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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独你不可取代

2005-04-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7期
关键词:巴厘岛牛仔裤导游

风 芃

穿着宽大白色的耐克牌T恤,背着松垮的黑色耐克大背包,洗得发白的直筒牛仔裤,一双充满健康气息的气垫运动鞋;阴郁的迷人眼神,修长的身影,年轻而又老成的矛盾气质,同时并存于一身。

这些是你第一次映入我那扇从不轻易开启的眼帘内的模样。

令人讶异的是,自此之后,我便无时无刻地带着这些画面,和莫名的心跳四处游走,哪怕明明我身所在,根本就是一个和你并不相干的地域,但一切就是这样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一切就像任何一部电影,出现在结尾前的回忆画面时那样缓慢。然而,幸运的是,那对我和你来说是一个美妙而特殊的开始。

一年前的夏天,七月末的燥热天气,一个适合外出开拓视野的机会。我和妹妹及母亲三个人,随着我们先前预订的计划,正和我们的旅行团员和中年女导游,一起待在机场的一隅,等候登机。

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我的耐性早被磨到极限,没想到一大早起床,前来机场展开一段异国的旅程,竟得这么麻烦和辛苦。我讨厌等待,一直都是;所以,我不停地絮絮叨叨抱怨着。

然后时间竟突然呈现静止状态。你,就像烦躁中一帖最清凉的药使我心甘情愿地饮下。你就那样十分自然顺畅地,轻轻往我这方向转过身来,带着一抹善意的微笑。我站在离你不到五米的距离完全被你吸引了,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即使不确定你的笑容,是否刻意要给予我的。

仔细观看了一阵子,原来你是另一个旅行团的领队,你戴着一个识别证之类的链子。你们一伙人就在我们的旁边,看起来和我们一样都是在等待出关。你用温和的语气同你的团员们说着话,态度很亲切,眼神有点迷离,细心体贴地回答着他们的各种问题。

当然,更重要的是,你的眼光偶尔会瞟向我。我的心清清楚楚地怔了一下。我想我大概已经对你……

但是,我只是一个和家人一起准备出国旅游的女孩,一个未满十九岁的女孩,怎么可以在机场这样的公共场所,看到另一个年轻的导游,有前所未有的好感,就马上走上前,述说我的心情,并问你的意愿呢?

这样的唐突行径,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一方面因为我从来没有主动搭过异性的经验;另一方面我觉得那样很贸然,更害怕遭到挫折。于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偌大的广播声告诉我,我们这一团可以准备登机,而你们那一团的人,也在人潮汹涌的机场,渐渐一点一滴地隐没了。

我的心有着浅浅的伤悲情绪,因为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惟一的一次,遇见像你这样一个,全身上下一举一动,对我来说是绝对百分之百的人。

但是奇迹竟然出现了!令我既开心又对缘分感到巧妙的是,上了飞机之后,我意外地发现了你醒目的身影。原来,你们的目的地竟和我们一样,都是印尼的巴厘岛。我感觉到自己的血脉贲张,也庆幸有再次遇见你的机会。

使我更雀跃不已的是,你竟然……就坐在我妹妹前面的位子,所以坐在妹妹旁边的我,就可以从右后方这样的角度,偷偷地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因为你,我克服了起飞时的惧怕;因为你,我这趟旅程的开端,竟有了些跨越两个地界的情愫正酝酿着。

“小姐!请问你要喝什么?”“可乐。”美丽的空中小姐,端了一杯气泡很多的可乐给我。然后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近距离的。你也说:“我要可乐。”

你的声音低低的,不特别响亮,但也不至于没有阳刚味,带着草原般清新的调子,我再度被你的魅力深深牵引着。我深信,我已经爱上了你。

到了用餐时间,你和我一样选了有鸡肉的面食,我偷偷在我们的相同中自得其乐,并且和妹妹以说悄悄话的方式,讨论着你。

妹妹说:“他好有气质喔!”没错,我也这样觉得。你虽然一身年轻的打扮,但是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质。

没想到后来你因为想把椅子往后延伸,而转头过来。“这样不会压到你的脚吧?会不会不方便?”你问着在你位子后的妹妹,但是眼神却瞟向了我这方。

“不会的,没关系。”妹妹说。然后我感到脸颊发烫。你转身回去,并且坐正听起音乐。我猜想着你的过分礼貌,是否是为了我的关系。因为在飞机上,倘若有任何一个人想把椅子往后延伸,多半不会有这样绅士的询问动作。

妹妹凑到我的耳畔说:“姐,他好像是故意的喔!而且他虽然问的是我,但是我觉得他根本是为了看你!”她的话令我更加怦然心动。我好想主动跟你说话,但是最终还是缺少勇气,所以我暗暗期待你会主动跟我说话。

