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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的辫子

2005-04-29杨传珍

青年作家 2005年6期
关键词:辫子表姐

杨传珍

1

我第一次留意表姐的辫子是在一个初春的过午。那时候的农村小学实行半耕半读,我这个五年级的学生熬完上午的四节课,下午就能去田里撒野。那天,阳光生猛,轻风撩人,我背着用腊条编的畚箕子,跟着锄麦的大人去拾草。

那年头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种地,我所在的生产队约有二百多口人,六百多亩地,去地里锄麦的男人和女人们,约有六七十个。麦垄里杂草很多,锄地就像是开荒。人们把攥在手里的铁锄挥出去,锄头落在生满白蒿、野艾、茅草、苦菜的麦垄里,那锋利的锄刃切进褐色的土层,在那些好不容易熬过严冬正和麦苗分享春日阳光的杂草底下冷酷地游走。

一只云雀箭一样射上天空,变成一个黑点,同时发出许多种声震长空的鸣叫。那声音,有些卖弄,有些夸张,甚至还流露着对罹难的野草和爬虫们的幸灾乐祸。

呼呼啦啦的男男女女,已经把半块麦地锄得一片狼藉,断了根的童年杂草们开始打蔫,由翠绿变成灰白,躺在地上咽下最后一口活气。我弯下腰,抓起一撮茅草,抖抖泥土,我看见了断根上还汪着一滴滴水,我想这大概是杂草临死前流出的泪水吧,清清亮亮的,稍稍带些浅绿,泛着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儿的清香。

这时,一根黑亮的辫梢垂到了我的眼前,扫了扫我手里的茅草。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表姐正站在我身旁。

我的这位远房表姐叫二妮,大我三岁。她没上学,又没到成为劳动力的年龄,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到头,她不是割草就是拾柴。过去的许多下午和星期天,我是经常跟着她下地割草的,可不知为什幺,我竟然没有特别留意她长了这么长的一根辫子。

我站直了身子,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打量了两遍表姐的辫子。这辫子编得是如此的均匀,精密,不松不紧,有条不紊天造地设地款款下垂,一直垂到腿弯。辫梢处,用水红色的软塑料头绳扎着,头绳缠得均匀如弹簧,那绳头,也不知用什么法子给绕进弹簧里头。我呆呆地看着表姐,怎么也弄不明白过去为什么只留意了她那张笑嘻嘻的娃娃脸和素花布裹着的单薄腰身,而没有发现她还长了这么长的一根辫子。

表姐被我看得脸红了,红得有些突然,却又不大容易消退。她就这样生生疏疏地红着,红得我的耳根子后头也跟着火辣了起来,脖子周围,洇出了油拉拉的汗液。

她开始说话了,“看什么?不认识啦?”她说出这么一句话,似乎是想用来消去脸上的红晕,赶走漫溢全身的难为情。没想到竟弄巧成拙,那张笑嘻嘻的脸蛋竟红得像大红布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成大男人了,是表姐脸上的红光把我烤大的。大男人和红着脸的表姐对视着,听着嗖嗖的风声。那嗖嗖的风把脚下的青草气味儿掀起来,呛着我的鼻孔,那气味儿大概是艾蒿的气味儿,淡香里弥漫着辛辣。我想放轻放慢呼吸,可呼吸偏偏又粗又猛,一口接着一口,像拉风箱。我感到了一种甜蜜的痛苦,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从此以后,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表姐无拘无束地胡闹了。我闭了一会儿眼睛,伤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听着风儿在麦苗的叶尖上掠过的嚓嚓声,听着叫累了的云雀收紧翅膀从高空一头栽下身子磨擦空气发出的呜呜声。我无可奈何地承认,无忧无虑无猜无邪没大没小没男没女的童年离我而去了,我和这位一天到晚都笑嘻嘻的表姐在此时此刻已经不情愿地筑起了阻隔对方的心理防线,今后,我们要隔着防线对望了,她只是我的表姐,我只是她的表弟了。

我痛苦地睁开眼,想再看一眼表姐脸上的羞红,却发现她早已向前走去。那双黑面绣花的千层底布鞋,扑喳扑喳地踩在新鲜的黄土上,使她那不再单薄的身子离我越来越远。那条油光光的辫子,既轻盈又沉稳地左右摆动,深棕色的辫梢儿交替地抽打着她的两个腿弯儿。

我猛地跳出了自己营造的伤感,原地转了一个悠悠,扔掉斜背在身上的畚箕子,像撒野的牛犊,狂奔着追上表姐,抓起她那墨玉般的发辫,像牵着一头听话的小牛,轻轻拽着缰绳,喊了一声:“得儿——驾!”

我成功了!表姐认可了我的童年,我又成了她的小朋友。她转过头,鼓励地笑着,装作生气的样子向我瞪了一下眼,又向前走去。

我紧紧地攥着她的辫子,这辫子在我手里,凉津津的,有沉甸甸的质感,有一股人体的芳香。

她跑了几步,停下来,说,“别闹了,别闹了,拾草吧,拾草吧。你看地上的草有多厚。”边说,边蹲下身子。那些禾本的茅草,好像是铁屑遇到磁石,主动地跑到了她的手里,眨眼工夫,她手里已经握满了一把和麦苗同样颜色的茅草。

我仍然没舍得松开握在手里的辫子。

她把右手里的茅草交到左手里,继续拾着躺在白蒿、野艾旁边的茅草,边拾边说,“松开,松开。再不松开我要生气了。”

“你生气我也不松开!”

