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证
2004-07-13云层
云 层
天城大学就属于来点改革又不激进的学校。职评照搞,但打破了按部就班。
高校呆久了都知道,基层评审一般做好人。其一,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弄得关系紧张。其二,基层评审不是终评,有矛盾也可上交。其三,教师爱面子。评上与否决非每月多了或少了百来块钱。这点钱哪里赚不到?评不上是证明你业务不行。业务不行,别说同行瞧不起,学生也会异样看你。士可杀不可辱,这个牛角尖通常都要钻的。
但天大中文系今年职评却出了怪事:不仅做了恶人,卡住的还是条件最硬的刘烽。
职评会连开两天也较反常。申报材料早公示过,评委对申报人都了解,中文系这次适合申报者又只6位,这种情况按以往经验,弄得利索半天就够,拖拉些顶多一天。
因此职评会终于结束时,大多评委便都显得疲倦。有人刚出会议室就连打哈欠。只有衣着永远时髦的博士导师黄丽还精神抖擞。黄老太太是棵不老松,脸色红润,精气十足,一对鼓眼睛锐利生光。老太太每天坚持散步两小时,风雨无阻。她经常外出开会,但两小时散步依然雷打不动。除肥胖身躯微显妇人老态,确实很难看出她已六十有五。老太太笑容满面出来时,身体发福却女人似白净的系主任陈得志笑嘻嘻紧跟其后,帮老太太提着那只著名红色绅包——据说这只意大利进口皮包在全校是最昂贵的。
时间就拖拉在刘烽和张建桥身上。这次他俩都破格申报教授。都有目前吃香的博士文凭,但硬条件却是刘烽明显占强。学校规定申报破格教授,近5年要有15篇省级以上论文,其中要4篇国家级,再加本专著。刘烽没问题,送审论文就有15篇省级和8篇国家级,还有2本专著,其中一部还获得省政府社科优秀著作一等奖。张建桥就很勉强:论文只有9篇和2篇国家级,一本书还是合写。按文件,这种情况就不能参加申报。
但张建桥却有两个可作灵活解释的原因:
一是他参加了黄老太太牵头的一个部级课题。申报课题要看前期成果,为此黄太太发动了全系半数教师,将他们成果都列上。终于申报成功后,老太太曾得意地到处宣扬部级课题的非同小可。然而学校规定这类课题组主要成员只算前四位。这是反复讨论才制定的规则。一个课题组十几二十人,都算“主要成员”,都拿此作重要砝码,学校怎么受得了?张建桥在前四也无话可说,份量就不轻。问题是他不在此列,排前面的都是教授。这就要看怎么向学校评委解释。张是老太太的博士且深得喜欢。老太太就经常说要重视自己培养的博士,举贤不避亲。以老太太在学校的地位和影响,通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二是他是系副主任。学校对教师兼行政是有优惠政策,但主要计算工作量。对晋职有所帮助但并不成为重要条件。否则太官本位。陈得志为当系主任曾明争暗斗,当上后又死抱着不放,但他总喜欢说教师兼行政是出于奉献。张建桥也决不是为了奉献。张曾对刘烽说过:好不容易拿了个博士,还是要弄个官当当。系副主任称不上官,但校长也要从基层干起。不过刘烽也并不觉这种想法奇怪。读博期间很多同学都说这书读得太穷,毕业后先弄个官实惠实惠。如今博士考公务员蔚然成风恐怕与此有关。
张建桥本就很会逢迎陈得志,职称申报开始后更是跑前跑后。陈已多次在会上郑重其事表扬过他,说对这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年轻干部,职称要优先考虑,创造条件也要上。
这两个可轻可重的条件,使张建桥不仅能参加申报而且有很大回旋余地。
但即使张建桥过关,按理刘烽也不会落马。所以这事太出人意料。这意外消息便风样传开。当天下午不仅中文系很多老师都知道了,整个文学院也开始议论刘烽的落马。
刘烽本人却是翌日才知结果。也不奇怪。这种倒霉结果最好由正规途径传达。
翌日一早刘烽就接到系办小吴的电话,请他来系办取回申报材料。刘烽一听就明白。若通过就不可能此时返回材料而要逐级送评。虽然有所准备,脑子还是嗡的一响。小吴还告诉他张建桥已通过。小吴在电话里还骂了声“真缺德”。
刘烽知道系办此时一定没其他人,至少系办主任柳彩凤不在。否则小吴不会说这些。
小吴是系办的办事员。小吴几年前毕业于本省一所师范院校,因家在贫困地区农村,下面还有两个读中学的弟弟,于是放弃考研而直接工作。目前各行业,大学的收入算相当不错且非常稳定,但本科生在大学是无法进教师队伍的,于是就来中文系当了办事员。柳彩凤平时指使她就像使唤婢女。这不仅由于柳仗势欺人惯了,更是出于强烈妒忌。
用句俗话,小吴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人文学院都出名的美人。小吴高兴了,那清脆笑声和可爱模样就真有“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动人。柳彩凤就最恨小吴高兴,恨不得小吴天天苦恼。柳还经常说:如今这个世界,谁不能当办事员?
柳妒忌其实多余。小吴非常清纯,按现代道德标准甚至有些古板。中文系不乏风流才子,但风度翩翩的或自以为是的都别想对她怜香惜玉。因此有个情场老手还给小吴起了个绰号:木乃伊美人。如此,久而久之还伤了些人。这其实对小吴不利。她越不开窍,柳就越发浮浪,还越受众男士喜爱。
小吴却惟独亲近刘烽。架副深度眼镜的刘烽虽有种书生气,但电线杆似的瘦,人还黑,又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可能小吴觉得刘烽书读得好又为人率真,但大家都认为主要还是一种缘份。人的情趣有时就说不清。小吴亲近刘烽没什么,却使那些垂涎者觉得这实在有点“卖油郎独占花魁”,都有些嫉妒。有人甚至很气愤,说刘烽那怪样凭什么讨小吴喜欢?
