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月（外一篇）

管用和

御着透明的清净无声而来，穿过薄薄的轻寒悠悠而来。在荒凉的旷野，在幽寂的深山，在低矮瓦屋的乡村，也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

白日里泄渫扬波的噪音，经这静水般的清光一泼，便消隐了许多。在住宅区的小径上，脚步轻轻，也发出细微的响声。静，多么舒心的静，一种仿佛冲洗过的静。像是久旱降落的甘霖，带着温柔的冷冷的芳馨；仿佛遥远的呼唤，总是惹人一丝丝牵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来自远方故乡小园的桂树，在那微风轻拂金黄的花粒时，姗然飘落的气息?抑或是那家门前荷塘沾满莲瓣的夜露，无声地滴入一泓静水时，散发出清洌的暗香?在夜的怀抱里，参差的楼影，斑驳的树影，叽叽虫声，与叶、与花、与草的气息相互地糅合着，包容着。一团拂之不散的朦胧，使人走进诡秘的氛围深处。远处的喧嚣，近处的嘈杂，以及视觉之内的各种景象，都相对于白天要温和得多。高楼和树的阴影互相暧昧着，而从我头脑里理出的思绪却分外的清晰，绵绵不断。一丝寂灭了，再次理出一丝。

高楼刺破青天，狭窄的空中走廊是月光切开的缝隙，我被这楼头的一轮明镜招呼，心上浸满了温柔。已相别很久了，我还保留对它的初衷。我顾眄，我倾听，如同置身一眼深井之中，被一汪清水湮没，又被汩汩地冲涮，我在静息中畅饮其清洌和凉爽。沉思和默想的细纱无声地覆盖着我，似乎听到簌簌颤动的微飔之声和环流全身的泠泠之声，隐约有一种飘忽的节奏，带来久违的音信，在幽寂中，在心灵深处越来越是清越。是我听到了清脆而优美的月光之声么?每一声都与我的心跳互相回应。这启动哲人的灵思灌注诗人的情怀的一轮啊，不断地演奏出不同音调的月光曲，无限地丰富了人们的想象，也丰富了人们的情感——那蛮荒的秦时明月，那悲怆的关山冷月，那萎靡的秦淮残月，那苍白的芦沟晓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叩月，邀月，玩月，写出了优美多情的诗词华章啊。轻柔诡秘的月光，是情思全能的载体，最善于调动人的情感；月下的景物，迷离、恍惚、昏暗、混沌，光影交辉的朦胧飘渺，暗合着人的思绪，唤起人的意念，思亲、思归、怀人，月下的情思是最能沟通人的心灵啊！对月光的感受，其实也是对生命的感受——思维，情感，意绪以及蕴含于生命中的一切。今夜，这无声中的乐曲，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温和与亲切感。我被安静下来，与月相参，与月相交，与月相合，感应这精微而皎洁的存在，呼吸它，享受它，赞美它，融会它。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古时的月亮与今时的月亮，料想也无太大的区别。只是如今由于大气污染，特别是城市里，烟尘粉末弥漫，也会影响月光的质量吧。但它的清凉、柔和、沉静与古时决无二致。能宁心静气地与月亮对话，对当今整日笼罩在电视机、卡拉0K的噪音和汽车摩托车喧嚣声中的城市人来说，不啻是一种休息，一种调节，一种陶冶，一种享受。这月光是大自然的絮语，能轻轻地抚摩你的心，消去你忙忙碌碌追名逐利而生的郁闷、烦乱和冷漠，唤醒你回归大自然的亲情，找回你那颗失落的平常的心，带给你一份平和的心态。这月光是大自然一首优美的诗篇，仔细地读它，会使你忘掉那熙熙攘攘灯红酒绿的不夜大街，忘掉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角逐和纷争，让你的心净化出一片澹泊的天空，使你变得更加安详，不由你不追忆以往，思索人生——人，是应该拥抱这样的时刻的啊!在这个独处的时刻，你会聪颖起来，明智起来，摆脱重重叠叠的世故，还给人一种晶莹的纯真，寻求生命的圆满。

城市的天空被钢筋水泥的板块切割，从楼宇间筛下的月光是稀有和金贵的。然而，城市里的月亮也往往会被人遗忘；在脚步匆匆急躁而繁忙的城市人群里，还有多少人陶醉于高天的一轮，十分投入地阅读品赏月光呢?许久以来，我甚至以为，城市里是不可能有美好的月光的。然而，今夜我在高楼缝隙之中见到了它。我知道，只有那些对自然、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摆脱物欲牵挂的人，才能无声地和月色晤谈，才能进入那幽清、平和、宁静致远的境界的——城市里同样有着令人陶醉的月光啊——我是不是发现得太晚了一些！

抬起头来，仰对空明流光，一轮圆圆的妩媚的微笑，处子般的坦坦荡荡。久违了，这阅尽人间冷暖和人世沧桑的眼睛呵，自古至今，从一些人的坚韧的历程中，看见了执著的追求与奋斗的艰辛，看见了做人的纯正与坦荡么?今夜，在我生命里出现的这一轮，是特意为我而安排的么?它在向我昭示着什么呢?在我未来的生命的旅途中，我还将要面对无数的阴沉和晦暗，在我需要的时候，我将会一次又一次地与它见面。让它的一片清醇和宁静与自己的灵魂作一番晤谈，凭借月魂，解读自身，从而使心灵的枝叶接受清辉与清露的淘洗，涤除心头的尘垢。

