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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剪子来——抢菜刀

2005-04-29

当代人 2005年8期
关键词:磨石剪子磨刀

小时候,我看过一出叫做《红灯记》的京剧,那里面有一个磨刀人,他的叫声很特别——磨剪子来,抢菜刀!我觉得这个声音很气派,于是经常没来由地模仿他亮上这么一嗓子,惹得街坊的大人们都笑话我:这小子没出息,长大了要当个磨刀的。我们这里操这个职业的,吆喝声跟他不一样,他们一般这样吆喝:磨剪子,磨刀——声音一点也不高亢。

长大以后,街上的磨刀人也少了,吆喝声几乎听不到了。

去年,我在一个繁华的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站在房子的后凉台上可以看见整个小区的环境。到了傍晚,小区里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声音——磨剪子来,抢菜刀!这声音像极了《红灯记》里那个磨刀人的声音。我记得那个傍晚有着很好看的晚霞,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橙子,挂在晚霞里面,将温软的光撒在眼前的人群和花草上。

循声看去,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的小伙子便映入我的眼帘。他扛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板凳,沿着楼底的花坛边慢悠悠地走着,不时抬起头来吆喝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我注意到,他的脸很脏,上面沾满了油污,嘴唇很大,让他的嘴巴看上去好像猪的嘴。他的神情好像很不自在,走几步就往四面打量一下,好像害怕有人来赶他走的样子。我突然想到自己家的刀应该磨一磨了,上次我用它砍排骨,崩了好几个牙在上面呢。我招呼他:“磨刀的,等一下,磨刀。”

我拿着菜刀下楼,他已经在楼下支好了摊子。

他坐在一抹斜阳里,肩上披着橘红色的晚霞,面前竖着那条板凳,板凳上用铁丝绑着一粗一细两块淡绿色的磨石。磨石都从中间凹陷下去,好像用了很多年的样子。见我走过来,他腼腆地冲我咧了咧肥厚的嘴巴:“两块钱磨一把。”

我把刀递给他,压价道:“贵点儿了吧?上次我磨刀的时候,人家才要我一块钱呢。”

他怔了一下,脸突然就红了:“真的?那就一块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一时感觉不好意思起来,我说:“你很好说话嘛,该几块就几块……”

他一边用大拇指试探着刀锋,一边打断我说:“我第一次来城里,就按城里的价钱。”

我想,我也不知道城里是个什么价钱呀,说不定还不止两块呢,但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再絮叨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我说,伙计你刚才吆喝的那一声很正宗啊,跟谁学的?他拘谨地回答,没跟谁学,自己琢磨着乱吆喝呗。我觉得他是在撒谎,没跟谁学,你应该这样吆喝——磨剪子,磨刀。看来小伙子不太喜欢跟我说话,我便不说了,蹲在他的对面看他工作。他先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搓了两下,再把板凳腿上挂着的一块抹布伸到旁边的一个小铁罐里蘸湿了,然后很仔细地来回在菜刀上抹了两下,最后伸手捞起一把水洒在磨石上面,就在前面的那块粗磨石上“沙沙”地磨了起来,他的动作相当熟练,胳膊推拉起来像是在跳舞。

这个场面,很容易地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看一个老人磨刀时的情景。除了吆喝声不同以外,那个老人也这样干活,不过比这个小伙子要从容得多,他会一边磨刀,一边唱戏,戏词是很悲伤的那种——忽忽的北风刮村头,村头上站着我可怜的王小二……他对人很和善,一般没有现钱的人找他磨刀,他都会在板凳腿上画个记号,再在记号上划上一根道道,然后歉意地对那个人笑笑,好像反倒是他欠了别人的。等这个人下次有钱了,他会笑眯眯地提醒人家,某某,三根杠儿啦。有时候他喝醉酒了,就把刀呀剪子呀什么的排成一行,冲它们唱歌:我是个公社的饲呀么饲养员哎嗨呀……

看着眼前这个专心致志磨刀的小伙子,我的眼前蓦然一亮,那个老人也长着一张大嘴巴!我忍不住蹲下身来,歪起脑袋来看他的脸,果然,他的长相跟那个老人很相像。

“磨刀的,你的手艺是祖传的吗?”我问。

“不是。”他回答得很简练,似乎害怕耽误了干活。

“不对吧,你的家什可都是老的。”

他似乎有些慌乱,急速地瞥了我一眼:“大哥你忙去吧,磨完了我就喊你一声。”

看样子他不太喜欢我的问题,于是我走开了,坐到对面的花坛边看他的背影。我记得小时候我也经常在后面看那个磨刀老人的背影,我觉得他的背影很好看,当他拉动身子的时候,脑袋在他的肩头上一晃一晃的,像一只过年时候的玩具——摇拉猴儿。我尤其喜欢看他磨完了一把刀,将刀举到太阳光下面,晃动白花花的脑袋看刀锋时候的样子,他像拉锯那样,来回地打量,嘴里还吹着口哨。如果他感觉满意了,嗓子眼里会发出像公鸡打鸣那样的声音——喔喔。

有时候我故意在他的背后大声喊:“当心割了你的猪嘴!”

