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顶梁柱
2005-04-29韩皆春
韩皆春
冬日下午,阳光透过宽大的双层玻璃窗,斜射进办公室,照在老李宽厚的背上,烘得他的浑身暖洋洋的。跟往常的这个时间一样,锅炉工比什么时候都勤奋,将推车摆弄得乓乓作响,来保持每天的室温记录。
桌上有一堆翻臭了的当日报纸,一杯喝干了的剩茶,一只特号的大烟缸,装了满满的烟蒂。
午睡很惬意,醒来时全身没有一处不舒服。他绷足了劲,伸了个懒腰,牙缝里滋地喷出一道长长的很有压力的气体。接着,张大了嘴,露出两排整齐但已被烟油子熏黑了的牙齿,下巴颤抖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随手掏出一块星级酒店餐桌上用过了的白湿巾,在两眼的内角揉着,每揉一下都发出“咯叽”“咯叽”的声音。他舒一口气,觉得鼻孔里发痒,于是还用那块湿巾,翻过来折了两折,捡干净的一角,用中指顶住了伸向他那大到可以塞进草莓的鼻孔里,转、拧,直到打了个喷涕为止。“啊!舒服!”他得意地自言自语。
机关食堂的午饭很好,虽不是山珍海味,但吃着可口,只是过于咸了点,却正合他的口味。酸菜汤,他一下子就盛了两大碗,白菜淹制的,不是甘兰淹制的那种,好吃。入冬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酸菜汤。
中午在食堂吃伙食的没几个,是早餐时的三分之一不足。文联的创联部主任是个河北人,计生委的司机是个山东人,老李是山西人。三个人都很能吃。这一桌,要顶别的那十几位加一起还有过。就见这哥仨,第一次就比别人盛得多,吃到中途又跑了第二趟,老李则外加了一趟,次次都是满载而去。就见别的人,只去了一趟,还有剩余。
在吃上,三个外地人出奇地投缘,差不多一样的饭量,差不多一样的口味,也差不多一样的狼吃相。他们在一起,能吃出情绪,吃出气氛,吃出一样的“呼噜”、“呼噜”;“突噜”、“突噜”;“哂溜”、“哂溜”;“叭叽”、“叭叽”的声音。这声音就是他们的语言,“香!”“咸淡正好”,“满嘴流油”,“比家里强”,“谁家能像这样——天天过年。”
在别人看来,一个槽头上的猪才会这样,没命地吃,没命地去长肉。但这几个小子偏偏就是不胖,可能是肚子里的底油少的原故,咋吃也是那副下水,那副穷德行。
一屋子的暖洋洋的气体,一屋子亮亮的暖色,吃饱喝得了,再有这么个暖屋子,一只长沙发,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大睡,管他消化不消化,管他长肉不长肉。
天堂吗?
他是炮兵机械师出身,当过副班长、副排长、副连长……准备提副营时就该轮到他转业了。在他看来,转业就是学生降级,白领跳槽,寡妇改嫁。这份折腾。他折腾惯了,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他端过茶杯,用手控、抖落,也只掉下几滴水来,杯口是干的,杯里也只有这么几滴。其实他的口并不算干渴,但这三月以来,他已习惯于不渴而饮了。将剩下的残茶倒了,抓一小撮新茶投进杯底,然后,拿过茶叶的手指互相搓碾着,放到鼻尖闻了一下,有茶香味,也有股生鸡爪子的干臭味。
“他妈的。”他骂了一句。也许是骂那搓出来的鸡爪子味,也许是骂自己多此一搓的动作。
他每天晚上十点钟按时把女儿从补习班接回家。这是玉珍交给他的任务,他有义务完成,却绝对不情愿。只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就成了自觉行动,再不用老婆追了。老婆很高兴,每晚都做一两个可口的菜犒劳他。上周六,玉珍还给他倒了一杯酒,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他一闻,是当地土作坊烧制的玉米酒。一股火辣味,呛鼻子,他将杯往旁边一推,不高兴地说,“什么玩艺?”
“就这玩艺!”