但你还是一贯地保持沉默。想想也对,你是另一团的导游,跟我们这一团的旅客主动交谈,的确是有些奇怪。

飞机上播放着薇诺纳瑞德主演的文艺片《编织恋爱梦》。我专心看了一会儿,发现你也是。于是,我在心底那方角落编织着,我俩恋爱梦的情节。倘若可以在巴厘岛这样一个海岛,谈一场“他乡遇见梦中人”的恋爱,我想是万中选一的幸运吧。

飞机上的广播声告诉了众人:准备降落。我由隔着走道的小窗,瞥见了湛蓝得发着亮光的海。

临下飞机前,你再度转过身来,用一种无法捕捉到任何意味的眼神,望了我一下。我只是默默欣喜着,没敢多加正视你。你拿起背包,充满领导者的气势,一一指示着你的团员们,渐渐消失在机场的广场中。

那感受对我来说,就像一只曾经倍受宠爱的小狗,突然被主人遗弃在路旁一样,我孤独地立在陌生国度的机场中央,等待母亲和妹妹找到行李过来,心中有着满满的惆怅感。

来到未来一星期要居住的地方——莎依饭店。我和妹妹共用的房间非常大,有阳台、有良好的视野、有大床、有热心的服务生,更有导游滔滔不绝的精彩介绍。我急着寻找你的身影,最后失望地发现,原来你们并没有住在这间靠海的四星级旅馆。

也许你所居住的是和我们不同区域的饭店吧!

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旅程的新鲜而欣喜若狂,相反地,我想再见到你的心,渴望得变成了一双翅膀和一架望远镜,我总在任何一个景点,四处搜寻着任何一伙嘈杂的人群,只因为你可能正在他们中间解说,但都无功而返。

我在白天,特别不怕辛苦地奔到海边的顶点神庙,在络绎不绝的旅客间,找着熟悉的你的身影。夜晚,我到岛上惟一的麦当劳吃薯条,只因为我猜想着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喜欢那样的美式速食。我站在沙滩上,看到海浪涌来,幻想你像日剧《协奏曲》的海老泽一样,从海上走来;我坐着两匹马拉的马车在市区绕了一圈又一圈,想碰上你;我在滑翔翼上飞翔,幻想你也在同一片天空底下,正享受风的嬉戏。

终于,肯付出的人还是会有收获的。在行程的最后一天参观猴园的时候,因为我觉得喂食它们是非常无聊的行为,便一个人脱离了队伍,来到园外的阴凉处休息,看着特别蓝的天空,吸着特别干净的空气。

一个观光客般的巡视习惯,和我天生嗅觉的敏锐,我闻到一缕烟味,并且见到了你!

你也跟我一样,一个人坐在另一块阴凉的地方抽着烟,还是类似的打扮,那个大背包尤其明显。我高兴得几乎要哭泣,但我克制住了。你抽烟的样子非常迷人,有种捉摸不定的氛围在你四周。你似乎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迷路了吗?”你以关心的语气问我,我想你根本忘了我,或者从头到尾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没有呀!因为我不喜欢看猴子!所以一个人先来这里坐坐,等一下集合的时候,我知道要在哪里等。”我失望且客套地说,并把眼光转向另一方,怕你在我的脸上读到任何一丝失落。

“喔!那就好。”你漫不经心地说。我既失望又难过;此后每晚,我躺在大大的床上,望着窗外异乡的天空,所思念的人,竟是一个根本不记得我是谁的人。

令我惊讶的是,你很自然地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和我隔着约十厘米的距离,把烟捻熄了说:“像你这样一个女孩了,来到巴厘岛一定要小心一点,这里的男人一看到东方女子,都会过来搭讪的。”

你这样直接的关心,令我有些温暖,对于你所说的情形,在几天的游览中,我早已司空见惯。

“你喜欢这里吗?以后还想再来吗?”你问我。我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以自助方式再来一次。我觉得跟旅行团一起来一点都不好玩。”我任性地说。

“没错!旅行应该要自己看自己玩,旅行社和旅行团根本没有意思!”你竟附和了我。

然后,你忽然从背包中拿出一本像笔记本的书,从里面抽了一张明信片,交到我手上。

你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但是我还没有去过。”

“是哪里呀?”我认不出来。

“是希腊的一个小岛!”你说完,又抽出一张像名片的小卡。

“送给你!”你说。我直直盯着你的眼看了一下。

“这是……”

“这是一家我最喜欢的民宅,下一次如果你再来巴厘岛,可以去试看看。”你浅浅地笑了,舒服又迷人。

然后一个令我非常怨恨的人,突然向你跑了过来,“导游!我……”他应该是你的团员。他向你啰嗦地问了一堆问题,你对我笑了笑,站了起来和他往前走,却又转身说:“我叫阿挂!你呢?”

我吓了一跳,也大声回你说:“我叫珍妮!”

“拜拜!”你挥着手,就走了。

我只好仔细地看着手上的明信片和名片,回想你的温柔和声音。你是挺特别的一个人,喜欢自助旅行,但是自己却当导游,真是怪胎一个。

隔天下午,我们离开巴厘岛,旅程即将画下休止符。我猜想你应该也一样要回家了吧,因为旅行社的行程和时间表其实都差不多。但是,在准备登机的时候,我却始终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或是你的团员。

我有些焦急,难道我们的对话,竟成了永远不再的绝响了吗?