她又回了一下头,小声说,“别让干活的大人看见了。”

我说,“看见怕什幺?我就不松开!”我学着大人耕地时牵着牛撇绳使牛的语气,拽着她那滑溜溜的辫子,高声喊,“依依——过过——”

“松开!”她像是真的生气了,“再不松开,我用土迷你的眼!”她把两大把青草放在地上,抓起一把土。

我知道她不会真的把土朝我眼里撒的,却假装害怕的样子,眯上眼,她那辫子,仍然攥在我的手里。她知道吓不倒我,又把土撒到地上,说,“乖兄弟,松开,松开,快拾草,你看茅草有多胖。”

我说,“二姐,你的辫子,剪下来卖了吧,能换一辆自行车呢!”

她激灵一下,用手抓住辫根儿,像是害怕真被我剪掉一样,说,“别说一辆自行车,给我一架飞机我也不剪呢!”

2

没想到,就在这一年的秋天,表姐却毅然地把她引以为骄傲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剪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一下午。已经升到小学六年级的我,仍然只上半天课。表姐用双手托着垂在胸前的大辫子,一脸神圣地走进我的家门。见到我,苦笑了一下,问,“姑妈在家吗?”

母亲应声走出堂屋,有些慌张地问,“二妮子,有啥事儿?”

表姐仰头看了看院子中央的那棵华盖般的皂角树,羞羞地说,“我想要一个皂角。”

我们家里,有一棵合抱粗的皂角树。这棵树杈上长满圪针的大树,冠盖如云,一年十二个月,至少有九个月青枝绿叶,浓荫遮天。每年暮春过后,树枝上就挂满了长扁豆一样的皂角。它们沐浴着风雨和艳阳,由淡绿变成墨绿,再由墨绿变成金黄,待酷霜打落了满树绿叶,金黄色的皂荚就变成闪闪发亮的褐紫。微风刮过,挂满枝头的皂荚里发出成熟的种籽撞击皂皮的阵阵喧哗,响彻半个村子。这时候,药材收购站的人及时赶到,以五块钱的价钱全部买下。这笔钱,正好够我两个学期的学杂费。当收购人员付了钱,我就开始大显身手了。我舞着长长的竹竿,准确无误地对准皂角的蒂根儿,一下击掉一个,既打不断树枝,又保证了每个皂荚的完整。成群的喜鹊和伯劳鸟,在上空喳喳地叫着,不知是为我助威还是进行强烈抗议,怨我收获了它们守护了几个月的冬季存粮。那一个个成熟饱满闪着蜡质光泽的皂角呱叽呱叽地落下来,落在灰白色的硬地上,吸引着众多半大孩子羡慕地围观。当我把满树的皂荚打光,收购人员满意地把这些哗哗作响的东西装进口袋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表姐,从中拣出两个肥壮的留下,留给她洗头。

在表姐一脸庄严地来向母亲要皂角时,树上的皂荚已从墨绿变成草黄,离金黄大概还有十几天的时间。

母亲听说表姐是来要皂角,就对我说,“大孩,给你二姐打几个下来。”

表姐感激地笑了笑,腮上的两个酒涡儿微微动了动,说,“一个就够了,姑妈。”

母亲说,“已经熟了。让你表弟多给你打几个吧,留着你以后洗头。”

表姐的眼圈儿一下红了,她说,“用不了那么多,洗完头,晾干,我就把辫子剪下来了。”

“剪下来?剪下来?”一向沉稳的母亲冲到表姐面前,紧紧地抓过托在表姐手里的大辫子,问,“这么好的头发,你干么要剪下来?”

表姐的眼圈儿更红了,但是,她却没让眼窝里淌出眼泪。她往下低了低头,又慢慢地抬起来,平静地说,“我想剪了卖钱。”

“卖钱?”母亲吃惊地问,“卖钱干么用?”

表姐嗫嚅着说,“俺奶奶病了,没有钱吃药。”

母亲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深情地抚摩着表姐的头,说,“你真是一个孝顺孩子。”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说,“俺家里要是有钱借给你,我就不让你剪掉这么好的辫子了。”

表姐像是哀求地看着我,说,“表弟,你给我打下一个吧。不要大的,小的就能洗一次头。”

我没听她的话,打下了一个最大的皂角。

表姐从我手里接过皂角,欲言又止,欲走却没动。她蠕动了一下水灵灵的嘴唇,说,“姑妈,我想在您家里洗头。洗完,在这里把辫子剪下来。”

母亲答应了。

“那我去挑水吧。”表姐轻轻地说。

母亲说,“缸里还有半缸水,你先洗吧。让你表弟挑水去。”

我第一次把母亲的话当作圣旨。

当我趔趔趄趄地挑着两个水桶回到家时,看见表姐弯着身子,正用母亲的木梳子梳理湿漉漉的头发。西斜的秋阳越过院墙,照在那稍嫌沉重的发丝上。秋阳似乎唤出了发丝深处固有的光,使得表姐的头发亮丽而不刺眼,漆黑而略显棕黄。

我挑着两个约有八十斤重的大水桶,站在她身旁看着,忘记了肩上的重量,直到她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把捋在一起的青丝散开。

她站在明晃晃的夕阳里,用手抖着柔顺爽滑的黑发,等待秋风把它吹干。她似乎有些焦急,又似乎渴望着时间就此静止,让静止的时间留住她这长长的秀发。可是,爽利的秋风,不大一会儿就把它吹干了。被风吹干的黑发,飞流直下,充分展示出它真正的亮丽。

她在皂角树下踱了一会儿步,背对着我,把垂散在胸前的头发拢到脑后,两只手的中指和食指熟练地一分,就把头发分成了均匀的三股。然后,用手指自上而下地慢慢捋了一遍,再缓回手,在身后编织了起来。那闪着金光的发丝,像可爱的精灵,在她手指间钻进钻出,翩翩起舞,不一会儿,一根均匀致密的辫子就斜斜地出现在她的后背上。她将尚未编好的下端拉到胸前,继续编着。在我惊叹她娴熟的手艺时,她已经用红头绳儿系好了辫梢。轻轻一甩,让一条乌亮的辫子笔直地垂到了身后。

她转过脸,对我苦涩地一笑,说,“以后,你就不能再拽着它胡闹了。”

当时,我如果跑到她身后,牵起她的辫子,再喊一声“依依——过过——”她会怎样呢?是假心假意地责怪,还是真的对我生气呢?

