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2004-05-07艾静莲
艾静莲
这夜晚该是您的了。
冷月当空,沉寂的冬日的一弯寒山拥着您。您静静地躺在这黑山洼。任涧外西风浩荡漫卷您坟头的衰草,任山下村落里人语喧嚣灯火阑珊。我的奶奶,您总是这般悄不作声。
悄不作声,依稀那时。
那时您还活着。那时,您一个人斜躺在庭院旮旯的藤椅上,阳光从树杈间滑下来扑在您脸上,山鹊子叽叽喳喳,您只顾打着盹儿。
十八岁的奶奶,名作秀秀,是鄂西房陵古城尽人皆知的雷家二小姐。她读《女儿经》,诵《四书》,闲时溜进太姥爷的茶馆、镶牙店或照相馆里,与年纪相仿的店员们神侃嬉戏。若是天气晴好,她就袅袅婷婷地闪进自家后院的大桃园里去踏青。所谓的"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那个裹了足的旧式小姐,懒懒地走出厢房,穿过庭院,穿进巷子,在暮春的阳光下,她眨巴一下幽静湖蓝的眼眸,撇撇粉嫩上翘的嘴角,呵气如兰,青丝斜坠,闪亮的缎面旗袍后摆不时拍打着她穿月白袜的小腿。一路招展着,奶奶的背影就在民国年间房陵古城的老墙下旖旎成了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
有一个穿长衫的书生,在城墙下,逢着奶奶,会于抬头凝眸间,不由地在心中咏哦出"若非群王山头见,会当瑶台月下逢"的诗句来吧。
纵然六十年后,奶奶永远干瘪着脸,在暮色的阴影里,弯曲佝偻的身子沉闷得像只蒙尘的烟斗。
纵使此刻,以我枯枝一样呆滞的想象,已真的抚摸不到奶奶风华绝代的十六岁。
不知道, 我在心中,为什么一直会有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子,在奶奶十六岁的背影中不紧不慢地跟随。我毫无怀疑地固执地相信,那个时刻,有这样一个人,爷爷,亦或别的什么男人,一定曾记得,那一年,那一刻,那段古老城墙下,奶奶那遥远而窈窕的背影。
那背影里,碧云如波,春风鼓荡,莺飞草长,风云花草盛开着永远的春天。
在那样的春天里,奶奶蓦然回首,回眸一笑,若惊鸿照影。
永远青丝斜坠。永远呵气如兰。永远地花颜云鬓,皓腕凝霜。永远地缟衣綦巾,折花门前,绕床弄梅。永远窈窕摇摆着,悠然信步于她十六岁的蔚蓝天空下。如果一颗石子,不会激起千层的浪花。如果风乍起,吹不皱一池春水。如果渔阳鼙鼓动地连天,惊破的只是《霓裳羽衣》。那么,后来的一场战争,是不会突然打破奶奶的永远了。
那场战争,没有二乔,没有玉环,没有海伦也没有闭月的西施。不知道人们要争夺什么,不知道由谁开始,不知道为谁开始,不知道为何偏偏要在奶奶十六岁的信步里开始。--或许仅仅,纯粹是命运的一个玩笑,想要赶个巧,想改变奶奶十六岁的从容脚步?总之,一声枪响,四面回应后,城墙下奶奶十六岁的闲庭信步被打断了。
她的脚步,从此四顾仓惶,向她所不愿的方向。
听奶奶说,那真的是白色恐怖。
奶奶曾信步走过的城墙下,已经没有人迹。只是隔几天,会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点着天灯,挂在旗杆上示众,班斑的血痂在阳光下,像小城掩面的泪滴。一个叫阿珍的女孩,奶奶的闺中密友,被土匪乘乱糟蹋了,不几天后,跳了井。昏黄的日出日落里,气氛一日比一日恐怖,时有发生的烧杀掳掠,弄得小城里白日里也像片荒芜的坟莹。家家关起大门,不敢外出,不敢生火烧饭,只怕炊烟引来土匪。太姥爷的店,彼时也都关了门。战争烽火将燃遍小城时,太姥爷毅然带领全家老小,锁起家门,逃出小城。
云鬓散乱,汗泪和尘,可怜的奶奶,夹在逃难的人群中间,像一只被猎手追杀的小鹿。白天,脸上要精心涂抹厚厚的黑烟灰,头上胡乱罩一顶太姥爷的旧毡帽,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样子,跌跌撞撞追随着逃难的人群向安全的地方逃遁。夜晚来临,这只惊弓之鸟,蜷缩在山林里,卧草而眠,屏息禁声,与树上的夜鸟一起守候天明。
小城的第五个女孩被糟蹋的消息传来时,太姥爷铁青下脸来,令奶奶去乡下和爷爷完婚。奶奶不答应。奶奶当然不答应。
陌生的爷爷突然从奶奶所不可知的方向冒出来,那方向在泥泞的乡下。有粗黑胡子的爷爷,红黑着脸膛,吸一管长烟袋,是艾家湾艾家陶业的第五代掌门人。那一年爷爷已经38岁,差不多是《飘》里的老爱尔兰汉子郝嘉乐娶爱兰的年龄。奶奶自然没读过《飘》,不知道爱兰弥留前呓语里的命运。但奶奶显然也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爷爷虽有技艺和"袁大头",但却是个大字不识一斗的粗人,家住黄土地,整天摸泥巴,做坛罐,而且,胡子拉碴,年龄要比奶奶大另一个奶奶还有余,以奶奶这样的金枝玉叶,哪肯轻依?
