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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言天

2004-05-07胡士华

长江文艺 2004年5期
关键词:口水病房爸爸妈妈

胡士华

太阳在屋外的红砖墙上浅浅地照着,院子里很静,偶尔一两声的鸟雀叫容易让人混淆成这是一个冬去春来的季节。我在我的小屋里看书,翻着翻着,从书中滑下一张旧照片,捡起来一看,我的心猛地扑腾了一下,照片上那个小人儿就是我的孙子言天。那张照片是他出世一百天的留影,胖胖的身子穿着一件小花布兜,显得肉嘟嘟的,小膀和小腿长得像一节节白嫩的莲藕,稀稀的几根软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上还打了一个胭脂点,圆脸嘻嘻地笑,因为没长牙齿,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孙子言天是在1991年5月4日来到人世的,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一百六十八天后又离开了我们,他只打了一个转儿,连户口都没来得及上。

他出世那天,我到医院去看他,他包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只露个小脑袋,像个蚕蛹似的,理都不愿意理我。我却异常兴奋,这又是下一代的新人啦!我想了一想,给他取名"言天",希望他长大后能继承我的爱好,当个作家,写出的作品"言语惊天下"。我在他的额上亲了亲,就匆匆赶去大别山采访。等我从大别山回来,已是四十多天过后,他却又改变了模样,从蚕蛹变成了小娃娃,瞪着黑漆漆的圆眼睛陌生地看着我,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似的,还把一泡尿冲到我身上。我从他爸爸手里接过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好像听懂了,小嘴微微上翘,张开双臂迎接我。他光着身子,小肚皮随着呼吸起伏不停,使我感受到一个新生命的欣喜和力量,从那一刻起,我们祖孙俩算是相互认识和接受了。

因为他爸爸妈妈工作忙,把孩子托付在我这儿,我大多数时间就和言天在一起。那年天气很热,他几乎没穿过几天衣服,老是光着肉墩墩的身子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唱,声音又大,越高兴越流口水,口水流到肚皮上他也不在乎,依然举着双手乐个不停。街坊的人都说这孩子块头大,顶平额宽,身体结实,不像百把天的孩子。他蛮有腿劲,一双小肥脚直直地站在我的手掌上,一站半个小时腿不弯,我的手都托酸了,他还不累,依然流着口水大笑,口水从嘴边直流到小雀雀上,再往下滴。白天,他在摇篮睡觉,我一边用脚摇他,一边写作,他睡得舒服,我也写得高兴,我觉得这是一种最好的合作方式。我那篇《女连长》的纪实文学就是在摇篮边完成的。夜晚睡觉,我和他睡在竹床上,怕他滚下来,总把他放在另一头,我的两腿就像栏杆一样拦着他。有时到了半夜,一泡尿像人工降雨一样从对面喷射过来,洒在我脸上,把我从梦中惊醒。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言天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有时我有事出去,把他交给奶奶,他却在奶奶怀里哇哇大哭,反过身子向我张开手臂,还要我抱;我从外面回来,他老远就看见了,高兴得乱蹦乱跳,嘴巴咕咕噜噜地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十月的一天,言天拉肚子,送到附近医院,医生给他打了几天的针,喂了几天的药,仍不见好转。孩子打针打怕了,额头上到处是针眼,见了穿白大褂的人就害怕,直往怀里钻,看见倒开水化药就哭得伤心。原来虎头虎脑的孩子被弄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格外难受。我跟他爸爸妈妈商量,决定把他转到汉口的一家医院。

言天的爸爸妈妈送他去汉口住院的那天,我也正在武昌开会。我帮忙办了入院手续,把他送进病房。离开时,在他忍受病痛却依然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一口,也许他晓得我要走了,嘴巴瘪了又瘪,终于哭了起来。第二天,我正在会议室听报告,有人走到我身边,小声地叫我去接电话,我心里一紧,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真是言天的爸爸打电话来告诉我,说言天转入了病危病房。我赶紧请假赶到医院,在那间儿童病房里,睡满了小小的病人。言天正躺在病床上,额头上脚背上都插着针管,贴着胶布,药水一滴滴地注入他的体内。他看见我来了,想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臂迎接,两只小手却被绑在病床边上,不能动弹,只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希望我来解救他的病痛。我在他脸上亲了亲,闻见他身上一股浓浓的药味,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言天看见我哭了,他也像委屈得不得了似的,伤心地放声大哭。我用脸贴着他的小脸,安慰地说:"天天听话,爷爷在开会,开完会我接你一起回家……"说完,我就离开病房,继续回到武昌开会。

坐在会议室里,我老是心神不定,生怕有什么坏事发生。当天下午,电话又打到会议室找我,言天的爸爸沉痛地说言天已经走了。我一听,心跳加速,身体发凉,拿电话的手无力地垂下。我晚饭也顾不得吃,打的赶往医院。一到医院,就看见他爸爸妈妈和奶奶都站在大厅里哭,我问:"孩子呢?"他爸爸说:"在太平间冷冻着。"我去找医生,问言天到底是什么病?医生说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院方表示把孩子留在这儿,让他们处理。我坚决不同意,要把孩子抱回家,因为我说过要带他回家的。言天睡在冰冻室里,就像睡在摇篮中一样,神态安然,好像随时会醒来的样子。

十月的夜晚有点凉意,我们坐在回家的车内,谁也不说话。言天的奶奶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言天的小手还紧紧地握着,即使这样,我们与他也还是生死之隔,谁也没办法拉住那条生命线。

我把言天葬在我老家的田地边。我想,如果不是那场病,他也会高高兴兴地随我回老家,像所有的调皮孩子一样,在地上打几个滚儿,要去赶猪,要去骑牛,我也会像所有的爷爷一样,一本正经地斥喝他,教育他。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孙女也在上小学六年级,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有时我给她讲起她的哥哥,小姑娘到底不懂事,只是听听而已,她对过去的事没什么感情,倒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可是在我心中,言天的早逝却是一处永远的伤痕。我做了一回爷爷,他却没来得及喊我一声"爷爷",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女连长》那篇文章是我在他摇篮边写成的,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还获得总政文化部优秀作品奖,杂志和奖品都在我眼前,言天却不在了。当然,反过来一想,如果言天能活到现在,应该上初中了吧,男孩子有时不听话,逆反心强,说不定他会读书不用功,还经常惹事怄气,让人大伤脑筋,反倒破坏我和他的感情。人生的路太长了,谁知道他会走错哪几步?他的早逝也许是有道理的吧,只有这样,他留给我们的印象才永远可爱天真,永远是美好的一面。

这样想着,我感觉人生无常,生有生的烦恼,死有死的快乐,生死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喜和悲,就像这冬天的太阳,有时竟像春天一样让人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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