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往事
2004-07-13白德绳
白德绳
宰 牛
黑水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那天花子哥在我的要求下,派我去犁田,拉犁的便是黑水牯。花子哥说黑水牯老实,好使唤。来到红花草籽田,我把犁套好,右手扶犁把,左手一扬牛鞭,黑水牯便迈开牛蹄,拉着犁,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犁田,以前见别人犁田,心里痒痒,从别人手里接过犁耙学过几次,感觉挺有意思。犁土分金,春播秋收,犁田可是第一关。那时有人在旁指点,牛也听话。以为犁田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真到了自己单独作业,才知犁田并非易事。犁头忽深忽浅,忽左忽右,犁头太深了牛拉不动,太浅则犁头从泥土上划过,泥土没有翻过来,等于没耕。仲春时节,田里的水还很冰凉,没过多久,我已是满头大汗。更为恼人的是,手中的犁不听使唤,连老实巴交的黑水牯也欺负人。没拉几个来回,黑牯竟然昂着头站着不动,不拉了。任凭我怎样吆喝,它的脚就像钉了钉子似的,就是不走。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也太让我没面子了。我手中的牛鞭也不是吃素的,我气急败坏地扬起牛鞭,狠狠地抽在黑水牯身上,黑水牯仍然纹丝不动,再抽,没想到黑水牯不但不动,反而趴下了。这下我可是真的没辙了。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喘粗气。
花子哥扛着把锹走过来了,刚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里。“人犟没有牛犟,你跟牛发什么脾气。”我不好意思地把牛绳递给花子哥。花子哥轻轻一吆喝,黑水牯就站起来了,花子哥一抖牛绳,黑水牯又艰难地迈开了双蹄。没走几步,又停下了。
花子哥不再吆喝,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黑水牯老啰!拉不动犁啰,前几年它可是生产队的当家牛。”
叹息声中,花子哥默默地给黑水牯卸下犁套,爱怜地抚摸着牛背,对我说:“小白,你把它牵到河滩上去放放吧。”
黑水牯不中用了。生产队不能白养着它,尽管它过去曾为生产队立下过不朽功勋,最终仍逃脱不了被宰杀的命运。不知是牛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
耕牛是不能随意宰杀的,病、老、伤、残必须宰杀的耕牛,也要报大队、公社层层审批。一个月后,批件下来了,黑水牯被宣判了死刑。
执行的这一天,花子哥派我去当帮凶。刽子手们在队屋里磨刀霍霍。黑水牯被拴在队屋外禾场的一角。操刀手令我去把黑水牯押过来。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忐忑不安地走过去,默默地解开牛绳,想把黑水牯牵进刑场。坏了,黑水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用力拉紧牛绳,黑水牯仍然纹丝不动。头向上昂着,眼里竟然滚出了两行豆大的泪珠。我和黑水牯很熟,往常花子哥派我去放牛,我只要一牵牛绳,黑水牯就会乖乖地跟我走,今儿是怎么啦?任我怎么拽黑水牯它就是不动。莫非黑水牯有预感?一种不祥的征兆袭上它的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连草木也有情哪,人啊!人!!!
我决不能当刽子手的帮凶。我把牛绳一甩,也不管黑水牯是否会跑走,调头向大田里跑。干农活去,这份差事我干不了。
花子哥见我黑头黑脑地过来,惊诧地问我:“叫你帮忙去宰牛,你到这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我干不了。”花子哥也不好多问,只得叫小郭顶替我去帮忙宰牛,小郭不明就里,傻乎乎地去了,我也不便向他说明。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哞……”从队屋方向传来一声长长的低婉哀鸣的嚎叫,在田野上也在我的心头久久地回荡。这一声悲鸣,扎进了我的心里,今生今世我也难忘。我明白,黑水牯辛勤劳作的一生已经画上了句号,那最后一声的悲鸣,是在向尘世告别,也是在控诉这人世的不公。我像木桩一样站在那里,欲哭无泪。我能说什么呢,这是黑水牯必然的归宿。黑水牯已到了天国,别人都以即将能吃上牛肉而兴高采烈,你还在那里独怆然而涕下,神经病!是啊,我是有点神经病。我也恨我自己太脆弱,心太软,难怪一辈做不成什么大事。自古英雄豪杰,杀人只当踩死只蚂蚁,宰杀一只牲口,你就成了这副熊样。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死。
于是,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和社员们一道干活,只是这一天我很少说话。晚上回到家里,李家伯娘高高兴兴地为我们做红烧牛肉,我连筷子都没沾,李家伯娘以为我病了,我说:“就是头有点晕,想睡觉,也许是感冒了,不碍事。”吃了点饭,我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我问小郭是怎么把黑水牯弄进队屋的。小郭说:“黑水牯还站在那里,他也牵不动,后来好几个人你拉我拽,才把黑水牯弄进去,然后用麻绳把四脚捆紧,几个人用力一拉将黑水牯放倒,刽子手操刀刺过了黑水牯的心脏,临断气时,它才发出了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号,其状惨不忍睹。”
小郭说这话时,当然早已明白我为什么临阵脱逃,他很后悔,不该去当替死鬼。事情已经过去,也不便再说什么。小郭比我年长一岁多,又是我们的老班长,平日总像个大哥哥的样子。只是我不明白,黑水牯既然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当我把牛绳甩掉跑开时,他为什么不逃跑?也许它知道,无论跑到哪里,也是一死;既然总是一死,当别人来拉它进刑场时,它为什么不反抗?倘若它反抗,三五个人断然不是它的对手,那样岂不死得壮烈一些,当然这只是我当时的想法,那时还年轻,血气方刚。过了很久,我终于明白,黑水牯那是视死如归啊!
