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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远行的母亲倾诉

2005-04-29李锡山

骏马 2005年6期
关键词:姥爷母亲

李锡山

与远行的母亲倾诉

在寒将尽暖欲来的三九天里,在离新春佳节还不到一个月的日子,在儿媳天天都祝福您长命百岁的声声祈祷中,在我已定下明天就搭乘火车去看望您之际,您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乾坤朗朗,我却顿感天昏地暗。就像一棵大树轰然断了主根,所有的枝叶都没了血脉和魂魄。

小孙子劝我说,爷,你别难过。我说,爷爷再也没有母亲了……

四年前,在藕合色的梧桐花挂满了枝头的时候,90岁的父亲远行了。父亲弥留之际,一辈子都古板传统的内向的他老人家拉住了你的手——我生来第一次见到你们牵手。父亲说,亭娘……我,不、不行了……亭是我大哥的小名。那一刻,父亲流泪了,您也流泪了。那时,母亲您虽也已是九十高龄了,却是非常的硬朗。您劝说着父亲不要伤心。谁想今天您却走了。

我顿觉眼前的路窄了,甚至是路尽了。因为,我从此再也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了。儿子,对于我,已经只是一个过去式了,准确地说,只是一个干枯了凝固了的符号了,因为我再千呼万喊亲娘啊,都无人应答了……

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母亲,在有你的日子里,不管你的年岁有多大,我总有一种安宁感,和由此带来的幸福感和自豪感。你就像我们身后的一面墙,我们随时都可依可靠,你就像我们头上的一把伞,随时都为我们遮风挡雨,你就像每一天都在我们身边的一尊佛,日日夜夜为我们保佑呵护……

娘啊,娘,母亲啊,母亲,我的喊声,你听见了吗?

你出生在胶东一个叫做高家的大村。在咱们庄头村,我们叫高家是洼里。那里高姓刘姓居多。你姓刘,叫刘进芝。那里离渤海很近。村上不少的人都做着与大海相关的生计。姥爷是推盐的。我从未见过姥爷,知道姥爷是从你年复一年的追忆里了解的。一架笨重的木制独轮车,载着三个大编篓,姥爷在后边推着,毛驴在前边拉着。车轮沉沉,姥爷就这样没白没黑地追着车辙奔波着,整整一生。是苦辣日子的浸泡,还是与风霜雪雨较量的磨砺?姥爷的脾气很暴,沾火就着。老人家偏偏惯养你,对你是百依百顺。是因他有三个儿子,只你一个闺女,还是你打小就聪慧懂事?给你起下的乳名便是“姣”。

靠姥爷拼命地劳作,家景总算过得去。可好景不长,由于劳累过度,还有气大伤身,姥爷六十出头便撒手人寰了。那以前,大舅因赌钱害怕父亲的打骂,北窗逃匿,再无音讯,直到大跃进的年代才回到故里。二舅夭折。三舅去了北平给人当了伙计。你便早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一个男人主持天地的年代,一个小脚女人主持了家里的一切,多难!大概就是那前前后后的岁月造就了你的性格。

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为吃穿操持自不必说,想象不到的苦你吃得太多太多……

想起你几次竟然心静如水地对我们兄妹讲过的那个风高月黑的秋夜发生的事情,至今我都毛骨悚然。“大姨,大姨,我是五城的瑶柱,到你家找口水喝。”夜半的后窗上有人喊你。五城是你的姥姥家,瑶柱是那里的一个壮年汉子。你听出声音有诈,大声喊道:“谁也好,晚上不开门!”“老乡,开门啊,我们是过路的八路,开开门打听个道。”几天后的夜半又有人在屋后喊道。你听出声音耳熟,便回话道:“有事明天办,晚上不开门!”后来的又一个深夜,突然火光冲天,狗吠鸡飞,邻居家的麦秆垛起了火。你告诉家人谁也不要动……

火灾后第二天夜深,起风了。你总觉得心里有事,睡不下,不时地欠欠身子从窗户瞅瞅院子。冷冽的月光下,东院外的高粮穗不停地拍打着土墙。突然,一个黑影爬上了东墙,又一跃跳进院来,从地上摸起一块大石头,猛地朝窗户砸来。顿时,整个窗扇轰然倒在了炕上,冷风随着那人一齐涌进了屋。姥姥和舅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黑夜里,那人直冲向舅母,拽着舅母的手,一边往外拖,一边龇着白白的牙齿喊道,我们耍耍,我们耍耍……那时候,母亲你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双手紧紧地攥住舅母的一只胳膊,三寸小脚死死地蹬着大柜,大骂贼东西……不知僵持了多久,屋后有人喊问:贼走了没有?那贼见势不妙,慌忙夺窗而逃。原来,在姥家做伴的尚姐姐慌乱中跑出屋报了事。你安慰了舅母,把几乎不省人事了的母亲扶了起来,又掀起被子找到了压在下面的我大哥,这才感觉自己的脖子湿漉漉阵疼,顺势摸去,满手是血。原来那贼早在你脖上捅上一刀。四寸多长的口子,血肉模糊……