老头就回过头来,冲我一笑:“割你的鸡鸡。”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娘拿着菜刀对我说:“你去看看磨刀老头在没在街上,把刀磨磨去。”

我去了,那块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风扫过去,黄沙弥漫。

后来我爹说,他死了,死了好长时间了。我爹说,那可是个有趣的人,六几年“忍饿”的时候,大家都干不动活了,躺在炕上忍着。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老婆坐在村西头的碾盘上唱戏,唱着唱着,老婆和孩子就睡着了。他把孩子横在大腿上,把老婆的脑袋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来,在老婆的头上捉虱子,风吹散了老婆的头发,他就用手捏着老婆的一缕头发用嘴寻找那里面的虱子,阳光照着这一家三口,熠熠地放着光芒。天擦黑的时候,他老婆死了,他的嘴巴上满是虱子皮,他就张着通红的嘴巴唱戏: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鸟奔林……后来,村里的人凑钱帮他打了一口薄棺材,出殡那天他唱得死去活来:十来个月,飘清雪,大白棉花包着我,不提个老婆还好受哇,提起个老婆想死我呀想死我……直到唱晕在坟头。

我不敢断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磨刀老人的孩子,但我对他干的这个职业充满了敬畏。

“大哥,刀磨好了。”小伙子扭过头来招呼道。

我摸出五元钱递给他,他急了:“大哥,说好一块的嘛……”

我把钱硬给他塞进了裤兜,转身上了楼。

从楼上往下看去,我看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夕阳的余辉将他染成了一个金人。

呆了一会儿,他漫无目的地吆喝了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

我看见他动作麻利地归拢好家什,站直身子,将食指勾起来,刮开脸上的汗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弹。

从那以后,我就会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看到他,他比以前从容了许多。他挺着腰板,扛着板凳,一个楼座一个楼座地吆喝:磨剪子来,抢菜刀——每当听到有人在楼上喊:磨刀的,停一下!我都要替他高兴上那么一阵子,小伙子的生意又来了哦。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在楼下碰见了他,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大哥,下班了?”

我站住了:“伙计,最近生意还好?”

他笑得依然腼腆:“还成,能养活家了。”

我站在那里跟他聊上了,我问他结婚了吗?他喜滋滋地说,早结了,媳妇快要生了,他找人算了一卦,是个男孩。我打趣道,你还有点重男轻女啊,这样可不好。他笑得像一只被人胳肢的老鼠,嘿嘿,俺家到我这代已经四代单传了……没办法。我问他,媳妇在家干什么活儿呀?他的眼睛黯淡下来:“闲着……村上的地被征走了,我媳妇是个哑巴,出门不方便。”

“你可以让她也支个磨刀摊子啊。”说完这话,我后悔了,她怎么吆喝?

“以前帮我打过下手,这不快要生了……”

“生了以后让她来城里干点儿别的。”

“哑巴,打不了工的。”

我的心里很难受,安慰了他几句,就上楼了。

他站在那里,冷不丁喊了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

过了几天,我发现他把板凳“装修”了,那上面飘着几个漂亮的动物型气球。

要过年了,我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想,把家里的刀磨快一点,过年做饭还麻利。

下班进了我们小区,我就满大院找他,我估计这几天他一定很忙。

转了他经常去的几个楼座,终于也没见着他的影子。

我爱人在楼上喊我:“你乱转悠什么?回家做饭。”

上楼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磨刀小伙的板凳静静地躺在楼下的一堆残雪中,上面的磨石已经没有了,板凳腿只剩下了一只,旁边散落着几块五颜六色的气球皮。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往四下打量,眼前除了一堆一撮的残雪,什么也没有,风吹过裸露在雪外面的枯草,簌簌颤动。我大声喊:“磨刀的,磨刀的,你在哪里?”

我爱人跑下来,拖着我就往家走:“你找他干什么?他惹下大祸啦。”

坐在温暖的客厅里,爱人告诉我:那个磨刀的小伙子把城管的人打了,刚才被小区的保安扭送到派出所里去了。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那是一个很老实的年轻人啊。我问为什么打的?爱人说,他跑到马路上招揽生意,城管的人要没收他的板凳,他就往咱们这个小区里跑,城管的人就在后面追他,结果追到咱家楼下就把他追上了。城管的人从他怀里往外拽他的板凳,他不让,他说,这是他家祖传的饭碗,从他爷爷那辈上就指望着这根板凳吃饭了。城管的人让他交罚款,他把胸口捂得严严的,蜷在地上。城管的人趁机去拿他的板凳,他就跪在板凳前拆那两块磨石,他说,没有了磨石他对不起祖宗。城管的人不让他拆,拉扯着就打起来了,再后来他就疯了,用板凳抡那些人……我听不下去了,我记得他媳妇这个时候应该生孩子了吧?也许此刻他的哑巴媳妇正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盯着门口看呢,她在等那条挂满气球的板凳和扛着板凳的人。

雪下起来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隔着帘子一样的雪片看楼下,板凳被雪覆盖住了。

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磨刀老人的孙子吧?

磨剪子来,抢菜刀——这个高亢的声音让我感到外面的冬天是如此的温暖与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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