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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一天

2005-04-29

山西文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军分区大楼孩子

邵 梅

一个炮声隆隆的夜晚,大约是十点多钟的时候,我挟着一条军用被子,怀抱七个多月的小三子,加插在六七百人中间,静悄悄地坐在军分区的大餐厅里,到处黑咕隆咚,偶尔能听到窃窃私语;间或哪个墙角有一丝微弱的光,忽闪一下,很快就灭了。孩子哭着要奶吃,我吃不上饭,喝不上水,哪里还有奶水呢?怕哭出声音,只好将干瘪的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哭得仍哄不下,我只得站起来,双手抱着孩子,嘴里不停地小声哄着:“噢,噢,噢,我娃不哭……”手轻轻拍在孩子身上,明知道不顶事,但只能如此而已。我一阵一阵出汗,一阵一阵焦炙,根本迈不开一步,脚下横七竖八坐着、躺着全是人。我不停地抖搂着“噢,噢,噢”。

“你们还……活……”脚下一个声音,使我一愣,打了一个趔趄,接着那个声音就哭了,我能听出他是谁,他拉了一下我的手,我悄声问:“你什么时候也跑到这里?”“唉!一言难尽……还能……见面……”我泪流满面,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孩子仍闹得不行,在我身上乱抓乱撕,口渴得烦躁,声音沙哑。他说:“我给娃找些水喝……”他蹑脚蹑手,神出鬼没地不知从什么地方端回半缸凉水,我们三人都喝了些,好受多了。至此,炮火中分别一整天的夫妻才见了面,相依为命紧紧偎依在一起,双方都好像靠着一座大山似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唉声叹气,不时还有些许脚步移动的细碎声。

这一夜真长,好不容易熬到天麻麻亮了,人群里有些骚动,“听说两派都撤了……”我们这伙“难民”扶老携幼,拖儿带母,一个个面色如土,战战兢兢,从军分区通地委的小门(门已不复存在,早被大炮震塌了)爬上来回到自家的房前。房子门窗震得掉下来,房顶炸个黑窟窿,就连地委大楼也被炸塌了,楼前楼后;横尸遍地,一个个龇牙咧嘴,怪模怪样;这里一滩血,那里一滩血,花池边躺着两个人,满身血污,嘴里还在出气;另一个腿脚时不时还在蹬动,一看见就让人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我们这伙人担惊受怕,地委宿舍再也呆不下去了,从此开始了流浪的日子,这里住两天,那里住三天。

原来,六月三十日晚上,整个临汾城里炮声震天,特别是用氧气筒改装的炮弹,响声更大,叫人听了怕得要命。文化大革命,简直“威风”得不得了。这种土造炮弹,它要一来,先是“咚”一声巨响,接着像刮风一样,呼呼呼飞几秒钟,碰到建筑物上,“哗”一声爆炸,接下来是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噬。“军区里的弹药库被抢了……那里各种炸弹、新式武器有的是。”早几天人们亲眼看见武斗队的人,开着汽车,胳膊上绑着白毛巾,神气十足,耀武扬威去抢弹药库,大家一听就毛骨悚然。这一夜更是炮火连天,铺天盖地,不分眉眼袭扫而来。谁听了不害怕呢。七月一日凌晨。我和丈夫抱着七个多月的孩子,离开居住的小平房,跑到地委一楼躲避炮弹。

天蒙蒙亮,还看不清人的脸,“啪,啪,叭,叭”,几声枪响,把在大楼里躲炮弹的机关干部都吓懵了。近在咫尺,隔着窗户一看,只见一大队人弯着腰,每人端着一支冲锋枪,不时地“吧吧吧吧”放几枪。他们一溜风地前进,每人左胳膊上绑着一条白毛巾,气势汹汹,急促地从地委大门人踏马、马踏人地冲进来,如洪水猛兽一般,一霎时占领了地委大楼。难道说这就是平时游行队伍口口声声喊的“文攻武卫”吗?吓坏了的机关干部和家属,吱哩哇喇,又哭又喊,嚷成一锅粥,忙中无智,乱了脚步,纷纷往楼上跑。我听见红旗的妈妈喊:“红旗,快往楼上跑:秀春快往楼上跑!”我只和丈夫说了一声:“别管我们,你也寻一条路吧!”我因为抱个孩子,拖拖累累,只好在一楼收发室里傻站着。