夕阳缓缓西沉,被院墙遮挡的阳光只能照到她的上身了。夕阳照耀的发辫,把光亮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到我的眼里,让我生出眼花缭乱的昏然。我把目光向下移去,发现没被阳光照耀的下端依然发着闪闪烁烁的强光。表姐的辫子好像是暗示我,那上面的光亮不是来自太阳,而是它的生命深处本来就有丰富的光源。

表姐转过身,面向堂屋,轻轻地喊道,“姑妈,您家有剪子吗?”

在母亲手拿剪子从堂屋里走出来的当儿,我发现了表姐胸前的隆起。这不经意的一看,令我无地自容,心底生出强烈的罪感。我赶紧偏过脸去,面向母亲。

表姐迈着坚实的步子迎上去,从母亲手里接过剪子,转过身,对着我。她先把左手扬到脑后,抓住辫根儿,又举起持着剪子的右手,咬紧牙,眯住眼,在几声令我心惊肉跳的“咔嚓”声之后,我看到她身子一抖,剪子就掉在了她身后的土地上。就在剪子落地的同时,她哆哆嗦嗦地向前扬起左手。那条剪断的辫子,在她手里痉挛地扭动,像一条被截去了头的乌梢蛇。她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我,“表弟,拿着!”

在我从她手里把辫子接过的那个瞬间,她像一个融化的雪人,突然瘫在地上,紧接着,是一腔撕心裂肺的哭声。

3

我去上学的那个村叫红屯,离我所居住的官屯村相隔六里地。这一天,我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走出村,一路向西,走上那座青石铺面的小桥时,才发现河面仍然被黎明前的夜色笼罩着。桥下流水的哗哗声,清晰可辨,石缝里,螃蟹吐沫的声音,青蛙喘气的声音,螺蛳爬行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桥上伫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村庄上空的鱼肚白,不知为什么想起身穿月白色衬衫的表姐在盛夏里的身姿。那天,我们到高粱地里割草,割着割着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那片并不太大的青纱帐,大白天竟遭遇了鬼打墙。我渴得嗓子冒烟,急得又拍手又跺脚。表姐见我急得那个样子,不慌不忙地找了一棵没结穗的“哑巴高粱”,用镰刀砍下来,劈掉高粱秸表面的硬皮,举给我,说,“你咂一棵甜秫秸就不渴了。”我不接,气哼哼地说,“走不出高粱地,不渴有什么用?”她说,“我砍这棵甜秫秸的时候,想好走出去的办法了。”我半信半疑地从她手里接过甜秫秸,狠狠地咬了一口,贪婪地咂着里面的糖水,咂干之后,吐出湿棉花一样的绿渣,问,“你有什么办法?”她红着脸对我一笑,就在我留意她这一笑时,头上响起了蝈蝈的叫声。机警的蝈蝈趴在高粱穗上,一边吃着刚刚晒青米的嫩粒,一边闪动小小的翅膀,悠闲而恣纵地唱着情歌。在蝈蝈的演唱声里,表姐说,“你看,这些高粱,如果从近处看,好像是乱七八糟地长在地里的,你要朝远了看,它还是成垄成行的。咱们顺着高粱垄朝前走,一定能走出高粱地。”我又咬了一口高粱秸,咂完,说,“走出去,还是到不了家啊!”她说,“傻兄弟,只要走出了高粱地,咱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我背起塞满青草的畚箕子,跟在她后头,半带希望半怀狐疑地往前走,没走多大会儿,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豆地。田埂上,有一棵巨伞般的老柳树,无数的鸣蝉此起彼伏地叫着。我们来到柳树底下,表姐卸下背在身上的那个草垛一样的畚箕子,长出一口气,说,“可急死我啦!”停了停,又从我手里夺过我吃了一半的甜秫秸,说,“来,我吃一口。”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衬衫,汗湿处,月白色变成了青石板的颜色。

站在石桥上,我拍拍书包,鼓鼓的,窄窄的书包带,沉沉地箍在肩上。我把手伸进书包,摸到了表姐的辫子。它羞涩而温顺地躺在我的手里,向我传达着凉津津的苦涩。这时候的凉,和春天里牵在我手里的凉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春天的凉爽里,带着表姐的羞涩和浅浅的嗔怪,它是传达表姐喜悦情绪的纽带。如今,联接表姐身心的血脉已经被无情的剪子剪断,如果它还活着的话,一定在无声地哭泣,绝望地怨恨表姐对它的无情,对它的背叛。