吓了他一跳。
“咋啦?嫌酒不好哇?”玉珍关心地问。他却没好气地说,“我戒了”。
“戒了?”玉珍吃了一惊。“戒了?休想,往后天天一杯,叫你戒……不……成尸女人极度兴奋,让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这是爱的信号。他则一脸怒气,“看把你得瑟的,屁都能下手抓。”
“美你个鼻涕泡!”玉珍“嗷”的一声,这才是她的本色,“你以为你是谁?市长、部长、局长、乡镇长、村长、村民组长?”一通机关枪、连珠炮。
“得得得,不说你得了,扎呼啥耶。”话很重,但语气还是他的蔫巴劲,仍还脱离不开他婉转的山西腔。
这么些年了,玉珍哪受过这委屈,一下子将他按在椅子上,命令他喝酒。老李来了倔脾气,顶着一腔火气说,“看我喝光了不收拾你!”大黑脸一下子变得很可怕,那架式就是一副吃人相。抓过杯子,就放到了嘴边,一扬手,一张嘴,一伸脖,全喝光了,脸一下子紫红。玉珍一直在不停手、不停嘴地阻止他,“可别!慢点儿,看呛着肺管子!”同时,她的手就在老李的拿杯的腕子上放着,抓紧了狠劲地摇。那黑家伙竟不受一点影响,没费吹灰之力就把酒倒下肚。婷婷在别的屋叫了一嗓子,“啊!烦死了!”黑白夫妇相视愣了一下,然后都忍不住笑了。玉珍边笑边向女儿解释,“没事儿!你爸练胆呢!”
“别耍啦!晚上补物理,谁接我?”
“定啦!”玉珍答应了一声,然后瞅着老李。老李指着玉珍,玉珍反指着他,最后两人都点了下头。于是玉珍像叫火烧了似的,热烈地在老李的大嘴上亲了一口,迅速地在他和自己的嘴上抹了两把,答应孩子道,“要一个,你爸去,要两个,俩都去尸
“真疯了,我走了”。
“还没吃呢!吃两口呗厂母亲关心着女儿。就听房门“哐”的一声,女儿出去了。玉珍追到门口,开了门,冲楼道里喊了几声,女儿没回应她。
“这丫头,像兔子似的,贼快!”玉珍关了门回厨房,边走边说,脸上是喜悦的神情。他还是想骂人。从那晚上就想骂。本来那天晚上是很高兴的,两口子真的实实在在地高兴到了极点,两口子提前十几分钟来到女儿补课的地方一看,就全都傻了眼。小丫头片子正在一个隐避处和一个高她一头的年轻人亲热而羞涩地手拉着手,窃窃私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十五呀,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会这样?”他脑子里只有问号,老婆当时气得坐在冰冷的地上,他都没意识到危险。
“快!快!我心里难受。”玉珍挣扎着缓慢地倒下。
“药。”他一下子怔过神来,大声问玉珍,“药呢!在身上没?”他急得要哭,原地打转,双手拍腿……
“咋整?这可咋整?药呢?”他一门心思地问老婆。他知道这时候只有药能救老婆的命。“老婆,她妈,你可得挺住哇!药!快说药!玉珍!你睁开眼看看我,你比划比划。”玉珍这时好像疼痛稍缓解了点,只向外喷了个字“没……”下话还没说,就彻底倒了下去。只有“呼噜”“呼噜”的呼吸声。他听准了,玉珍身上没带救心丹。
临出门时,玉珍要穿那件羊绒大衣,那衣袋里有药。他却乘兴让她穿衣架上那件红色皮衣,这皮衣短,玉珍的两条长而直的腿可以明显衬托出来。玉珍骂了他缺德后,仍照着他的缺德主意穿上,随了他的心愿。“妈个x,我他妈该死!”老李愤愤地给自己两个耳光,直起身,撒开两腿往家跑。身后是女儿失声的喊叫。他顾不了那么多,头也不回地狂奔……连滚带爬地冲上二楼……
“操!没带钥匙,钥匙在玉珍身上。”他现在是心里想
