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獒现世

谢长华

狗生九子

漠北的风吹得窗户扑啦啦直响。窗户下，十四岁的朴龙正帮着妈妈艾花给爹爹扑虎的两支老火铳填着铳砂。

给铳装砂是件繁琐而又谨慎的事，先把火硝一勺勺地装入长长的铳管，再用长长的铁签把火药插紧，再一勺勺地灌入圆溜溜的铁砂，快灌到铳管口时，再把火纸揉成团，紧紧地塞进铳口。末了，还要小心翼翼地拉上扳机，装上作为火引子的“洋炮子”……

突然，朴虎戴着兽皮帽冲进屋来，惊喜地叫道：“生了，生了!扬雪真的生下九个崽!”

麦桔秆铺就的狗圈里，猎狗扬雪正喜滋滋地埋头舔着九个刚出生的小狗崽，不一会，九个粘乎乎的小狗崽一一被舔干净了，毛绒绒的，格外健壮可爱。

朴虎爱怜无比地抚摸着母狗扬雪的头，对艾花道：“快，快把熬好的骨头汤端来，功臣急需加餐，补充营养。”

猎狗扬雪一身雪白，追起猎来迅疾无比，远远看去，就像四处扬起的一团雪花，是附近屈指可数的好猎狗。

朴虎又对儿子道：“龙子，快去，把好消息告诉村里人!”朴龙脚不沾地地向村子里跑去。不一会，村子里的人就三三两两赶到朴虎家的狗圈边来了。

大家喜出望外地望着扬雪呼啦啦地喝着骨头汤，七嘴八舌地说道：“狗生九崽必有一獒，这回好啦。”

“是啊，我们这里的狼患总算有个出头之日啦。”

“‘灵獒现，千狼绝。我们一定要把握好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啊。”须发飘然的库沙村族长朴章老人也兴奋地挤在人丛中附和……

朴龙插话道：“我外公一家的大仇也可以报啦。”

这句话一说出口，大家都沉默了。妈妈艾花又滚下泪来——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冰雪封地四十余日，山中野兽难寻，狼群发生饥荒，在那个悲惨之夜，数以千计的恶狼突然围袭了八十里外的库河村，村中一百多条人命以及家畜家禽无一幸免。也就是在这次狼患中，家住库河村的朴龙的外公、外婆、舅舅等一家十几口，全部被狼群啃成了一堆白骨!

直到事发后的第三天，惊闻噩耗的朴虎及库沙村人才匆匆赶到人烟全无的库河村，狼群早已撤退。朴虎在为岳父一家处理后事时，因为只见一屋子的白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好把他们一家十几口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了事。朴龙的妈妈因此昏死过去好几次。

狼群残暴，老百姓却根本不可能指望当时的政府：军阀连年混战，各自占地为王；只顾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哪管百姓丧生狼口?库沙村人一致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一定要驯养出让狼群闻风丧胆的灵獒来!

大家把驯獒的企望全部寄托在朴虎身上，这不仅仅因为朴虎是方圆百里最强悍的猎人，更因为他是最优秀的驯养猎狗的高手——朴虎驯养的这只母猎狗扬雪，就曾经独自猎杀过两只散狼!

在漠北，由于常年与凶残狡猾的狼群打交道，衡量一个出色猎人的标准，不仅仅是因他个人狩猎本领有多高强，更重要的是他驯养猎狗的能力有多高超。因为狗和狼是远亲，如果你驯养猎狗的本领过不了关，轻则猎狗会因害怕狼群而临阵逃跑，更严重的是，狡猾的狼会“策反”那些立场不坚定的猎狗。

重担接下来后，朴虎就把自家的扬雪定为“獒母”。不久，扬雪怀春的苗头出现了。朴虎立即把扬雪关在一间柴房里，并用铁链系好它脖子，牢牢地系在一根柱子上——严防它外出受孕。接着，把早已选定好的一只最强健、最出色的猎狗牵进柴房，也是用铁链系住，却捆在柴房里的另一侧。既可以让它们相互磨蹭“亲吻”，但又使它们不能交合。如此三天，它们的欲望达到了巅峰!再让它们牛郎织女般地对望、磨蹭三天后的夜晚，将是它们交合的最佳时辰。也是天意作美，当晚正好是月圆之夜——按老辈人的说法，这正是灵獒产生的时节。

