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2005-04-29姚鄂梅
姚鄂梅
李默第一次住进了离家不远的宾馆。
撩开沉重的窗帘,一眼就看见了那栋熟悉的淡黄色大楼,楼有点旧,看上去像块隔夜的蛋糕。她就住在那里的五楼。
卧室的灯蓦地亮了。李默能够想象家里的情景,衣柜大开,小未空着肚子,套上新衣,在镜前扭来扭去。她说过,她必须在今天晚上把明天的衣服统统试穿一遍。那是她花了整整一个月工资买来的。她说,这是值得的,为了她的新生活。
明天就是发送玫瑰炮弹的日子,为这一天,她已经筹划了很久。
她居然把那种事情命名为玫瑰炮弹!说到底不就是性贿赂吗?李默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小未真的很机智,而且幽默。
如果没有玫瑰炮弹这回事,她们差不多就要踏上开往西南的列车了。早在三个月前,她们就开始筹划一件大事,她们要移居大西南一个寂寞的古镇,那里有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和风物,还有人间罕见的青山绿水,她们不约而同地被迷住了。李默说,我们迁居到那里如何?趁它现在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我们去买一栋民居,装饰起来,开一家旅馆。小未眯着眼睛想了一阵,说对呀,既能浪迹天涯,又有钱赚,何乐不为?她们都不喜欢对一件事做过多思考,都喜欢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两人就分头行动起来,小未负责搜集相关信息,比如,到底是买房还是租房,旅馆的风格定位,当地的劳动力价格,等等。李默则负责变卖她的福利购房,以及一些生活设施,将一切带不走的东西统统卖掉。李默很快就联系好了买主,就在她咬紧牙关与人杀价时,小未那边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甚至没有征求李默的意见,就单方面终止了古镇计划。
我觉得这个机会对我更难得:她果断地说。李默望着小旅馆的设计图,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小未不客气地赶走前来看房的人,点点图纸说,李默,这是我们最后的姿态,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用它。
也许这正是她和小未的区别。李默想,她所向往的东西,对于小末,却是最后的姿态。
夜色像一只大沙漏,不知不觉淹没了街道,人群,楼房,以及倚窗而立的李默。她原来以为,她和小未真的会像她们自己说的那样,不离不弃,一直相守到彼此谢世,她们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在我们当中,如果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的前面,活着的人要用死者的骨灰来养花,每天供在自己的案头。她们之间甚至有了神秘感应,如果小未喜欢艳丽的玫瑰红,李默马上会感到这种颜色令她怦然心动,如果李默说胃部不适,隔不了多久,小未必定会吃下大把的胃药。可最近,李默越来越觉得,认识自己其实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对这个傍晚不期而至的抑郁,她觉得并不完全是因为古镇计划的破产,而是……真正的原因,她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她只知道她心里还有另一种声音,有点嘶哑,有点丑陋,令她羞愧。
小未的玫瑰炮弹是在一个晚上开始酝酿的。那天,小未破天荒很清醒地从晚宴上回来,一进门就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李默,我今天晚上太受刺激了。
李默没去问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无嘲讽地说,真稀奇,我今天准备的蜂蜜水居然派不上用场。
一直都是这样,只要小未去参加晚宴,李默就在家里提前准备好解酒的蜂蜜水。小未有种本事,不管喝多少酒,当着别人镇定自若,面带桃花,一到家门口,马上就成了一滩泥。李默捂着嘴说,你一个女人,干吗要和那些臭男人斗酒?当着你的面,他们说你豪爽,背后不知怎么鄙视你骂你呢。小未却振振有词:如果我不喝酒,我怎么有机会和那些人坐在一个饭桌上,又怎么搭得上话?你要我像那个快退休的女人一样,老老实实去大厅里陪司机吗?你不如掐死我算了。她所说的那些人,多半是从上面来的,即使不是领导,也是可以在领导面前递上一两句话的。
李默,你知道那个小印度吗?她最近调到省公司去了,原来人家早就给省公司的某某发了一颗玫瑰炮弹。
李默见过那个小印度,长得黑而肥,一双母羊般的眼睛,厚厚的嘴唇涂成金红,俗丽可爱,有点印度女人的神韵,所以她们都叫她小印度。
你是说,你也要跟小印度一样,去发一颗玫瑰炮弹?
我为什么就不能?我比她更有条件,你知道的,省公司的平头对我印象不错,我要是有小印度一半的心机,早就勾搭上平头,调到省公司去了。人家小印度多聪明,本来,在她的岗位上是接触不到省公司来人的,但她懂得抓住机会,听说某某周末要去一个养鱼场钓鱼,不惜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花枝招展地赶到那里,还一惊一乍地装着是巧遇,三下两下,就钓到了那条大鱼。
李默惊讶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小未现在后悔了。她一下一下捶着沙发:真是愚蠢,权衡来权衡去,坐失良机!
李默说到省公司就那么好吗?还不是一样上班挣工资。
至少可以换个环境,我早就想走了,又不甘心拍拍屁股辞职走人,那样太不合算。李默记得,自从那个生日过后,她就老嚷嚷着要走,要离开这个地方。李默想,你刚调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呢。而在此以前,她已调动过两次。
李默说,你是属猴的吗?我就从不觉得某个地方好,某个地方不好,不管到哪里,李默还是李默,不会因为环境不同,李默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过去是臭狗屎,你要是有了一堆臭狗屎,你也会想着躲开它,到另一个地方去的。
李默不想追问她的臭狗屎,她认为,她们之所以能够朝夕相处,永不厌倦,正是得益于从不互相刨根问底的生活习惯。其实,她刚来的时候,李默还是试探着问过一次的,可小未用八个字神秘兮兮地回答了她:一身毛病,不知来处。她便再也不好问了。
小未开始在衣橱里翻找衣服。工作这么多年,还买不起房子,钱都变成衣服了。而且越买越没衣服穿,天天早上坐在一大堆衣服中间犯愁。她弯腰探向衣橱深处,嗡嗡地说,穿什么衣服才像玫瑰炮弹呢?
李默说我终于想通了,为什么有些人一夜之间就交上了好运,原来并不是天上掉下了馅饼,而是人往天上送了一个馅饼。
我可不是为了交好运,我只是想换一个地方生活而已,我是被迫的。
别拿我当傻子,当初我们约好去古镇,不也是换个地方吗?谁都知道那里不如省城好。
李默仿佛看见炮弹爆炸之处,春和景明,山花烂漫,而另一边,那个一直萦绕在心的古镇,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了。她抬眼望向窗外,心头袭上一丝忧郁。
三年前,李默认识了小未。
在认识小未之前,李默是个彻底绝望的失眠症患者。吃过无数的药,试过无数的偏方,信过无数的巫术,失眠却越来越厉害,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一躺到床上,就像一只警觉的猎犬,无法控制地张开全部触觉,捕捉空气中无以名状的信号。她感到自己如同一个犯下秘密罪行、正在独自承受刑罚的人。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年,李默最后一次来到医生面前,歇斯底里地说:你实话告诉我还有救没救实在没救的话我跳楼算了!医生看了她一阵,写给她一个名字,那是一个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他说,我们只能在
这个领域里试试看了。李默盯着医生看了一阵,揉了纸条。
其实,李默知道自己的失眠症是如何得来的,她相信这一切都与李乐有关。
很久以来,李默一直生活在残缺不全的感觉中,自从她改名为李默的那天起,这种感觉更是挥之不去。
以前,她不叫李默,她叫李欢,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叫李乐。那时,她的世界是完整无缺的,在许多孩子都找不到玩伴的年月,她身边却一直有个最亲密的朋友,就是妹妹李乐。和李乐在一起,她觉得她的世界像一只鸡蛋那样完整。她们一起度过了幸福的二十年。
可是,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时,她们刚刚走进同一所大学。后来李默常想,如果不上大学也许就没事了,她隐约觉得,是大学害了她们,是谁说过,大学是真正的成人仪式。但人怎么能不上大学呢?