你和日本鬼子遭遇过,你与二鬼子周旋过。你都没有害怕过。

娘,你走了,从来不怕事的娘永远地走了。和你有说不完的话呀娘……

从没问过母亲你是年方几何来到我们李家。你虽是从洼里来到岭上,日子却是从岭上掉到了洼里。记忆中,听你哼过为数不多的几句歌谣:“兵打山海关,大炮放两天……”“触针(蛐蛐)叫一声,穷人吓一惊,有的穿马褂,穷的触肋巴……”“一层布遮层风,十层布过了冬……”多少年后我才懂得,那歌儿全是你心中苦水的流淌。我们李家地少人多,家境贫寒。听母亲说,大年三十,几个地瓜、几碗清水就是年夜饭。你常学着奶奶的话说,那叫“清水发”。我看得出,你说这话,是几分凄婉,几分心酸,还有几分揶揄。因为你说时总是笑得流泪。

可你从未嫌弃这个家。几十年你都用心血和汗水,还有泪水支撑着这个大家。分家后,你成了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父亲做了你的助手。老李家在庄头村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家,父亲更是。全家的生产筹划,生活安排,借借倒倒,大事小情,都要由你挂帅。不仅仅是挂帅,还要出征。苦日子难熬啊,你就精打细算。你捻麻绳子,打却子(把碎布用浆糊粘到一起),做鞋子;买蒲子,刻密子,编疙瘩子(一种草鞋)。我们偶尔买上一件新褂子,没上身,你先给挂上褂底,买上一双鞋,没上脚先用皮子包了前脸儿。平时我们的衣服你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再补,却是干干净净。

枯黄的丘陵没有一点儿生息,微微的地气升腾着虚幻的希望。难熬的春天啊,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时你总是火得两眼通红、满嘴口疮。买不起药,你就吃野菜。婆婆丁、苦菜子、长芽子、曲曲芽,你都能入口。你说,野菜能充饥,更能败火。至今,我还保留着吃野菜的习惯,那便是你熏陶的结果了。现在吃来,是另一番滋味了。三年自然灾害时,家家吃野菜、树叶,许多人吃得脸胖身子肿,有的人活活饿死了。你昼夜操劳,日日见瘦,为我们精心调理,一家人虽也绊绊磕磕,但总算熬了过来。

你很似我姥爷,秉性刚烈,说一不二。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打过我们兄妹,你打我们却是常事。小时,我们出门玩耍,只要听到你在村南一吼,便赶忙乖乖回家,稍有迟疑,你就动了肝火。一次你打我,我竟说了,等你老了的……现在你不仅老了,而且匆匆远行了。想来,我的眼晴又湿了。有一次,已在东北的大哥在一封家书上问候姥姥,时髦地用了“外婆”二字。你听了,勃然大怒:什么东西!婆不说,还歪!当即让父亲回信问罪哥哥,直至哥哥回信认了错,你才息怒。

你刚直不阿,对内对外一个样。在我们村,李姓是“少数民族”,是“插村户”。“欺生”,大概是动物共同的劣性?我们李家几辈人在村上说话办事总是小心翼翼。老实卑微已融入了我们的骨子。娘啊,你来到李家就不接受这样的老实。你要和大姓人家平起平坐。走在坑洼不平的老街,你总是昂首挺胸,说起话来总是高声大嗓,笑起来也总是大口朗朗。有人容不得你了。有一年,哥哥偷吃了人家一个桃子。在胶东,桃树家家有,吃一个桃子,算不得大事。有人小题大作,你不服。爷爷打了哥哥,对你说,老实认个错不就得了。你和爷爷吵了起来,嚷道,认错,也不能这么个认法。村上便开会斗争你。会上,你就是不认“罪”,他们让你站桌子。可怜你的小脚啊。你登上桌子,就是不低头……有一年,我无意踩了村上二高家的麦苗,二高打了我耳光。你火冒三丈,与他争辩。你几次背着我告到村长。村上终于狠狠地批评了二高。

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母亲,你是刚强的,有时却是十分的脆弱。你常独自一人关上门大哭起来。许多时候,我们竟不知道你为啥而伤心。你哭时,总是边哭边这样诉道,爹呀,你怎么不管你闺女了……爹啊,闺女抱屈死了……你受了多少苦,蒙了多少冤,顶起了多少压力,你不愿与家人诉说,以免添了别人的负担。多少年后我才这样认真地想,哭,或许是你最好的宣泄,你有如此的寿限,除了别的原因,或许与你常哭有关?

