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
2005-04-29黄永武
黄永武
在南下的火车上,有人喊我。
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站在那里,摘下老花眼镜,对着我问道:“你还认得我吗?”
火车在晃。我晃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他以期待的眼光望着我,我迟疑地不作答,使他自觉老了许多似的。我想了一会,只好说:
“对不起,记不起来了!”
“朱老师呀,我是朱老师呀!”
我按着他的提示,理出三十多年前依稀的轮廓。对呀!初中时教我理化的朱老师,我怎么忘了呢?朱老师是全班崇拜的偶像,他对师母的体贴也是有名的。
“朱老师,听说你全家去了美国呀!几时回台的?”
“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去了美国!”一阵阴黯掠过朱老师的脸,他还是如此爽直而诚挚?熏“现在我在台南、台北两地兼课,人老了,只能在私立学校教教!”
我正想问问师母,以及老师在美国的种种,朱老师就强行把话题拨了开去,反问我有几个宝宝,孩子读书的情形怎样。当他知道我女儿乐蔷就要考高中,大儿子乐天从小学起,就连连在科学展览中获奖时,高兴地说:
“他们一定很优秀,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
“当然欢迎。”我递了名片给他,当时只觉得是老师的应酬话吧!
星期天,朱老师真的来到台北我家,一见面就和乐蔷、乐天谈功课。朱老师有一套理化的独到整理方法,讲解得非常入神,竟没让我有闲话家常的机会,讲了两小时,讲毕就告辞了。
以后,朱老师每星期天来台北,晚上就来我家教乐蔷、乐天,他一开讲,水也不喝一口,滔滔不绝,一条条扼要的理化要诀,孩子都视为“武林秘笈”。
教了几周,孩子自觉进步不少,我请老师早点来,一起晚餐,他不肯;我送老师一点束脩,老师竟严肃地说:
“我们关系不同,不要客套,你送我钱,我会生气的!”
朱老师每周来台北,只携一把小折伞、一个小旅行袋,他说这是他全部的家财。他又说他爱听隆隆的火车旅行声,感觉上一路在向前奔,远比闷坐在房间里好。我知道他仍把自己安排得相当忙。二十年前他是建国中学的台柱教师,也是台北补习班登报挂头牌的名师。他教法新颖、上课卖力,当时赚了十栋房子的钱,他也是我印象中最早开小轿车的老师,不久举家迁往美国。
朱老师每次来家里,都是十足地上课——爱惜学生的时间,也爱惜自己的时间。偶尔聊起他的孩子,他带些悔恨的口气说:“虽然他们都有了工作,但是并没有上什么好学校!”老师说罢,又立即把话题转到我家孩子身上,他会说:“乐天呀!一定得上美国一流的大学!”
朱老师去美国以后的情形,我是从侧面听到了一些:赴美后就开餐厅,还计划开连锁店,这些朱老师都不在行,屡次开店,屡次失败,钱贴光了,最后连师母也不谅解,竟至分居。朱老师在垂老飘泊之际,一个人返回台湾来。
我想问问补习班,能不能再聘用这样一位老师。
“补习班只要年轻的你,”他感慨地说,“何况补习班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会有空额?”
每回我望着朱老师矍铄的笑容,望着他老花眼镜后面专注的眼神,听他认真督导的口吻,总会想起自己初中时代的场景,禁不住一阵悲酸。朱老师教了我,又教我的下一代,他只把自己活在认真的工作里,似乎不为什么地只知道付出爱心。他没有什么牢骚可倾吐,也使我不忍心和他闲聊过去。他强忍着命运给他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隐痛,却只以无求无欲、无限温馨的爱心来作为回答。朱老师来教了半年,乐蔷考上了中山女高,乐天保送进入师大附中的科学资赋优异实验班,我家从朱老师那里得了两世的恩情,真不知何以为报呀!
(选自台湾《人间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