听那些带枪的武斗队员小声说:“找几个家属,给咱烧点水喝,嗓子眼都冒烟了。”我害怕极了,这伙人分明要抓人了叹见一个带枪的二不愣大声张扬:“哼,一个也甭想跑,我看见有个人提个水壶,明明想溜,还装作给我们打水,我把他放倒了,还用刺刀在他嘴里搅了几下。”简直吓坏了,我一阵一阵焦灼不安,心跳得嗵嗵响,反正此处不能久待。往楼道里一看,满楼道都整整齐齐坐着一排一排的解放军。我多了个心眼,抱着孩子,站在解放军面前苦苦哀求说:“同志,让我坐在你们中间行吗?”一个解放军答道:“这里不窝藏任何一个群众。”我绝望了,又回到收发室。孩子瞌睡了,我将随身带的小花布尿褥铺在桌子上,让孩子睡在上面。我仍是心神不定,总想早一点离开这个提心吊胆倒霉的地方。孩子醒来,哇哇地哭。我无可奈何,只得又央求楼道里走动的武斗队:“孩子奶不够吃,我能不能出去,到家属院里给孩子找口馍吃?”真是谢天谢地,遇到了好人。一位迫不得已参加武斗的纯朴农民,脱下他身上的白褂子,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白褂子,从水房门里走出。听见楼顶上机关枪“呷,呷,呷”均匀地有节奏地响着,真像黑乌鸦在嚎叫,看见疯狂的子弹不时落在地上,像蹦豆子一样,发出“突突突”的响声,我两腿一直在打战,牙关“咯咯咯”……好心的农民,将手里的白褂子晃动了几下,朝楼上噢!噢!咳!咳!吼了几声,又低头悄悄给我说:你要紧靠着楼墙走,小心点,千万不敢离开墙。我怀抱孩子背靠墙,一步半步往前挪,费了很大周折,总算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我茫茫然,真是走投无路,蹒蹒跚跚,不知该寄身何处。偌大的地委家属大院,竟是这样的荒凉,死一般的沉静,家家门上黑着个脸,吊着个大锁子。我走到四清院里,似乎听到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分辨不清这声音从哪里来。我晕头转向,又往前移步,走到第四排时,一扭头,看见一户人家门上吊的竹帘扫地处有一个脑袋,脑袋跟前有一只手,频频向我打招呼,他的声音很细很细,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当我抱着孩子,披头散发,满脸憔悴,出现在那人面前时,他知道我是从楼里逃出来的,两人都惊呆了。他问:“不要紧吧!不打枪了吧!楼里的人都怎么样了?是哪一派占了大楼?”岂不知我什么也不清楚。顿时,和变戏法一样,屋子里站满了人。原来,两张床底下就藏了七八个男子汉(那时的床,是在凳子上面撑上木板搭起来的,为了防潮,地上撒的满是生石灰),个个脸像潘仁美,全身是石灰、尘土、汗水、蛛网;立柜后面、里面藏的尽是女人娃娃,一个个满面焦愁,魂不附体。怎么办,怎么办,大家商量的结果,男同志不敢在家停,赶快想法往隔壁军分区跑,那里毕竟是军营,女人娃娃留在家里奈何一段再说。

男人们怀着牵肠挂肚的心情跑了,女人们忧心如焚。这一伙妇女,怀里几乎都抱着个孩子,年轻女人们一时都没了主意。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我们急急忙忙集中到隔壁玲玲家里,她们家的人到乡下躲武斗去了,房子大点,又有个七十多岁的奶奶照看家,总是个依靠吧。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冷枪,搅得人心焦虑,天热得闷人,但谁也不敢到院子里去。连上厕所都成了问题,那时候的宿舍里没有卫生问,玲玲她奶奶找了个大桶,放在门后边,上面盖个硬板板,谁要大小便,方便得多了。眼看着太阳升到头顶上,肚子饿得咕咕叫,早到吃饭时候了,饭在哪里?玲玲奶奶早上起的一盆面,都发得流出盆外了。女人们七手八脚,一会就把面和好了,馒头也做成了。玲玲奶奶说:“你们别管了,我到外面蒸馍去,我不怕,人老了,活多少是个够呢!”那时候门外边生个炉子,找几块板板,胡乱搭起来,只要能避个风雨就算是灶房。玲玲奶奶俄们叫她大娘)出出进进,冒着枪林弹雨,把一锅热气腾腾的蒸馍端回来了,每人拿了一个,正要吃,“咚咚咚”,有人敲门,把大家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两个参加武斗的老实农民,一进门,扑通就跪下了,哀声哀气说:“大娘!我也是受苦人,我不是坏人,能不能给我一个馍吃!我是被别人派来打仗的。”无奈,大娘给了他们两个馍。他们搭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了。隔着玻璃,我们看到那两个人蹲在西墙根那棵大杨树下狼吞虎咽地吃着。