啊！好一轮久违的月亮，一轮高楼缝隙里的月亮。

秋叶缤纷

淡淡的一抹轻云，带着几分落寞，宛如薄烟，挟着些凉意的风，飘到了林子的边缘。那林，已不再是往日的模样。几阵秋风，几番秋雨，满目繁华一派丰姿的绿叶，有的黄了，有的绿褐了，有的红了。黄的黄似早晨耀眼的金霞，褐的褐似七月夕照的火烧云，而红的呢?就像春天二月的鲜花。

飒飒的风声里，雁阵送来的秋歌分外悠远。那含着几分凄清的韵味里分明有着寒霜冷露的严厉。秋风穿越多彩的丛林，叶们便随声起舞。散散漫漫的舞，飘飘洒洒地舞。叶们就在这种轻捷的漫舞中，以一种别情，以一种离意，以难以名状的缱绻，依依恋恋地盘桓于林树枝杈之间。之后，就是无声地坠落，就是悄然地藏身于树根拥有的泥土上面。落一地的灿烂，落一地的芳香，落一地的静谧和寂寞。

秋阳从树隙里穿过，斑斑驳驳，给落叶们抹上些淡淡的光彩。透出些温暖，透出些祥和，透出些幽雅。我徜徉于这娴静的清寂里，在鸟飞蝶舞般的落叶阵中顾盼留连。身子冥冥地融入了飘旋之中，这才蓦然感觉到了秋意竟是如此的浓，如此的酽。

叶们还在径自舞着，落着。有的与我摩肩擦背而下，时有彩叶附着在我的衣襟上，亲昵地给我缀上秋的图案。猛一阵急促的风吹来，飒飒声灌满两耳，一片肃杀的呼叫淹没了丛林，也淹没了我。只觉眼前一片凌乱，空气似乎在瑟瑟颤抖，脚下的落叶也骚动不安，发出无可奈何的轻吟低叹。这时，我满眼都是血与火的光影，繁乱错综，此辉彼映。我渐渐地迷蒙起来。树木弯转佝偻的身影投在地面，斑驳着凄凉与忧郁，一片凋敝的情调。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疾风扫落叶的呜咽，那凄风苦雨的如泣如诉，骤然在耳畔交鸣。我的双眼有些潮润，眼前的血色与火光压迫着，不禁惶惑起来——落叶犹如坠楼人啊!这叶铺的大地，对我不啻是一种折磨。我的脚步不由得分外地沉重起来。

我不忍践踏这些坠落之物，这血与火的铺砌不就是来自叶们美好的青春么！那历经严寒病虫的灾害，由小而大由稀而密由瘦而肥的绿啊，曾经何等地青葱滴翠，曾经何等地鲜嫩光华。那蓬蓬勃勃如积云般的浓厚与凝重，使得山川天地日月风雨都年轻无比，世界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朝气，充满了青春活力，充满了欣欣向荣的希望。叶们绿色的事业，赢得了多少诗的咏叹，歌的唱颂，画的赞美啊！

可是，季节无情，风雨无情。带醉意的秋风蹒跚而至，摇晃起每一棵树，掀动着每一根枝，将我也织进落叶的阵中，令人感到大自然的律条是多么的严厉。生命在不断的运动中走向了它的末了，绿叶的荣华随着秋的到来而萧条。然而，你又不能不惊心，这些叶们在临近陨落的日子，偏偏呈现出最为灿烂最为瑰丽的色彩。难道它们不知道自己即将萎于大地化作尘泥么！

斜阳穿过薄云，减去了几分热力和光亮，显得疲惫而慵倦。叶们却依然簌簌地飘落个不停，似乎并不理会生命的可贵与美好。以一种散漫自由的姿态飘飘然，悠悠然。时而拂扬，时而盘旋，时而翻转，时而摇滚，时而荡漾。仿佛是少有的一种闲适，仿佛是一种难得的自在；一派怡然自得的欣悦之态，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轻旋漫舞之中。难道飘零也是幸运，难道溅落也是获得；是早已预定约好了的么，是早已期盼等待着的么?这每一个轻盈的舞姿，都显得深思熟虑啊!这彩色的雨令我眼花缭乱。有杏色的淡黄，有鹅掌色的棕黄，有茶色的浅褐，有酱色的深褐，有微醺的嫩红，有醉意的酡红，还有殷殷的红紫紫的红，以及土黄、赭石、半黄半青或斑红斑绿的。缤纷的色彩，将林中的大地铺缀成一幅印象派的图画，渐渐地冲淡了肃杀的气氛。看着叶们继续着的舞蹈，非凡的情致和超然的潇洒，渐渐地我心中压抑着的情绪释散贻尽。

我倾听着林中飒飒簌簌的声音，时而徐缓，时而急切。冥冥中感到幽雅里有一股激情，这是落叶在歌唱啊！是那告别的歌唱，是那事业宣告完成后的歌唱，是那无憾地走完生命历程后的歌唱。我的心被这不同凡响的歌声感染着，肃然庄严起来。这些叶们困守在枝头的时候，用自己生命的叶绿素进行光合，并拼命地吸收和传递光能，供应母体之需，始终不渝地为她的强大和繁荣不遗余力，它们美好的青春就是在尽心尽责中度过的。一旦使命完成，即将告别母体，便以此惊人的美丽和光彩来展露它们的胸怀，来抒发它们的情感。于是，就有了这秋的瑰丽的图画，有了这秋的生动的情韵。无边落木萧萧下，在这最后的时刻，叶们也毫不理会此时的凋落将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以生命最为灿烂的一页作告别的歌舞，作无牵无挂的歌舞，作无愧无悔的歌舞。啊！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我在秋林徘徊良久，凝然止步，默默静立，整个灵魂随着落叶一同飞翔，一同歌唱，温润的双眼，因如血如火的缤纷绮丽而粲然生辉。

好美好美的落叶啊！

好美好美的秋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