那年,大嫂为工作,把女儿爱萍从东北送到了庄头。侄女长得俊俏,你就天天把她裹在怀里,走街穿过洞(胡同)。村里来了电影队、戏班子,你抱着孙女专朝人堆里扎。人家夸爱萍,你也夸:全村顶数俺孙女长得俊了。儿女们给你邮来钱物,你会滔滔不绝地和邮递员唠个没完,像下通知似的在村上说个不停。邮递员说,大娘,你要是有文化,都能到中央当妇联主席。你听了,总是张着已经没了牙的嘴笑得前仰后合。你总是不服老。那一次,你对我说,顺(我的小名),我愁了。我说,娘,你愁什么。你说,我愁以后老了可怎么办?那年,你已是八十八岁了。你常常到村南公路旁坐上小板凳看掖县城到三山岛的人来车往。一次一伙年轻人见你穿着平平、神情专注,便指着你喊:痴士(傻子)!你反唇相讥:比你精(灵)的来!

母亲,你这样的硬朗,怎么会走了哪。我不能相信,永远也不相信。

我明明看到、深深知道,母亲你如钢的性格里,透着滚烫的温情和善良。要饭的临门,你总是好好答对,特别看不下眼带着孩子的讨要者。每每这时,你总要把人家叫进屋里,让人家老老小小热汤热水吃顿饱饭。我的叔伯爷爷,无亲儿女,后闺女硬不养老。你把老人接了过来挖屎端尿,送饭洗衣,一直妥善送终。打过我的二高,壮年丧妻。拟续的妻子便是洼里高家人。那女人向你访听二高的人品,你净说人家的好话。你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过去的事了,记它干啥。后来你竟与二高媳妇成了称姐道妹的好朋友……

母亲你远行了,我应该认真地向你赔罪,这罪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赎回的。我也无意让你饶恕。

我十五岁离开了胶东。四十余年,回故乡探母不及十回。每次你见我便哭,我走时,你从不掉泪。我知道你用心的良苦。每次回家都下决心天天守着你。可是亲戚朋友、同学好友、街坊四邻都要见见。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留给你的时间真的不多。每次都会让你失望,也都让我悔恨至今啊。最令我不安的是父亲去世后这几年,我总想回去多住些时日好好侍奉您老人家。可工作缠身,而且又有了孙子,难于践言。听说你见了重孙子乐乐的百日照,乐得合不上嘴。我听后异常高兴。就像你对待儿孙,我确是真诚地将生命的一部分捐给儿孙了。没有最后对你尽孝,终生遗恨。我怎能求你饶恕啊。

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我深深地懂得,一个儿女仅给老人寄一些钱物是远远不足的。没能最后守在你身边,远隔万水千山也是一个因由?小时候,邻村唱戏映电影,你轻易不许我们姊妹前往。齐鲁是“父母在,不远游”的国度,可母亲呀,你以博大的胸襟和气魄把我们哥儿仨放飞了东北。兄长17岁到了牡丹江,我投奔兄嫂去了大兴安岭,三弟不足20岁投奔了我的扎兰屯。如今,多少人向往和挥师山东。可那时候,闯关东是新生之旅,是美好征程。你对我们哥们儿都一路放行,不,不是放行,是总策划、总导演。我们每个离家,你都从不犹豫。父亲却是恋恋不舍。父亲年迈之际,经常絮叨:哪怕留一个在家也好……你却终生不悔。一次,我隔帘听你劝说老父亲:都像老抱窝鸡一样搂在身边,有啥出息,都那样,社会不就完了吗。我禁不住心头一热,母亲啊,你放飞了我们不仅仅是想到李家,你的心中还有一个大家啊。如今想来,或许母亲你也有过父亲那样的思绪,可凭你的性格,你是不会溢于言表的,我说得对吗母亲?浪迹天涯海角,天各一方,尽孝之憾此生难赎!

我知道,母亲实实在在地安息在了我的故乡庄头村的东河岸边了。母亲,你还能避风躲雨吗?你是会测风观雨的,而且十拿九稳。你总结了许多诸如“母鸡晚上窝”“水瓮穿潮气”“蚁子钻鼻眼”等看天的土方,还有“朝红不出门,夜红行千里”“当时下了当时晴,不用几天准找零”之类的谚语。每当那时,你就会在院子里大声喊:明天天不好,出门拿蓑衣带草帽啊。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我们倒要喊了,母亲,你要注意风雨,保重身体啊,你听见了吗母亲。

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我第一次听到的,是你的喊;我第一次看到的,是你的脸;我第一次依偎的,是你的怀;我第一次的长哭是因为你走远……

母亲啊母亲,你是永远活着的,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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