带着失落的心情,我们一群人统统上了飞机,妹妹以为我是因为旅行的结束,所以感伤;她并不知道,我是因为没有再见到你的缘故。我没有将那日猴园的邂逅告诉她,我把那当作我和你之间的秘密保存着。

“姐!你想上厕所吗?”飞了一段时间之后,妹妹问我。“不想。”我没有像她那样乐观的心情,可以喝一大堆的水。“那我自己去喔!”我点头,妹妹便往后面的洗手间去。

像干旱已久的沙地突然有了雨水的滋润一样,我突然看到你由飞机的中段走向我们后段,然后欲往后头去。我猜你也是要去洗手间吧!你看了我一眼,一式的眼神,我感到窝心。我好想跟你到后面,再和你聊天,说不定可以互相留下住址,以后……

但是我没有,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就—直坐在位子上,妹妹回座,你再度经过我面前走回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残酷地告诉自己,你—定忘了你跟我说过话吧!

回到中正机场,飞机降落的那一刹那,我有曲终人散的感觉。等行李的时候,你的行李恰好在我的旁边,你又同我对望了一下,但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你的团员拿好行李,然后消失。

我坐在大型游览车上,车子回到台北并往家的方向开着。回家之后,我把你送给我的东西,紧紧地锁在抽屉里,偶尔在失眠夜拿出它们,想你。

一个下雨的天气,台北的天地非常阴湿。我走到一家L牌的牛仔裤专卖店,想添购另一条新的牛仔裤。

售货小姐殷勤地招呼我,但我一向讨厌纠缠不清的鸡婆店员。后来她果然识相地走开了,可是没想到一个高大的男店员竟向我走了过来。

“小姐!我们有最新的灯芯绒裤,有没有兴趣呀?”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

“你是珍妮吧!还记得我吗?在巴厘岛和你说过话的阿挂!”

对于这样的相遇,我很想哭,因为太开心了!

之后,你要我等你下班。我看到那个女店员有些妒意,便暗自喜在心头。坐上你的机车,你带我到一家咖啡厅,我才知道原来先注意到彼此的人,竟然是你。

“你真的不记得了?”

“对呀!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道除了在机场那次,还有什么时候先见过你。

“我还以为我们第一天在中正机场遇见的时候,你就认出我来了呢。”你失望地说。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更早的时候,我们曾经相遇——有一次我去买牛仔裤时,就是你细心帮我挑选的,所以当你在机场再见到我,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但是你以为我是因为家人在身边的关系,所以才假装不认识。

后来你在飞机上看我也是故意的;你在猴园跟我交谈,也犹豫了好久才决定的,因为你担心我的反应。我将我以为你忘了我的事说出,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相识几乎是冥冥之中有所牵连的。

“对了,我那时候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嗯。”我点头。我告诉你我有多珍惜在机场和猴园的相遇;然后你也使我了解到,原来我俩的心情,几乎是由同一模子刻出来的。

我对你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多年来,你的职业总是不固定,虽然你才大我五岁,但是你已经当过记者、速食店服务生、咖啡店吧台、牛仔裤店员等等不—样的职业。

我发现,除了工作的习惯性跳槽之外,你总是居无定所。你喜欢提着两个行李箱到处生活的日子,所以最后你选择了导游的工作。你眯着细长的眼睛说:“导游的工作是固定的,但是每次出发的国家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应该可以适合我喜欢尝试变化的生活。”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当牛仔裤的店员呢?”我问你。你的脸突然涨红了说:“因为我想也许在同一个牌子的分店工作,有机会……再遇见你。”

之后我们交往了快两个月,天天都很新鲜、快乐,我们像是两个在世界上被打散的同一个细胞一样,合在一起之后,活力是非常可怕的。

我最喜欢你的吻,因为那总留有淡淡的烟草味,是你才有的。更爱你细长的眼睛,那是我对你一见钟情的一把钥匙。

但个性相似如我俩,就像是两只老鹰聚在一起,终有各自展翅飞翔的时刻。我们分手了,没有泪水,更没有伤感,只是淡淡地希望以更长久的友情替代爱情,因为爱情始终有较多的风险。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嗯!很对味。”

那是我们一起回到巴厘岛上,在民宅中的对话,也是我们最后的对话。离开巴厘岛之后,我们便悄悄地渐行渐远了。

阿挂,你现在还好吗?忘了把你的电话地址抄下来,因为我们总是约在牛仔裤店见面,我想你大概也跟我一样,没有留下联络我的方式吧!

说来很夸张,但这就是我们的风格吧!

你最近还好吗?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再相遇,但有或没有已不重要,想要你知道的只是,在冗长的生命中,那段和你的过往,是永远跟着我的重要影子。

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到海边,对着澄亮的海水大喊:“阿挂!惟独你是不可以取代的,永远,永远。”

(选自台湾《小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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