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心忙得要命。骂了一句,马不停蹄地下楼,直扑楼下的卫生所,一通拼命的砸门,“大夫,快救命,我老婆心脏病犯啦!快拿药,快拿药哇!大夫……救命啊!”大老爷们半夜三更粗脖大嗓子嚎得四邻不安,四周的楼一下子亮起了一片灯光,接着几乎全亮了起来……
最早来到他身旁的是社区门卫的两个保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全副武装,双双来问情况。这时,卫生所的门开了,女大夫从里边出来,一身睡衣,正在往身上穿白大卦,她的脚下是一双红色的棉托鞋。边带门,边对两个保安说:“问啥!跟他走。”
老李一把抓住大夫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夫把手中的药展给他看,他看真切了,直点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夫逼迫道,“在哪呢?病人在哪呢?”他手一指,大夫就明白了,抬腿就走,回头一看老李还在原地,拿不动步子,冲两个保安喊道:“瞅啥?架起来,跑。”
不知是自己领着他们去的,还是大夫灵性中就有定位系统,也不知是保安事先看到了他匆匆而来的方向,一下子就来到了出事地点。大夫动作麻利,将玉珍的嘴弄开,放进去药,半蹲着在那观察,目不转睛。婷婷站在大夫对面,没有泪水,也没有声音。她抿着嘴,一副坚定神情。
老李被两个保安架着,脚下像踩着棉花,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三百米左右的路,今天却比老家的山坡子还要长。眼看着大夫向飞一样在前边跑,他却加不上劲,像大修前的旧发动机再缺一个缸工作—样,干喘气不往前走,心就在嗓子眼那蹦。玉珍被抬进中心医院抢救室,值夜班的吴医生临时组建了个抢救班子,另有两个刚找来的年轻大夫、本科护士长和两个经验丰富的老护士。
已经一个小时了,医护人员进进出出,一派忙碌。老李的心—直提在嗓子眼,双腿发抖,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他的身旁是女儿婷婷。他冷眼看了女儿—眼,女儿迅速地埋下头。看来,今晚他们什么也不用说了,互相心照不宣。
女儿这时没哭,眼睛只盯着地面,嘴唇绷得很紧,一再地住肚子里吸鼻涕。吸得他心烦。他就到楼梯口那去抽烟,抽到根了,再接一只……
医院的副院长张辉从电梯里急步走出来,后边跟出一位科主任。他认得张辉,玉珍在一次同学聚会时给他们引见过。他对张副院长没什么好印象,原因是他浅灰色的近视镜后的那双传神的大眼睛。这眼神在他和玉珍之间左右转动,长时间停留在他的脸上,热情、审视、不解。而与玉珍的眼神那一瞬间的相对时却是那样的专注,动情,还露出自信和跋扈来。
早就有人说,市中心医院的风气有历史问题,今天他得到了充分的认证。
“啊!原来是这样啊!早知如此不如不来了。”他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但不能丢了军人的面子。说了声“久仰”,很客气地伸出手,牢牢地握了对方的手。这家伙还真是个尿货,当时就“兹”地倒吸了口凉气。他马上松了手,说对不起,手重了之类的话。张副院长说了声没关系。这一页该揭过去了,但偏偏就揭不过去。就见玉珍抓过张辉的手,在上边轻拍了一下,很随便也很亲昵,很肉麻地一笑,说“张辉,别介意,他就这么粗鲁”。
“当兵的嘛!”张辉豁达地一笑重新伸过手,说:“来咱们从认识一下。今天,咱哥俩单来两杯。缘份啊!”