刘烽骑上单车就往系里冲。他不想看柳彩凤的幸灾乐祸。这婆娘喜欢睡早觉,通常总要晚半个钟头甚至个把钟头才来。陈得志总说系办主任杂事多,教师才不管这类闲事呢。
办公室还是小吴婷婷玉立一人。见刘烽匆匆来,小吴说好快啊,就把三个捆扎好的崭新牛皮纸袋递给刘烽:“我重新整了下”。捆扎得整整齐齐,透着女孩子的细心。
刘烽当时送交也是三个袋子,分别装表格、著作与论文原件,但全是起毛的旧纸袋也没有捆扎。刘烽便有些感动,连说“谢谢”。
小吴那双漂亮凤眼看着刘烽,担心道:“刘烽你是不是得罪谁了?”由于投缘,小吴对刘烽总直呼其名。刘烽想小吴可能听到传闻了,就说你还跟我客气,听到什么尽管讲。
小吴就说:“柳彩凤这段日子总说你不好,好像说你在造谣中伤什么,我听得不清楚,反正是很多人附和她,陈主任似乎对你也很有意见,你都快成中文系的人民公敌了。”
没想到小吴这么套用“人民公敌蒋介石”这个曾非常著名的论断,尽管心中苦涩,刘烽还是不禁笑起来。小吴不禁也笑了。小吴笑时的模样确实很可爱: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这般光洁的精致牙齿,星星般眼睛一闪一闪。
“一言难尽,以后跟你讲。”刘烽怕柳彩凤要来了,急忙离开了办公室。
刘烽现在彻底明白自己落马的原因了。尽管觉得实在荒唐,但后悔也莫及。问题就出在那个倒霉晚上。
那天晚上真不像个倒霉样子。月亮格外皎洁,银盘似挂在天幕。早来秋风正飘舞在树叶纷摇中。经过酷暑折磨的沉闷脑袋也好像突然开了窍。走在南四楼前桂树相拥香气弥漫的小道上时,刘烽本想在外面多呆一下,但仰望一会天空后还是急冲冲进了楼。
那天晚上古代文学教研室开申报重点课程的准备会议,说好八点准时到。刘烽是教研室主任,不能不先到一步。事后证明,就是这提早进楼埋下了祸根。
人文学院所在南四楼是教学与行政共用。东边全是教室,西头则主要是好几个系的行政用房,包括办公室、教研室和电脑室。中文系占据西边顶层的六楼。晚上没人办公,楼道一片黑。上到六楼,刘烽先开了廊灯,然后向楼道中间的教室走去。就在这时,他看见教室对门的系办突然亮了灯。想可能是系里哪个头儿在处理什么急事,也没在意。
至系办门口却见门窗紧闭。刘烽有些奇怪。系办通风不好,只要有人一般就不会关门。即使头们讨论不宜公开的事而要关门,楼道窗户也必开,否则里面很闷。而现在窗户不仅关着还拉了窗帘。灯光就是从窗帘中透出的。
忽然想莫非是小偷?可八点不到,小偷有这大胆?又想,厉害的窃贼恰恰就会干些出人意料的事。再联想到前些时学校曾一夜发生几起办公室失窃事件,校保卫处还专门通告过全校,想到这里,刘烽不禁一下心跳起来。身边没带手机,跑去打电话又怕窃贼跑了。再说报警也不妥,万一真是头们开会那不闹笑话?也不便贸然敲门。若是头头儿们开会,此时打扰也不好。而万一真是有人行窃,谁知里面有几个歹徒?
不管怎样,刘烽想先作些准备总不错。
刘烽轻手轻脚打开教研室门,操起门后一根结实的洗把,又轻手轻脚站到门口,摆好便于冲过去的战斗姿态。这般准备后就想等同事们来了再行动,反正下小偷不可能从六楼跳窗。但就在这时,刘烽忽然听到系办里面飘出了女人浪笑,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楚。刘烽愣了,这是柳彩凤特有的笑声!她在里面干什么?和谁一起?好生奇怪的刘烽不禁做了个小动作,轻轻走过去将耳朵贴近系办的门。这下可好,他听到一个同样熟悉的男人声音:“彩凤,我的乖乖……”声音兴奋地压抑着。是陈得志!接着又是柳的轻轻浪笑。
刘烽顿时明白。脸有些发热的他不敢再听,赶紧轻手轻脚退回教研室。
早看出柳和陈总眉来眼去,没想已到了这份上。刘烽就突然想起自已看过的一篇杂文。那篇专谈中国知识分子道德表现的文章说:中国男性中的为人师表者普遍存在性压抑,他们也有欲望但怕道德规范,不敢寻花问柳。不像官员大款有权有钱来事方便,也不像打工仔之类赚点钱就敢及时行乐。当时刘烽还觉得言为人师表者都有性压抑未免危言耸听,但后来柳彩凤的表现使他有些相信了。身上永远暗香浮动的柳,就能把系里不少年轻男教师弄得老往系办钻,把不少已婚者也弄得想入非非。刘烽又想起新闻系有个青年教师有次曾对他说:“你们系办的柳主任可不得了,搔首弄姿的,我都神魂颠倒啦,操!”