视死如归,黑水牯死得其所,它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最后连自己的骨肉、皮毛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人类,鲁迅先生云:“俯首甘为孺子牛。”那是一种何等高尚的情怀啊!
捉鳖
1967年夏天,正是文化大革命中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造反派”与“保守派”之间经常发生武斗。课是上不成了,在城里呆着也没什么事。父亲尤怕我卷入到是是非非的打斗中,便将我送回乡下。
我的老家在大冶、咸宁、武昌的交界处,距离武汉一百公里。村前一条小河,发源于湘鄂交界的幕阜山,流入闻名遐迩的梁子湖。河水淙淙,清澈见底,是夏天游泳的绝好去处。尤其是河里的鱼,味道鲜美,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我爱游泳,也喜欢打鱼摸蟹。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对乡下的一切都很熟悉,也很喜欢。
生产队里总有忙不完的活。那年我十七岁,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我的堂弟德全比我小半岁,已经是正劳力了。所以我有时也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学着干点农活。后来当知青下放沔阳时,还派上了用场。
堂弟德全是乡里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他的网撒得又圆又大。白天要在生产队里出工,我常常跟他一起晚上到河里捕鱼。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在河里流淌(鱼怕响动,为了不惊动鱼儿,划桨的声音要很轻很轻。)充满诗情画意。
堂弟不仅是捕鱼能手,还有更令人叫绝的——空手捉鳖。捉鳖的方法有很多,最常见的有用猪肝为诱饵垂钓的,有用脚鱼枪打的,最笨的方法要数冬天用鱼叉去河塘湖堰边乱叉一气,纯属瞎猫碰死耗子。
堂弟捉鳖,什么也不带,赤手空拳,而且决不打空手,次次收获颇丰。堂弟捉鳖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天气好之时,上午收工后,别人回家做饭休息,我和堂弟便到村子周围的小塘边转悠。那时生产队抓得很紧,一个正劳力是不能随便误工的,况且在旁人眼里,打鱼捉鳖本来就是不务正业,只好利用中午休息这点时间了。好在夏天午休时间还比较长,足够了。
我们老家把鳖叫脚鱼,脚鱼不是用鳃而是用肺呼吸。每隔一段时间,它必定浮出水面呼吸空气,这样就暴露了它的形踪。我和堂弟往塘边一站,堂弟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出一种似口哨又非口哨的奇怪叫声。不一会脚鱼便三三两两地浮出水面,一只、二只、……数量大小都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那时我们老家脚鱼特多,一是捉的人少,农村有句老话,乌龟王八上不了正席,虽然农民生活很清苦,但对乌龟王八之类并不青睐,五角钱一斤的脚鱼也没有买。不似今日乌龟王八成了珍稀佳肴,野生的几乎绝种。二是得益于村前的那条小河,坐在河边,你可以经常看到脚鱼爬到河里的岩石上来晒太阳,晒过一会,一翻身又滚落河中。小河是脚鱼绝佳的繁殖养息之地。河里水质清,食物多,而且绝对安全,没有人能从河里抓到脚鱼。水塘里的脚鱼大多是庄稼成熟期间从河里爬上来偷吃庄稼的。
看清了脚鱼的数量、大小,下一道工序便由我来完成。我跃入塘中,用手或脚把水面擂响,响声愈大愈好。堂弟站在塘的四周仔细观察,见哪儿冒出一串水泡,便不慌不忙下到塘里,他能根据水泡的大小准确判断出脚鱼的重量。凡半斤以下的脚鱼他从不动手,说是还没长成气,吃了可惜,在他眼里这些塘里野生的脚鱼就像他家里养的鸡似的,早晚是他口中食,养肥了再捉。有个成语叫瓮中捉鳖,堂弟在水塘中捉脚鱼,比在瓮中捉鳖还容易。
