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高迪

曾成钢

Early 2004, on behalf of China, my sculpture works "Holy Flame Relay" participated in Olympic Art Contest. In the beginning of June, invited by IOC, I went to Barcelona and was attracted by its unique culture. I was especially excited by the architecture of new artistic architect, Antoni Gaudi

2004年初我的雕塑作品《圣火接力》代表中国参加了世界奥林匹克艺术大赛，获二等奖。6月份，我受国际奥委会的邀请，赴西班牙巴塞罗那参加了此届奥林匹克艺术大赛的开幕式及学术研讨活动。当我踏上巴塞罗那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就深深地为她独特的文化魅力所吸引。

巴塞罗那是濒临地中海的港口城市，气候温暖湿润，人文思想荟萃，艺术风格多样且充满神秘、奇幻的特点，其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曾养育了毕加索、米罗、达利、塔皮埃斯等蜚声世界的现代艺术大师。此行近距离接触巴塞罗那的艺术，尤其令我激动不已的是新艺术建筑大师安东尼·高迪（Antoni Gaudi）的建筑，这位建筑大师成长、生活于巴塞罗那，他辉煌的一生曾创作18件建筑艺术作品，其中13项被列入西班牙重点保护文物，3项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巴塞罗那这样充满热情和奇思异想的城市滋养了高迪，而高迪也以他非凡的才能为巴塞罗那增添了无限的骄傲和光荣，乃至于人们称巴塞罗那是“高迪的城市”。

1852年，高迪出生于雷乌斯（Reus）一个手工艺人的家庭，他的父亲是铜匠，因此他自幼受其父制作金属制品的手工技术熏陶。17岁时，高迪在巴塞罗那入建筑学校学习，从此走上了他一生痴迷的建筑艺术道路。高迪走上建筑艺术道路之时正是英国“工艺美术”运动兴起的时候，这场运动以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和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为灵魂人物，他们一方面为大工业生产起步阶段的产品之粗糙感到震惊，同时也为矫揉造作、繁缛铺张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蔓延感到担忧。在这种情形下，“工艺美术”运动的艺术家们强调回归手工艺术的传统，提倡哥特式和其它中世纪的风格样式，讲究物品的朴实无华和良好功能；主张设计的诚实、诚恳，反对设计上的哗众取宠和华而不实的趋向；在装饰手法上，推崇自然主义和以日本为代表的东方装饰艺术。尽管“工艺美术”运动主要集中在英美，并且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但是在这场运动的感召下，欧洲大陆掀起了一个规模更加宏大、影响范围更加广泛、探索程度更为深入的“新艺术”运动。当新艺术之风吹到伊比利亚半岛的时候，西班牙新艺术运动与当时如火如荼开展的加泰罗尼亚文化和政治复兴运动交织在一起，这场复兴运动涉及加泰罗尼亚语言的复兴。对当地历史文化的挖掘，以及重振当地的工艺美术等。高迪的艺术正是产生于这种背景下，他将西班牙的新艺术运动推向鼎盛，并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新艺术建筑风格的重要代表人物。

在高迪的建筑中，我对格尔公园（the Guell park）、巴特略公寓(the Casa Batllo)和米拉公寓(the Casa Mila)留有深刻的印象，这些建筑和园林规划都典型地体现了新艺术的风格特点并反映了高迪艺术的个性。高迪在艺术上的成就离不开他的赞助人西班牙纺织巨头唐·欧塞维奥·格尔的支持，格尔公园的建造正是他们志趣相投的结果。受当时震荡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格尔设想在巴塞罗那近郊为工人们修建一处休闲和小憩的场所，而一向热衷于社会民主思想的高迪对这个项目也充满兴趣，他按照18世纪英国园林的风格设计了这座公园。尽管这个带有理想和乌托邦色彩的项目并没有最终完成，但它已具规模的整体植物园林和具有特色的建筑，使它成为当今世界最美的公园之一。在格尔公园的建筑中，高迪将彩色镶嵌的装饰艺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在现今公园的入口处，迎面是一座三层的台级，整座台级都由碎瓷片镶嵌而成，在台级的中央布置有装饰性的造型。其中，蜥蜴和蛇头的形象源自于加泰罗尼亚的文化图志，它们是施水的神兽，用彩色瓷片装饰起来的这两种动物，色彩斑斓，形态稚拙而又狰狞。台级上面是由廊柱构成的厅堂空间，这里兼作市场和各种表演之用。厅堂的天花板主要由有细微变化的白瓷片拼贴而成，间或点缀圆形的彩色镶嵌图案。廊柱厅堂的顶部是宽敞的平台，供游人休息，环绕平台四周的护栏及其装饰极富魅力。整个护栏（兼作靠背）和座位由流畅的曲线和弧形边组成，靠背装饰的彩色瓷片更是绚丽并强调变化，在这上面几乎找不出任何两处相同的图案。那些由各种颜色和大小不等的瓷片拼贴起来的图案是抽象的，同时也给人以形象的联想，它们仿佛是某种生物和植物的变体。这些具体而又超现实的形态，似乎让我们看到了后来的艺术大师米罗绘画中的某些引子。