柳彩凤40来岁了。身材不错,丰满但没发胖,半老徐娘的她就老是花枝招展打扮得像个新媳妇。一对不安分的水眼见了顺眼的男人就放电,还莫名其妙老脸红。特别是她的笑非常特殊,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缠绵,好像里面装了很多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意。可它还真是挺管用。难怪外国文学教研室的女讲师钟晓岚有次在系办当着柳彩凤的面开玩笑说:我们柳主任的笑声和香水味征服了系里众多男士。当时柳彩凤听了就笑骂钟晓岚你个坏东西,还在办公室里追着钟晓岚打。旁人都看得出来,柳彩凤其实很高兴听这种话。当时柳心里确实很得意。尽管也有人说柳彩凤的笑,其实是那种很愚蠢的青楼女子的浪笑。
管他的,不是窃贼就好。摸黑站在教研室里也不是个事,刘烽就想干脆先下楼去。
这时教研室同事却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很响。特别是东北大汉邓胖子,远远就高声大气说着什么。刘烽就看到对面系办的灯突然熄灭。里面人显然听到了外面声响。
刘烽赶紧打开教研室的灯,定定神,尽量若无其事的样子。
邓胖子们进教研室时,刘烽还故意大声说:“都来啦,我也刚到。”大家当然不知。待人到齐,刘烽还特意将教研室门掩上。当然是想让肯定惊慌失措的那对男女溜之大吉。邓胖子还说关什么屁门呢。刘烽还解释说关门安静些。
开会时大家谈得很起劲,刘烽却好久静不下心,总在想那两个不知溜了没有。邓胖子忽然发现刘烽走神,说你小子睁着两个大眼睛想啥心思?刘烽才赶紧收了胡思乱想。
散会出来后,对面系办静无声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事,好些日子刘烽没对任何人提过一个字。直到那次和张建桥喝酒。
起因很简单:刘烽一本书获了省里奖,张建桥便嚷着要请客。省级政府奖虽说不上显赫但非常管事。比如现在多如牛毛的学会经常评奖,但全国性学会奖也比不上地方政府奖。别说省级,市级奖也比学会奖值钱一百倍。学会奖属民间性质。连正式科研成果都不算。
两人平时相处不错,又都是学术少壮派,刘烽自然一口答应。
当天便到校门口一家餐馆喝酒。喝开后免不了海阔天空。其实那事还是张建桥扯起。张当了副主任后经常要去系办,很快就看出陈得志和柳彩凤关系非同一般。张说好多次下班后,他发现那俩人总是磨磨蹭蹭不肯走,不是这事要处理就是那事没办完。张建桥哈哈一笑,说傻瓜都看得出来,还想蒙我?又说小吴聪明,下班就赶紧走人。刘烽当时已经喝高,也想着只是朋友间聊聊好玩事,就忍不住说起那天晚上的发现。由于心理作用,刘烽并没绘声绘色,只是说了个大慨。但事情本身具有爆炸性,张建桥一听就两眼发亮,听完后哈哈大笑,还说刘烽你怎么不进去看看?
刘烽没忘反复叮嘱。张还像武林豪杰发下毒誓:你还不信我?再传是狗娘养的。
哪知没过几天,刘烽就感到事情不对。有天刘烽去系办,陈得志和柳彩凤都在。陈见了他不仅不理还沉着脸。而柳不仅不理刘烽,还毫不掩饰深仇大恨的模样。柳决不喜欢刘烽这种书呆子,但以往见了刘烽还算客气,哪像现在这副恶婆娘样?显然反常。
刘烽隐隐感到张建桥没守信用。又怕自己做贼心虚,也不好去问。
但这种感觉很快得到确认。一天下午刘烽到操场打篮球。文艺理论室的罗老师也在。罗一见刘烽便忙跑过来,一脸神秘把刘烽拉到球场边,竟是询问陈柳的“精彩细节”。吃惊的刘烽问听谁说的,罗老师就说别装傻了,你是发现者还不知道?系里人都知道了。感到大事不好的刘烽不禁有些气急败坏:“胡扯!”见刘烽发怒,罗老师也有些不满,觉得刘烽不够朋友:“算啦算啦,打球打球!”刘烽气得哪里还想打球。
还说什么?肯定被张建桥这家伙也卖了!刘烽当即就去找张建桥。
这种事当然不好在人家家里谈。刘烽就将正好在家的张建桥喊了出来。
张建桥属于那种典型的人貌分离者。矮矮胖胖的有副憨厚面孔,实际上却极有心计。一看刘烽气呼呼,张立刻明白何事,那张显得憨厚的面孔便掠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就装出一副百事不知的样子,还笑呵呵的:“刘烽,什么事这么急呀?”
“还明知故问?那天喝酒说的事,你怎么不守信用?”刘烽口气自然不好。
“喝酒说的什么事?什么信用?”张建桥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刘烽愤然了:“你别装傻,陈柳的事我只对你说过,现在都知道了,不是你是谁?”
张终于有些脸红但仍矢口否认:“我怎么会说?是不是你无意中又透露给谁了?”
