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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不中留

2005-04-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7期
关键词:老兄小妹神仙

亚 坚

我有个致命的弱点:鄙人轻视所有能够发财赚钱的行当,独独迷上了小说。鬻文度日,煮字疗饥,使得我走上万劫不复之路。时下物欲横流,文学式微,这碗清汤寡水恐怕除了跛足道人或者癞头和尚那般癫癫狂狂的人,任谁也不愿去碰一下的。不幸我却成了这样的一个疯子。

在北美,中餐深得老外喜爱,中文却是异国文字、异域文学。文学又不可以粗制滥造,一人一天不过写一千字左右,不论你就地发表,还是寄到香港、台湾,稿费保证不会超过二十美元。这使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汽车洋房、佳肴美酒,甚至也不敢去奢望得到女人的青睐,虽然我都快而立了,但还没有癫狂到失去自知之明的程度。

有时你死命追求的东西一辈子也得不到;你不敢企盼的倒自己走过来。我挥毫半生尚没写出什么力作,始料不及的竟是引来了爱情,老天爷常常爱这么肆意捉弄世人。月老就是经常刊用拙作的那家报纸的副刊编辑。编辑可以报销一些交际费,那位老兄有时请我饮几盅薄酒。一天老兄问我有几位女朋友,我有实道实地说没有。他说文学是很有魅力的,难道就没有女人请你吃饭邀你跳舞么?原来,老兄总引得他周围的文学女青年蝶乱蜂狂,忙得他不亦乐乎,所以他还以为这边水静鹤飞是我装出来的。我说我们作者是工人,你们编辑是老板,没得比!他大发感叹说,亚坚,你太老实了。

后来老兄就把他家小妹介绍给我。他解说是小妹读我的小说感动了,自己看上我的。小妹看着很年轻,不像是个有主意的人,我怀疑是他从中作阀;听说大凡他家的事情,他说话算一半,父母说话算另一半,况且两老自从入籍就回流香港,而兄长就顺理成章成了小妹的监护人了。妹妹大了,自然得嫁人。古谚云:蚕老不中留,人老不中留,女大不中留。蚕老了徒费桑叶不出丝。人老了会发生不测,故有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之说。女大不留又是为什么?也就是女大当嫁,莫待她花残月缺的意思。所以又有一句话说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我们从文的人,都知道那句名言:世界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同样,我本来没有爱情,有人相许,便有了爱情。读书人恋爱总是那么笨手笨脚,他们埋头苦读,缺少竹马青梅、打情骂俏的基本训练,很难掌握好尺度。要么就缓慢迟钝,呆若木鸡;要么走火入魔,烈焰万丈。我属于后者。

我自诩潇洒书生,她是个俊俏妮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爱得死去活来。艳遇使我有了本人就是郁达夫的感觉,虽然其实我可能更像徐志摩。正好这时老兄动用他的社会关系帮他的未来妹夫免费出了第一本集子,这就成了我仅有的财富了。我送了她一本,还学着欧洲近代浪漫诗人的作派在扉页题字:“谨献给我最爱慕的人——小妹”。为表作者的清高,下面抄录了宋人李唐的题画诗:

雨里孤村雪里山,

看时容易画时难。

早知不入时人眼,

多买胭脂画牡丹。

我至今犹清楚记得小妹捧着书乐得合不拢嘴、爱不释手的动人情景。

河满则溢,月盈则亏。事情若是来得快,必然去得疾。初恋的幸福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又是那个撮合我们的老兄向我宣布:很抱歉,小妹和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我没有追问她凭什么要蹬了我。两人好端端的突然散伙不是出现了第三者么?我虽是一介书生,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人的情感是活动的,你管得着么?我尽管变得痛不欲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竹篮打水一场空,满船载得月明归。妒忌唆使我追踪那个人。书生较为潇洒,必然读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书,也看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电影,是绝不会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一个文人若肯为某个女人费神尽心去打探她的男朋友,他一定是深深爱着她了。大约浪费了我写两个短篇的时间,我的调查终于有了结果。那人是个跳舞的,用时下流行的话语来说,叫做舞蹈艺术家。哈哈,相形之下怎不叫我自惭形秽?我想我这人当时一定书生得十分可以,居然以为文学可以跟舞蹈比肩呢!一支秃笔怎可和一双长腿媲美?天下驰笔者几何?可满世界谁不跳伦巴、华尔兹、恰恰恰!朋友告诉我,他俩认识那天他纡尊降贵来伴舞使小妹受宠若惊。跳探戈,两人贴面挨身,进进退退,回头,转身,亮相,哇,满堂喝彩!那人以教舞为业,专挑太空人撇下的孤女怨妇下手。夜半时分,老师亲往弟子们西区的深宅大院授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师生关系是十分暧昧的。老师开名车、穿名牌、上馆子,他的出手阔绰也成疑。人们说,这种人吃软饭、拉硬屎。人生百态,一个黄毛丫头哪里懂得?如今是以身饲虎啰!