她们还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穿同样的衣服,背同样的书包,留同样的发式,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去食堂,在唯恐淹没了个性的学生堆里,她们两个人实际上只有一个人的色彩,她们步调一致,同进同出,像两只相亲相爱的小鸳鸯。可没多久,一股滔天洪水将她们冲得东倒西歪。
有一次,李欢因为参加其他班级的活动,有一天多没跟李乐在一起,活动结束后,她赶紧去找她。隔着老远,就见李乐瞪着她,朝她吼:你疯到哪里去了?无论李欢怎么辩解,她都只有一种回答:你不许跟别人在一起!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吼过了,她就开始稀溜稀溜地哭。李欢连拖带拉将她哄进了食堂,她边吃边说,我整整一天没吃饭,我不敢一个人去食堂,人太多了,排山倒海,我害怕。望着她刚刚哭过的湿润睫毛,李欢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后来,李欢谈恋爱了,不知为什么,她没把这件事告诉李乐,她想,她迟早也会恋爱的,等她也有了男朋友再告诉她。但李乐很快就发现了,她眯缝着眼睛问李欢:你觉得他好吗?不等她回答,她又问,谈恋爱好玩吗?李欢说不是好玩,是很幸福!你也谈一个吧,等你有了男朋友,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打网球,男女混双。她没做声,狠命地踩着一棵小草。草终于被她踩死了,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幸福,不就是荷尔蒙在作怪吗?我觉得人其实挺肮脏的。
有一天,李欢偶然发现,当她和男朋友约会时,李乐居然在后面跟踪!趁他不注意,她回过头来冲她瞪眼睛,做手势威胁她,再不就拉着他狂跑,千方百计甩掉她,但李乐挺机灵,总是能跟上他们。没办法,李欢只好强迫自己习惯李乐的跟踪。幸好她并不上来骚扰,就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毫无表情。有一次,下很大的雪,她连围巾也没戴,光着脑袋傻傻地跟在后面,李默有点心疼她,就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悄悄递给她,可她拿过去就扔在脚下,使劲踩,还朝它吐口水。那次她果然感冒了,李欢去照顾她,她背过身去不理,她们在一起待了一天一夜,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李乐退烧了,她要回去上课,她收好书包,正要走开,李乐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使劲抱住她,嚎啕大哭。
李欢开始向书本寻求答案,那时她总想用书本上的东西来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她像书上说的那样,有意不去找她,甚至避免跟她碰面,她来找她,她能躲就躲,实在不能躲就冷面相向。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校园里出现了一张特殊的寻人启事:
寻找李欢,该女特征:身高一米六五,美丽,善良,疼爱李乐。如有发现,请与26栋508室李乐联系。
李欢哭着去找李乐,李乐不见她,她躲在门背后说,你看到那个寻人启事了吗?你找到那个人了吗?你找到了再来见我吧,否则就别来了。
就在这时,李欢的男朋友要去参加一个招聘会,他想要李欢陪他一起去,李欢却担心李乐,他说,尽管你们是姐妹,但你们毕竟是两个人,注定会有两种不同的人生,迟早会分道扬镳的。李欢认为他说得对,就跟他一道去了。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李欢出发的那天晚上,李乐跳楼了,她把时刻选在子夜,因为,她们就是在那个时刻双双降生的。
后来的整个过程中,李欢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像一段木头,不吃不喝,不说不睡,除了在必要的时刻机械地任人摆布外,一有机会,就跑到李乐曾经张贴寻人启事的地方,呆呆地站着。男朋友过来安慰她,一开始,她似乎没有认出他是谁,她茫然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终于认出他来时,她突然惨叫一声,夺路狂奔。事情过去后,李欢本想退学回家的,拗不过家人的坚持,只好留了下来。从这以后,她就不再是以前的李欢了,她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连打网球这样的集体活动也不参加了。同学们都说,她变得像李乐了,她们甚至说,好奇怪呀,就像死去的不是李乐,而是李欢。男朋友无数次地找她,千方百计地开导她,她终于有了进步,面对他的时候,她不再夺路逃窜了,但她还是对他不理不睬,无动于衷。他流着泪向她吼:我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一吼,她就收拾东西匆匆离开,似乎他是一个无故骚扰的醉汉。同学们私下里说,双胞胎有点像白天鹅,一旦结合,就会从一而终,一方死后,另一方肯定也会抑郁而死。李默也听到了这种议论,她感到欣慰,就像看到了未来的出路似的。
那段时间里,李默做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她自作主张跑到派出所去改了名字。她想,她不能再叫李欢了,没有了李乐,她独自叫李欢还有什么意思?李欢这个名字注定要跟李乐摆在一起的。她给自己取名李默,她原想改名为李不欢,又觉得李不欢三个字有点滑稽招摇,担心带来相反的效果,所以她选了一个默字,她觉得李默差不多正是李欢的反面。写下李默这个名字时,李欢突然蹲在派出所办证大厅里嚎啕大哭起来。这是李乐死后,她第一次发出悲声。她说不清自己是后悔还是心疼,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忘乎所以地嚎啕大哭。
李默就在李欢的哭声中诞生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孪生姐妹的真谛,尽管她独自活了下来,但她的世界从此被劈走了一半,李乐把她的另一半带走了,她从此只能算半个人,就算她活到一百岁,也只能算五十岁。以前,她们手牵手走出家门,无论到哪里,她们都是人群中最炫目的焦点,都会粘住人们惊羡的目光,以后,这样的目光再也不可能有了,没有了李乐,她马上变得灰溜溜其貌不扬,她从最亮的宝石一下沦为最不起眼的小黑点,连蚂蚁都对她视而不见。
李乐死后不久,李默就开始与失眠作无休无止的斗争,她发现她再也不能睡觉了,而不睡觉,她就什么也干不成。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她的同学们谈恋爱,做论文,找工作,出国,李默却浑浑噩噩,不知所云,毕业那年,她被哥哥像牵羊一样,迷迷糊糊地牵进了档案局。
后来,人们都说,李默天生就是搞档案工作的,她寡淡的脸色,素朴的穿着,悄无声息的脚步,与陈列架上发黄的卷宗有着无法言说的相似之处。她从不抱怨工资低,也不抱怨加班多,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平静得像一块木板。
有一年,她被当地一个青年男子看中了,他几次
三番去找她,她勉强跟他出去了几次,当他揽着她的肩,冷不防吻上她时,她的身体猛地僵了,她睁大眼睛,感受着那扎人的短须,水蛭般带着凉意的肉唇,还有混杂着烟草和体液的说不清楚的味道,她甚至感到了他的牙,他有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这使他的洁牙工作十分困难。他歇了口气,扎猛子般再次向她俯下来时,她倏地扭开头去。她吐了。她没想到她居然会吐出来。她很奇怪,一样的事情,以前她感到头晕目眩,心跳加快,现在她却只有难以抑止的呕吐。
从医院回来后,李默开始起草遗书,她的耳边一再响起李乐曾经说过的话:我不许你跟别人在一起,你只能跟我在一起。她相信,李乐这丫头说得到做得到,她肯定不喜欢一个人在那边,她肯定希望自己快点过去陪她,她一刻也离不开姐姐,甚至蹲大号的时候,也要姐姐站在门外等她。李默摇摇头,叹一口气,就像面前仍然站着任性的李乐一样,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姐姐呢?她只好依了她。她将遗书抄了两份,一份自己留存,一份寄给唯一的哥哥。
寄走遗书之后,李默慢慢向江边走去。她原来打算像李乐那样,站在楼顶上闭着眼睛往下一跳,但她实在没那个胆子,当她探身向下看去时,别说往下跳,她连跨过栏杆去的力量都没有了,她的双腿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脊背也一寸寸酸软下来。这一尝试让她泪如雨下,她想,胆小得连宠物狗都不敢碰的李乐,居然从四层楼高的地方往下跳,她当时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啊,而那时自己又在干什么呢?自己正和那个参加招聘会的男生在简陋的宾馆房间里,手忙脚乱地剥去一层又一层的冬衣,像剥去爱情的华丽外壳,露出穷凶极恶的青春和冲动。李默至今记得,在并不美好的声音和光线中,她的身下轻轻传来卟的一声,她愣了一下,但她的担心很快就被他的呼吸盖过了。她后来发现,那是她的发夹断了。她当时就有种不好的感觉,那是李乐送给她的发夹。事实证明,发夹折断的时刻,正是李乐跳楼的时刻。每次想到这里,李默都觉得痛不欲生,罪该万死。
李默在江边坐了多时。正是冬季,江水退下去不少,被大浪啃噬过的巨石零零星星立在沙滩上,像一个个沉默的老人,李默想,要是李乐还在,她们又可以玩那个游戏了。她们喜欢在这一带的江边捡石头,这里有无穷无尽形态各异的石头,随便捡起一块都可以当作艺术品陈列在博古架上,她们还喜欢在那些巨大的石头上刻字,笔划深得可以放进一根拇指。那一次,她们约好各自刻下自己最想说的话,中间谁也不许偷看,等刻完了再来看看对方都写了什么。叮叮当当地刻了好长时间,收工的时候,两个人惊讶地发现,她们竟同时刻下了那五个字,只是顺序稍有不同,她刻的是:李欢和李乐;李乐刻的是:李乐和李欢。第二年初冬,江水还没完全退下去,她们就天天跑去张望,想看看那块石头还在不在,看看那些字还在不在,结果,她们果真看见了那两块石头,但字迹已经无影无踪了。
李默再次向右边看过去,离她不到百米远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在李默到来之前,她就坐在那里。李默一直在等她离开,她不想在别人眼皮底下自杀。
她一直背对着李默坐在那里,从背影看,她是个瘦削而时髦的女人,蓬松的卷发几乎与肩同宽。李默一直很喜欢这样的造型,有点像时装画。她的头发是浅棕色的,黑色的毛衣上加了个暗绿的披肩,这也是李默喜欢的颜色。李默想,如果我没有这个计划,也许可以过去跟她聊一聊。阵阵北风中,李默渐渐感到手脚僵硬,但她想,这有什么呢?一会儿会更冷,不如现在就把自己冻僵,到那时才不会感觉到温差,才敢一步步往冰凉的水中走下去。李默猛地想到一件事情,她穿着羽绒服尚且冻得抖抖索索,那个人只穿件毛衣,难道她不怕冷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默觉得全身僵硬,再冻下去她会迈不开步的,她有点等不及了。她想,只要她的动作够轻,那个人也许不会听见的,就算她听见了,估计她也不会跳进水中救她,她看上去身体并不强壮,没有奋不顾身的本钱。
她向那个人的背影最后看了一眼,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情,就像醍醐灌顶,她突然明白了,坐在那里的人可能就是李乐派来的,李乐知道她今天要过去,就派她来接应她,难怪她坐在那里像块石头,一动也不动。
李默站起来,慢慢向水边走去。江水淹没双脚的瞬间,李默感到一阵暖意,觉得水里似乎比空气更暖和,这给了她鼓励,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水淹到膝盖了,暖意突然消失,冰凉的感觉像无数把利刃,一齐向她砍杀过来,她有点害怕,呆呆地站在水里,再也迈不开脚步。
她强迫自己去想李乐,想她全身骨骼寸断四肢反拧的惨状,一边想一边又往前面走了两步。水漫到腰部了,她的恐惧终于跳出了身体,跳出了紧闭的口腔,像一头发狂的怪兽,在江面上奔袭,嚎叫。
那个穿黑毛衣的人突然出现在李默坐过的地方,她不拉李默上岸,也不劝她回头,她两手死死地拽着自己的披肩,看着李默。很奇怪,她一出现,李默突然不害怕了,她怔怔地望着她,觉得她不大像是李乐派来的,那么她是谁呢?她要干什么呢?