刘烽说你真无赖。张也就翻了脸,说你怎么说这么伤感情的话?结果不欢而散。
接下来,刘烽发现系里不少人见了他都有点阴阳怪气。更恼火的是现在流传这事竟然都说刘烽在造谣中伤。这还是邓胖子告诉刘烽的。刘烽听后真是要气疯了。
人若倒霉,喝凉水也塞牙,大白天也会撞鬼。
有天系里发人头奖。小吴负责发钱,每人一份都用信封装好。没拿的在等,但拿了的也不走。教师平时难得聚集,有个机会便喜欢聊聊天。系办热热闹闹有好多人。
这段日子刘烽从不去系办。这天领奖金他也有意晚去,一进系办见还有那么多人,就想到教研室去坐坐再来。他刚转身,不巧柳彩凤刚进来,赶紧躲闪但两人身体还是相触。由于刘烽闪得快,两人只是肩膀触及一下。没想柳“哎哟”一声就势歪倒,然后带着哭声连连责问刘烽:“你干吗摸我的胸呀?你干吗摸我的胸呀?你干吗……”
由于事出瞬间,起先谁都没注意。柳一叫一哭,又一副贞节烈女不堪侮辱的模样,竟惹得不少男教师过来怜香惜玉纷纷安慰,还都以异样眼光看刘烽。扮演大众情人的柳,其高明就在人人都以为她对自己情有独钟。刘烽的发现打破了这种幻想。即使猜到陈柳有一腿,也不愿承认而反倒同仇敌忾。结果就像小吴说的,刘烽真成了中文系的“人民公敌”。
刘烽先是发愣,继而七窍生烟说不出话,干脆冲出了办公室。
很快有了新说法:刘烽是道德败坏的伪君子,明明自己是个登徒子却还嫁祸于人。大约是想柳彩凤想疯了,丧心病狂到吃她豆腐也不顾场合。
办公室风波的第二天下午,刘烽就接到书记何仁的电话,要刘烽立刻到他家里,说有“要事”相谈。
刘烽当然明白何事。他也正在考虑向组织说明问题,当即便赶去何仁家。
已有些秃顶的何仁早已候着,见了刘烽非常热情,先是连声“坐坐坐”,然后给刘烽泡了杯“这是上好的龙井茶”,再后就递给刘烽一棵精装玉溪:“别急别急,抽支烟再说。”
刘烽刚燃了烟,睁着一双发亮的小眼睛的何仁却急不可耐地开门见山了:“刘博士,你不要怕那些风言风语,中文系有人就是不正经,包括个别领导。”何仁猛吸一口玉溪,话锋一转:“但一定要拿出证据,刘博士我知道你受了冤枉,你是聪明人,但恕我直言,读书人就是有些迂,缺乏社会经验。”何仁又猛吸一口玉溪,接着便耐心启发,请刘烽细细描述两件事:其一是传得沸沸扬扬的陈柳新闻,其二便是办公室里发生的“揩油”事件。
刘烽也听说何仁与陈得志一直有矛盾,只不清楚深到了什么程度。
说来,何与陈的矛盾也和我们的时代变化有关。何与陈都是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就是俗称的69、70届大学生。由于闹革命没学到东西,又被称为“老工农兵大学生”,以区别后来真正的“工农兵学员”。这两届文革毕业的大学生基本朝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当了政工干部,一是文革后重返业务。何仁就属于前者而陈得志属于后者。这种历史分化导致了明显结果:前者除少数人确实爬上去了,多数就不得志。何仁就属于不得志之列。后者,除特别勤奋者学有所成,多数人业务也是一般。陈得志就属于这一般。但即使一般,在重视学术的时代,陈得志日子当然就比何仁好过多了。况且陈还沾着仕途。何仁尽管不得志,但由于没学术专长,就反倒把小小权力也看得很重。
遗憾的是陈得志不体谅何仁。不仅不体谅,还常以系主任负责制在何仁面前摆谱。何当然痛恨陈的盛气凌人但又无可奈何。你总不能拿态度作文章吧?还有个关键原因,就是黄老太太很欣赏陈得志。有大树遮挡,陈就更不在乎何仁。何仁时常还得顺着陈。
何仁早就风闻“陈柳事件”,也意识到这是个打击对手的难得机会,但他不敢轻举妄动。经验告诉他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惹。弄不好偷鸡不到蚀把米,倒霉的只会是自己。因此这段时间,何仁不动声色悄悄地对整个传言进行了细致分析。关起门来深入研究时,何仁烟量大增,常常抽得昏头涨脑,一对小眼睛也常熏得睁不开。心情也不断变化,有时兴奋异常,有时又很沮丧。他绝对相信刘烽,知道柳不是好东西,断定陈肯定沾了腥,但就是苦于无证据。本想直接找刘烽了解,但担心刘烽发书呆子脾气不合作。更怕陈得志知道后会抓辫子,说你书记还相信传言?现在好了,众目睽睽下出了事,书记出面就顺理成章。
现在就是要找到让人信服的证据。否则无法向上级反映。他必须要让刘烽说得非常细致,从中找出一言九鼎的杀手锏,刘烽最后还必须站出来。如果这事坐实,陈得志日子就不好过。尽管如今对这类风流事儿不怎么当回事,但至少是个丑闻。
刘烽自然明白书记为何这般热情,且一副大抓“新动向”的样子,显然想借此煞煞陈。蒙冤的刘烽虽然气愤但并不想为人利用。可再这样忍辱负重就更难办。想想后,刘烽决定破釜沉舟,干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书记交底。
刘烽说时,何仁不断插话,问得非常仔细,还在本子上不断记录。这么边谈边问边记,一下过了两个多钟头。刘烽觉得谈得差不多了,几次想告辞,可何仁坚决不放,硬是谈到吃晚饭时间。何仁还不理睬刘烽的谢绝,硬是亲自给刘烽下了一海碗面再加三个荷包蛋。弄得刘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接下来还有趣些,看着刘烽吃面,何仁一边说“慢慢吃啊”,一边又不停顿地启发,“再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没有?”
谈过话后刘烽反倒轻松了,想着这回组织总要公正处理。谈话后的好几天。刘烽尽量不去系里更不用说去办公室。除非有课,上完课也立刻走人。免得节外生枝。
大约过了一周,有天何仁终于打电话要刘烽来系里一趟。
刘烽直接去了书记办公室。正在门口等着的何仁有些神情紧张,一见刘烽就赶紧把他拉进来。何仁自已则像小偷似的向门外左右探望了好一会,才转身赶紧关了门。
刘烽有些一头雾水,木木站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何仁先说“刘博士你坐”,可刘烽还未坐下,他却长叹一口气,“唉,刘博士,复杂呀复杂”。又叹气:“刘博士,你知道什么叫孤证吗?就是一个人说的不作数,这种事不仅要捉奸拿双,而且一定要别人看见”,何仁又“唉”一声,“只怪你自己,当时不当机立断,现在老天也帮不上忙。”整个谈话刘烽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听何仁一个劲的絮絮叨叨。
最后何仁说:“这件事,看来你只有自认倒霉了,没有证据就千万不能乱说,否则别人就会告你造遥中伤。”何仁送刘烽出门时,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书记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刘烽极为沮丧。不过他已经感到书记有难言之隐。
确实事出有因。原来何仁和刘烽谈过话后,曾直接找过陈得志。何也清楚,即使他坚信刘烽,即使刘烽敢出来说明经过,但终归是孤证。孤证,不要说没法律效力,从日常经验看也得不到支持。但因为痛恨陈,又想求官不到秀才在,何仁就还是决定试探,看看陈的表现如何,说不准有意外收获。没料到刚开了个头,平素有些女人腔的陈得志立刻暴跳如雷:说你当书记的说话可要负责,刘烽造谣中伤,你不认真处理反而捕风捉影,什么意思?一下就将何仁逼到墙角。何当然明白陈不在乎自己,但没想到如此恶劣。可刘烽孤证这个事实又使他无法发作。陈说完就拂袖而去。
这还不说。一个钟头后黄老太太的电话来了,训孙子似的将何仁说了一通。
如此,你教何仁怎办?
