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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飘飞时

2005-04-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大弟苦干脚踏车

陈 韦

凌晨四点钟时,一股浓稠凝滞的夜色,默默地守着我们的板屋。此时此刻,迷雾和虫鸣在郊外营造了安静与喧哗交叠的黑暗世界。父亲无需借助闹钟的功能,习惯性地在这个时候,把我、大哥以及大弟唤醒。我不喜欢睡到熟烂的眠梦被唤醒的感觉,潜意识里老是期待下雨天的来临,那么我们便可以继续进入甜甜的梦乡,不必骑脚踏车到七公里外的橡胶园割橡胶。但是,下雨除了可以让我们多睡几个小时外,手停,口也要停了。

从小,我便是在板屋中长大的穷孩子。父亲读书不多,只有小学六年级的程度,他从十多岁开始,便以做杂工来赚取生活费。我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只能以劳力来换取微薄的收入,也从来不敢埋怨父亲没能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给我们十兄弟姐妹,毕竟不善于赚钱的父亲,不等于他是一个不尽责的父亲。父亲对于自己一辈子的穷困,以阿Q的精神来安慰我们说:“据说曾祖父在中国清朝时曾当过大官,所以注定九代子孙将会潦倒。”

静穆的夜色飘着浓浓的迷雾,我和大弟共乘一辆脚踏车。贪睡的大弟,还在闭眼偷偷睡觉。我担心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忙严厉地喝斥他:“不准偷睡,待会儿跌坏你的脑袋瓜,考试考个鸭蛋回来。”父亲和大哥乘着脚踏车在我们的后面护着我们。贪睡的大弟最后惹祸了,他负责挖胶杯里的胶块,在越过一个平地上的水井时不慎掉了进去。幸而他被冷冷的井水弄醒了,连忙大喊大叫让我们去把他救上来。

我对橡胶园里的水井记忆尤为深刻。芭里的水井与住家的水井有所不同,芭里由于需要水源喷杀草剂,于是许多芭主就在芭地里挖掘一口井,收集下雨时的水。我在念初中的上午班时,时常随父亲到许多芭主的芭地里喷杀草剂。到了胶芭里,最令我头痛的就是从四面八方来围攻我的蚊子。父亲知道我怕蚊子,边混合杀草剂边叮咛我,只要多摇晃身子,蚊子就无法近身了。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不断地从井里将水打上来,倒进预先带来的铁桶里。父亲喷完了背在身上一大桶的除草剂,就会回到水井处重新混合除草剂。我惊叹父亲喷除草剂的速度,每每我刚打好水,他就来取水了。我偶尔察觉到父亲身上汗流浃背,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父亲的除草剂桶由于装的水过满,走动时摇摇晃晃,除草剂与水的混合液体就从他的背部流了出来。

上了中学预备班后,母亲身子因过度生育孩子而渐渐孱弱,后来到巴刹买菜的任务都交了给我。别小看当时我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男生,其实我已经懂得挑选菜和杀价了。厚道的菜贩们都不忍欺骗我,还常常把小蒜和葱叶送给我。那一年我刚念预备班,家里常常因为入不敷出,有时必须向巴刹里的小贩们赊账。当时我顿时明白为什么父亲时常唉声叹气,口里总是喃喃说道:“手停,口停。”

父亲是一位忠实的丈夫,他一生只娶了母亲这么一位典型的乡下女性。但有一点是当年年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他要组成一个拥有十个孩子的家庭?”实际上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允许。后来我由亲戚的口中被告知,孩子就是你父亲最大的财富。我那时才恍然大悟,父亲非常疼爱孩子,也期待孩子们都能出人头地。

一九九七那一年我考进了马来亚大学,对于父亲来说,他是满心欢喜的,但这也同时增加了他的负担。为了缴付第一学期的学费,父亲代我向古田会馆申请贷学金,条件是把他多年苦干得来的三依格芭地地契作为抵押。我知道父亲的心里极不好受,因为这样一来整个新村的人都知道他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大学。也许别人不以为然,但遗传自父亲的自尊心,一直都在我的心里作祟。

在马大的日子,由于打零工的关系,我并不常回家。每次回到家乡时,总是觉得父亲比上一次见面时衰老了许多。他走路的步伐异常沉重,比起他年轻时在树胶园里收胶汁的健步如飞简直是判若两人。我每次回家,看见生活的重担逐步压垮父亲这个巨人,惊觉他已白发斑斑,我的心里难过极了。他仅用一双手带大了我们兄弟姐妹十人。父亲这几年的健康每况愈下,和他一起吃饭,无意间发现他拿着筷子的右手不时地颤抖,夹菜送饭入口的这个简单动作里出现了无数次的抖动,而我的心一直在颤抖中往下沉。有一天,远道从柔佛回娘家度假的大姐见到父亲的手抖得这么厉害,不免大吃一惊,她三番五次地叮咛我要带父亲去看专科。父亲平时最忌看医生,他向来自己当惯医生,生病时便往药行里去买几副药回来。不是因为他不信西医,而是他不舍得花那昂贵的医药费,他有病宁可往“福利部”大排长龙,也不愿到私人诊所看医生。

十个兄弟姐妹当中,父亲算是最听我的话了,所以大姐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私人诊所的医生怀疑父亲的手颤为帕金森症的初期症状,他建议我们到专科医院作深入检查。所幸的是专科医院并未诊断父亲患上帕金森症。然而父亲的手疾并未好转,近几年连转动身躯也日益困难。我心里默默地推断,这是父亲年轻时喷了太多的除草剂所致,尤其是可可园的农药,听说吸入太多将会损坏脑部及身躯神经系统。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如果不是因为一家十二口的生计,父亲是不会夜以继日地苦干的。他每次总是劝勉我们多读书,别像他那样操一辈子的胶刀……每当我想起了父亲从年少苦干至花甲之年仍须劳作,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歉疚,我深知他的艰苦,因为我也曾与他身历其境。而今我已几年光景没和父亲到芭里劳作了,不晓得他是否会和我一样缅怀起那一段迷雾飘飞的时分,一起走过的日子。

不晓得是否命运弄人,由于内子获得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奖学金远赴狮城深造,我就一并陪她到这异国的小岛生活。这一次,我感觉离家更远了;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对于父亲,能够相处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那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收到了新大的通知,喜的是新大录取了我攻读博士班,忧的是没能获得奖学金。总的来说是忧多过喜。我的心里为此而沉重了下来,我知道父亲一直都希望有个念博士的孩子,但这一次我却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经济支援。我一直都不敢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深怕再次加重了他心理上的负担。

今夜的狮城,与当初我初抵这儿的时候一样,下起了绵绵细雨。我不禁想起,当我沉入甜甜的梦乡之中,远在家乡的父亲,明儿凌晨是否还去割胶?

前程,微曦,或是黑夜?我期待迷雾散尽时,大地依然呈现出一抹清明的曙光……

(选自《新加坡青年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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