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对望着,谁也不说话。
李默又走了一步,水就要漫到胸口了。穿黑毛衣的人终于说话了。
告诉我,是不是很冷?
李默想了一会,轻轻地摇头。
别骗我,真的不冷吗?穿黑毛衣的人一边说一边向李默走过来,她穿着黄色的麂皮长靴,很快,靴子就看不见了,水面上晃动着缀有珍珠和亮片的牛仔裤。李默忽然明白了,她笑了起来,她想她这一生真有意思,出生的时候有李乐陪着,去死的时候又有这个女人陪着。
既然要一起上路,李默想跟她说几句话。
你要干什么?!李默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先问了这样一句傻里傻气的话。
那你要干什么?穿黑毛衣的人蓦地一笑,反问她。
薄薄的夜色中,李默看清了她的脸,白到病态的肤色,无拘的眼神,挺直的鼻梁,俏薄的嘴唇,尖锐的下颌线,李默恍惚觉得,这个女人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就是已经在她内心盘踞多年。
穿黑毛衣的人晃了一下,猛地倒在水中。烫染过的头发像一大朵枯萎的花,盛开在水面上。李默犹豫了一下,本能地向她冲过去。
李默将她拉了起来,扶着她,两人面对面大口喘气。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她们一起向岸边走去。
穿黑毛衣的人哭了起来。李默看了她一阵,也有些想哭,可她光是咧着嘴,却没有声音。
她们一起回了李默的家,迫不及待地站在热水龙头下面,满室的雾气中,她们乌紫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许红润。
洗完澡,李默又倒了两杯热水。两人看着各自的茶杯,谁都没有交谈的意思。
穿黑毛衣的女人一转脸,看到了李默留下的遗书。李默想去抢过来的,又一想,那种情景都被她看到了,还在乎这张纸吗?
你不就是睡不着觉吗?这点小小的痛苦也值得去死吗?穿黑毛衣的女人看着自己的茶杯问。
难道痛苦也有大小之分吗?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的痛苦呢?你又怎么知道别人的致命伤在哪里
呢?李默一字一句地说。
穿黑毛衣的女人不再吱声了。
那么你呢?你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痛苦呢?李默用讥俏的口吻问她。
我们现在别提这事儿,好吗?穿黑毛衣的女人开始流泪,她不但不掩饰自己的伤心,反而仰起脸来,一颗颗饱满的泪珠在脸颊上滚动,像荷叶上的水滴。
我一直都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其实我比你去得早,可我一直犹豫着不敢下水,其他的方式我更不敢尝试,吃药会非常难看,跳楼也很恐怖,割腕太慢,枪击倒是很好,可惜我弄不到枪,只好选择水,人家说,不会游泳的人一下水就晕了,我想,晕了可能就不知道痛苦了。
李默突然站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去。穿黑毛衣的人立即打住,不往下说了。
屋子里很安静,茶杯里的热气袅袅上升,像两缕幽魂。
穿黑毛衣的人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去。已经拉开了门,她又折了回来,对李默说,我可不是你救的。
我也不是你救的,你要去哪?李默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再次到江边去呢?
我去宾馆。她们又一次长久地对视着,然后,她猛地转身,走了。
后来,李默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她在一个晚上登上了长途汽车,汽车要开往哪里,要停靠哪些地方,她一概不知。第二天早上,她的汽车经过李默所在的城市,她趴在窗边,看到了那条江,还有江边美丽的沙滩,她想也没想,就下了车。
冰冷的江水把李默泡出病来了,她倒感谢这场病,否则,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由长时间躺在家里。虽然病着,身子沉沉的,李默却感到一种奇怪的踏实,好像她终于把一件该做的事做完了。
有人敲门,李默不想动弹,她想,也许是抄水表的人,让他去敲好了,让他下次再来抄好了。过了一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回简直不是敲门,而是骚扰了,没有间歇,没有停顿,就跟下雨似的。李默忍受不了这噪音,只好爬起来开门。竟然又是她!
她似乎没有什么后遗症,居然双颊红润,面带笑容,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手里还拎来一些吃的东西。
她说我是来感谢你的,真所谓否极泰来,昨天我还走投无路,今天就柳暗花明了,要不是你,我哪能享受今天这些好消息呢?
李默望着她,她突然不笑了。
别指望我会告诉你,走投无路的事不想告诉你,柳暗花明的事也不想告诉你,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黎小未,你呢?李默。不反对我经常来看你吧?我可不报销车船费。嘿嘿,我调过来了,跟你在一个城市了。李默大吃一惊,她弄不懂,一个不想活了的人,为何突然间又活得这么带劲。但她不想问她,除非她自己说出来。
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她开始给李默削水果,剥核桃,好像她知道李默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似的。
什么怎么样?睡觉呗!醒了再睡,睡了又睡。
刚一说完,李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睛瞪着小未,惊讶地捂住了嘴。天哪,自己这个失眠症患者,竟然昏天黑地地睡了这么多天!竟然把失眠的事忘到脑后!
很久以后,李默还在独自琢磨这件事情,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治好了她的失眠症呢?难道真的像小未说的那样,她在江水中释放了一些东西?还是李乐最终原谅了她?
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李默和小未就像两颗糖粘豆,谁也离不开谁了。当李默知道小未暂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栖身在集体宿舍时,二话没说,将她的东西搬到自己家里来,她们从此更是形影不离,出双人对。
刚开始,李默心里还是抗拒过的,她担心李乐还漂浮在她左右,她永远记得李乐对她说过的话:我不许你跟别人在一起!有时,她认为李乐太不讲理,太可笑,太孩子气,有时,又感到一种酸酸的甜蜜,甚至还有一丝幸福的感觉。有天晚上,她梦到李乐了,李乐在梦里说,李欢,我的头好疼啊,我全身的骨头都疼。李默就把她抱在怀里,替她揉着,捏着。在梦里,李默依稀知道李乐跳楼的事,她说,你肯定是摔坏了,你对自己太残暴了。李乐说我故意的。她说完,像个孩子似的紧紧贴着李默。李默说我错了,我不该跟那个男生在一起,我告诉你你别笑话我,我当初只是很好奇,想知道跟男生在一起是什么滋味。李乐说是什么滋味呢?李默脱口而出:丑陋!还不如跟你在一起。李乐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水只能跟水在一起,一旦碰到泥,就泥烂水脏了。李默犹如五雷轰顶,她呆呆地望着李乐,李乐的脸在她眼中慢慢摇晃起来,像一朵水中的剪纸,水波渐渐吞噬了她。
她不想对小未讲李乐的事。大学毕业后,她再没有对任何人讲起李乐的事,她想让有关李乐的记忆变成自己的终生秘密。在新的工作环境里,她的履历和家庭状况异常简单,父母双亡(李乐死后,他们就相继染病),唯一的哥哥在另一个城市,人们只知道,李默是一个沉静内向的人,不擅人际交往,尤其不擅与异性打交道,以至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男朋友。
有一天,小未没带钥匙,李默过去开门,见她两手插在裤袋里,懒懒地耸着两肩,隔着简易防盗门的铁栅栏,似笑非笑地望着李默。铁栅栏把小未的脸挤成几个小块,李默突然有点恍惚,她压低声说,小未,我们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鬼?小未在门外做了个怪相,说,我们当然是鬼,我们早就死了,我们是两个水鬼。
李默打了个冷战,她故意扬起一阵夸张的笑声,她感到一种魔力在她们中间升起,她又喜欢又害怕。
她们在马路上不慌不忙地晃着,李默突然笑起来,她想起来了前几天哥哥来看她的事情。
哥哥赶到的时候,李默正歪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喝牛奶。她猛地想起来了,哥哥一定是刚刚收到她的绝笔信,她几乎把这件事忘了,她的脸猛地发起烧来,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能睡着了,而且睡足了觉的感觉真好,既然这样,为什么非死不可呢?难道仅仅因为哥哥已经收到了遗书就一定得死吗?难道人应该因为一封信而死吗?或者为了守信用而死?所以李默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想改变主意了。哥哥被她气得脸色发青,他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点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结果,他一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小未听后笑得直不起腰来。李默说他宁愿过来给我收尸,也不愿见到我坐在床上喝牛奶,他是不是觉得过来给我收尸更能体现他对我的爱呢?
小未说你一不小心又碰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比如说,两个相爱的人,爱到一定程度,他们会觉得伤害一次比激烈地爱十次更刺激,更铭心刻骨。
李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当人们说比如的时候,这个假设的例证多半是真的,多半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她不想追问下去,她至今不知道小未的过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死,李默想,就像一个坐在树下的人,就算她不抬头向上看,她最终也会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因为总会有零星的树叶飘落到她身上,她现在就像那个坐在树下的人,静静地等待着小未不经意地向她飘来一星半点落叶。
人都有虐待的倾向,自虐或虐他,比如一个母亲把她心爱的孩子关进黑屋子里,她宁肯在门外一边狠拧自己的双手一边倾听孩子的哭声,也不会走过
去把门打开,直到他快要哭不出来为止。这就是因为爱而诱发的虐待倾向。
你是说,爱到一定程度会走向虐待?那么没有爱情的人呢?照你说的,没有爱情应该很安全罗。
没有爱情的人更容易产生自虐倾向,比如自杀。
我可不是没有爱情才自杀的,我是有爱情没爱人。李默感到自己正在变得幽默起来。
她在小未的笑声中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不像你,光有爱人,没有爱情。
小未再—次大笑起来。她并没有反驳李默突如其来的试探,李默在她夸张的笑声中,隐约看到了她的故事,她知道了,那多半是个与失恋有关的故事。她们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机智的斗嘴,她们在针锋相对的斗嘴中渐渐弄清了对方的大致轮廓。
有时,身边有人无意间跟李默谈到小未,问她是哪里人,多大年龄,以及其他诸多细节,李默一概不知,人家便奇怪地交换起眼色,天天腻在一起的人,却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清楚!李默却无所谓,甚至流露出一点骄傲的神色,她说我管她这些干吗?我们在一起不谈琐事,我们从来不谈琐事。
人家马上追问:那你们在一起到底谈些什么呢?