事后有人说刘烽命中注定有劫。也是,刘烽当初如果答应当系副主任,就不会再兼教研室主任,那天晚上就不会提早去教研室;如果著作不得奖,就不会和张建桥喝酒,也就不会失言。如果当时干脆捉奸拿双,结果也会完全不同,哪像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刘烽气时也有些后悔。为工作方便,教研室主任都配有系办钥匙,当时若狠狠心,待同事来后,再借口拿材料去系办,看你柳陈两个往哪里跑?不过这只能是自我发泄罢了。
也听闻此事的教研室同事王小平有次碰见刘烽,说你自认倒霉算了,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叫劝赌不劝嫖。劝赌可以,嫖是劝不住的。这种偷情的好事让你知道了,不恨死你才怪!
柳彩凤最有力的后台还不是陈得志,而是她的干妈即黄老太太。说起黄老太太这样的非凡人物就还须费些笔墨。在当今大陆知识界,她确实具有一种代表性。
天大原是所理工院校。“文革”后,综合发展成了高校趋势。当时天大的蔡校长很有魄力也有办法:一是赶紧改制,一是招兵买马。果然大见成效。先是学校基础课部单位纷纷摇身一变,如马列教研室变成哲学系,大学语文教研室变成中文系,后又办起新闻系、历史系和社会学系,最后就有了人文学院。但毕竟先天不足。办本科可以,弄硕士点就很难,博土点就暂时想都莫想。也正是学校这种特殊背景造就了黄老太太的辉煌事业。
中文系有个复姓欧阳的年轻教师,曾私下议论黄老太太被人告发,此后便不得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欧阳干脆走人。离开时教研室搞了个饯行。酒桌上,欧阳借着酒兴给黄老太太作了个四句总结:“挂靠博导”、“课题教授”、“学会领导”和“妇女代表”。据说欧阳还有详细论证。由于言简意赅,四句总结很快流传开来,还被戏称为“欧阳定理”。
“欧阳定理”的总结也确实比较到位。
先说“挂靠博导”。黄丽是善出奇兵的人物。在中文系只有本科的情况下,黄丽采取了远交近攻的战略方针。先是挂靠本省某校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点去带硕士。该点带头人不仅是她大学同学,读书时还热烈追求过她。后来该点申报博士点成功,秃子跟着月亮走,黄丽竟然也当上了博导,且至今已招了几届博士。老太太学问公认平庸。有人曾说:像老太太这种学问,在北大连讲师都当不上。但那位很念旧情的同学是国内本专业权威。为黄丽能当博导曾到处活动。当时,该校内外同行对黄丽挂靠当博导都颇有非议但碍于这位权威的情面或多年学术交谊,最后还是勉强通过。
想想,在文科先天不足又极想发展的天大,第一个文科博导的分量有多重?校方专门为黄丽开了庆功会,说是本校人文学科的“历史性突破”。那段时间黄丽成了天大明星,很快当上人文学院院长。后来年岁大了才退,但学术地位已牢不可破。这也是老太太至今不退休的原因。老太太自己从不言退休之事,而是经常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再说“课题教授”。理工院校有个传统:特别强调科研课题和科研经费。这恰恰是文科老师弱项,文科老师都有些自由主义,著书立说随个人兴趣,不习惯画地为牢。但很会把握时代潮流的黄丽却特别会弄课题。不是弄“邓小平文艺思想与中国新时期文学”,就是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90年代文学”,再不就是“‘三个代表与文学方向”。当了博导后更如虎添翼,她牵头的课题前前后后竟弄了五六个。在整个天大也就出了名。
再说“学会领导”。学界有种流行说法:研究古代文学的瞧不起搞现代文学的,研究现代文学的瞧不起搞当代文学的。意思是越历史的越有研究价值也不易研究。当代文学以前不算专业,文革后却成了显学。吃这碗饭者不仅猛增而且还成立各种学会。这些学会年年聚会,雷打不动热火朝天。有个当代文学学会,年会已开遍祖国旅游胜地,就差台湾没去。该学会领导正在开动脑筋看如何登陆台湾宝岛。黄丽就是这个学会的现任会长。如今老太太戴满桂冠:两个学会的会长,四个学会的副会长,七八个相关学会的常务理事。马太效应非常明显。老太太每次填写教师情况表,“学术团体任职”一栏总是满满。
至于“妇女代表”更是当之无愧。老太太不仅年年是天大“优秀共产党员”,还多次当过市劳模和省三八红旗手,最辉煌一次是当上全国优秀教师,进京受过中央领导接见还照了相。这张人头密密麻麻的珍贵合影,如今就挂在老太太家的客厅正面墙上。这幅照片被老太太放大一倍,挂在墙上就像一幅长长画卷。有人说过一个笑话:说谁去老太太家都先要经过一个考试,老太太准会把来人引至那幅画卷前,让来宾从密密麻麻的人中找老太太。据说这个例行考试让很多来宾眼睛发晕,老太太则眯着鼓眼在一旁笑眯眯耐心等待。
老太大还有个高招:专招有权有钱的学生。其门生,既有当省委宣传部长的也有做市委书记的,还有好些个公司经理。这些“桃李”所带来的隐形实惠连傻瓜也知道。
