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鸭的故事
2005-04-29君盈绿
君盈绿
说到卤鸭,就忘不了月姐。可能是月姐的缘故,所以我对卤鸭的情意特别浓厚。
月姐在我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到我们家来帮佣,平时她都静静的不肯多言语,偶尔母亲逗她话家常,她也是很谨慎地回答着。然而,她对我却特别地疼爱、特别地有耐心。有一次她要回家去,我因觉得自己家没什么好玩好看的,所以就吵着要跟着她去玩。母亲当然不答应,她常常说的,女孩子家,到处去过夜,成何体统!
月姐与丈夫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那天因为她丈夫得做夜班,所以她告诉母亲怕家里冷清,因此要我去做伴,结果终于说服了母亲让我跟去。谁知我欢天喜地地跟着她去,却发现原来她家比我家还不好玩!
可是,那天她亲戚知道她回来了,就给她送来了一只鸭子。我觉得奇怪,就多嘴问了一句怎么有人送活生生没杀没煮的鸭子,怎么不卤好了送来?月姐问我是不是喜欢吃卤鸭。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没吃过几次卤鸭,因为母亲不会卤鸭子,但是我也随便乱点头。于是,月姐就漏夜默默地杀鸭拔毛,还到隔壁人家去借了大锅子来卤鸭。我好玩地看着她忙忙碌碌的,然后在沉沉睡意中任眼皮盖上。而夜半的朦胧里,总有阵阵卤鸭的香味断断续续地冲入梦中。第二天,早餐桌上居然是一大盘斩好的香喷喷黑油油亮闪闪的卤鸭!那一餐说不尽的高级享受,至今依然是我魂牵梦萦的回味。
为人妇后,略微懂点烹调之道,而月姐也老了。总想着好好地卤只鸭子回报当年如此善待我的月姐,无奈每回见她,总是见一次瘦一次,眼窝深陷不说,两髋突出,齿摇龈收,偶尔买点东西给她吃,也总说没胃口,吃不下。她有病吗?有的,她的病已经拖了几十年,蛮以为治疗有望,谁知却是活不好死不了的绝症——心病。这需要的是心药,而她的药方,就是她身边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
月姐是在跟她丈夫结婚后才“跑”到我们家来帮佣的。有时一个月回去一次,有时久久都不肯回去。母亲常常劝她回去,她就是不出声。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与丈夫结婚后,她就是这样地保持着两人的关系,不像夫妻却是夫妻;是夫妻就该生儿育女,可是等待了很多年,长辈朋友也都问了很多年,可她就是生不出孩子。守旧传统的她,也就这样任人问起而总是哑口无言地委屈着一天过一天。很多人问她为什么,总催她快趁年轻的时候生几个,要不然一个也好。这就是老旧中国人最传统的观念,可每当提到这问题,月姐也只有苦笑的分。好几次,被人问过后,我曾看过她偷偷地擦眼角。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终于在亲戚的怂恿安排下领养了个儿子,自小心肝宝贝地娇宠着,谁知长大了却成了个混世魔王!唉,月姐!想起来我就好像看到了她无泪的哭相。
有一次,我抽空卤了只鸭子给月姐送去,正好那混世魔王在家,正对着月姐煮好的四菜一汤甩筷子,见我来,急急换上一个笑脸满口阿姨快请进来坐!我一看到他的脸恨不得往回走,然而已被月姐一把拉进屋子里。我闷声不响地把卤鸭交给月姐,月姐笑得好开心,频频说很香很香,比我当年卤的那只还香!看来我的四菜一汤根本比不上你的卤鸭,我可得快快拿进去斩来吃。
月姐正欲拐入厨房,不意那混世魔王已一把把卤鸭抢过去,且笑眯眯地对我道谢:阿姨你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我就得饿肚子了。边说边已把卤鸭从袋子里拉出来,一扭扭掉鸭脖子,再扭扭下鸭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边吃边赞好边点头,满足地露出那满嘴油光的死相!而月姐看着他吃,嘴角竟露出安慰的笑意。那家伙,居然也不向他妈打招呼,吃掉了一只鸭腿又扭下另一只,饿鬼似的吃到不会出声,然后又将鸭身来个分尸,大口撕咬着整块完整的鸭胸肉,边对他妈吆喝:喂!给我拿罐啤酒来!月姐马上疾步冲向冰箱,拿了罐啤酒给他。那死家伙,竟瞪了他妈一眼:不会开呀?没看到我双手油油的?