李默竟回答不出,她实在想不起她们在一起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觉得,她们各自捂住了一个小坛子,她们都不想再去揭开那个坛子,也不向对方张望,她们不问也知道,那里面绝非什么好东西。除了那个坛子之外,她们无话不谈。
有几天,小未下班后没回家,也没提前跟李默打招呼。第一天晚上,李默做好晚饭,等了又等,又跑到窗边观望,始终不见小未露面。她一个人怏快地上了床。这一夜,她没有睡踏实,她总担心小未没带钥匙,如果她睡着了听不见敲门声,她该怎么办呢?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李默猛地醒来,发现小未竟一夜未归。转眼又到了第二天晚上,小未还是没有按时回家吃晚饭,李默提醒自己,不要等她,不要理她,她又不是她的保姆,更不是她的妈妈,她没有义务替她操心。她命令自己吃过晚饭后出去逛逛。一直逛到九点多钟,李默才慢慢往回走去。她想,小未肯定早就回来了。她突然收住了回家的脚步,转身又向街道走去,应该让她也来体会体会一个人坐在家里等另一个人的滋味。一直拖延到快十一点了,李默才兴冲冲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刚到楼下,李默就走不动了,她抬头往上一看,楼上黑灯瞎火,小未还是没有回来。
她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对自己说,也许她正摸黑坐在家里,也许她想跟自己开个玩笑。有那么一瞬,她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这个判断,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门还来不及关上,她就摁亮了灯,为的是让小未埋伏在墙角吓她一跳的阴谋破产。
大灯哗地亮了,屋里安静得像一张白纸。李默呆呆地站了一会,将手里的东西咚地丢到地上,一瓶西红柿酱摔破了,红色的东西流了出来,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酸的味道。
她闷头坐了一会,砰砰地打开衣橱,三下两下把小未的衣物扒拉到一边。她想,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她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等她回来,她一定要叫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滚蛋,她再也不想被她左右自己的情绪了。
第三天,小未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听到钥匙在匙孔里转动的声音,李默暗暗咬了咬腮帮,这次,她一定要狠狠地责问她,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给她。可在她们视线相交的刹那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小未将手里的背包丢在地上,大声说李默,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而又动听。
小未抱着一大束红艳艳的杜鹃,说,这是我专门上山给你采的,全都是刚刚挂上花蕾,人家说,插在瓶里,至少可以活一个多月呢。
李默这才说你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把人急死了。
我们单位一帮子人突然要去搞春游,来不及给你打电话,到了宿营的地方,手机又没有信号。
李默理着杜鹃,笑眯眯地说,你们是一群疯子。
小未突然调皮地说,李默,你真的很急吗?告诉你,我刚才撒谎了,我是故意不打电话给你的,我就想看看你的反应。
李默突然想起衣橱,她说我才不急呢,趁你不在家,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橱,我们的衣服都混到一块儿了。
农历三月初三,是小未的生日,那天刚好是周末,她们决定好好庆祝这一天。大清早她们就起床了,既没准备留在家里洒扫庭除,也没准备冤大头似的去餐馆里挨宰,她们专门为这一天请了个能干的厨师兼钟点工。整个上午,她们先是在美发店里各自做了一个新发型,又去美甲店里做了美甲,去化妆品店化了彩妆,最后又去时尚小店里各人挑了一件古里古怪的生日装。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钟点工打电话来,告诉她们午饭熟了,她们该回去吃饭了。这种感觉很奇特,李默的手机上第一次跳出自家的电话号码,她觉得它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她们相视一笑,手拉着手飞快地跑回家里。
钟点工是花两百元高价请来的,她的任务就是像母亲一样服侍她们。她果然没有辜负她们的两百块,一进门,她们就像猫儿见了鱼,连手都没顾得上洗,就趴到餐桌上去了。她们像男人一样,很正式地喝起了酒,钟点工则在另一间屋里拆洗被子和窗帘之类的东西。
小未,你的生日真巧,今天好像是女儿节吧。
是我自己定的,他们把我的生日搞忘了,我就自己给自己定了个生日。这天,小未的电话特别多,但她很小心,总是要看清号码才肯接听,有几个电话,她一看就关掉了。
最后一次,小未看了看号码,干脆关机了。她说,今天就我们俩,谁也别想掺和进来。
那天她们喝了很多东西,先是酒,然后是醒酒的蜂蜜水,再接着是茶,然后又是酒。李默终于发现她们的最大不同在哪里了,她喝到有感觉的时候,喜欢笑眯眯地盯着人看,小未则喜欢不停地说话。
李默,你跟我说话,你不要总是笑眯眯地盯着我看,跟花痴似的。
李默,你为什么不要男朋友呢?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想到什么吗?老处女!倒不是你的长相让我想到这三个字,而是你的表情,你的表情太像了。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男人看到你这种眼神,会被吓跑的。
李默,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其实,像你这样最好。我不知道你看清没有,当一个男人说爱你,这个女人其实应该有两种表情,一种是喜悦,一种是忧虑,对于爱的前景的忧虑,但这两种感情往往是一起袭上来的,所以这个女人并不能将这两者分清,她只是感觉到喉咙一阵哽塞,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的眼泪掩盖了朦胧的忧虑,让她误以为那是幸福的眼泪,误以为她只有幸福。李默,男人的爱是双刃剑哪。
女人的爱一样是双刃剑。李默笑眯眯地说,她又想到了李乐。
女人的爱?我不知道,我没有发言权。
也许,任何一种爱都是双刃剑。李默不再笑了,她又端起了酒杯。
李默,我再也不想要这种爱了,我的身体告诉我,它已经下班了,它已经关掉电源了!现在,我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有一个像你这样清静的朋友,在一起聊聊天,散散步,晒晒太阳,至少目前我是
这样想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小未说是找你的吗?你最好把他轰出去。
李默说除了我哥哥,不会有别人来的,但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是他。
小未叮嘱道,一定要问清楚了再开门,此时我们不欢迎任何一个来访者。
门外站着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瘦削男人,他很礼貌地问:请问黎小未在这里吗?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目光,李默心里陡地一惊。
请问,黎小未她在吗?那人继续问道。
李默转身向小未看去,她发现,小未已经不在餐桌边了,她像一只壁虎般趴在墙边,脸色煞白。李默无声地征询她,她使劲地摆头,做着拒绝的表情。
李默也不知自己突然间哪来的聪明,她稍一思索,对钟点工招手道:小未你来。
钟点工疑惑地过来了。李默推了她一把,对他说,你说的小未,是她吗?
李默看见他眼里的光亮迅速熄灭了。他笑着道了歉,下楼去了。
关上门,回到桌边,小未正望着酒杯自言自语: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这么快就告诉了他?李默发现她脸上红红的,手中的筷子在盘里胡乱拨拉着,仔细一看,她把筷子拿倒了。
李默,如果这人以后再来找我,你干脆告诉她,这里没这个人。
这人是谁呀?
一个熟人……一个同学的父亲,后来那同学离家出走了,他就老找我,向我打听他女儿的消息,其实我也一样没有她的消息。
你又没看到他,怎么知道是他?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
接下来,小未就有点走神,脸色也阴阴的。李默说,我们告一段落,出去走走吧。小未却说,我怎么感觉还想喝呢?说着又启开了酒瓶。她们开始喝第三瓶王朝干白,这一次,小未喝得很主动,她说,我老早就想大喝一场了,今天总算被我逮到机会了。
喝酒还要找机会吗?想喝就喝呗!