见到水泡又大又多,堂弟便喜形于色,一个猛子扎下去有时顺手,不一会便上来了,斤把重的脚鱼,他大都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掐着脚鱼的两只后腿,脚鱼的脖子再长,也咬不着他的手。一斤以上的脚鱼,力气大,捉的时候自然要费力一些,有时好半天也不见堂弟上来,开始我不免有些担心,其实没事,堂弟水性极好,一次可以在水下呆一分半钟左右。捉大脚鱼时,堂弟不敢大意,双手齐用,一只手捂头,一只手捂尾,大脚鱼的爪子极锋利,若是让它抓一下,必定皮破血流。用双手把脚鱼捂紧,不让它的爪子出来,才能万无一失。
见堂弟捉脚鱼手到擒来,十拿九稳,我也跃跃欲试。堂弟也鼓励我试试。我的水性不成问题,横渡长江都不在话下,还在乎一个水塘么?潜泳也可以,虽说在水下呆的时间没有堂弟长,分把钟还是可以的。第一次下水捉脚鱼,心里很是紧张。都知道脚鱼咬人厉害,咬住了不打雷它就不松口,内心未免胆怯。我学堂弟的样子,距离翻起水泡的地方约一米远,一个猛子扎下去,水塘大多不深,下到塘底,两手乱摸,除了淤泥,什么也没有,我憋足气围着塘摸了一圈,连脚鱼的边也没摸着,钻出水面后,堂弟问我抓到没有,我直摇头。
堂弟说,我来教你。首先不要害怕,脚鱼其实胆子很小,在水里不咬人,你怕它,实际上它更怕你。脚鱼听到水里的响声,便仓惶逃命,往哪里逃呢?钻泥。水塘里的淤泥一般都较厚,又松软,脚鱼往泥里一钻,便没了踪影。所以你在淤泥的表面是摸不到它的。它在钻进泥里之前,脚爪子拌动淤泥,水面上就会冒出一串串水泡,脚鱼越大,水泡越大越猛,这样反而暴露了它的行踪。下水前,先看准位置,沉入水底后,两手往淤泥深处来回插,当手指触到一团硬硬的物体时,便是脚鱼了。这时千万不能松手,一定要把它按紧,不然它很快就会跑掉。另一只手赶快过来帮忙,顺着脚鱼背摸到脚鱼头部,脚鱼因害怕,头一定是缩在甲壳里,脚鱼的鼻子长,用手堵住它的鼻子,它的嘴便出不来,这样也就不会咬人了。先触摸到脚鱼的那只手再顺着脚鱼背摸到它的尾部,两只手把脚鱼握紧,再大的脚鱼也不会伤到你。你说,如何知道手指触摸到的硬物是脚鱼还是石头。堂弟笑着说,脚鱼硬中带软,石头是死物,硬梆梆的。两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捉过几次后就知道了。
我如法炮制,见水泡不是很大的那种半大不小的脚鱼,便壮着胆子下去捉,果真如堂弟所言,也捉到过几只。然而是心存胆怯,容易失手。后来遇到脚鱼大多还是由堂弟去捉,这样保险。三天两头去捉,村子周围水塘的脚鱼让我们捉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到邻村的水塘去捉,隔不多久,小河里的脚鱼又爬到水塘里来,我们再回去捉。
捉到脚鱼后,一只、二只我们是不会吃的,先放到水缸里养起来,凑够了五六只后,集体宰杀,剁成块,做成红烧脚鱼,有时也割上一二斤肉,一快红烧,则味道更好。因买肉要肉票,所以一般我们只能吃清烧脚鱼。若是嫌味道单一,想吃红烧鳝鱼倒是很容易的事。德全的五弟德伍,那时才十二岁,捉鳝鱼可说是一流高手,拿一只水桶(装鳝鱼用)到稻田边转悠一二个小时,回家保你有红烧鳝鱼吃。
如此美味佳肴,焉能无酒。打上一壶烧酒,(一块钱一斤)兄弟数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份惬意,那份畅快,至今难以忘怀。都说脚鱼是高级滋补品,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也许真与吃了不少脚鱼有关。
现在回乡,野生脚鱼是再也难以吃到了。脚鱼成了珍稀动物,堂弟的一身绝技也只好束之高阁。真的好怀念那段在乡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