位于巴塞罗那格拉西亚大街上的巴特略公寓和米拉公寓，能够反映高迪在建筑设计上的奇特想像。这两处公寓的设计一方面具有法国新艺术的特点，如在形体设计上完全走向自然化，强调自然中不存在直线，强调自然中没有完全的平面，在外墙装饰上突出表现曲线、有机形态等。另一方面，他在设计中糅合了伊斯兰、摩尔人等多种建筑风格的特点，如巴特略公寓的屋顶设计和装饰色彩、图案的运用等，既具有异域特色，同时又扎根于加泰罗尼亚民族文化的根性中。米拉公寓整幢起伏不平的大楼像是熔化的岩浆或者一块被风力或水力侵蚀的岩层，它悬空似的特点仿佛是断裂的悬崖峭壁，尤其令人称奇的是扭曲石墙上的锻铁阳台。使用铁和玻璃进行装饰是新艺术运动的普遍特点，刚硬的铁质材料在新艺术运动的艺术家手变成了柔软的曲线，能够组成繁复而规整的纹样。在设计格尔公寓和特瑞莎修道院（Theresan College）的门饰时，高迪就曾显示他在铁艺方面的娴熟驾驭能力，如果说这两处铁艺还具有新艺术装饰的一些大众特点的话，那么米拉公寓的锻铁阳台则完全属于高迪个人。只有他这样具有非凡想象力的人，才可能把铁锻造为如成捆的并且摇摆不定的海草一般，它们扭曲、不规则且充满灵动的诡秘之气。此外，米拉公寓屋顶的出入口和排气孔设计也是匠心独运的，它们如头盔或是如小碉楼一般耸立在屋顶上，在这里，高迪巧妙地将建筑功能性的部位用雕塑般的形态表达出来，令人回味。事实上，以巴特略公寓和米拉公寓为代表，高迪的建筑设计无论是从整体或是从局部来看，与其说是功能性的建筑，而不如说是饶有意味的雕塑。

历史上，西方一些伟大艺术家的名字总是与某些辉煌的教堂联系在一起，高迪即是其一。在高迪的建筑中，最能体现他的艺术精神和理想追求的无疑是圣家族大教堂（Sagrada Familia），高迪将大半生的精力和全部的才能都投入到了这座教堂的建造上。圣家族大教堂因1992年在巴塞罗那举办奥运会而享誉世界，它宏大的规模和精益求精的建造要求，使它至今尚未完工，籍此高迪的理想和精神延续至今并传播广远。

高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建造教堂对于他展露艺术才能和精神皈依都具有重要的作用。1881年宗教组织圣约瑟祈祷者联盟在巴塞罗那买下了一块地，计划建造圣家族教堂。1883年11月高迪正式接受这个设计委托，时年他31岁，此后他的生命与这座建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43年的亲手建造过程中，他不断地从早期受摩尔、哥特和巴罗克等建筑风格的影响中走出，形成了自己独立的创造性风格。圣家族教堂属于新哥特式建筑，它的外观形制、内部构造、装饰造型等都与天主教的象征符号有关。圣家族教堂宛如一处庞大、茂密的森林，除了整体上的动人心魄和震撼气势之外，其不经意之处的精巧和细致，总是让人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深藏其中的感觉。当我身处这片大森林中时，我只有用“激动”二字描述当时的心情，这里，择取让我感触颇深的几点说明如下。

当高迪接手这座教堂的建造时，小教堂的柱子已经开始动工，他干脆依照先前建筑师的建筑结构继续建造，但改了一些他认为必须修改的部分。后来，整个教堂的设计构思和营造，充分体现了高迪不羁的性格特点和不拘陈法的风格取向。在设计建筑的过程，高迪是如此的依赖直观感受和经验，以至于他的身份和气质更像一位艺术家或中世纪的匠人。圣家族教堂在他心目中的蓝图不是画在图纸上，而是通过模型直观地再现出来，无论是整体的外型，或是内部结构支柱，他通常用1：10或1：25的石膏模型将它们构造出来，然后对着模型加以完善。生动的形象永远无法在图纸上预期，面对实物更容易激发创造的灵感，敏锐的眼睛和灵巧的双手是他对抗工业制造的武器，圣家族教堂的片砖片瓦经他的双手触摸之后有了温度，也有了生命。如此感觉不是艺术的感觉，还能是什么呢？当然，结构力学是建筑设计不可回避的问题，否则再美好的艺术感觉，永远只能是空中楼阁。高迪对教堂结构的经营和力学的运算，也不是在纸面上完成的，而是依靠经验和通过实验得出的，他将铅垂的沙袋挂在倒置的模型上，以此实验各部分的受力关系。