对老太太的桂冠满头,除远走高飞的欧阳,其他人当然也有议论。中文系有个喜欢说怪话的教授,退休前曾在全系会上阴阳怪气说:中文系全体教师都应该向黄丽教授学习,黄丽教授代表了当今中国最正确的学术道路。在场的老太太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又无法发火,只能强作大度嘿嘿一笑。按中文系常规,这位先生本可反聘一至二年,但老太太说系里教师多,要让年轻人多锻炼,这位先生便只有回家抱孙子去了。
关于黄老太太的厉害,有人曾比喻是“中文系的慈禧太后”。心气高得很的这个慈禧太后可不好交道。但柳彩风却把老太太安抚得言听计从,最后竟拜为干妈。柳当系办主任也全得于老太太关照。柳最早是天大后勤部门工人,后来不知从哪里混了张野鸡大专文凭,拖人找关系就调到中文系当了办事员。到中文系后,一下就看出黄老太太的份量,就很快巴结上了。之后一切便如鱼得水。早在小吴来之前,老太太就让她升了系办主任。
柳安抚老太太的手段主要有两条:
一是舍得钞票。柳彩凤其实完全可以呆在家里当阔太太,但她觉得闷在家里没意思。柳的老公姓尹,原也是天大后勤部门的一个小科长,后来下海成功,就成了公司老总。钞票自然大大的有,不过小蜜也大大的有。尹总的信条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还总向其狐朋狗友吹嘘自己的“理论”。说来尹总也不容易。人家是宰相肚子,自己固然无限风光,但也不怎么管老婆风流。柳虽浮浪,作为女人也恨丈夫艳事,但想老公器量如此,也就彼此彼此。不过花起老公的钱来那就不用客气了。
柳彩凤请干妈到市里最豪华的发厅洗头,做一次头发就几百元。黄老太太还有个女人不多见的嗜好,就是特别喜欢喝酒。老太太不喝一般的酒,要喝就是中外名酒。柳给老太太送酒,不是茅台、五粮液就是酒鬼,不是人头马就是大将军。倘若请老太太吃饭,那准是本地最高级或招牌菜最出名的酒店,基本上不是五星就是四星。
二是善于奉承。老太太特喜欢听奉承话,往老走后尤其。对于争先恐后拍马屁大有人在的老太太,奉承话也听得多了,但似乎谁也没有柳彩凤深谙老太太心理。比如柳就总是说干妈怎么总那么年轻,哪像过了六十的人啊,看上去顶多五十。有次老太太穿了一身特别鲜艳的衣服,柳竟然恭维说:“干妈,你看去只有四十呢?”说得老太大两眼发光。口里虽道彩风你别笑我老太婆了,满脸却笑开了花,好一会儿合不上嘴。
客观说老太太以前对刘烽也还可以。陈柳事件后则立刻改变。不用说柳彩凤起了关键作用。系办风波前,老太太还专门找刘烽谈了次话。素来居高临下的老太大和人谈话有个特点:她只管说你只管听。老太太倾向非常明显,开口就说小刘你要注意,没证据凭什么说人家乱搞男女关系?还说小刘你个现代年轻人怎么这么封建?一点不尊重别人隐私?还说小柳说你再在外面乱说,她就准备法庭上见。最后老太太还警告,小刘你现在正破格申报教授,千万要注意影响。
当时,别说无法向老太太解释来龙去脉,即使能够解释而老太太有这个耐心,刘烽也清楚不可能根本改变老太太的看法。她和柳彩凤的关系决定了一切。但如果表示完全服从老太太,态度恭敬,事情也可能发生一些变化。居高临下惯了的老太太,有时还喜欢恩赐下属。遗憾是处于气愤状态的刘烽没抓住这个机会,除了只能是含混辩解,最后还对老太太说了句最不应该的话:“至于评职称,我相信学校文件,也相信评委会尊重客观事实。”
老太太听了这句话就不再言语,只意味深长看了看刘烽。那对鼓眼却闪出了锐利。
事后回想老太太警告,刘烽也感到不妙。他起先确实没往职称问题想。现在有些如梦初醒。看来张建桥做小人就是因为职称问题。否则实在不必做这种出卖朋友的龌龊事。
张建桥尽管有前面说过的那些优势,但还是难得轻松。因为按硬条条刘烽胜数太明显。破格不占指标但要求也更严。别人按部就班好多年,你呼啦蹿上来,谁都心理不平衡。所以—个单位的破格申报者决不能多,确切说越少越有把握。此外人多就有比较。少而精的原则和心理,往往使排在后面的人凶多吉少。这就是说刘烽已对张建桥构成直接威胁。
挡住刘烽才会更顺利。张建桥也就是因此出卖刘烽。出卖朋友毕竟不光彩,他还是经过了激烈斗争。找陈得志时就还犹豫半天。但利益最终战胜道德。由于时间、地点和事情本身的准确无误,张只稍稍透露刘烽所言,陈得志就确信了。在张面前,陈当时还大骂刘烽“造谣中伤太卑鄙”,但陈的躲闪眼光和满脸通红,已证明此事显然真实无疑。
陈当然立刻告诉柳彩凤。柳则立刻到她干妈那里哭诉。张建桥则干脆小人做到底,瞒着陈得志而悄悄传播。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人文学院也几乎无人不晓。后来就接连发生了前面说的哪些事。最终就导致刘烽在中文系职评会上的落马。
这就要回头说说职评会过程。
评审会由陈得志主持。但谁都清楚黄老太太是垂帘听政的角色。评议其他人用了不多时间。6位教师走过场的述职只用了个把钟头。由于将破格申报者放最后,开头便很顺利。对正常申报者的评议,半天不到就完事。但讨论破格申报者时就复杂起来。确切说,为张建桥开绿灯而给刘烽亮红灯却花了很多时间。
黄老太太提议先讨论张建桥。有些评委便会心一笑。
陈得志抢先发言。老调重谈但说了个多钟头。接着有几个评委附和,把张建桥说成一朵花,就占了半天。为一个申报者花费如此时间,在中文系近年职评会中是破天荒了。