张辉没光顾他直接进了抢救室,后边的一帮子人也随之进去。不到二十分钟,里边的人大部分出来了,陆陆续续的进了医生办公室。
“家属?龚五珍家属?龚玉珍家属来了没?”护士冲着门框向外喊。
“来啦!”婷婷答应了——声。老李这才确认,那喊声是在召唤他们,
张辉还是老样子,四十岁的人三十岁的面目,仍很年轻,但他已有了白头发。“来了老李,坐下吧,讲一讲发病全过程。目前病人还算稳定,工会出面,院长在外地出差还特别嘱咐我,让我全力抢救,不惜任何代价。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负责。”
张辉是个干练的人,从来一副精神百倍干劲十足的样子。大口喝酒,大声说笑,单独敬酒时还必须换大杯。结果,那天他们俩都喝大了,互相搂着脖,信誓旦旦地吹牛,互相吹捧,吹得人肉皮子发麻。他就这么个感受,虽说酒喝多了,可心里明白,都是假的。看那小子的精明样,也是,没一点真格的。
“老李,你介绍一下情况。”张辉在催他。婷婷在他身后从嗓子底“哼”了一声,他反感,反感女儿,反感所有的人——“他们在怎么看我?”但老李是个硬汉子他不容许任何人鄙视他,说他尿性、熊包……“爸,你坐下说。”这天晚上,婷婷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但她表现的却很冷静,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母亲倒下的一瞬间,她看得清楚。她的心情一落千丈,她一再耽心的事发生了。但要比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一通嗅骂,甚至于痛打更严重。当父亲拼命呼喊着,母亲瘫倒下时,她才意识到,母亲可能会死。
“母亲真的会死吗?如果真的死了,那就是自己给气的。那该怎么办?只有去死。”她坚定了信念,心态异常地平稳下来。
男孩呆住了,手上冰凉,向外渗出汗来,一副六神无主的表情。“李婷,都怪我。”“少废话!”婷婷抽出手。“怎么办?”男孩弓身侧头在问。“死!”婷婷扭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父母,口气异常坚决。
那边,父亲叫喊了一通,撒腿就跑。她知道他是回去取药。
母亲的心脏病得了有两年多了,平时不见她有什么异常。但母亲是医生,口袋里常备着药。她认为医生就是胆子小,准备急救药品是多余的。现在,她后悔了。这能怪着谁呢!都怪自己不争气。父亲奔命一样,一眨眼就拐过道口去了。她跑到母亲身边,呼叫着,母亲没反应,向蒸汽机一样,只见呼气,不见吸气。她的眼泪涮地一下直落到母亲的眼角,母亲仍没有反射性反应。她心里说,“完了,全完了。”眼泪随之断了流,站在凄冷的寒风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夫来得太及时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动作还那样的娴熟,麻利,有条不紊。
药到了嘴里,母亲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皮,随之又如刚才那样沉沉地呼吸,沉沉地睡。地多凉呀!母亲是最怕冷的人,平日这个时候,只父亲来接,母亲则蜷坐在床上围着棉被,一边看着书,一边盗空偷看两眼电视。当她和父亲进门时,母亲就会冲爷俩喊,快关门!省把热气放没了!即使是不情愿地下床给父女俩做夜餐时,她也要加一件衣服。这冷冬数九,大地冰封,寒风刺骨,母亲能受得了吗?
她问大夫,“阿姨,我妈会死吗?”
“不好说,得马上去医院。”
婷婷搭不上手,尾随着救护车跑到医院。她只盼着妈妈能活过来,不是为了自己想死的念头。母亲活着是重要的,自己的死是一定的,她认定自己犯了死罪。
男孩一直跟着她,一步不离。她气急败坏地训责着:
“跟着我干嘛?!”
“我怕你……”
“我什么都不怕!”