于是，朴虎毫不犹豫地把两只最出色的猎狗同时释放，让它们尽情交合……

四个月后，扬雪果然不负众望，一胎产下九只健康无比的小猎狗。但是，狗生九子有一獒，还仅仅是个理论，真正要驯出灵獒来，其艰险尚未开始。

惨炼灵獒

九只小狗才吃了半个月奶，牙齿已全部长出来了。这天凌晨，扬雪正在窝里哺崽，朴虎泪水盈盈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轻轻地把它牵出了狗栏。扬雪不明究竟，被牵到屋前空坪的一棵老树底下，然后被朴虎拴在树干上。朴虎的泪水终于滚淌而下，但他还是把手重重一挥。一个汉子伸来一支火铳，对准扬雪的头就是“轰”的一铳!扬雪立即倒在血泊中……

九只小狗崽全被装入一个木笼里，村里的两个壮汉推了一辆满载货物的木轮车，朴虎背着木笼，朴龙背着两杆火铳，艾花背着一些衣物，一家三口默不作声地跟着独轮车一起出发了。正午，他们来到一个古堡前，两个壮汉把木轮车上的生活用物全部卸下车来，一一搬入堡中。

这个古堡是历代王朝为常年戍边而建立的，尽管早已废弃，但还是构造雄伟，高大坚固。这里正是朴虎父子将要炼獒的场所。

炼獒，尤其是训练专门对付狼群的灵獒，是件极不可马虎的事。之所以选择这百里没人的偏僻所在，是因为灵獒在成长过程中不可接触过多的生人，以达到灵獒绝对服从一两个主人的绝对威信，使其能舍身杀狼。如果獒在成长过程中接触的人多了，主人就会失去绝对威信，使灵獒失去凶狠的拼杀灵性。

东西都卸完了，艾花含泪把一包衣物塞进朴虎的手中，然后紧紧地抱住儿子的头，“龙儿，好好听爹的话，千万要注意安全，妈过两个月就来看你们……”

艾花他们一走，朴虎立即关了古堡的大木门，然后用一只柳条筐把九只小狗崽一一放人堡内的一口枯井中。

枯井很大也很深。朴龙趴在井沿上，心中的那句话实在憋不住了，问道：“爹，炼獒就炼獒，为什么定要把扬雪杀了?多棒的扬雪啊……”朴龙的泪又盈上眼眶。

“儿子啊，我的心比你更难受，扬雪毕竟是我亲手养育的……但是，如果扬雪找上门来，还怎么炼獒啊?以扬雪的鼻子，我们就是走到天边，它也会寻得到自己的孩子和我们……你还不知道炼獒是怎么回事，爹是万不得已啊!”井沿边上，父子俩就这样对坐着，在夕阳的斜探下，朴龙的泪滴被映得格外晶莹。

九只小狗一人枯井，就对它们停止了任何食物的供给。第一天，除两三只小狗饿得叫唤外，其他的小狗还一起相互游戏嬉闹打斗。第二天，所有的小狗都饿得没什么力气了，大多瘫坐在枯井中。第三天，让朴龙最不愿意看到、却让朴虎最希望看到的场面出现了——小狗们终于扭打起来，一只体质最弱的小狗被其他八只小狗咬死，撕吃了。

有了这个开端，二十天后。枯井中只剩下四只小狗了。它们在相互对峙、警觉中又相持了八天，其后，又有一只小狗在厮杀中战败被分而食之了。又过了十二天，通过一阵拼杀，又一只小狗被另两只小狗无情地捕杀了。

至此，枯井中只剩下两只小猎狗了。它们出生已逾两月。两只小狗已长成半大身子，都强健而雄伟，机智而凶

狠。它俩相互对峙着，警觉着，都不敢轻易逼近对方，发出攻击。

朴龙终于忍不住了，乞求朴虎道：“这两只都留下吧，我看它俩都一样优秀。”

“尽说傻话，狗生九子有一獒，它俩中只有一个是最优秀的——这个智勇双全者才能真正担当灵獒的重任。”朴虎一脸严峻的表情让朴龙不敢再张嘴了。

在相峙的十来天中，朴龙整天抱着一把火铳守在井口上，注视着井下的一举一动。朴虎呢，除了来井口看看它们的争斗情况，就是背着杆火铳、握着把利斧出堡砍点柴，去远处取回水，或打点小野兽回来改善父子俩的生活。

那天朴虎打了两只野狸子回来，朴龙着急地对朴虎说：“爹，它俩还没斗啊，它俩有十来天没吃东西了，会不会都因害怕对方而全部饿死啊?”

朴虎沉思了一下：该给它俩一个决断了!朴虎利索地剐了一只野狸子的皮，把血淋淋的狸血滴落在枯井中央。

血腥味立即唤起了两只小猎狗的食欲，强烈而持久。其中那只整天蹲坐的黑猎狗终于按捺不住了，缓缓地移近血滴，小心地舔食起来。突然，趴在角落里的那只花斑猎狗箭射而出，冲向对方!黑猎狗立即反击，渐渐的，黑狗开始处于劣势。在这十来天的对峙中，由于花斑小狗很少移动身子，极大限度地保存了体能。

黑猎狗终于被“花斑”咬死，灵獒诞生了!