第二天上午继续。一开始陈得志就问:“关于张建桥同志,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家都摇摇头。确实无法再锦上添花。陈看了看黄老太太,两人会心一笑。
没想到教外国文学的谭教授突然开口:“昨天评议张建桥。好的方面谈得多,但依据学校硬框枢,张建桥明显是弱了,我担心即使报上去,也可能难以通过。”
陈得志立刻接话:“这点谭教授尽可以放心,黄老师和我都是学院和学校的评委,黄老师又是文科评审组负责人,我们会尽力解释,我想也没有任何问题。”
张建桥平素很会为人,确实没得罪一个评委,包括谭教授在内。陈得志这么一说,再啰嗦就是自讨没趣。谭教授也就不再说什么。尘埃落定,张建桥显然会顺利通过。
黄老太太笑了,喝了一大口参茶。无论上课开会,老太太从来自备参茶。
于是轮到刘烽。气氛立刻有些紧张起来。这回陈得志没有抢着发言,坐那儿满脸严肃。会场一时沉默。
黄老太太又慈祥地笑了,说大家畅所欲言吗,实事求是就行。
沉默便被“兄弟在国外”打破。
“兄弟在国外”是胡教授的绰号。肥胖的胡教授曾得陈得志帮助,到亚洲某小国讲过半年课。名曰“访问学者”,其实就是教外国人说中国话。回来后,他却逢人便炫耀这次出国经历。很多场合他都巧妙地将话题往这分面引导,弄得别人哭笑不得也都烦了。旧中国有帮留学生喜欢以“兄弟我当年在国外”开谈,有人便套用给了胡教授,“兄弟在国外”的绰号自此在中文系流行。人们还常以此互相打趣。后来只要胡教授一开谈,人们便窃笑。
“兄弟在国外”有些兴奋:“学校一再强调,对于破格申报要严格把关,关于刘烽,我认为就要从严要求。刘烽问题不在学术水平而在道德败坏,这不是小问题。”说着胡教授又开始了他的特有引导:“现在的年轻教师有个误解,认为国外自由,可以随便乱说,其实不然,我在国外时……”结果这位老兄啰啰嗦嗦竟拉扯了四十多分钟。
见“兄弟在国外”又开始老把戏,评议张建桥发表了委婉看法的谭教授实在忍不住了:“胡教授强调道德品质不错,但现在究竟是不是刘烽乱说并没搞清楚,事情没有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轻易评判。”谭教授一说,“兄弟在国外”有些挂不住,一张胖脸顿时红涨。
黄老太太立刻解围,“我觉得胡教授和谭教授说的都各有道理”,又响亮地喝了一口参茶,语气开始强硬:“不过我还是要强调我多次说过的观点,现在风气不好,不少教师看轻道德,以为业务好就一切好,这非常有害!为人师表者,学术能力再强,道德品质不好就不行。”老太太又喝了口参茶,接着道,“刘烽业务是不错,但他无中生有,事后态度又一直不好,对这样的年轻教师还是要从严要求,也是对他的成长负责。”
谭教授也来气了:“据我所知刘烽并没到处乱说,只对个别同志讲了,没有确凿证据就说也是不负责,但也不至于上升到道德品质问题吧?”
也没想到谭教授会在这个时候犯犟,还公然对抗黄老太太。会议气氛陷入僵硬。
始终没发言的陈得志这时突然开口:“鉴于刘烽的问题比较复杂,我建议大家再回去认真考虑一下,今天上午先休会,下午再继续,看这样行不行?”
既然出现令人尴尬的僵局,又都有些疲倦,好些评委便点头,于是陈就宣布散会。
但黄老太太没有走而是去了书记办公室。之后,老太太又连着给几个评委家打电话。
下午出现了戏剧性场面。谁也没想到何仁一开始就抢着发言,而且颇为激动:“关于刘烽,我觉得黄丽教授的看法非常正确,一个教师首先就是要为人师表,刘烽无中生有,客观上已造成恶劣影响,现在文学院教职员工都在议论,弄得我们很被动。我作为中文系书记,首先就要讲政治,讲正气,讲道德,要按三个代表思想去看待事物。”一气竟讲了半个钟头。何仁不是正式评委,只是出于书记列席的惯例而参加。
何仁也有自知之明,从不随便发言,这次真是破天荒。黄老太太满意地看着何仁,陈得志也浮出和缓微笑,又有三个评委先后接着长篇大论,都明显拥护黄老太太。会议几乎形成一边倒。
谭教授自然不服。其实他为刘烽说话没有丝毫个人因素,完全出于不平。刘烽学术这么过硬,陈柳事件又根本没弄清楚,这样对他不是太不公平么?可该说的都说了,再说也没意思,于是也就不想再纠缠,只气鼓鼓说了句:”我还是保留个人意见”。
见大家都不再说话,黄老太太看了看陈得志,陈心领神会:“没补充意见就投票”。投票结果很快出来:9位评委投票,刘烽只得3票赞成,另外是5票反对和1票弃权。按规定,赞成票超过三分之二才行,刘烽半数都不够。自然没通过。张建桥却获得7票赞成,反对和弃权各一票,因此顺利过关。
刘烽从小吴那里拿回申报材料后就直接去了人文学院院长办公室。赵院长恰好在。50多岁的赵院长高大结实却一副翩翩学者风度。他热情接待了刘烽。
赵是改革开放后较早出去的留学生,在美国获得社会学博土,回国后在北京工作,很早就当了博导。因年迈父母退休在本地,老人不习惯北方生活,身为独子的赵就有回来念头。天华大学人事处知道了这事,立刻大下工夫。黄老太太因年岁已大,赵引进后就直接接手人文学院院长一职。由于调来不久,他并不很了解中文系情况。但对刘烽还是有所知道。一则刘烽是中文系学术尖子,二则那个沸沸扬扬的传言也早有所闻。
听了刘烽诉说特别是看了刘锋材料后,这位学者立刻感到有问题。刘烽是中国古代文学博士,专业方向是元明清文学而专治明清小说,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学遗产》和《文艺研究》这几家国家级刊物时常露面。在全国同行中也是年轻的知名学者。这样一个勤奋而有才华的业务尖子,怎么会通不过呢?其中当然有原因。