一阵军号声“嘀嘀嗒嗒”响过,口哨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人们猜想可能是武斗队集合了,又要逞凶肆虐,降临灾难。外面坦克开进来了,“轰隆隆”一声,房倒屋塌,震耳欲聋,乌烟瘴气,呛人肺腑。履带滚动在柏油马路上,发出“喀喀嚓嚓”的响声,震天撼地,空中连飞鸟都逃得无影无踪。紧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像原子弹爆炸一样,谁也没听过这样的响声。我们所在的房间,顶棚震得塌了下来,把一屋子人全压在下面,女人、小孩,吱哩哇喇,哭声喊声,混成一片,都没命地往院子里跑,一个个满脸灰尘,黑黢黢,像钟馗一样。朝大楼一望,楼顶上冒起蘑菇形浓烟,黑乎乎的,像一头发怒的野狮子吼叫,张牙舞爪,直冲云霄。地委是不能呆了,这里已经成了火海,成了战场。妇女、娃娃、老人、病人能往哪里跑?这一群老弱病残如何转移得动?跑不动也得跑。大家合计了一下,年轻妇女总有十四五个,全集中到三排最西边关部长家,关部长家门大开着,屋里没有人,只有毛绒绒的小鸡惊慌地“喳喳”叫着。他们家和军分区只隔一堵墙,可以在墙上挖个窟窿往外逃。反正院子里不能有人。枪声阵阵,子弹落地“叭叭叭,啪啪啪,突突突”,像下冰雹一样。

老人照看着孩子,几个年轻妇女,找来斧头、劈刀、火杵、錾子,要在西墙上凿个洞。这一个用斧头斫一会儿,那十个用劈刀砍一阵儿,另一个用錾子撬一线,大家齐心协力,砸砖碎石破土,十八般武艺都使用上了,把这伙穆桂英折腾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足足干了三几个小时,房里砖瓦土块碎石头堆成小山,大家累得瘫在地上。中间不时还要给孩子喂奶。用尺一量,才凿了一尺半深,用火杵探一探,根本捅不透,眼看着天黑了,都有些泄气,嘴里嘟噜着:“哪一辈亏了人啦,咱们受这洋罪。”

从前排窗户上爬过来一个老伯伯,左臂上戴个白袖章洧人说他是叛徒),进屋一看,指着墙说:“你们只凿透了新墙,新墙是紧搭老城墙砌的,谁能凿得透城墙?不行!差远哩……”我们彻底绝望了,只好面面相觑。当时我打定主意,反正我是不跑了,孩子他爸,是死是活不得而知,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那个带枪的人说“一个也别想活”!又夸耀他将打水的人给放倒了,哉狐疑乱猜,孩子他爸可能被他们害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味儿?等着死吧!后来,文教部一个老副部长过来,悄悄凑在我耳边说:“再不敢憨了,得想法子走,你不看,两派把这里当成战场,要往平里炸,你就不看这阵势……”我们这些人又动摇了,再想法翻墙往军分区逃吧。

从地委这面看,墙有一丈高,墙根又有棵大杨树,我们抬了个大桌子,紧靠树放着,桌子上面放把椅子,用劲就能爬上墙。人们互相搀扶着,上墙。墙头上的人伸出双手吊下边的人,下边的人端着要上去人的屁股,使劲往上顶。

天色黑下来了,有几个老太太为了让走不动的老伴也能爬上墙,逃出火海,苦苦哀求我们:年轻人,都行行好吧,积积德,将来有好报哩!咱们都是邻居呀,抬头不见低头见,远亲不如近邻呀!求你们把老头子也吊上墙去:岂不知我们这伙妇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还不愿意做好事?