我站在桥上,向着那抹越来越宽的鱼肚白看了又看。似乎透过这抹遥远的晨光,就能看到表姐,那个在炎炎夏日把我从高粱地的鬼打墙里带到清风习习视野开阔一片阴凉之中的表姐。

我想起了昨天傍黑时表姐郑重其事地把辫子交给我的那一刻所作的细致交代。此时的她,已是齐耳短发,就像《红色娘子军》电影里女红军战士的发型。可不知为什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军人的影子,而是一个十足的乡村少女。她不仅没有了刚刚哭过的痕迹,连眼圈上也没有了红色,只是在笑嘻嘻的背后,还余下一些藏不住的苦涩。她不习惯地摇着显得过于轻松的头,说,“表弟,咱们村里没有代销店,听说你上学的红屯村里有。那个代销店离学校不远,店里收购辫子。你下课的时候,到店里替我卖了。卖了钱,别装在书包里,装在你上衣口袋里。口袋里装了钱,尽量别在操场上疯跑。放学回来时,把手插在装钱的口袋里出校门。路上,有事儿需要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时,想想,是不是手里攥着钱。千万不要攥着钱把手拿出来,不知不觉地丢在地上,又不知不觉地继续朝前走。明天下午,晌午大歪的时候,我到村西的小石桥上等你。”表姐边说,边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这样的目光,我从来没从别的女孩眼里见到过。

我又看了一眼东方的天色,发现鱼肚白之下,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胭红。平时,到这个时候,我才刚刚起床。既然今天动身比平时早这么多,我觉得没有必要像往日那样急匆匆地赶路。走得太早,天没大亮就过那条没有桥的西沙河,既怕野鬼,又怕水怪,提心吊胆的,不如站在这里消磨一下时间。

我听到从东边传来轻快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仔细听听,这脚步声像是表姐的。虽然我从来没有留意过她的脚步声,但此时此刻,我能断定这脚步声就是她的。因为,别人的脚步声,不会有她这么均匀。无论是走是跑,步子多么急促,都一如既往地均匀,是表姐走路的最大特点。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声音却没有因为临近而大起来,它还是那么轻,轻得像脚板还没完全落到地上就敏捷地抬了起来似的。

表姐的齐耳短发顶开了轻薄的夜幕,在地平线上一冒一冒地闪进了我的视野。我有意转了半个身,看着弯弯曲曲的河面,河里,似乎只有淡蓝色的薄雾,没有水,没有鱼,也没有水草和红色的蜻蜓。

她跑上了此刻独属于我的小石桥,站在了我的旁边。

她的张口气喘也是轻盈的,我从这轻盈的气息里分辨出这样一句话,“我还怕追不上你了呢!”

我不假思索地问,“你追我干什幺?不卖辫子了?”

她身子一弯一挺地站了一会儿,张口气喘地说,“哪能不卖呢!”

“那你追我干什么?”

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针线包,说,“我想对你说,卖完辫子,把钱装到口袋里之后,你要用针线把口袋缝上。”说完,脖子又一低一昂地喘起了粗气。

4

好容易熬完了课间操。我怀抱着装满秘密的书包,逃过同学们的注意,跑进了由教堂钟楼底层改成的代销店。

代销员接过我恋恋不舍地递给他的辫子,惊得往后猛撤了一下身子,啧啧啧地吧嗒了几下嘴,一手握着辫根一手提着辫梢儿展开了两只胳膊。看过长度之后,他把辫子横放在钢青色的水泥柜台上,戴上老花眼镜,从头到尾地仔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又把辫子盘起来,盘成一个不太规整的葵花状,这才转身从盐缸里拿来一杆秤。过了秤后,代销员拉过算盘,劈哩啪啦地打了一阵,又自言自语地说,“不对啊!不对啊!”边说,边把盘着的辫子从秤盘里拿出来,捋直,再窝起来,用两只手捧着,掂了掂。掂过之后,放在柜台上,把用过的秤放进盐缸里,又从卖点心的铁货架上拿起一杆秤,用包装纸擦了擦秤盘,重新把辫子称了一遍。这一次,我看见了这条还有生命还有感知还有尊严的辫子被待价而沽的屈辱表情,真想把它抱在怀里大哭一场。

代销员又打了一阵子算盘,抬起脸,冷冰冰地说,“九毛七分钱。”

“多少?”我不相信地问。

“九毛七分钱。”

学校里,响起了预备铃。铃声是从一截钢轨上发出的,带着饱经风霜的苍老和慈祥。那声音不管在什么时候响起,都像是一位负责任的老人对子孙的谆谆教导。如果你不听,随后就会遭到老师的训斥或辱骂。

我本能地伸出手,从代销员手里接过九毛七分钱。

回学校的路上,我一边跑,一边数着钱,这些钱有一张五毛的,一张两毛的,两张一毛的,一个五分钱的硬币,还有一个二分钱的硬币。两枚硬币非常新,闪着天上飞机那样的银色光泽,四张纸币,却油渍渍的,泛着一股霉腥味儿。

5

许多年之后,我试图回忆自己回到教室后的心情,把当时的感觉打捞出来。可是,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开启一扇扇记忆的窗口,还是无法想起自己一头撞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时的感觉,就连来上课的老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放学之后,我懵懵懂懂地走出校门,看见自己的影子一耸一耸地向前移动,每迈动一步,那漆黑的影子就猛地朝前耸一下,当脚板落地时,正好踩在影子的头上。每踩一下影子的头,我的脑壳都像被一个钝器狠很地撞击了一下。在我最初发现这个事实时,那“扑腾扑腾”的撞击只是让我觉得有闷闷的钝疼,当我走出村,沿着那条细细的小河继续东去时,却感到脑浆似乎与脑壳分离了。在“扑扑腾腾”的撞击声里,大脑的体积开始收缩,与脑壳的间隙不断加大,碰撞的强度越来越猛。我想停下脚步,不让两只木然的脚继续践踏我的影子。可是它们不服从指令,就像上足了发条在操场上飞跑的玩具公鸡。