苦练“花斑”

接下来的几天里，“花斑”开始寻找出井之路。它在枯井中蹦跳，但无济于事，接着又用爪子掘洞，也力不从心。花斑又已断食三天了，整天对着井沿口的朴龙呜咽，似乎在请求朴龙能放它出来。

朴虎观察了两天，说：“该是打狼的时候了。”

朴虎清早出堡，果然满身冰雪地猎回一只狼来。但他还不急着给小狗吃，他告诉儿子再让它饿饿，这样，把食物送下去时，它就会永存感激与报恩之情了。

第二天一早，朴虎爷俩来到枯井边，朴虎剐下一块狼肉来，用绳子系了，缓缓吊入井中。放落到一定高度时，就不再往下放了，父子俩对着小灵獒齐声喊道：“花斑!花斑吃食!”“花斑”，就是父子俩给它取的名字。

花斑猛地一跃，刚好叼下那块狼肉来，如此周而复始，花斑不仅饱了肚子，也最大程度地锻炼了它的跳跃能力。此后的训獒计划里，花斑将一直以生狼肉或活狼为食，使它从骨子里培养出那种非狼不食的习性。

转眼，冰解雪融的三月来临了，花斑的体型已与成年狼差不多了，它体内奔腾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一闻到古堡外有野狼的风吹草动，总是跳腾不止，把麻绳绷得“呼呼”作响。但此时的花斑离真正的灵獒还远，至少还得通过成长和训练才行。

一天，朴虎外出设套捕捉活狼去了，出门后忘了让朴龙关上堡门。朴龙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麻绳，准备让花斑在堡内腾跃一番，突然，古堡外转来一声狼嚎，花斑血液沸腾，朴龙猝不及防，麻绳从手中挣脱，花斑竟拖着绳索箭射而去!

古堡外是偷偷脱群、准备交配的两只公母狼，花斑寻着气息飞奔而至，将那只情欲正盛、没有提防的公狼一口咬断了喉管，母狼仓皇逃遁，花斑因长长的麻绳被缠在树枝上，让母狼逃脱了……

因为这个意外，厄运就此降临。

舍生护主

下午，朴虎赶回古堡，他对朴龙道：“今天的事有些反常，我有个直觉，狼群正纷纷向我们古堡方向结集。我们今晚要格外小心。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朴龙把花斑上午出了堡外、咬死一只公狼的事如实说了出来。

“那就是了，一定是那只逃脱的母狼向狼王报了信，它们发觉灵獒已经诞生，想在灵獒没完全长成之前将其扼杀。”他们匆匆吃完饭，朴龙从古堡门缝往外一望，果然，草丛中闪烁着许多绿莹莹的狼眼。

朴虎道：“快，只能立即上古堡的箭楼啦，古堡门不顶事，它们还可以掘地而入，今晚一定要保住花斑!”

朴虎立即抱起花斑，沿着木梯蹬上箭楼，然后把花斑系在箭楼的柱子上。花斑见到下面如此多的狼，早已激动得乱蹿乱叫了。花斑急躁的狂啸，激得下面的狼群立即发起了攻击。父子俩把所需的食物、火铳、火硝、松明等一一搬上箭楼时，狼群已咬破古堡木门，冲讲古堡了!

父子俩立即把木梯抽上箭楼。顿时，成百上千只恶狼已把箭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在箭楼离地面有两丈多高，狼群怎么蹦跳也无法跳上来。朴龙还在箭楼四周都点上了松明，在松明的照耀下，防止狼群上楼。

突然，堡外一棵古树背后伸出一个黄得发亮的大狼头来——一看就知道它是狼王。狼王一声长嚎，狼群一齐改变方向，朝古堡墙外惟一一个土垛上跳。这个土垛高出地面一米多。它们跳上土垛后，又一个叠一个地垒起了“狼梯”。

有着一米多高的土垛垫底，这一回，最上面的狼终于可以跳上与箭楼相平的高度了。但朴虎早持了把利斧迎击狼群。跳上一个就被朴虎一斧劈下堡去。古树背后的狼王又一声长嚎，“狼梯”下同时爬上两只“敢死狼”来，两只狼同时跃起，朴虎一斧劈下一只，另一只却紧紧咬住了斧柄。利斧不能丢!但狼重斧沉，朴虎蹲着身子的双臂实在甩不动那只狼，就急呼朴龙赶快拿火铳来援助。

更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下面同时攀上几只狼来，扑上咬住斧柄的狼身，斧柄上狼的重量突然增加，朴龙拿来火铳还来不及发射，朴虎始料未及，竟被拖下楼去!这一切，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了!朴虎毕竟是最出色的猎人，他一滚下古堡，就地一滚，对楼上的朴龙大喊：“快放铳!”