李默,你不知道,喝酒的兴致好比谈恋爱,可遇不可求啊。
她好像有话要说,可她拼命地大口喝酒,她把那些话用酒逼了回去。
酒杯还没放下,她就吐了。跪在抽水马桶边,她一边惊天动地吐着,一边哭喊:李默,我好难受,你不该救我。李默,我要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李默从后面抱住她,她安静了片刻,猛地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李默,指着胸口说,李默,我这里好疼啊。
钟点工也下班了,她们的酒席却还没结束,小未吐过之后,清醒了许多,她去洗了洗脸,彩妆没有了,瘦瘦的小脸更加清丽。她点燃了一根烟,这也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李默,你这个坏人,表面上对我很好,其实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你一点都不想深入我的内心,你一点都不想让我们的友谊往深处走。小未说着,眼圈又红了。
你错了,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深入的了解需要交换,我不敢告诉你我的故事,所以我也不敢听你的故事,人与人之间,越深入越沉重。
小未透过袅袅烟圈审视着李默,低眉顺眼的表情,未经修饰的面容,头顶上那条从无变化的分发线,她突然发现,李默没什么光彩,像一朵本色的狗尾巴草,但本色正是她的光彩。
李默,我告诉你那个同学的故事吧,不过,这个故事也许会让你感到沉重的。
轻飘飘的东西才让人沉重呢。
她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她是一个被收养的女孩,这一点她一直都知道,但她一点都不像书里所写的那样,总想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她觉得无所谓,她的养父母对她很好,她想不出生身父母对她会是什么样子,她甚至没有把握他们会不会对她更好。十岁那年开始,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像她每天吃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美女仙丹似的,她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
说来奇怪,以前,她们母女两人本来是很有感情的,随着女儿出落得越来越美,她们之间突然变得有些怪怪的,她不止一次发现母亲在暗中冷冷地打量她,被她发现时,马上装着若无其事。有一天,她在镜前梳头,突然,她在镜子的一角看见了母亲的脸,母亲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使她有时间长久地研究母亲偷看她的眼神。她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眼神,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冷漠,嫉妒,不屑,嘲讽,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厌恶。她猛地回过头来,面对着母亲,母亲猝不及防,冲她一笑。她想,母亲要是不笑就好了,如果她不笑,她也许会认为母亲的冷漠只是思索的表情,可她偏偏冲她一笑,她马上看出了她的勉强。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来历,如果撇开收养的关系,她们只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女人。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父亲是一所医院的眼科主任,她能感觉到,父亲比母亲更喜欢她,在她童年的时候,每到周末,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去放风筝,去看朋友,去大大小小的饭馆品尝美食。那时,他还是个瘦弱的轻飘飘的男子,十几年过去了,他表面上还是那样瘦弱,实际上他的瘦弱已经被人们悄悄替换成了仙风道骨这个词,这是一种富有深义的赞美,这赞美对父亲很合适。后来,她发现父亲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了,他甚至主动提出,不管她多大,不管她将来是穷是富,她都有资格向他要零花钱,他也会把这种要求视作一种享受。
李默插嘴说,我知道了,接下来,父亲占有了女儿,母亲出于嫉妒不仅不报警,暗地里反而拍手称快。
不要自作聪明,不要自以为看了几本书,就对所有的人间故事了然于胸,每个故事都有它不同的结局。小未对李默的插言似乎很气愤。
你说的也不全错,后来,这女孩跟她母亲之间越来越别扭,无论如何也处不下去了,借着找工作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她毕业后主动去了外地。与此同时,母亲收养了另一个女儿,是她的一个远亲。她从此越发不愿回家,但父亲一直跟她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有一次,父亲又来看她,顺便给她捎来一筐水果,他每次来总是有礼物给她,钱,水果,衣物,甚至送过布娃娃。父亲来了没多久,母亲的电话追了过来,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父亲在电话里说,自己正跟一个患者家属在一起。父亲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知道了,父亲来看她,并不想让母亲知道。
父亲每次来都要问她一个问题:有男朋友了吗?父亲说有合适的也可以谈一个。她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嘛。父亲问她:想找个什么样的?她说不知道。这一次她没有撒谎,虽然她其实有男朋友,但她总觉得,他乍一看是她喜欢的人,但实质上,她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相隔不多,却难以忽略。这也是她不想把他汇报给父亲的原因。
后来,她跟那个隔着玻璃的男人之间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她分不清到底是日久生情,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泥足深陷,他们正式进入热恋了。可没多久,问题就暴露出来,他是那样一种人,只想过简单而又快乐的生活,可她却越来越想出人头地,她开始埋怨他,不该睡懒觉,不该看电视,甚至埋怨他不该沉溺于儿女情长,她这样激将他:像你这样下去,将来想搞搞婚外恋,恐怕还得我出面替你牵线搭桥,哪个女人会像我这样良莠不分呢?可他不仅没有被激起斗志,反而越来越颓废了,她渐渐萌生了分手的念头。
她没想到跟男朋友的分手会这么艰难,几乎比整个恋爱都长,经历了无数次分分合合之后,他们还在伤痕累累勉勉强强地支撑着,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突然改变了这个状况。在她的逼迫下,男朋友因为挣钱心切,一时糊涂挪用了公款,被关进去了,这时,她才猛地觉醒过来,她其实是爱他的,没有了他她简直活不下去了,她天天以泪洗面,四处奔走,千方百计筹措款项,试图将他营救出来。后来,她猛地想到了一个可以借到钱的地方,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但男朋友在铁窗后面的那张脸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她想,她一定得救他,如果这次她见死不救,她这一辈子如何能够平静呢?
她鼓起勇气向父亲说明了情况,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哭了,而且一发不可收,他不是心疼他的钱,他说10万算什么,两个10万,三个10万我都有,我只是觉得你好糊涂,他不配你这么爱他。
借?你以为他会还给你吗?除非他一下挣了100万,否则他怎么也不会眼睁睁地拿出10万元还给你,你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人性。
但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他说我不是帮你的忙,更不是帮他的忙,我一点都不想帮他,我恨他,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在成全你的高尚。
这回轮到她哭了起来。经父亲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真的很高尚,她甚至对自己发誓,这笔钱借给他后,她再也不跟他见面了,她对他的牵挂从此消失,除了借贷关系,她要让他们的爱情泪滴全无,她一定要做到这一点。她很感动,她觉得父亲也很高尚,在一般人眼中,父亲是不会支持她的这种行为的,他完全有理由拒绝她的求助。
她尽情地哭着,父亲不仅不过来劝慰她,反而独自喝起了酒。她看得出来,父亲喝的是闷酒,她想,有她这样一个不听话的败家女儿,他怎么可能不心烦呢?
她过去陪着他喝,她说我会有出息的,我将来会挣大笔的钱,我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加倍偿还你。他苦笑,他说我并不完全是为钱。
她说我一直很内疚,我本是孤儿,却幸运地碰上你这么好的父亲,我得到的太多了,我下辈子一定会变成一头猪的,因为我这辈子太享福了,把下辈子的福分都占光了。
他也说,我才内疚呢,我本该是个孤老头子,结果却有你这么个漂亮乖巧的女儿,我也得到太多了,但我又很自私,怎么也不肯分一些给别人。
他们一边说一边喝,不知不觉就喝得头重脚轻了。她说我今天不走了,我就睡你的床。她说着就昏昏沉沉地爬上了父亲的床。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费了好大劲才弄清楚这是在哪里。她看着父亲的沙发,桌椅,还有桌上的酒瓶,她慢慢明白过来了,她是来找父亲要钱的,父亲答应了,他们喝了酒,然后她就醉了。她发现自己居然是赤裸的,她记不得自己醉酒后是如何脱掉衣服的。突然,她觉得有点异样,她脑子里轰的一下,像迎头吃了一棒。她慢慢扭过头来,父亲躺在旁边,他也赤裸着。她突然不能呼吸了。
父亲也醒了,他坐了起来,她一见他,立即蹲到地上去,把脸埋进臂弯里,边哭边说,出去!别看我!出去!她一边哭一边想起了她曾经读过的那个故事,那个乱伦的俄狄浦斯王,挖掉自己双眼的俄狄浦斯王。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一直到他听话地开门出去,才放下双手。
从此,他的那张脸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刚刚睡醒的脸略显浮肿,头发零乱,眼底布满血丝,就是这张脸,居然羞赧地冲自己一笑,她顿时头晕目眩,如坠深渊。
在回来的车上,她习惯性地取下背包,抱在面前,她碰上了一方硬硬的东西,是10万元,他早已安排好了,他是有蓄谋的。
当天晚上,他就给她写了一封信来,他在信中说,他把自己的感情克制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因此而羞愧,但他并不因为他的爱本身或者任何道德的因素而羞愧,相反,他觉得他的爱很伟大,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开始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在爱她了,这也就是她母亲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早就察觉到了,但她不愿意承认,只好用冷落你来报复我。当然,他也骂自己是个胆小鬼,他说他其实是有资格来爱她的,一个男人爱上自己的养女,这不是一个下流的故事,这是一个男人看着他心爱的女孩从长大到美丽的过程,光是这句话,就已经够让人激动的了。
对他源源不断的信,还有手机上的短讯,她拒不给他任何回音,她受不了她那天看到的刚刚醒来的面容,她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她只听到咚的一声,眼前突然跳出“父亲”两个巨大无比的字,还有难以面对的羞耻感,她永远记得当时的感觉,如果有地洞,她肯定毫不犹豫一头钻进去,如果有把刀,她肯定一刀切了自己。
很奇怪,尽管如此,她并不十分恨他,她只是不想再见他,只想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男朋友很快就被释放了。她没告诉他钱是如何来的,她不想回忆那一切。
她没想到,男朋友一出来,就给了她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说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实力,一直瞒得挺紧哈。他不相信那笔钱是她借来的,她气得两眼发绿,他索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就算是你自己的钱,我也一样会还给你的。
这边的愤怒还没完,那边,父亲又坚持要来“看看她”,她在电话中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一声不吭地挂掉电话,躲了出去。第二天,她家门口铺了一地的烟头。其实,父亲多年前就戒烟了。
就从这次起,她开始了一连串的逃亡,她要离开那个让她恶心的人,离开那个让她羞耻的人,她以她的公司为轴心,从一个县逃到另一个县,努力使自己不因频繁的调动而消解在公司创下的业绩。一些风言风语慢慢传了出来,人们说她利用裙子底下的功夫,俘获了一个又一个领导,达到了一个又一个目的。
父亲像影子般跟了上来,总是被她巧妙地躲了,他渐渐生起气来,不再称赞女儿的高尚,威胁之词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手机短信里:
听到一些传言,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你要真敢胡来,我就灭了你!
她始终不给他任何回应,像石头一样沉默不语。她仿佛看见他两眼血红,浑身颤抖,像一只受到重大挫折的公羊。最后一次,他竟然找到她的新单位去了,她根本不敢看他的脸,她面如土色,拔足狂奔。她想去死,可让一个大活人眼睁睁地去寻死,实在太难了。她试了一次,但没死成,只好回到单位,故伎重演,这一次,她很走运,她碰到了一个大手笔的领导,她调到了另一个地区,距离老家有七百多里。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嚷嚷着要灭了她的父亲又跟了上来……看来,她又得逃往另一个地方了。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黔驴技穷,她对将来的调动有点力不从心了。她明白,父亲并不是真的要灭了她,他只是不能容忍她的避而不见和逃跑,他嚷嚷着要灭她的同时,夜静时分,又给她发来无比思念的短信,她从不知道父亲还有如此浪漫的心灵,她逐字逐句地看完,又看一遍,甚至要看三遍,然后一一删掉。她觉得,就算她在全世界人面前做婊子,也不能再看到那张脸,这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
讲到这里,小未戛然而止。她埋头抽完了一根烟,突然换了一张脸,高兴地问:
咦?我们买的杂志呢?