脑壳里的“咣啷”声比刚才更剧烈了,那声音像凉水撞击陶罐,“咣当,咣当,哗啦,哗啦”,在这有节奏的轰鸣里,我看见我的影子里有金星闪烁,黑亮黑亮的金星,像针尖那么小,却非常密集,它们有节律地闪着,边闪边自下而上稳稳地升腾,升到影子的顶部,消失到白亮的阳光里。紧接着,又一批黑色的金星,从影子的脚底下生出,沿着上一批金星的升腾线路,直奔头顶,冲入阳光。它们一群又一群,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均匀接力。

我听到“扑通”一声,那声音似天崩地裂。我想定定神,辨别一下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来自何处,突然感到自己正处在天旋地转的状态之中。我试着让自己停止旋转,可是不行,我的身子不听我的指令,大地不理会我的哀求。我半闭着眼睛,一任身体和大地翻上翻下。我就像一块沾在拖拉机履带上的泥条,正在飞速转动的履带上旋来旋去。一阵疾风刮来,掀起团团黄土和草屑。我赶快闭紧眼睛,拒绝不速之客。就在这闭眼的顷刻,我听到“咯噔”一声,履带停止了转动,天地停止了旋转。

这回,我能够定下神,判断一下发生了什么情况了。原来,我栽倒在地上了,我的嘴正啃着我的影子,影子极不友好地朝我嘴里吐了一口带着沙子的泥。

我坐起来,用衣袖抹抹嘴,呆呆地看着远处。我看见了一行墨绿色的蓖麻。它们横在朝北看不到头往南看不到尾的河堰上。这条河,官屯村的人叫它西沙河,红屯村的人叫它东沙河。我如果能坚持着走到河边,路程就走完一半了。

坐在地上,目测着估算着从这里到达沙河的距离,回忆着以往我走完这段路程所需要的时间。想着想着,九和七两个数字突然闪进了我的脑子。

我不明白这两个数字为什么会冲进我的脑海。想想一上午的课程,晨读之后,第一节上的是语文,学的是回乡知识青年韩梅梅写给她老师的几封信,告诉老师,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如何的美好。第二节课是政治课,所讲的内容是,我们怎样解放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使他们也能过上我们这样的幸福生活。在上那节课时,我想起了表姐的母亲,因为她在收获完了的麦地里拾了二斤小麦,被村干部活活逼死,使表姐没有了妈妈。第三节和第四节是什么课,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把右手习惯地伸进衣兜,无意间,九和七两个数字从百思不得其解的头脑里坠到了口袋里。

我掏出了闷在口袋里的九毛七分钱,放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我反看正看,那张五毛的钞票仍然透着紫红,两毛的仍然墨绿,两张一毛的是泥土的颜色,两枚硬币闪着夺目的银白。

这就是表姐那条辫子的价钱?

我数了又数,盼望着能在这一遍遍的数算中出现奇迹,从中突然冒出几张十元大钞。

可它们就顽固地是九和七,九毛七,差三分钱不到一块的九毛七。

见到表姐,怎么向她交代呢?我想象着把这九毛七分钱交到她手里之后她会是怎样的表情。这么一想,我似乎看见了表姐的失望,委屈,愤怒。是的,肯定是失望,委屈,愤怒。我被这表情吓坏了,因为自从记事那天起,我就没见过她真正的生气。每当我惹了她,她装着生气的样子对我翻白眼时,那表情比不生气还好看呢!这回,浮现在我脑海闪现在我眼前的表姐,是真的生气了,那怒不可遏悲痛欲绝的样子好吓人好吓人,好疼人好疼人。我没有能力把她逗笑了,除非,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来能买一辆自行车的钱。可是,我到哪里去弄这些钱呢?皂角树上的收获,要积攒三十年才能买一辆自行车啊!

我想把表姐脸上的委屈和愤怒拂去,让她重新恢复笑嘻嘻的模样。可是,任我怎样努力,她依然保持愤怒的表情不变。我只好让她转过脸去,看着她背对夕阳站在皂角树下的身影。她站在那里,长长的辫子还在,微风吹来,那油亮的辫子晃来晃去,晃着晃着,那辫梢似乎垂到了堆在我面前的九毛七分钱上。

怎么是九毛七分钱呢?如果不是九毛七,是一块钱也好啊!是的,一块钱也好,因为一块钱是一个整数。这样一想,堆在面前的这四张纸币和两枚硬币竟显得不真实了,像是一团幻影,一片虚无,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真实了,大地也不真实了,统统都变成了难以捕捉的飘飘忽忽的梦。

我又把目光放远,看着那横亘在前面的长着墨绿色蓖麻的河堤。我知道,如果我现在站起身,朝前走上十几分钟,翻过河堰,趟过流着棕红色细沙的河,再翻过一道河堰,就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石桥上,她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等着我把一卷大面值的钞票交到她手里。

我不敢朝河堰上看了。抬头看看天,天空漆黑漆黑的,漆黑的天幕上,闪着一个个比天幕更黑的星星。那些黑色的星星向我射来一根又一根钢针,扎着我的眼球。我赶紧低下头,看着明晃晃的大地。

我看见了摔在地上的书包。有限的几本书窜出来了,那支用缝衣线缠着开裂笔身的破钢笔也掉出来了。我心疼地捡起钢笔,吹了吹上面的黄土,在准备把它装进书包时,突然想到,我的书包里,还有五分钱的私房钱。