朴龙对准正下方“轰”地就是一铳，散砂击中正下方的狼，朴虎趁机站起，捡起地上的利斧，跃上土垛，背靠堡墙，迎击群狼。

形势竟发生了意外的缓和——土垛被朴虎占据，狼群无处垒梯登楼。堡下呢，土垛既高且窄，朴虎利斧平端，竟比蹲在箭楼上挥舞得更快捷、更有力了!几只不知死活的狼试图登垛攻击，都被朴虎劈了下去。堡下又增添了几躯狼尸。狼群的攻击又缓了下来。而箭楼上，朴龙不时往下轰射一铳，以缓解父亲的压力。

朴虎趁隙往箭楼上喊：“龙龙，快点狼烟!”朴龙就把平日收捡起来的于狼粪点了起来。狼烟顿时直冲云霄，但黑夜间，库沙村的人又怎么看得见呢?

自始至终，花斑一直在箭楼上腾跃着，咆哮着。

不多久，古树背后的狼王竟亮出身子往前趋了几步，又是一阵尖嚎，群狼竟在朴虎对面两米处的地方垒了个小狼梯，高度与土垛差不多一般。他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狼梯后面的群狼远远地依次排好，竟从远处起跑，以那个狼梯为“跳马”，四脚在狼梯上一踮，箭一般地直射朴虎!

朴虎开始还劈掉了几只“飞狼”，但随着连珠炮一样的“飞狼”扑面而至，朴虎终于被“飞狼”咬住肩膀，掀下土垛!

雪地上，朴虎与狼群撕拼在一起，已分不清哪是狼哪是朴虎了。朴龙在箭楼上撕肝裂肺地大叫：“爹……”

花斑这时一口咬断拴住脖子的麻绳，直射而下，像一只鱼雷射向深海!

朴龙一声狂嚎：“花斑……”但他的声音已无济于事。

花斑的突然降临、奋勇拼杀让狼群始料未及，狼群丢下几具断了喉管的狼尸后一阵退缩，在朴虎周围留下一个空圈。

花斑忘情地舔着血肉模糊的朴虎。朴虎无力而动情地拍打着花斑说：“花斑，快，快逃出去，要不，我，我保护不了你啦……”说完，他昏死过去。花斑却拼命拖着朴虎的衣服，试图把他拉回古堡。

狼王再次一声长嚎，这一声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坚定有力!狼群密雨般地四下围合，扑向花斑。花斑一声尖啸，牙咬爪劈，只见堡下血肉横飞，又有十几只狼被撕断喉管!但慢慢地，花斑身上也出现了许多狼牙狼爪的血印!但花斑还是越战越勇，没有丝毫的退缩!

堡上，朴龙泪流满面，颤颤抖抖地又填好了一铳火药正准备往下射杀，以减轻花斑的压力时，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丢下火铳，抓起一个燃得正旺的松明，声嘶力竭地对花斑大喊：“花斑，快!去咬狼王!”说罢，奋力把松明往古树前的狼王身上扔去!

狼王正在加紧督战，没有提防，竟被燃烧的松明燎了一下皮毛!

花斑闻声一纵，突然越过几只狼，追着松明子划过的光弧，一下子蹿到狼王身边!顿时，群狼翻滚中，只闻得狼嚎声、撕裂声比爆雨还急，比烈火更猛!

在这非比寻常的打斗声中，朴龙突然看到堡下的爹爹醒了，并试图爬起身来，寻找失散的利斧。朴龙一见，喜得心头一颤……此时，他只听到古树周围一阵阵哀嚎，接着，群狼在铳轰声中四散而去。

朴龙提着火铳沿着古堡一溜而下，把爹爹扶坐在墙边，还把捡来利斧送到爹爹手上，然后直奔古树下。只见花斑已倒在尸横遍地的狼堆中，利齿已深深地扎进一只身躯壮硕、头黄尾黑的巨狼喉管中，而狼王的大嘴也扎落在花斑的喉部!

听到朴龙的声声呼唤，花斑动了一下身子一它竟然还有一口气在。朴龙仔细一看，原来，尽管狼王的大嘴已封住了花斑的喉部，但由于花斑脖子上有条粗绳圈，竟挡住了致命一击。

朴龙用力抱起花斑，让爹爹拄着那杆火铳，向古堡蹒跚挪去。他们相信，花斑通过这场残酷的厮杀，将获得重生，一只凶猛、顽强，让所有的狼闻风丧胆的灵獒已经真正来到了世间。

责编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