“那我也什么都不怕。”
“我去死。”
“我不让你死。至少等阿姨活过来,那时候,我陪你死,月亮作证。”
婷婷真的想死,只是母亲还没有一定。她通过几天的思考,决定给父亲留下遗书:
“亲爱的爸爸……”她写不下去了。不知父亲看到这封信时,母亲是否还活在人世。
但她必须写——
“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不孝,惹你们生气了还怎么写?她心乱如麻。
几天来,她一直在着手写她的遗书。十几岁的孩子,少言寡语,只有一门心思——死。
老李不是粗心的人,女儿的异常平静使他感到不妙。在女儿上学时,他愉愉打开女儿的房间,直奔书桌。果然看到了半截遗书。
“……爸、妈,女儿感激你们生下了我,我却没法报答……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好像还有好多心思没写进去,经常有空格的地方。
老李的心“嘣……嘣……”跳得历害。他感到呼吸困难,一种家败人亡的预感,犹如五雷轰顶。他想到自己会不治而死。但他绝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他拼足了力气晃着出了女儿的小屋,抓过玉珍的那件大衣,掏出急救药,打开盖子,将大半瓶药一口吞下去。就地坐下,一动都不敢动。心跳得像面擂响的大鼓,脑子一会清醒一会糊涂……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挺住。他要像对待实战演习中的故障一样对待面前的一切问题。反复地想,反复地分析。
他终于可以试着喝了口水,心里才有了暖暖的感觉。
现在,一家三口只有他一人在家,空落落的,由于缺少人气,就显得有些冷。他的心此时很苍凉,有如坐在茫茫的原野上,四周空旷而宁静,思想在奔驰,没有尽头。他知道,这个时候没人能帮得上忙;他也知道,他不会像玉珍那样一病不起。他心中有数,等待着时机,他要活出个样子来,为了这个家——老婆、孩子。
冬日的夕阳快落山了,女儿隔一会就要回来。如果她看了这场面,那她寻死的决心就会更坚定了。不能坐着,要到沙发上去,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孩子看。他就坐在沙发前的地上,试着欠了欠身,觉得不再那么虚脱了。他为之一振,慢慢地站起来,注意着头是否还昏馈,也很好!他兴奋起来,走了两步,没什么不适的,就到了女儿的房间,四下看着明星照和女儿从小到大自制的“手工”。不知不觉,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孩子还小,她是这样的热爱生活,花季呀!谁也不能剥夺她。他坐在女儿的椅子上,欠欠身,手摸着扶手,搬着向前挪了挪,看了眼床上遗落的那份遗书,轻蔑地一笑。
“嘁!小丫崽子,老子能做出来你,也能叫你复活!”他自言自语,信心百倍。于是,他给女儿写了封信。极尽平生所学之理。她相信婷婷没看完遗书,没有结果之前不会做出傻事来。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心眼活泛,从来都是听劝的。这孩子有主见,但容易改变。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充分的准备。他也知道,人活着难,而一个好端端地活着的人一下子想死,就更难了。女儿不是心理残缺的人。那天在现场,在医院的冷静表现,让他心里直敬佩。这股劲极像她的爷爷,一个第一次上战场就劈死两人伪军的老“牺盟会员”。这股劲也很像玉珍,机灵劲更像。他想玉珍少年时也一定很漂亮,也像女儿一样招人喜欢。也会有很多男孩去追求。那个张辉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妻、女的美丽是他的一块心病。但不管怎么说,他还很庆幸,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才及时发现了女儿的自杀苗头。他要挽救这个家,为此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去应对一切挑战。他为自己叫了个“好”。
玉珍的病情大有好转,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张辉早上来看她时,她正在走廊里散步,她轻轻地喊了张辉的名字。张辉闻声过去,责怪着她,并陪她一同回病房,到了病房门口,张辉——手开门,一手扶她。这时,电梯门开了,老李从里边出来,病房门口这一幕让他看了个正着。他愣住了,就这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当他发现电梯门正在合拢时,一狠心又退缩进去。电梯上行,直至顶楼,上来一群大夫和病人。有大夫认识他,向他道着辛苦。他勉强笑着应付,心里却像电梯下降一样,忽悠一下,空落落的,酸巴叽的。老李本是山西人,而且听了半辈子“吃醋”这个词,今天算是找到了感觉。这感觉如同新婚不久的那次分别似的。那种感觉是爱,而今天,它却是恨。原来,爱和恨到了一定程度,心理感觉是这样的相似。电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里边的人进进出出,全然不知他的想法。而他的心随着电梯上、下、停、走,不停地翻动。他感到一阵阵恶心,电梯停下时,他忙挤出去,在大厅的拐角处撅着喘了一会,才止住。
“老李,你怎么了?”是张辉的声音,充满了关怀。
“没事儿,呆会儿就好了。”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不喜欢别人来同情。他又呕了一下,漾出一股酸水,勉勉强强咽下去,呛得他流出一串泪珠。他想“这就是‘吃醋的最强烈反应吧。”他用手挡住张辉,不让他靠近,然后慢慢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再摆了摆手,向玉珍的病房走去。张辉跟了两步,关切地说,“要保重身体,不行就做一下检查。”
“呜!”又一次强烈的反应,但他没让酸水再次涌上来。继续往前走。
玉珍平躺在床上,喜滋滋的,显然余兴未消。看了丈夫的一脸泪痕,亲切的问,“病啦?”