正是依赖直觉和经验，使高迪在设计教堂的内部空间和结构支柱时，总是有大胆而奇特的想法，并且他也总是能把那些被理性遮蔽为不可能的事变为现实。从自然形态丰富的变化中挖掘出装饰性的形式是新艺术的特点，高迪建造圣家族教堂的时候采取了此种方式，他曾说自己的老师是靠近圣家族教堂的一棵大树，他从树干、树枝、树叶的形态变化中体味到了教堂支柱、拱顶及采光的运用。高迪用螺旋体的柱子建造圣家族教堂，将柱子的底座固定，柱身慢慢地旋转上去，如唱诗台上的支柱基底为四方形，转到一半变成八角形，之后以倍数增加上去直至成为圆形。这种新颖的建造方法，既有结构力学上的稳固性，又有美学上的观赏价值。他采用同样的方法设计了教堂的其它柱子，但不同位置的柱子基底形状是不同的，如星形、五角形、六角形、十二角形的支撑柱，到最后柱子的顶端都成为了圆形。圆形柱子的顶端支撑的是树叶形拱顶，光线从精心设计的树叶形间隙透射进来，与各种各样的内部结构形态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教堂迷幻而神奇的空间。螺旋体柱子造型既源自于希腊的传统，又是高迪通过对人体骨骼的直观观察而得到的。他还曾将这种旋转的骨骼形支柱运用在受难门上，并将它们设计成独特的倾斜形态，遗憾的是高迪在有生之年没能完成这座大门的建造，现在他的后继者们已经按照他留下来的模型和设计意图将这一部分建造起来了。

自然是高迪艺术创造的源泉，无人在意的一片树叶、一个贝壳、一块骨头却能带给他无限的联想，因此，高迪建造的圣家族教堂如同从地底下自然生长起来一样，有生机，有生气，并且变化万千。他曾用自然形态的水果装饰教堂的东、西两个大门，如用彩色玻璃镶嵌的枇杷、樱桃、草莓、桃子、苹果等，形态生动，色彩生辉，完全超越了中世纪哥特式教堂禁欲与苦行的冷漠装饰特点。我想在高迪的心目中，他的上帝一定是与众不同的——是充满热情、欢乐并享受人间美好的神者。东，西两个大门分别名为诞生门、受难门，与所有的宗教建筑一样这两个大门雕刻的是耶酥生平事迹，如在诞生门的装饰上，除了用大量的植物及象征符号以外，为了使诞生门的装饰更为完美，他用真人、真动物翻制雕塑模型。当做好石膏模之后，先试放在装饰部位，如果吻合，再送到雕塑家那里，请雕塑家用大岩石雕出一模一样的作品，这样雕塑出来的人物既真实又生动。而与之相对的受难门则完全采取了另外一种艺术手法，因为这座大门表现的是痛苦、牺牲和死亡，这些都与人类崇高的精神情感相关，所以承担此项装饰工作的雕塑家苏比拉奇（J.M.Subirachs）采取了现代主义的雕塑方式，以几何形概括人物形象，不重细节刻画，而重凝练的精神传达。所以，圣家族教堂未完成的状态，使我们对它的完美至今难以预期，它仿佛是一个汇集创造性的熔炉，不仅高迪将他的全部智慧投入其中，而且后继者遵循着他的足迹也在继续向前迈进。

高迪的建筑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视觉感受，同时也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高迪的艺术理想和精神追求对于我们今天的艺术是有启示意义的，我想这主要体现在这样几方面：一，在建筑学领域存在理性主义和反理性主义两大流派，高迪被视为反理性主义的代表人物。我认为这种划分是相对的，如果将“理性”与“反理性”思维绝对化，彼此之间形成壁垒是有碍于学科发展的。确实，重视形式是高迪建筑的特点，但是我们能够以此否定高迪建筑的功能性吗？通过圣家族教堂的支柱设计，我们可以看到高迪力图在功能和形式之间寻找平衡，正是因为他的形式设计太奇特，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在结构力学上的创造。形式即功能，功能即形式，将理性思维和反理性思维整合起来而不是割裂开来，才是学科发展的动力。二，在高迪的建筑中我们看到了建筑与装饰艺术的完美结合，彼此之间是不能分割的整体。当今社会的发展，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学科也越分越细，这样的局面对于知识的深化和技术的发展是有积极作用的，但是以学科为壁垒限制专业的视野却是不恰当的。我想高迪在建造圣家族教堂的时候，他的头脑中一定没有建筑和美术的分野，建筑和美术都服务于面向公众开放的公共空间场所的需要。因此，无论是建筑师还是美术家，都要有全局和整体的观念，彼此沟通和协作是重要的，特别是在中国的城市化迅速发展的现在，这种重要性更是需要突出。三、历史上的巴塞罗那曾先后被罗马、哥特、摩尔和拜占庭人占领，但是多少世纪以来，它却以自己独特的加泰洛尼亚文化闪耀在世界面前。高迪的建筑即是加泰洛尼亚文化和精神的典型体现，高迪的建筑风格是多样而折衷的，显示他艺术思想的包容性，他吸收外来文化，最终都转化为自己的艺术个性并与民族土壤相结合，从这点意义上讲，高迪的艺术追求难道不也是我们今天的艺术所应努力的方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