赶集的人不多;即便农闲赶热集的时候,买的东西也不多。每个店铺里,都有一两个主人,闲散地织着毛衣,或者做点针线活儿。见我进了店子,关切地问一句:“回家看老人的吧?”便自作主张地为我张罗开来。

老街的背后是河。河水潺潺地,一副老奶奶或者老爷爷拄着拐杖从远古颤悠悠地走来的态势,并顺着水往低处流的道理,谦卑地流淌着。河水的两岸开垦了许多田地,种植着水绿的颜色。看到阔叶所掩映的长长的黄瓜,我又想起小时候趁着夜幕,光着身子趟至对岸偷尝鲜嫩的事儿。“偷”字总是与“羞”字联系在一起,所以我没有勇气在人们面前提及那段往事,甚至一想起来,就羞至耳根。其实,偷字是与人密不可分的,是人的一种迫不得已的行为,比那欺世盗名要肤浅得多。单就母亲背着我“偷偷”地流泪,惟恐辛酸的情绪感染了孩子和左邻右舍而言,还是一种美德。

老街到了尽头,就是一排杨柳。柳枝垂着头,把人们带进比老镇还要老的村落。村落里的梯田错落有致,数间散文化的灰瓦屋也错落有致。高低之间,看不出一点儿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贵贱之分。如果赶到花季,桃红梨白的树枝,便伸出几片俏丽。有的花落了,有的花结出了果实。尽管如此,也不能简单地用幸运和不幸来概括。仔细思忖,花朵挂果与凋零,同样深刻。

老镇走的是一条老路。蓦然回首,渐次有了一去不归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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