文人自慰之术,还不就是阿Q那一套?经过痛苦的思索,我觉得责不在我,非战之罪也。文学无罪,否则,李白、杜甫都成有错之人了。罪在世人有眼无珠。我说的有眼无珠其实旨在小妹其人。文学使人文章传于后世,文采示于人前。可跳舞还能流芳百世?你稍有年纪还能跳得蹁跹么?小妹啊,远君子,近小人,你自误了!发明这个理论我有过短暂的得意,但一想到小妹这么轻易地着了他的道儿,内心反而愈加痛苦。

果不其然,没多久小妹就识破他了。小妹的新情人是一个气功大师。气功是什么?天知道!我特地去查了夏征农先生主编的几十斤重的《辞海》,“气”字栏目几十个词语,尚还找不到“气功”二字。别看世人喧嚷着这种功、那种功,我猜想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气功这种东西。不然《辞海》编委和编写人好几百之多,全是中国的大科学家大学问家,绝对不会不知道它的。

大师练的是香功。据说他发起功来,满室生香。上过化学的孩子都知道,如果室内出现了什么气味,那必定是空气中浮动着那种物质的分子。有人看见他把一瓶桂花精放衣袋藏好,方才开课授徒。他悄悄托人假冒病家去店铺定做了诸如“妙手回春”、“当代华佗”一类锦旗,张挂在诊所墙壁。慕名前来求诊的人也真不少,都是些身患绝症、气息奄奄、被西医嘱咐过“你若想吃什么就赶快买了来吃”那一类。反正是死定了的,不妨也来试试运气。这真是病笃乱求医了。我不禁想起一句名言:要人不迷信比要人迷信还难。换了我宁肯省下那笔钱给穷人。我曾偷看过大师作法。只见伸出两手,隔着几吋空气上下抚摸患者,实际上那手什么也没摸到。这时大师手指蠕动,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我敢说他心里想的一定是如何游说病人多付几块诊金。我不懂这样如何能消炎或制止癌细胞扩散。那光景倒极似过去的巫婆神汉,他们的治病法宝就是围着病人且歌且舞,反复念诵:丁丁开,丁丁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虽然我和小妹断绝了往来,我内心还是向着她呼喊:巨龙巨龙你擦亮眼,永永远远地擦亮眼!那年中秋,小妹也果真又换了朋友。这回是一个算命先生,也会测字看相,也会扶鸾占卦,《易经》的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更烂熟于胸,人称小神仙。此人对经济生产无一知晓,凡帮闲的事儿却无所不通。这人在唐人街的白相人中是颇有名气的。

话说小神仙看准好多华人相信命理,就挂起了“乐天知命,逢凶化吉”的牌子。也是他活该发迹,一天一帮社会名媛参观华埠进来看热闹。一个看似领袖人物的淑女首先发炮:我们当中有个寡妇,你若指得出来,今天我们个个都请你算命。

小神仙眼珠骨睩一转,自语道:寡妇头上冒轻烟。随即掐指一算,一下就把那个人找出来了,把女流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事情就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

这回小妹陷得很深。她本来有个不错的文员工作,现在辞了工职专给小神仙做接待。表面看来,从书生而老师,而大师,而神仙,姑娘的爱情似乎是步步高升,我却真为她捏着一把汗。如今人类可以登月了,竟然文学不如跳舞,跳舞不如气功,气功不如巫术,怎么说得过去呢?我想,姑娘肯定会栽倒在这上面。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弹指又到团圆节。那天久不见面的老兄突然请我喝酒。席间他吞吞吐吐说:要是你对小妹还有情意,你就原谅她吧。我心里一跳:小妹究竟怎么啦?

原来小神仙被人告了。敛财渔色,罪名还不小。说人们经他指教,做生意的倒了,谈恋爱的崩了,想儿子的生个女娃。还有他假借相面、看掌,对女人是腊月里的天气——冻(动)手冻(动)脚,还教人什么“献身避难”。现在铺面已摘掉招牌,等候开庭了。

老兄浩叹一声说:小妹操碎我多少心啊,挑来挑去挑花了眼,你也别恨她,全怪我越俎代庖,她其实还是蛮喜欢文学的。你知道么,举报人是一个常客,他揭穿小神仙说,一听“寡妇头上冒轻烟”,谁还不往寡妇头上看?小寡妇还能躲到哪里去?此人要坏小神仙的事,是因为看到小妹有点姿色,起了歹意。你要不挺身而出,小妹就走投无路了。

我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爱人失而复得,悲的是小妹走了弯路又回到原点。浪子回头,还有什么好说?我惟有点头。老兄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说,小妹和他生了一胎。

我心下一惊,这倒是始料不及的。天哪,我竟然得抚养我情敌的孩子?开始我心里很痛苦,冷静一想,既然我爱着她,那泡狗屎老子就吃了吧!再说,我们设法生上两个,人多势众,也不怕他们大哥欺负。

我表态,以后我也不去写那些劳什子了,我打算去餐馆打工,挣钱回来养活一家三口。

应该说是四口,老兄慎重声明,小妹那一胎,是双胞。

(选自《香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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