月姐马上就要帮他拉开啤酒拉环,我一手抢过啤酒罐,然后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妈哪会开这种罐子?我来!
哎呀!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把我拉开罐环的啤酒抢过去,然后舔着舌头边说谢了谢了,边仰头大口大口地咕嘟着,啤酒泡沫流满了他的下巴还往下淌。我真恨不得把整只鸭子拿起来往他头上砸,可是一看,桌上那些凌乱的骨头怎砸得了他?
我故作心疼、很不客气地说:喂!这鸭子我可是给你妈吃的,你怎么可以都吃光了?
他居然面不改色,看也不看他妈:嗟!她不会吃的,这种人才不会享受,你做给她吃?白做了。还是给我这种懂得欣赏的人吃吧!
月姐却急急地指着桌上的残余说:还有还有!就这些我都吃不完!
我不再掩饰且生气地说那可都是骨头。
月姐卑微地说我就喜欢啃骨头,骨头才香!
是嘛,是嘛,我都说她这种人不会吃了,你还不相信!那家伙急忙得意地向我证明他说的没错!
我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很难受。想走,看到的是月姐可怜兮兮求我留下的眼神;想留,却恨不得眼睛在当时短暂瞎掉,看不到他恶心的嘴脸;耳朵暂时聋掉,听不到他对母亲颐指气使以及咀嚼食物时讨厌的声音……
没想到我的卤鸭那么吃香,因为桌上只剩下鸭头和长长的颈项,还有鸭脚、鸭背、鸭屁股……
他打着饱嗝出门去,临行还有脸向我道谢……
月姐追到门边可怜兮兮地叮咛:不要再去喝酒了。
他一转身,嘻眯着眼:对了对了!你不提醒我都忘记了,上次喝酒,还欠了咖啡店四十多块钱,快!拿张五十来!
月姐嗫嚅着……我没有了,今天才十二号,那些钱,我得用到月尾的……
别啰嗦!快拿来!那张看起来还算可以的脸,竟然凶成一只沙皮狗!除了丑陋讨厌还摆出随时准备咬人的样子。
我不能再明哲保身了,于是我寒着脸喝他:喂!你这样对待你妈!
他换上一个笑脸:哎呀!阿姨,你不知道的,我每个月发了薪水都把钱交给我妈,我也是拿回我自己的钱嘛!
给了你妈就由她做主,她得拿来当家用,你拿去了,她用什么来缴水电费电话费?用什么买好吃的给你享受?
月姐已急急地把我推开,匆匆地塞了张五十块钱的钞票给他,忙忙地催他快走。
他得意地吹了声口哨,临行丢下一句话:哼!你懂什么?还不是心疼我吃了你的卤鸭?
我望向月姐,她眼眶微潮,却急忙掩饰着冲入厨房拿碗筷,边说:来,让我们俩好好地吃一顿!
我跟入厨房,想跟她说什么,她却苦笑着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不必说了。
我们两人静静地对着月姐的四菜一汤和桌上的残余。月姐表示赏脸地啃着混世魔王吃剩的鸭骨头,也的确很赏识地说够味道。
我忽然有一阵伤感,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
你怎么啦?月姐急急问。问过了才想起我该是为了什么,也就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
月姐,我不在乎我的卤鸭给别人吃了,但是你知道,我是特地做给你吃的!我不是常常有空下厨的。想不到我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了,在面对月姐时,声音里竟还有那么多的委屈。
我知道,不要紧的,我知道你有对我的心就够了。月姐安慰地拉着我的手轻拍着。
不是的,月姐,你这样宠他,究竟还要宠到几时?
其实,也没什么啦……月姐说着。我看到她拼命挤出来的笑,但是那笑却是我有生以来所看过的最苦的笑!
月姐,你不用装了,我什么都知道!