天更黑了,想翻墙过去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叫小平的姑娘,六岁了,长得很漂亮,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扎两个羊角小辫儿,走起路来,小辫子摇得像拨浪鼓,聪明伶俐,又会唱歌又会跳舞,人人见了人人爱,穿的衣服很时髦,妈妈把她当掌上明珠,平时她喜欢什么,妈妈就给她买什么,真是娇养溺爱,百依百顺。这时妈妈很利索地把她吊上墙头,上到这么高的墙头上,小姑娘害怕了,“哇”的一声哭了,妈妈厉声逼她:“往下跳呀!快跳呀!别害怕,胆小鬼!”她只得往下跳,哪里知道,墙那面离地就有两丈多深,当下把孩子额头上就磕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小平大哭,大人捂着她的嘴不让哭出声。墙头有四尺来宽,大人都紧贴山墙坐在上面,连气也不敢出。五百米远,就是日本人当年盖的炮楼,现在被武斗队占领。炮楼上架着机枪,探照灯凶恶地直往人身上射。怕死人了,随时有生命危险。我们几个抱孩子的妇女,找了根粗绳子,绑个篮子,用篮子把孩子往墙那边地下放。炮楼上武斗队发现有人影晃动,机枪马上“嗒嗒嗒”就扫射过来,我们把身子紧紧贴住山墙,手心直出冷汗,连气也不敢出。子弹“嗖嗖”带着火力从眼前飞过,把人的魂儿都吓掉了。有的孩子胖一些,妈妈硬是把孩子折住往篮里塞,真是不管孩子死活。枪声不断,孩子放下去了,妈妈们是死是活都得下去。大人们紧紧拽着绳往下溜,只怕手松了摔下去,有的手磨破了皮也不敢吭一声,有人溜到半截绳子断了,人摔下来,胳膊腿摔得生疼生疼,只好将绳子打上结,由墙上的人将绳抽上去,继续往下放人。后来绳子又断了几次,下来的人,衣服全扯了,披一片吊一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疯子一样乞丐一样。女人抱着娃娃,拉扯着老人,搀扶着,一瘸一跛,跌跌撞撞,摸着黑路,低一脚高一脚,好不容易摸到军分区营房。那里已经挤满了地委逃去的“难民”,黑灯瞎火,听声音,来了一个解放军:“不能有光,不能有声音,你们赶快都得出去!”厉声厉气要把我们立即赶出营房。我的肺都气炸了,这哪里像解放军?黑暗中,我恨那个粗鲁的人,是赌气,也是报复,我偷了一床军用被子,挟在腋下,和地委的干部家属,被军分区的兵吆喝到大餐厅里。我把军用被子铺在地板上,让我们一块逃过去的人坐在上面。一个副部长小声问我:你从哪里弄来被子?我脱口而出:“偷来的!”那位副部长说:“咱们还能偷人广庆幸的是在那里意外地见到分别一整天,不知是死是活,是否还在人世上,孩子的爸爸——我的丈夫。

第二天(七月二号),我们在慌乱中,听人说,昨天凌晨上楼的人,都遭了大难,造反派把那些人集中到一个大房子里,不给吃不给喝。这伙暴徒站在门口,往屋里边扔手榴弹,手榴弹响了,暴徒们龇牙咧嘴,哈哈奸笑。当场就炸死了三个人,炸伤的就有十几个人。最可怜的是一位母亲,怀里揽着她十岁的小男孩,手榴弹在母亲怀里开了花,母子二人同归于尽,谁看见谁都难受,谁听见谁都伤心,谁知道谁都会流泪。我听了也是泪满衣襟,直打寒噤。这就是人民用鲜血书写的文化大革命的真实历史。那天上午,我还一直嘀咕没有随着大批家属上楼,自己单枪匹马,六神无主,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怕。能逃出大楼,真是万幸。七月骄阳似火,“难民”们回到地委大院,才完全看清楚了,整个大楼中间楼梯部分,从一楼至五楼,全炸塌了。地委门前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大柱子也叫坦克撞倒了。家属宿舍坍塌的不少,门窗几乎全震得吊在那儿,我们也就没有了家,从此东蹿西躲,过起了流浪生活。

后来听人说:坦克是用推土机改装的,履带是工人自己造的。炸大楼时,坦克接近大楼,几个小伙子,头顶大方桌,人藏在桌子底下,将几十吨炸药送到楼下,才把楼炸毁的。

这就是临汾城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最大一次劫难。一时间,临汾城兵荒马乱,学生停课,工人停产,机关干部不再上班。听老人们说,不亚于当年鬼子的扫荡。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策划的血洗临汾城的罪恶勾当。一段时间,临汾上空不时有冷枪冷炮,人们不敢出门,整个城市瘫痪了,断水断电,死气沉沉。直到“七二三布告”颁发,经过整顿,临汾城才逐渐走向正常。

后来在清理地委大楼被炸现场时,在原收发室的地方,发现我小孩睡过的桌子炸得稀巴烂,小花布尿褥埋在水泥残土里。我们特意刨出来,保存好,等孩子长大,给他讲讲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一九六九年七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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