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05-03-18赵艳华
赵艳华
年的气氛,是从腊八就开始的。腊八,这个词响亮干脆,质地致密,读起来喜气洋洋的——这年,说来就来了。老年人把芝麻、花生、麦仁、小米、绿豆什么都煮在一起,天冷,一家人围一起,喝碗热腾腾黏乎乎的腊八粥,可是件其乐融融的事情。
过了腊八,我总是伸长脖子盼小年。刮了无数次小风,天晴了又冷,冷了又晴,腊月二十三终于来了。这一天,灶王爷上天,人间要过小年。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在锅台那里蹲了一年,宽大严肃的脸上全是苍苍烟火之色,有时候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都看不清了——奶奶于是把这两位好脾气的神仙请下来,烧而化之,边烧边念诵,不外乎是甜蜜的贿赂、温和的威胁、热切的祷告。灶王爷带着一年的公务上天了,人间于是吃灶糖、烙锅盔、包饺子庆贺之。对我来说,可怕的饺子战就开始了(俺们那里过年的含义似乎就是吃饺子)。
这天的锅盔要送给外婆家一个。傍晚,通往各村的路上,走着一个个抱着巨大的金黄锅盔的小孩,他们匆匆忙忙,要赶到外婆家去领赏。我曾经是里面很积极的一个。
从这个时候开始,年这件事情,就算来了。整个村子无限放松,被冬天的金色阳光浸泡着。街上站满了闲适的庄稼人,消磨时间琢磨吃食成了最光明正大最理直气壮的事情。
腊月二十八,李集乡迎来了一年里最热闹的一次集市。乡下人要办年货,买春联,请门神,买年画。几个胖得没边没沿的小子,抱着大得可怕的鲤鱼;福禄寿三星珠光宝气,披挂上阵;武将们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红红绿绿地狰狞着;红胖脸蛋的神话美女与眼神飞舞的现代美女争奇斗艳——然而最要紧的,还是买春联,请回灶王爷与灶王奶奶。
谁家倘若在腊月二十八还没有把新桃换了旧符,那就是落在了规矩的后面,被年所抛弃了。这家人心里的悲凉晦气,恐怕要笼罩好长一段时间。
除夕晚上,一家人团团圆圆,包饺子,吃饺子,围炉守岁,谓之“坐福”。谁坐的时间越长,谁的福气就越大。我曾经一直坚持到深夜两点,等到家人都睡去了,才在恍惚中爬上了床。不过居然没有等到我盼望中的好福气。
除夕的夜好像特别长,天上的星星挂着灿烂的霜花,更显出夜色的黑暗。小孩子在食物殷实的包围里做着好梦——兜里满揣着瓜子糖果,盖帘上放满了肥胖的饺子,锅里煮着猪头肉,屋梁上还挂着一条条红红白白的猪肉礼条,筐子里是焦香的麻花,屋外冻着一坨坨老豆腐——这真是一个喧腾的肥年。
大年初一早上,男人要先起床做饭,这是规矩——一家之主要为全家做出勤快的表率,为一年定下基本的调子。无论女人平时有多么勤快,这时候总要落后于丈夫。我父亲是个威严的懒人,可是每当这一天,他总是最先起来,带着我们放鞭炮,然后施展他轻易不显示的好厨艺。他要忙活好一会儿,母亲才像一个女王那样含笑而出。
初一的五更天,灶王爷从天上下来了,又开始了一年的工作。女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灶间虔诚而神秘地祭拜,对灶王爷新一年的工作小声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满村都是鞭炮声。全村人都穿着新衣服。小孩子挨家挨户拜年,拾哑炮,讨要压岁钱。整个村子充满了新鲜的、平和的、富足的喜悦。如果初一恰巧下了雪,踏雪拜年,反而使这个年更生动、更温暖、更有趣。这叫“湿年”。相反,一个冬天没下雪,这叫“干冬”。
新年的第一天,不能干活,只能吃现成的饺子;不能动扫帚,动了就要劳碌一年;不能泡馍,泡馍则今年涝;也不能烤馍,烤馍则今年旱。然而我总是要违反这些繁琐而有趣的规定。整天吃饺子,似乎嗓子眼里也塞满了一只只大饺子,我于是抗议:
“我要喝面条!”
母亲就会笑着骂:
“有福不知享!大年下喝啥面条!”
“我要吃馍!”
“馍要馏,大年初一,不准吃剩馍!”
“我要喝鱼汤!”
最后被我闹得没办法,于是父母吃饺子(到现在我都觉得奇怪,他们吃了那么多年饺子,真的吃不厌吗),我们姐妹炖鱼汤。但是无论如何,哪怕是喂到我们嘴边,母亲也要我们吃几个饺子,她说那是元宝。
大年初二,新旧媳妇回娘家。新旧女婿提心吊胆地跟着,等着被人捉弄。我父亲总是在外婆家的村口就被人捉住,那些半大小子们喊他“姑父”,摸走他身上的烟,抢走他的帽子,掏光他身上的钱——所以每次出门前,他总得预备好被抢的香烟和钱。烟太差了被人骂,钱太少了也被人骂。不过,等到他变成了老女婿后,半大小子们也就放过了他,去捉弄更新的新女婿去了。要是哪天我带着一个男人回家,我想,他大概也逃不了這个命运的。
然后是亲戚往来,礼物往来,压岁钱往来。不停地吃饺子吃肉吃糖吃瓜子。而母亲永远不会嫌我们吃得多,总是鼓励说:“吃多点,多吃点,胖了好看。”小时候的我骨瘦如柴,可是这样几个年下来,居然也吹气似的胖了起来。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过着暖乎乎、懒洋洋的年。醉汉们多了起来,总是在晚上东倒西歪地找回家的路。最勤快的庄稼老头也不出去拾粪了,而是聚在暖和的墙根下打“五十K”,或者“面两家”,赢的人“吃供”,输的人“交供”,不服气的则吵个面红耳赤。女人们聚在办喜事的人家里,大声武气地说长道短,说双关词语,开粗俗的玩笑。新媳妇坐在房间里,头低着,死也不敢出来。女孩子们跳绳,踢毽子,学织毛线。我可以一口气踢一百多下鸡毛毽子,可是,却只会织最简单最难看的裤腰带。
村外是大片的麦田。北风呼呼地从上面刮过。大雁落在田里,嘎嘎叫着扯麦苗吃。有时候会有一两只野兔逃窜而过。孤零零的乌鸦展开翅膀,不见了。这大片的平原,伸着开阔而寂寥的胸膛,抱着热乎乎的年里的村庄。
过灯节,提灯笼,看灯山,十五的夜晚充满了光。看戏狮子,看高跷,看二鬼摔跤,看划旱船。拜家里的各路神仙:门神、门墩神、床帮神、家神、灶神、墙角神……每个角落都要虔诚地点上红蜡烛,我为自己家里有这么多小神仙而诧异万分。
老婆婆们提着香、黄表纸到十字路口祈祷,希望老天爷给庄稼人一年的好收成。各家再放一次鞭炮,算是对年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总结。小孩子还恋恋不舍着,大人们却已经扛起锄头,准备锄头遍地了。
这年,算过完了。庄稼开始返青,下面的热闹该是它们的了。
【注】这样的年,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