月姐的儿子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罚款却不去缴交,因此日积月累,越积越多,从几十块钱变成几千块(当然不只一宗),如再不缴交,就得上法庭。月姐吓坏了,她惟一的儿子怎么可以去坐牢?于是拿出私房钱帮他解决了。
月姐那丈夫从年轻时就不断地做工加班,平日又省吃俭用,所以钱是有的,但是要他把钱用在这儿子的身上,他是绝对不肯的,因此,几年来月姐做工时所攒下来的钱,也被那“好眼力”的混世魔王给动用了。他看准了月姐的心软,需要钱用时总有一堆理由,比如欠大耳窿钱啦,不还会被砍死啦(也真的有大耳窿追上门来喊打喊杀的),搞大了人家黄花闺女的肚子啦,得找钱给她去堕胎啦等等的(当然也的确带个肚子微隆的女人回家来)。
月姐可急坏了,孩子是生命,怎么可以随便说堕胎?人家要个孩子还求不到呢!不能堕!绝对不能!
那混世魔王道理铿锵地说:她不堕胎,事情揭穿了,我会被她大哥他们砍死的!
怎么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总有人要砍死你?做父亲的冷冷地问。
我的命值钱啊!混世魔王居然还能嬉皮笑脸。
快点拿钱来给阿玉去堕胎啦,要不然,迟了就来不及了。他转向母亲伸手,还有一脸的惶急。
不行啊!月姐软弱地说,却没有一个有力的理由。不行也得行,牺牲一个还没见过人世的,总好过死掉我这么一个充满活力的对吗?他好像真的急了。
怎么办?月姐无奈地看着丈夫。
不行!做丈夫的冷静地说。
不行?你真的要看你惟一的儿子被人砍死呀?月姐是真的急坏了。
叫他们结婚。做老子的简短地决定一切。
结婚?要花更多钱呀!小子好像不胜负荷似的大喊。
这一切,我来负责。
真的?
这一次,不只混世魔王,连月姐都睁大了双眼。后来她知道,原来丈夫是为了“无后为大”的苦恼,才急急要年轻的一对结婚,才不惜掏出存折。
夫妻俩也算风风光光地给惟一的儿子办了喜事。满心等待着抱孙。尤其是月姐的丈夫,更是少有的兴奋。
月姐也忙着做红酒、买红枣当归等各种补品,准备给媳妇做月子的时候好好补一补。女人生个孩子不易,一定要好好照顾,月姐自己没生过孩子,倒也知道生孩子的辛苦。谁知道,小两口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就从床上打到地上,媳妇流产了,从医院里出来就直接跑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两夫妻尽管心疼又怎样?之后,混世魔王陆陆续续也带过几个女人回来过夜,把月姐当佣人般差遣。月姐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丈夫根本就不想看,只是不断地加班,能不回家最好。
最后,混世魔王又因为玩了别人的女人,真的被人砍伤了,躺在医院里。月姐急急赶去看他,他丈夫却说怎么不一刀把他砍死算了!
月姐忍不住,说了丈夫,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儿子?
他不是我的儿子!
对!月姐幽幽地说。他也不是我的儿子,如果是我自己生的,我也就认了!
丈夫的脸涨红了,他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出门去。
如果他是我亲生的儿子,我也就认命!月姐的脸上充满痛苦,幽幽地对我说。
他不是你亲生的,可是毕竟是你带大的,是你自己把他宠坏的。心直口快的我,毫不留情地直陈月姐的不是。
就因为他不是我亲生的,所以也就不敢太严厉地管教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更不明白你当年干嘛不自己生一个!难道你生不出?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又闯祸了。
你以为要生就可以生了?月姐的脸色,忽然覆盖着一片带黑的青蓝色。原本已经瘦小的身躯,一下子萎缩了……然后是她长长的叹息,然后,我看到她眼里薄薄的泪光……
我忽然有点害怕,轻轻抓住她的双肩:月姐,你没事吧?
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会有事?她吸了吸鼻子,牵牵嘴角,然后用那排假的门牙,紧紧咬住下唇,似乎用尽力气要把决堤的泪水堵在齿缝里。
我没想到平时的口快心直,会泛滥成今天的不可收拾,我真的担心!
月姐,对不起!
又不关你的事。
那……我搞不懂了。
没有人懂的……唉!月姐幽幽地长叹,接着又说:如果我告诉你……到今天……我……其实我还是一个……黄花闺女,你相信吗?
事情的发展超乎意料,也太戏剧化,我好奇,可是我不敢追问,看到月姐静静地坐在阴影里,默默地,任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淌……我的心好酸。我想,这眼泪,月姐大概已忍了半辈子了,就让她好好地泛滥一次吧……
(选自新加坡《新华2002年度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