就在那天,她们从《旅行家》杂志上,看到了那个西南边陲的古镇,不知是喝过酒的原因,还是小未那个故事所带来的气氛,她们突然觉得,她们完全可以到那个地方去生活,什么工作、级别,什么职称、奖金,什么省公司总公司,全都不管它了,全都滚开,她们可以携起手来,去过云一样的生活,风一样的生活。她们可以在那个古镇买下一栋房子,装饰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挂上旅馆的招牌,游人肯定会成群结队地涌过去,各种面额的钞票也会像蝴蝶一样飞过去。她们要打扮得极其漂亮,极其特别,极其另类,总之,她们要彻底告别现在的生活,要千方百计把人们有限的想象力打击得落花流水,要让天底下的人们既羡慕又嫉妒。她们计划与《旅行家》长期合作,等把古镇的钱赚完了,再拜托杂志社帮她们重新物色一个新的有趣的地方,她们从此就做旅行一族的最前锋算了,她们从此就专门赚富人的钱算了,她们把富人吸引过去,让那些富人们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把她们养得比富人更富。
她们为这个突然诞生的计划激动不已。
当天晚上,李默突然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醒来,她静静地听着小未熟睡中的呼吸,突然想到,那个故事中的主角,多么像小未自己呀,她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过去是臭狗屎,你要是有了这堆臭狗屎,你也会想着躲开去。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那个所谓的同学,正是小未自己。她又想到门外那个找小未的男人,如此说来,他就是小未的养父了?
李默翻了个身,侧睡着仔细端详小未的脸,她有着细瓷般的肌肤,轻轻合上的双目安详而又舒展,从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臭狗屎般的过去和隐情。已是夜晚十一点了,李默再次撩开窗帘,她看见自己的窗户一片漆黑,看来今天小未睡得挺早。
早已消失的失眠重又找上了她,不知是宾馆的床铺令她不适,还是小未的玫瑰炮弹令她烦躁,她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凌晨一点多钟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一股冲回家去的念头,但她拼命遏止住了。
后半夜的寂静中,李默听着城市上空传来的咝咝电流声,一边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昨天她还在鼓励小未去发送这枚玫瑰炮弹,事到临头,却如此坐卧不安?
昨天晚上,小未把她的计划又讲了一遍,她要找一家豪华宾馆,住进去,然后给那个人打电话,她已经把他所有的电话号码都摸清了,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他。他肯定会赴约的,她神秘地对李默说,这点我完全可以保证!
李默相信,这次她一定会成功的。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向上级公司发送玫瑰炮弹了。她有过不成功的第一次。那次她也是早上出发的,可刚到下午,她就打了电话回来。
李默,你快来接我吧,我不行了,我快死了。
一直在家守着电话的李默,丢下电话就往外跑。
小未捧着肚子蹲在候车大厅里,脸色惨白,蓬头散发,那样子真像遭到了蹂躏一样。这就是发射过后的玫瑰炮弹残骸吗?李默失声喊道:小未!
她把她拉起来,抱着她,不停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这个样子?那个狗东西他把你怎么啦?
李默,我又冷又饿,浑身发抖,我快不行了,你请我吃点东西吧,找个暖和的地方,我要吃热腾腾的东西啊。
她们来到一家火锅店。小未边吃边喊:饿死了,饿死了。李默一样一样地给她涮着,不停地提醒她:慢点,别噎住了。第一阵饿火平息之后,小未终于松懈下来。李默说,那个平头,看来很不怎么样嘛,专程跑去献身,居然连饭都不管一顿。别提了,我们根本就没见面。这么说,完璧归赵了?他识破了你的诡计不肯赴约吗?
小未不理她的挖苦,一个人抿着嘴直笑,笑够了,一字一句地说,老天爷在暗中保护我,不许我去做个坏女人。
就像遮蔽多日的窗户纸突然揭走了,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李默望着她,尽管使劲忍着,小未还是发现了她脸上的笑意。
李默,不许你笑成这个样子,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高兴我做成这事儿还是不高兴我做成这事儿?
李默索性咧开嘴笑起来。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倒霉的事,你知道吗?刚一下车,我就发现月经来了。
因为旁边还有别的客人,两个人使劲憋着,捂着嘴笑得吱吱乱叫。
吃过东西后,小未果然活了过来。李默说回去好好洗个澡,我再给你冲个热水袋,躺到床上捂一捂,明天就会好些的。小未说今天再给我做个精油推拿吧。
这是她们的保留节目。以前,她们一直在美容院里做,有一次,小未回来愁眉苦脸地说,今天我惨了,小姐可能是新来的,手心里还有茧巴,两只茧巴在我脸上搓来搓去,我感觉我的皮肤被刮得赤啦赤啦响,又不好意思换人,怕砸了别人饭碗。李默说,不如以后我们就在家里做吧,她们那点手艺我早就学会了。李默凭记忆试着做了一回脸部按摩,竟得到小未的大力称赞,这使她很受鼓舞。她们当即决定,从此就在家里做美容。
小未说感受了你的指法,才知道她们简直是在唬弄人,难怪好几次都被她们按得眼冒金星呢,她们哪里懂得什么经络穴位的,也许昨天还在家里割麦子,揉面团,今天就来揉捏我的这身精致皮肉,实在是太抬举她们了。她们果真一样一样买回了产品和器械,还有按摩床,李默还去中医院拜师,以家中有体质虚弱的妹妹为由,有针对性地学了些推拿术。全都买齐的那天,小未躺到床上,指着美容杂志的图片说,什么时候,你也给我做个全身推拿吧,以前在美容院我就很想做这个,但那里环境不好,没有单间,再说,我也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脱光衣服。李默说你饶了我吧,你想做,我还不敢做呢。
按摩床又摆开了,精油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为了增加空调房里的温度,李默自始至终开着蒸汽喷头,大灯当然被关掉了,仅有一盏轻轻旋转的莲花灯,在蒸汽中送出脉脉的光辉,按摩床边层层垂下的帷幕也是精心选购的,叠叠重重,折折皱皱。李默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小未已静静地躺在按摩床上,像一只祭品。李默猛地看到这一幕,心里竟呆了一下。
上好面膜后,李默开始给她做身体按摩。这时的李默非常严肃,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象着皮肤底下的穴位,体会着每一次按压的力度。
李默,你比那些美容小姐做得好多了,等我到了省公司,你到那里去开美容院吧。小未的声音在面膜下有些失真。她闭着眼睛继续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浮华世家》时,就对女主人公洗桑拿的场面非常入迷,我一看到那里就发呆,在桑拿浴室里,那个替她按摩的女人对她说,您的皮肤可真细嫩啊,连我都情不自禁呢。当时我就想,她的皮肤究竟有多好呢,她的情不自禁究竟是怎样的呢?
此时,无论小未说什么,李默都不敢答腔,她很紧张,刻意地屏住呼吸,当她沿着乳房底部划圈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别碰它!别碰它!可她越是这样想,偏偏越是容易碰到它,小小的像樱桃一样的东西!她有些恍惚,又有些难为情,只得草草结束,
替她拉上被子。小未翻了个身,面朝下趴着。好一阵,她们都没有说话。
小未突然吃地一声笑起来。李默打她一下:你笑什么呀?
我笑你!小未笑得扭成一团。
笑我什么呀?