我把手伸进书包,在书包角里找到了这枚我珍藏了一个多月的硬币。这是我交学费时剩下的,我没把它交给母亲。我知道,五分钱可以买一根油条,可以买五块水果糖,可以买两片墨水精,可以买一根红蓝铅笔,可以买一个印有绿格的作文簿。我那个班里有一个家境富裕的学生,常常在下课的时候跑到代销店买水果糖什么的,有意站在人多的地方吃,显示自己的优越。有时,还故意把嘴里的糖用舌尖挑着,露出来让大家欣赏。他明明知道我买不起这些东西,却偏偏用呜喽吧叽的声音问我,“你怎么不去买一块呢?”每次听到这带着轻蔑的追问,我都感到无地自容,发誓等自己有了钱之后,买一块冰糖压压他的威风。在我有了这五分私房钱之后,他又用同样的语气问过我两次,因为我有了这笔存款,对他的歧视性追问就有承受能力了。可以说,这五分钱的硬币使我拥有了承受奚落的底气。

这枚硬币没有卖表姐辫子换来的五分硬币那么崭新。可是,它曾经两次挫败了那个富家子弟对我的羞辱,它在我心中的位置,竟比班主任老师还重要呢!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把这五分钱放在那九毛七分钱当中,使表姐的辫子变成一块零二分的卖价。

我把纸币一张一张收起来,卷紧,装进衣袋,再把硬币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在平伸的手掌上。一丝心疼从心口上掠过,我差一点改变了主意。为了避免这种情绪由弱到强发展壮大形成风起云涌排山倒海席卷一切之势,我飞块地把这三枚硬币装进衣兜,提起书包,大步流星地向东走去。

急匆匆的影子在前头为我带路。它长得真快,比刚才高多了,无论我迈开多大的步子,也踩不到它的头了。它在前头跑着,我在后头追着,不大一会儿,我就登上了长满蓖麻的河堤。

6

从河堤上冲下,越过宽阔的护堰地,我跑到水边,脱掉鞋,卷上裤子,“扑腾扑腾”地趟到对岸,一抬脸,看见了站在东河堤上的表姐。

她的齐耳短发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扬扬抑抑,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发型才更适合表姐呢!剪去长辫子的她,才能充分体现出她的美丽呢!她慢慢地扬起手,在离自己的鬓角很近的地方,轻轻地朝我挥了挥,似乎是不想把我的视点从她的表情上引向别处。

她还是笑嘻嘻的。只是,这笑嘻嘻的表情深处,似乎埋藏着庄严肃穆的底色,像考试没考好的小学生在支耳倾听老师公布成绩。

我觉得提鞋的手机械地一抖,鞋子“呱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表姐从河堰上冲了下来。

在她迈着坚实的步子焦急地朝我跑来时,我发现她的面孔板得比她的步子还要坚实,一向弯弯的眉毛展成了平直,两个圆圆的酒窝变成了深深的括号,丰盈水润的嘴唇变得干燥了,明晃晃的夕阳竟也没能给它涂上光泽。

我朝前走了一步,没理会掉在岸上的鞋子,一只脚踏在了沙石礓上,一只脚踩在了蒺藜上。我先是觉得脚心麻了一下,紧接着是一束尖利的疼痛,从脚心直钻脑门。

表姐跑到了我的对面,没说话,甚至连气都没喘一口,紧紧地板着脸,用焦急的目光向我询问。

我的影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挡住了明晃晃的秋阳。因为我的身体比她瘦小,我的影子没能把她遮严,此时此刻,她那留着少女短发的头,像是太阳镶在云朵上的金边,朝我放射出夺目的光轮。

我和她对视了大约两分钟,她的目光开始游移,我觉得那带有重量的目光碾过我的胸口,停在了我的口袋上。

“你怎么没把口袋缝上?”表姐在说出这句半是质问半是埋怨的话语时,把手伸进了我左边的那个口袋。她掏出了装在里面的针线包。

“钱呢?”她问。

我用手指了指右边的口袋,带着哭腔说,“在这里头。”

她急切地把右手伸了进去,旋了一下手,将纸钞和硬币一网打尽。她把针线包装进自己的口袋,快速地把卷在一起的纸币取开,又用哆嗦着的手指划拉了几下躺在手心里的三枚硬币,问,“整钱呢?”

“都在这里了。”

“就卖了这一块多钱?”

“嗯。”

她不说话了,瞪着尖尖的两颗黑眼珠直勾勾地瞅我。

我哭了。

她不带丝毫同情地狠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厉声问,“你哭什么?是不是把钱掉了?”

“没掉。”

“没掉你哭什么?”

“我的脚被蒺藜扎了。”我找到了哭的理由之后,哭得更痛了。

她蹲下身子,问,“哪只脚?”