还有件事赵院长无法告诉刘烽,而这件事在中文系职评会也被隐瞒。
为增加评审的公正性,申报教授的材料先要隐名送校外专家,即通常所说“通讯评议”。关于保密性的通讯评审,不同学校的处理有所不同。比如,若通讯评议的赞成票没过半数,有的学校就以否决处理,申报者就不能再参加本年度校内评审;有的学校则只将通讯评审作为一种参考。天华大学便采取后者。刘烽材料的通讯评审很好,五个通讯评委不仅都投赞成票而且充分肯定。张建桥情况则不理想。五个通讯评委,只两票赞成,两个弃权,一个不通过。但由于天华大学只作参考,因此并不影响张建桥进入校内评审。
通讯评审虽只作参考,按道理就应该让基层职评会委员知道结果。否则无法参考。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既然只作参考,基层处理就变得灵活。即可以参考也可以不参考。学校人事处只会把通讯评审结果传给系职评主任陈得志。陈和黄老太太商量后就决定“不参考”,也就是隐瞒通讯评审结果。托词早想好:不要受别人影响,该怎么评就怎么评。老太太当时还说:我们也有权威学者,为什么要听别人的?老太太这个“我们”其实是指她自己。中文系开职评会时,当时也有评委询问通讯评审意见,结果被陈得志以上述托词轻易挡回。大多评委听了还很高兴,以为自己真成了“权威学者”,顿时觉得高大了些。
赵院长却不这么看。通讯评审如此反差,竟然好的落马差的出线,这本身就是讽刺。但他不能说。按规定通讯评审意见也不能告诉本人,二则说了也不利于解决问题。上级可做协调工作,但不便直接干预基层意见。因此他只能安慰刘烽别急,让他来想想办法。
赵院长果不失言。进一步了解后,很快就知道黄丽是个关键,于是专门登门拜访了老太太,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和支持。碍于登门拜访,老太太当面还是同意了赵院长关于复议刘烽的建议。由于破格申报不占人文学院指标,大家也都同意复议刘烽。
事实上黄老太太对此极为不满。素来倚老卖老的她不咽这口气,于是耍了两面派。
她自己不出面,而要陈得志去找校长,说新来的赵院长不尊重基层组织,擅自作主。但校长经过了解后,觉得赵院长做法更合理,依然问意复议刘烽。
碰了钉子后,别说陈得志不舒服,老太太更恼羞成怒,觉得校长不给她面子。于是秘密展开了说服学院评委的工作。这手最为厉害。若生米成熟饭,校长也无话可说。
学院于是重新评审刘烽。复议会发生了激烈争论。主持会议的赵院长首先解释了基层的评审结果。为了尽量不触犯在场的黄老太太和陈得志,赵院长不仅语言非常委婉,甚至还批评了刘烽有些个人事情处理得不好。但爱惜人才的他也非常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看法:按学校文件,刘烽破格申报完全符合条件,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让他过。
照说赵院长是非常注意地顾及了黄老太太的面子,但没想到赵院长话音刚落,黄老太太就立刻接话,基本还是她在中文系职评会上的观点,但说得更加严重,几乎就把刘烽说成了一个道德极度败坏的人,甚至于就根本不配当人民教师了。老太太声色俱厉地说了一大通。虽然没有直接反驳赵院长,但对赵院长毫不客气的挑战是显而易见的。赵院长也非常惊讶,他想到老太太可能会有所不满,但没想到老太太的态度会这样激烈。
由于必然要涉及到陈柳的桃色新闻,陈得志事先就溜了出去。
老太太说完后,会上就出现了争论。有的附和老太太,有的赞同赵院长,也有人谈些折衷的话,但更多评委是不发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老太太和赵院长这种立场鲜明的龙虎斗,只会导致复杂微妙的情形。毫无疑问,关键还是最后的投票。
最后投票结果:刘烽未过规定的三分之二票数。再次失败。
虽说黄丽是学院职评会副主任,陈得志也是成员,可也就是两票。其他评委来自新闻、历史、哲学、社会学等系。不管人们后来怎么猜测肯定有人进行了大量说服工作,刘烽再次失败却使很多人意识到,只要不离奇到天上摘星星,人文学院就没老太太摆不平的事。
还是柳彩凤说得好。刘烽再次失败后,柳说:还想斗过我干妈?
刘烽没有再找赵院长。他知道院长已尽最大努力。
赵院长却专门找来电话,语气含了无奈,说刘老师你已知结果,评审情况不便说,只好明年再说。还诚恳地说了好些安慰话。刘烽当然感激。但就是想不通。原以为自有公道,这次可化险为夷,结果还是如履薄冰。
刘烽终于步欧阳后尘离开了天大。赵院长怎么挽留也没用。现在人才流动也很正常。而刘烽离去对天大中文系并没什么影响。活得滋润的人照样滋润。黄老太太的博士生又毕业了好几个,且全部留在中文系。这使她的地位更加固若金汤。现在,健康状况非常好的老太太正在为天大中文系申报硕士点而全国到处飞。
老太太还雄心壮志地宣告:一旦硕士点申报得手,下一步就要弄个自己的博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