李默其实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你一阵我一阵笑了又笑。
我看,以后我们干脆减掉这个项目算了。李默到底说出来了。
减吧,就像电影局剪掉某些电影片段一样。
李默又去冲好热水袋,让她捂在小腹上。她突然问,咦?你怎么还没动静?她这一问,李默也想起来了,因为住在一起,她们的经期逐渐变得一致起来。李默算了算,说是你自己乱了,你足足提前了十天。
李默,你不觉得不对头吗?我一直很规律的。
不要大惊小怪,实在不行就去看医生。
我觉得,毛病也许出在心理上,我太紧张了,你不知道,我在车上一直都在发抖,两只膝盖跳得老高,脸上也是滚烫滚烫的,脑袋里面还嗡嗡直响。
不是已经把每个细节都考虑过了吗?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是怕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我就是紧张,幸亏我没有心脏病,否则我肯定晕倒在车上了。
李默说,也许……是因为没有爱吧?如果有爱,应该就不会紧张了。
火锅还没吃完,小未的电话响了,单位通知加班,上级公司来人检查工作了。小未做个鬼脸,无可奈何地走了。就是那个加班的晚上,小未碰到了一个人。
那次,省公司一把手带着一帮人下来做随机抽查。巧得很,他抽查的一个项目正好是小未负责的。她被叫过去的时候,单位里的头头一脸紧张地说,找你一天了,手机一直关着,你在干什么呀?小未心里一惊,心想,幸亏今天出了那事,否则,麻烦大了。
小未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看来只能接受一次真正的随机抽查了。幸运的是,她不侧顺利地过了关,还得到了省公司一把手的表扬。
那天,小未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本书,原来这个一把手还喜欢著书立说,他这次下来,专门带来了自己写的一本关于细分市场的专著。小未告诉他,自己正在自修这方面的课程,专门向他讨要了一本,事实上,李默知道,小未根本就没有自修那些课程,她只是很乖巧,很聪明,擅长拍马屁而已。
小未一回来,就向李默炫耀那本书。她像打开折扇那样,哗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说他也想赶名人出书这趟车,我已经看过目录了,到底是大蛋糕,通篇都是他那套蛋糕理论。
小未暗地里一直叫他大蛋糕,因为每次会议上,他总是念念不忘“市场这块蛋糕”,蛋糕的比喻一讲就是三年,似乎除了蛋糕,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了。小未在公司里也是这块蛋糕的制作人之一,压力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的,所以她总在家里嘀咕:一天到晚把蛋糕做大把蛋糕做大,我看他自己倒越来越像块蛋糕了。
一张名片从书页里掉了下来。小未捡起来一看,愣了一会,眼睛就开始放光。
李默,我要交好运了,你想想,他为什么要在书里夹一张他的名片呢?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
别想人非非,你明天向同事打听一下,说不定他给别人的书里都夹着名片呢。
除了公司办公室有一本外,送给个人的就我一个。
李默也觉得这张名片送得有点意思。
整整一晚,小未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她不停地在李默脑袋旁边自言自语:他到底是想让我给他打电话呢,还是忘了把名片拿出来?也许他是前一种意图,抽查期间,我发现他好几次都在偷看我,也难怪,公司里像模像样的女人没几个,但他也许是偶尔拿名片当书签,后来忘了拿出来,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第二天,小未想了个好主意,他顺着名片上的号码,将电话打到他办公室,装模作样地和他讨论一个书上的问题,以此试探他的态度。
小未很快就得出这结论,他几乎是期待着她的电话的,在通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甚至说,他欢迎她今后给他打电话,共同切磋市场及营销问题。
小未像只鸟儿似的飞了回来,她说,我以前多么庸俗啊,还想通过发送玫瑰炮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多亏出了那件事,要不然,后悔都来不及。
李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她满屋子走来走去,一脸的兴奋。
看来我有必要好好看看他写的这本书,这本书也许会成为我和他之间的桥梁,我们甚至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互相发送精神炮弹,要知道,精神炮弹的威力可比玫瑰炮弹的威力大多了,而且光明正大。
可李默却感觉,小未所说的精神炮弹,迟早也会演变成玫瑰炮弹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接下来,李默觉得小未多少有点疯狂了。她一下班就上网,在各大网站搜索有关市场营销的文章,东删西减,裁剪成自己的观点,第二天再在电话里向大蛋糕显摆,也不知大蛋糕是真的谦虚还是胸中无甚翰墨,竟觉得小未天生是个搞市场的理论家,营销天才。每当小未把他们的电话复述给李默的时候,李默就感到身上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她感到,小未就像一只在夜间吐丝的蜘蛛,正在一点一点向大蛋糕接近。
李默,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妙,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昨天,我突然控制不住在电话里跟他撒了一个谎,我说我在写日记,是关于他的日记,他说他下次来一定要看一看。可我根本就没写日记,我从来都不写日记的。
那就得补上,否则别人的印象可就坏了。李默啪啪地翻着自己手中的书,自从小未为大蛋糕兴奋以来,她就强迫自己去看书。
小未真的开始补写与大蛋糕有关的日记,每天晚上坐在桌前,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她不是一个有文字天赋的人,她宁肯去看一部电影,也不喜欢风花雪夜的文字。
小未突然眼睛一亮,说咦,你不是学中文的吗?你帮我写,真的,你写的肯定没错。
李默不屑—顾地笑着走开。
李默,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真的必须离开这里,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你这么上进的人,我怎么帮得了你呀,我可是个消极的人。
我要是说出原因来,你肯定会帮我的,你不要逼我说出来。
李默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既想听她说出来,又不想对她说:告诉我吧。
李默,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的故事吗?没有什么同学,那就是我,我去江边,去省公司,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为了躲避他……也许,我这一生注定要被男人荒废了,为了躲避他,我必须求助于男人,而男人越帮我,他越是不放过我。
果然如此。李默打断了她。她不想听她太多的故事,她愿意有点想象的空间。
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帮她写日记了。小未自己负责有关读书笔记的日记,她就负责写有关大蛋糕的煽情日记,材料由小未提供,比如今天在报纸上看到了有关大蛋糕的报道,她就写:
亲爱的健:又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你的报道,还有你的照片,我从没觉得报纸像今天这样亲切,我逐字逐句读完了关于你的报道,还从照片上发现你的
头发有些乱,以后可别这样了,头发乱了会显得疲倦,公司的人可不想看见一个疲倦的老总,我更不想。
小未一边读一边做呕吐状,在她的逼迫下,李默只得硬着头皮写下去,一天一篇。
亲爱的健:事先没有接到通知,你突然就到我们公司来了,你知道吗?你走后,我沮丧极了,那天是我最不满意自己的一天,因为那天我穿得太糟糕了,我担心会破坏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但你好像并没在意,你风度翩翩地走过来,笑着对我点头。为什么每次你身边总有那么多人?当着他们,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相信你也如此,我已感觉到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单独相处呢?
小未实在没有什么材料提供的时候,李默就给她编一个梦。
亲爱的健:你知道吗?我昨天梦见你了,我梦见你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冲过来,忽然,你一探身,将站在路边的我抓到马背上,我们一起向远方飞奔过去。
李默一边写,一边使劲呸,我还称他“亲爱的健”呢!呸!刚吃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我的老师要是知道我把他喜欢的中文用来干这个,肯定会一口咬死我的,去你的大蛋糕!
小未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得泪花滚滚,死去活来。李默却笑不出来,她不希望她离开,却又不得不帮助她离开,她正在做着自己最不想做的事。
与此同时,关于大蛋糕的信息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进这个家里。
大蛋糕高尔夫打得很不错,在公司有“第一杆”之称。
大蛋糕酷爱摄影,作品曾在什么大赛中获奖。
大蛋糕是科班出身,水平很高,在公司无人能及,而且英语很棒,与外商谈判不用翻译。
小未睁大眼睛说,以前只知道他其貌不扬,以为他不过是个善于弄权的家伙,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实力派。
有点崇拜了吧?差不多了,崇拜是爱的基础。这回肯定不会像上次,吓得月经都乱了。
小未认真地说,我觉得他真的很棒。
有一天,小未突然跑回来,手舞足蹈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蛋糕马上就要调到总公司去了。那情形就像大蛋糕已经是她什么人一样。
李默,你有没有发现,我真有眼力,我一出手,就碰到绩优股。小印度算什么?去得早又怎么样?她那种人,到了省公司也默默无闻,我就不一样了!
他真是个很不错的家伙,你想,通往总公司的竞争该有多么激烈呀,偏偏是他力挫群雄,我真的很佩服他。小未两眼放光,喋喋不休。
李默觉得,小未真有可能陷进去了。
有天晚上,我听到了小未的梦话,她在喊:健!健!李默霍地坐起来,心跳如鼓,她真的爱上他了吗?她在梦里跟他干了些什么?
她再也睡不着了,门窗紧闭,房间里黑得发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小未这么起劲地计划着去省公司的事,她们的古镇计划怎么办呢?她怎么办呢?
早上起来,李默没回家,直接从宾馆去上班了。她突然很怕接电话,她总担心是小未打来的,昨晚她不在家,小未肯定有话对她说,想到这里,她心里紧一阵慢一阵地跳着,脸也跟着白一阵红一阵的。总算挨到下班了,还是不敢回家,她知道,今天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小未肯定上午就走了,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在办公室一直呆到天黑,另一个念头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这次她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中途改变主意呢?
李默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跑回了家。
屋子里很静,小未不在,她昨天换下的衣服还没洗,随便扔在洗衣机盖子上。
李默突然难受起来,不由自主地在几间屋里走来走去,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像一个失去宝物的空匣子。今后这里将天天如此,她就要走了,她从此就要过上另一种生活,她的世界将一片明媚,而她呢?她突然被小未丢下了,像丢弃一只破袜子一样,毫不可惜地扔了。
她还升起了一种怪诞的感觉,这间屋子不再是有人间烟火的地方,而是一个饿狼潜伏的荒原,她一个人站在这荒原上,而前不久,她还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有小未,她们约定,去那个古镇开家小旅馆,迎接新的生活,但小未招呼都没打一个,突然就爽约了,当然,这不怪她,她的爽约与大蛋糕有关,与另一个男人有关,是他们把小未给抢走了。她突然生起一股恨意,她既恨他们,也恨小未,她甚至恨小未更多一点,尽管她有她的隐情,她还是觉得她犯有背叛罪。
李默突然理解了当年的李乐,看到自己和男朋友出双入对,她肯定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属于她了,她肯定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有一种被遗弃、被背叛的感觉,她肯定也是既愤怒又悲伤,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该如何往前走了。这么多年后,她终于理解了李乐。
她还想到李乐的跟踪,她并不像那些同学所说的,她在嫉妒她,破坏她,她是在跟那个男生抢夺她的姐姐,她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她要努力抢回她与生俱来的东西。
李默想,我能不能像李乐那样,从大蛋糕手中把小未抢回来呢?我还有没有机会把小未抢回来呢?
李默算算时间,小未该到了,她知道她要先人住天鹅饭店,然后拨通大蛋糕的电话,请他吃饭,再把他带回房间。这是她们一再商讨过的日程。
李默开始在屋里急速地走来走去,像战争开始前的指挥官。突然,李默停了下来,她的手伸向电话机。话筒拿起来,停在空中,过了一会,又轻轻地放下了。
不行,不能做这种事!她揉搓着两手,心里响起一个粗重的声音: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理由!