我抬起踩在蒺藜上的左脚,继续哭着。

我觉得脚心上的蒺藜被拔了下来,拔下之后,她气哼哼地说,“你的眼睛呢?干么朝蒺藜上踩!”她把我的鞋在地上磕了磕,倒掉鞋里的土沙,再给我穿上,边穿边说,“哭什么哭,一个大男人,叫蒺藜扎一下,值得拉着长腔哭!”说完,转过身,登上河堤,急匆匆走去。我看着她的影子渐渐地往下沉,沉着沉着就不见了。

我抹了一把泪脸,跑上长满柳树的河堤。

她在路上小跑着,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成了一只小鸟。

7

表姐有十几天不来喊我和她一起割草了。

过去,每当我吃过午饭,表姐就背着她的畚箕子走进我的家门,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就蹲在磨刀石前磨起镰刀。我先是站在远处,看着她的身子优雅地耸动,看着那条油亮的辫子在她脊背上愉快地游走爬行。看着看着,我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了,心旌摇荡了,想入非非了,面红耳赤了,就装作心地单纯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蹲在她的身旁,像虔诚的徒弟跟师傅学艺一样看她手里的镰刀如何在磨刀石上均匀地游走,看她朝磨刀石上撩水的姿势,感受她用大拇指的指肚去蹭锋利刀刃带给我的胆战心惊。在我因为害怕刀刃咬了她的手指肚而把心提到嗓子眼时,她扭头对我一笑,说,“好了。你的镰刀磨过了吗?”

我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却为这明知故问激动无比。我找来自己的镰刀,假惺惺地说,“我现在就磨。”

她却不动声色地从我手里接过镰刀,说,“你的手,有写字的本事,磨镰,一时半会儿恐怕还赶不上我。”说完,朝磨刀石上撩一把水,用中指和食指轻轻地刮去上面的石浆,再撩上几滴水,刮刮磨石面,直到把它洗净,才把我的镰刀按到磨石上,仔细地磨起来。

磨好镰刀,她让我舀来半瓢水,冲去她手上的石浆。因为她把两手放在盛磨刀水的陶盆上,经过她手上的水,哗哗啦啦地全部落进了盆里。

当我们背着畚箕子走出家门时,她总是用征询的语气问我,“下哪湖?”

湖是我们家乡的方言。我们那里,把地叫做湖,管村北的地叫北湖,村西的地叫西湖,离村子远的地叫远湖,离村子近的就叫近湖。因为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个叫法,谁都没有想到追根求源问问为什么这样说。许多年之后,我才想起来问问为什么。一个研究民俗史的学者告诉我,把地说成湖,是受微山湖渔民方言的影响。另一位研究方言的学者说,湖是田的古音。对后一种解释,令我激动了一番,可是,我一直没有在文献中查到支持这一说法的证据。

当表姐问我“下哪湖”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东湖黑土地上白茫茫的荻草,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水泡子。水泡子周围,草绿得耀眼,草丛里,青蛙在“咯咯”地谈古论今。若有粗心大意的蚂蚱从旁边经过,敏捷的青蛙会纵身一跳,咬住它,一抿嘴吞下去。如果我们光顾水边的草丛,青蛙们会极不友好地跳入水中,不失时机地回敬我们一股蛙尿。远湖的水泡子里,有成群的野鸭,它们悠闲地划水,见到生人也不害怕,你就是扔一块土坷垃打过去,它们也不飞走。南湖有两片树林子,一片是柏树林,林子里,一对对杜鹃和斑鸠在树丛中飞来飞去,机警地注视着搭在树枝上的窝。柏树下,长着厚厚的野苜蓿和燕麦草。这些草虽然是黄牛喜欢吃的美味儿,却因为叶子上落满鸟粪让我们敬而远之。在柏树林的东边,有一片杂树林,林子里的树木错落无序,高大的合欢树下,长着一丛丛的棠梨和野山楂,棠梨和山楂下面,又长着酸枣树和蔓京子,它们的身子下面,是土三七和野韭菜。林子的中间,立着几棵挺拔的青杨,杨树上垒满了喜鹊窝。杨树周围是柿子和石榴,香椿和臭椿,甜榆和苦楝,家槐和洋槐,树上爬满野葡萄、何首乌和忍冬藤,下面,长满各种禾本的和阔叶的青草。刺猬和旱龟进进出出,蚂蚱、蟋蟀和各种甲虫在草丛里悠然漫步,发出各种气味和声音,大蚂蚁和小蚂蚁忙忙碌碌,沿着树皮爬上爬下。因为这个杂树林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你能在大白天看到萤火虫身上的亮光。有一次,我和表姐去追一只萤火虫,无意间撞上一对在草丛中打滚的男女,把表姐羞得一连几天见了我都脸红,而且再也不到这个杂树林里割草。北湖有好几条渍泥河,河里长满各种水草,鱼虾也多,只是,河床里淤泥太深,据说能陷到人的腰窝,甚至能没到人的脖子,很少有人敢下去捞鱼摸虾。河道连着几片长满芦苇和蒲草的沼泽地,使这一带充满神秘。每年春天,都有成群的白鹭和丹顶鹤来安家落户,偶尔也有白天鹅光顾。我喜欢丹顶鹤在水里迈着四方步的优雅,喜欢天鹅飞翔的姿势,但不怎么喜欢白鹭,它们无论是飞翔还是在水中觅食,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没有大家风范。在那条名叫温凉河的岸边,有一棵青檀树,它的树荫有一亩地那么大。这棵树像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收容了上百窝鸟儿。你站在树下,百鸟朝凤的天籁能让你恨不得变成一只鸟。这里,是让人激动的地方,畅想的地方,做梦的地方,却不是割草的地方。西湖的大地平阔广远,全是金黄色的沙壤土,既长庄稼也长野草。可是,因为我上学时要穿越西湖的大片土地,对这里感到腻味了,如果不是表姐执意要去,我是不会选择去西湖割草的。善解人意的表姐知道我干什么事情都图新鲜,一般是上午自己去西湖割草,下午由着我的兴致。