“没。”他挺直了腰,鼓起胸脯,牛一样走了两步。解释道“天冷,风大,冲了风就流泪。”
“我以为你哭了呢,那样,可就太没出息了。”
老李没搭话,快速打开饭煲,拿出热气腾腾的饭菜。递给玉珍一双筷子,说,“趁热吃吧。”
“你还挺细心的!”玉珍由衷地赞扬他,他的心一下子又翻腾开了。心里说,“还有更细心的”。
玉珍吃饭像摘菲菜似的,挑挑捡捡。筷子把菜送到口里,送得很深,筷子出来时只用牙齿挡住,然后用舌尖把菜卷进去,这才双唇紧闭,缓慢地嚼着,吃相怜怜,让人心疼得慌。玉珍吃得不少,又将她爱喝的瓜片清汤趁热喝了,脸上泛起了红润。她亲妮地看了他一眼,深情地说“老李,等我好了,加倍的还你。”
“不,你有病,还是我侍候你吧。往后别再较劲了,平安才是福。”
“嗯!我听你的。”玉珍很兴奋,但马上又变了脸色。老李赶忙问“怎么?又不舒服啦?”
“不是。”玉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里闪动着泪花,问他,“孩子这几天好吗?”
“好!她天天来看你,你头上的那瓶花就是她买的。”
“是吗?”
“放心,我给她写了封信,十几页呢。我是心平气和的和她谈的。我们单独在一起时还谈过几次,她好像成熟了许多。我很高兴。平安就是福呀!”
“你最近温柔多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平安呀,福呀,总挂在嘴边上,像个当家的了。”她幸福地叹嘘着,深思着说“这次病得我……什么都明白了,这里里外外……多亏了你。”
“咋这么说呢!”
“是,那咱就说医院,尤其是张辉……”玉珍的话止住了。
老李脸色也难看起来,内外两股恶气在心口处交汇,他再次感到恶心。但他要坚持住,坚持下去……当他走出医院大门,却怎么也抑制不住了,一伸脖将满肚子的食物倒了个精光。没有一点酸味,只是苦苦的,辣辣的,比“吃醋”更厉害。但他却笑了,“操!这算什么?老子就不怕!不信再来!我还真就厚脸皮了还!”今天,玉珍出院。他例行公事一样的早早去了医院。
病房的门半开着,里边是玉珍和张辉在说话。他侧着身子,伸长了耳朵听——都是些同学友谊的话,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真诚到不能再真诚。“平淡无奇嘛”,他像一个猎奇者一样失望地自言自语,同时他感到羞愧,感到内疚。
楼梯口出现了女儿的身影。她的后边是十几个学生,每人手上拿一束鲜花。他一眼就看出中间夹着的那个神情异样的高个子男生。是他,就是他,那天晚上就是他,这个无耻的东西,他还有胆子来?
他怒目而视。心里的感觉和“吃醋”一样,隐隐的有点疼。他忙吃了颗救心丸。但这次是多余的,他的身心没有异常反应。
女儿轻快地跑过来,“爸!同学们来看望妈,我说什么都拦不住。”
“那小子?”“别指呀!”
“我……”
“爸,我得和你谈谈。”女儿说着往走廊尽头走,他跟了过去。
“爸,你说过,人人都会犯错误。”女儿猛的回头,说,“我说过我错了,可我不能犯第二次,告诉你,我们讲和了。”
“讲和了?这也有讲和的?”
“是,条件是,谁也不许干扰谁;谁也不许再提。否则,我有权对他实施强制处罚。”
“咋处罚?”
“你。“
“我?”
“你有义务经我授权,狠刨他一顿。也有权令他自残,以至自裁。”
“还……还自残?还自……自裁?”
“是呀!”
“多大个鸟,还值得用炮轰呀!”
他还是常在办公室里看报、抽烟、喝茶。常在没人的时候骂娘、骂街。但他很幸福,他喜欢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