直到两腿都走乏了。李默在心里打了一个赌,她拿起话筒,对自己说,她只打这一个电话,如果这个电话能告诉她小未在哪个房间,那就是她李默赢了,如果人家不告诉她,那就是小未赢了。
李默镇定地拨通了天鹅饭店的前台,她刚刚报出剿、未的名字,一个甜美的声音就礼貌地请她稍等。李默心里突然一阵慌乱,她居然没被拒绝,居然如比顺利,她被这顺利弄得有些恐惧了。她正要挂断电话,那个甜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黎小末登记的房号是8809。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小未,你输了,这是天意。
这是李默度过的最为慌乱的时刻,她一边谴责自己的卑鄙,一边又为自己辩护,她的辩护词前言不搭后语,不堪一击,她知道她根本没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但她还是要辩护,如果她辩护不得力,她就不能开展;行动,而她不开展行动,这个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了。她也没有拿笔记下小未的房间号,她甚至想有意忘掉它,很奇怪,她越是想忘掉它,它越是像油漆一样,醒目地写在她的大脑壁上。
她的手无数次伸向了电话,又被自己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红色的电话机像一颗定时炸弹,触目惊心地蹲在小几上,挑衅似的看着她。
她又在心里打了一个赌。她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她知道这个电话24小时有人值班,但她不能确定人家对她的举报是否重视,还有,听说现在的宾馆早就不管这些了,何况是天鹅饭店。这样一想,李默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她真的把电话打出去了。
这个电话让李默更加宽慰,值班的是个老头,他
似乎正在打瞌睡,李默感到,她在电话中说的话,三句中至少有两句他没听清,他在那边费力地啊啊着,李默却不想重复,她只想快点说出她想说的话,至于他听没听清,她并不在意。她轻轻地压上了话筒。她想,这样正好。
放下电话,李默顿时感到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觉得饿极了,这才想起来,整整一天,她居然粒米未进。她锁上门,来到一家小餐馆,心情很好地要过菜单,她突然胃口大开,想要好好吃一顿了。
好心情转瞬即逝,告密后的李默几乎无法静下心来上班,她不停地想象着小未和大蛋糕被破门而人的保安当场抓获的情景。他们会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呢?带到某间房子里,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还是铐着双手坐在审讯室里?小未会是什么心情呢?她会不会羞愧难当,找个机会从楼上跳下去?李默紧张得坐立不安。
整整一天的煎熬过去了,傍晚,当小未兴冲冲开门进来时,李默竟吓了一跳,紧接着,她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未详细地向李默描述着那天晚上的细节,如何坐车,如何登记房间,如何联络他,不等她说完,李默就打断了她,她说行了,不要跟我讲那些,我只想知道炮弹到底发出去没有。
当然发出去了,而且极为成功。小未手舞足蹈起来。
李默装着揉眼睛,低下头去,她不敢去看小未那双亮晶晶的兴奋的眼睛。她安全地回来她当然高兴,可她不该让她的眼睛如此亮晶晶的,这让李默顿时有些说不出的讨厌。
小未高兴完了,又说起了她的忧虑:李默,我再也不敢去宾馆了,今天早上我结帐的时候,服务台的人问了我好些不相干的问题,有几个人还不停地偷偷看我,我觉得她们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似的。
李默心里一紧,也许那些人真的去查问过。但她认真地安慰小未说,不要做贼心虚,你要知道,现在已经不兴查房了,宾馆已经学会了保护客人的隐私。
小未还是疑虑未消,她说我以前也住过宾馆,人家从来不问那些问题,都是眼皮也不抬地就把退房手续给办完了。
也许小未把她的疑虑向大蛋糕讲过了,虽然他们的幽会越来越多,但他们真的再也没有在宾馆呆过。有一次,小未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男人们都喜欢高级轿车了,原来车里可以做任何事。小未一边说一边往大腿上搽着正红花油,那里有一大块淤青。她说,这就是那天在车里碰的。
李默好一阵才醒悟过来:你是说,你们在车里幽会?
小未坏坏地一笑,继续搽她的正红花油。
李默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她感到她的脸腾地发起烧来。
李默,有一件事我本来想事成之后再告诉你的,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提前告诉你算了。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等着我!他马上要去总公司就任了,他说总公司下面有个研究所,研究所办有一份杂志,他让我到杂志社报名竞聘编辑,他负责去帮我打招呼,做幕后工作。看来他想和我做长期的。
啊!?李默张大了嘴。
小未又去幽会了。李默一个人坐在家里,也没心思做饭,有气无力地吃着泡面,吃着吃着,她突然扔了筷子,跑到窗前站着发呆。
她的生活又要回到从前了,她兴致勃勃计划着的一切,现在全都成了泡影,小未再也不会跟她去什么古镇了,她马上就要去首都,马上就要去当她的杂志编辑,她现在成了大蛋糕的人,她再也不是她的小未了。
她突然觉得愤愤不平,既然如此,她就不该和自己一起拟定什么古镇计划,说得好好的,中途突然闪了,她不是存心耍弄她,就是根本没把她李默当回事。她突然动起了一个可耻的念头,她要像李乐那样,去跟踪小未,她要搞清楚他们幽会的地点,然后告发他们,如果人家仍像上次那样不理不睬,她就去报告大蛋糕的老婆,让他后院起火,让他和小未的计划破产,让小未哪里也去不成。
她对自己说,一定!下次我一定要跟踪他们!没有人可以帮她了,只有她自己起来救自己了。她真的下定了决心。
李默费了好大劲,总算查到了大蛋糕家里的电话。望着那个号码,李默兴奋得直搓手,却又不敢匆忙下手,她对自己说,不要慌,一定要慎重,她知道,这些头头脑脑们的妻子非常清楚自己的丈夫在女人眼中的魅力,她们正处在艳羡和嫉妒的中心,她们时时刻刻都在训练自己处变不惊的能力,以及雍容大度的心胸,有时,她们宁肯受点委屈也不会让后院烧起蓬哔大火,所以,李默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弄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来。
很长时间过去了,李默费尽心计弄来的电话号码还是没能派上用场,小未却一天比一天轻舞飞扬起来,进进出出都哼着歌儿: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李默望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笑意,觉得这歌应该由自己来唱才对。
李默心怀叵测地问起小未:你说你们现在不住宾馆了,你们在哪里见面呢?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们在哪里睡觉呢?但她最终说不出这个粗鲁的字眼。
小未说你真傻,不住宾馆我怎么睡觉呢?我登记好房间后,就等他的电话,我们在外面约会,完了我再回宾馆,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再赶回来。
李默独自思索了一会,在她所说的行程中,她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因为她没法预知他们两个人的行踪,她相信,就连小未本人,也未必知道当日的约会地点。
看来,她只有在后院点火这一个办法了。
李默终于找了个机会把电话打了出去。她没在家里打,也没在办公室里打,她用的是路边的磁卡电话。真巧,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李默决定先确认她的身份,她问,你是某某经理的夫人吗?对方热情地说:我是,请问你是谁?
李默说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丈夫的……
对方马上打断她,提高声音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默还是不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正在支吾着,电话挂断了。
她站了一会,又打了过去。还是刚才那个人接的,一听是李默的声音,她二话没说,又把电话挂了。
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受了打击,李默竟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不停地拨着那个号码,最后一次,电话里传来一长串忙音,电话被挂起来了。李默满脸通红地站了一会,突然使劲砸起了电话,边砸边喊:去死!去死!
小未的幽会终于结束了,大蛋糕的送行宴会已经开过,再过三天就要到总公司就任了。小未一反常态,心平气和地上班下班,晚上跟李默一起做吃的,看电视,像一个待产的孕妇,安宁而详和。
有天晚上,她拽上李默,要她陪她去书店,她要买些编辑方面的书,她要为她未来的编辑生涯打点基础。大蛋糕昨天打来电话,他已经跟编辑部主任谈过了,那边基本接受了大蛋糕的全力举荐。
李默说好啊,这真是个好消息。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她的眼睛专注地浏览着一排排书脊,但她看不清那些字。
一个月后,小未也要动身了。
她的同事们闹着给她开欢送宴会。小未说你也去吧,反正那些人你都认识。
李默说我当然要去的。
这是个轻松的晚宴,人人都来向小未说着道喜的话,小未也真诚地向每个人说着答谢的话,她发自内心地说着,笑着,开心着,像一朵怒放到极限的玫瑰。
李默坐在安静的一角,紧紧地盯着小未,从开始到现在,小未还没顾得上跟她说一句话,她今天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连衣裙,紧窄的裙身恰如其分地凸现出她的身体,李默看着看着,眼前就浮现出她撩开衣襟,往大腿上搽正红花油的情景,她进一步想象着他们在车里如胶似漆的场面,他为她的未来谋划的场面。她越来越激动,紧紧地拽着酒杯,红色的酒液在杯里晃动起来,像正在沸腾的血水。
喧闹慢慢平静下来,小未终于到李默面前来了。她深情地喊了声:李默!
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李默说,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
这么好的朋友说走就走了,李默怎么舍得呢?
小未,去北京后想想办法,把李默也弄走算了。
小未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李默,我把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杯酒,我喝下它,就是把你装进我的心里。
李默说还是不要装进去的好,装进去了也是要拉出去的。
众人哄地一声笑起来。小未望着她,表情有点尴尬,她到底是聪明的,她笑了笑,对大家说你们可能不习惯,李默一向都是这么说话的,她幽默惯了。
李默也笑起来,说哪里有你幽默呢?和你相比,你是大幽默,我是小幽默。
人家不相信,说,快给我们讲讲小未的大幽默。
李默望着小未,眼里似笑非笑:小未你说,我讲不讲?
你要讲什么?小未拿不准她要讲她的哪一宗幽默,李默的确经常夸她,说她的幽默机智赛过男人,她满怀希翼地望着李默,心想,也许李默的发言会给今天的告别晚宴带来高潮的。
李默看了小未一眼,转向众人,一本正经地说:小未的幽默才是真正的幽默,你们知道吗?她把你们原来的省公司经理称着大蛋糕,她说,我要向大蛋糕发一个玫瑰炮弹,玫瑰炮弹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话没说完,李默就感到头上突然一凉,她愣了一会,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小未提着个酒瓶子,两眼喷火地瞪着她。她冲小未一笑,就是这一笑,像一粒石子掉进了湖心,水波微漾之处,小未的身影一截截折断,折断……最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