割草本来是一件苦差。你要顶着烈日,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割,那些带刺的蒺藜、萋萋芽会扎伤你的手,坚硬的土块会把你指甲周围的肉皮一点点撕开,形成一个又一个疼得钻心的倒戗刺。有时候,一不小心,刀刃从草上滑到手上,轻了,割一条带血的口子,重了,割伤骨头也是常有的事。割满了畚箕子,斜背在肩上,那身子被压成大虾。背到生产队,十斤草才能折合一个工分。那时候,一个工分的价值是三分钱。像表姐这样的快手,一刻不停地割上半天,也就是割四十斤草,加上来回走路,半天时间才能挣一毛二分钱。当时的尼龙丝袜子是三块多钱一双,这意味着,一个花季少女,二十几天的辛勤劳作,才能挣来一双尼龙袜子的钱。可是,表姐却无怨无悔,只要田野里有绿色,她总是背着畚箕子一天两趟下湖。因为有表姐作伴,我也不再把割草当成苦役。

现在,表姐不再喊我和她一起割草了,也不到我家里来磨镰刀了。我知道,她家里没有磨刀石,这些天,她到哪里去磨镰刀呢?

这一天,我吃过午饭,自己磨了镰刀,背着畚箕子站在门口。我知道,表姐只要下湖,必然要经过我家门口。我想刻意设计一个无意碰面的机会,让她再带着我下湖割草。我看见表姐了,那齐耳短发,好像比前几天长了一些,她走路的样子也不像从前了。由于步子迈得大而急促,那散开的头发似乎跟不上她行走的速度,只好忽闪忽闪地追赶。我赶紧做出笑脸,讨好地迎上去。她没有接纳,继续着刚才的旁若无人和大步流星。在经过我的对面时,既没瞄我一眼,也没转转脸避开我的视线,只是把步子迈得更大了。我感到了劈头盖脸的挫败,领教了没有距离的轻蔑,耻辱感弥漫了全身。两只燕子吱吱地在我面前飞过,在阳光灿烂的地上划了两道黑影,这黑影像写在宣纸上的浓墨,固在了我的眼前。

8

星期天不期而至了。

过去,我是巴望星期天的,这一天,我能跟着表姐下两次湖,上午和下午各背回二十斤青草,换四个工分。现在,我只能自己去了。

我所居住的官屯村,虽然是一个拥有一千四百多人的大村,可是,与我同年龄段的孩子却寥寥无几。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年,阎王爷收小孩,一至三岁的孩子大多都患麻疹死掉了。活下来的,到“三年困难”时期又饿死一半。这样,比我年龄大的,已经成了正式劳动力,“三年困难”之后出生的孩子,还不到能下地割草的年龄。只要表姐不理我,在这个村子里,我就成为孤家寡人了。

可是,在这个令我十分沮丧的早晨,表姐却推开了我的家门。

看到表姐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不知为什幺,我觉得我的脸突然变红了。红着脸的我,僵在她的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她的发落。

她说话了,“今天,咱们去捡蓖麻籽吧,别去割草了。”

因为她是突如其来,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一时失语了。我想答应一声,无奈启动不了语言神经。在集中精力找回说话的能力时,我发现表姐似乎对我施了定身法,而且连我的表情也凝固了。我试着动了动脸部的肌肉,把紧贴在上腭的舌头往后拉了拉,总算找回了思维的能力。我把她刚才说出的那句尚未消失的话又听了一遍,像理解新课文那样用心琢磨了几番,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弄清了这句话的意思之后,我又为自己的多此一举感到生气。因为,此时此刻,无论表姐对我说了什么,对我都是圣旨。

我跟着表姐出了村。

来到村外,我才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意。算一算,开学已经一个半月了,时令已经进入深秋,能够割草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忙完大秋,我们再背着畚箕下湖,就不是割草而是拾柴了。

今天,虽然是表姐主动邀我跟她一起去捡蓖麻籽,我在受宠若惊之余,心口仍然霍霍地乱跳,我不知道她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我对她突然转变态度的动机摸不着头脑。

她在前头急匆匆地走着,我看到秋阳把她飘起的短发照出一个光环,那颤颤巍巍的发丝之间,好像能留住阳光,成群结队的阳光在那里安营扎寨,不准备离去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既害怕她把我拉远,又不敢快跑一步赶上她与她并行,深藏着一腔的忐忑不安,紧步着她的脚印。

她的脚步放慢了,并且走向了路边,留出了让我与她同行的空间。我麻了麻胆子赶上一步,和她并肩了。

她说,“沙河西的河堰上,种的全是蓖麻,炸开的蓖麻籽落了一地。咱姐弟俩,好好捡,一人一上午能捡四五斤。你知道一斤能卖多少钱吗?两毛一。捡它一上午,就能卖我的一根辫子钱呢!”

听到辫子两个字,我的脸又火辣了起来。我迈着僵硬的步子,步上了那个用青石板砌成的小桥。站在桥上,面对静静的流水,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上的面色,比红布还红。

我尴尬地看着她,怯怯地问,“你怎么知道河西有蓖麻?”

表姐蠕动了一下嘴唇,说,“昨天,我去红屯了。还给你买了一根红蓝铅笔。”

我感到心头一抽,想伸手去接,不知为什么,胳膊却重得抬不起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鼻尖儿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

这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我还是噙住了眼泪。为了掩饰尴尬,我把脸转开,去注视流动的河面,清澈的河水,不动声色地缓缓流着。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水下的细沙,却在不断地变动着姿势,像变幻的彤云。

表姐慌了,她扳过我的头,问,“你怎么啦?”

不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雁鸣。一行不太整齐的雁阵,呼呼地飞过。满含泪水的表姐打了一个寒噤,把乞求原谅的目光投向我,那双清澈的眸子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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