然而莫名的战争让奶奶别无选择。她需要安全地带。而安全地带就在乡下,就是去当艾家陶厂的"老板娘"。
奶奶哭闹数次作罢,哭只是一种发泄,闹也只不过在寻求心理的平衡。那时她毕竟还太小,小到不知道哭闹还不能改变命运。几哭几闹中,太姥爷已为她备齐了丰厚的嫁奁。
到了那日,依然是红衣红裙红鞋,八抬大花轿吹吹打打,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将她抬到了长龙堰西山下。据说那是一场隆重的仪式,奢华的排场在战后的老城十字街上异常招摇。直到我八岁时,村里上岁数的老人还瘪着没牙的嘴啧啧有声。
--但我想,无论如何,好只能算奶奶似水年华的最后一个乐章吧。
流年似水,日子堆积。奶奶的脚步愈加磕绊、沉重起来。
那是一条从十六岁就开始的下坡路。在或明或暗的希冀或者失望里,奶奶一定强撑过。她不甘于就这样刚刚被命运照亮,就一把被推向坠落着的冥冥的深渊。
她强撑着,以自己的骄傲。是的,即便到了四十岁,她依然是村里人眼中的一朵不败的花。虽然她那希腊式的高鼻梁上已有了粗黑的斑点,虽然冰雪的脸已被晒成了古铜色,虽然乡下的小路已将她行路的姿式磨得像个男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村里人眼里是朵不败的花。因为仅仅靠美丽是没有不败的花的,奶奶不败,自有她不败的理由。她以良好的教养影响着孩子,以优秀的女红向村妇们传授着刺绣的诀窍,以她爽朗的笑声和香甜的馅饼款待着前来艾家窑厂乞讨的每一位穷人。
然而,日子渐次铺开,命运渐渐亮出了底牌。三十五岁,奶奶成了"地主婆"。四十五岁,爷爷死了,奶奶成了寡妇。六十五岁,奶奶被某一不孝的儿媳毒打后,拄起拐杖,敲着洋瓷盆,一路哭号,去乡政府喊冤。七十岁,奶奶瘫痪在床,屎尿不能自理,一个那么爱干净的爱烹饪的女人,从此无法主宰自己的清洁和饮食。七十五岁,熬过了只有吃喝拉撒睡的最后五年后,奶奶与世长逝。
再不会呵气如兰,回眸一笑了。
那个悲恸昏暗的下午,我的三个姑姑,不顾一切地扑在奶奶身上哀恸着呼唤着奶奶。她们抚摸她僵硬的双手,抚摸她苍苍的白发,抚摸她苍凉无助的一生。--那实在是一条无可阻挡的下滑的路呵,从十六岁开始,她就在被一双不可知的手冥冥地推攘着,推得她踉跄狼狈,劳累而疲乏。
当她希腊式的高鼻梁上开始布满粗黑的斑点。当她冰雪的脸庞已经泛出古铜色的油光。当乡下崎岖的小路已将她行路的姿势磨得像个山间的樵夫。当爷爷在一个夜晚,永远地离她而去。当疾病,连她行走的快乐也不再给予。我的奶奶,没有人知道,你这寂寞的老妇人,当时曾否怀有梦想,曾否不甘、挣扎、抗拒,曾否无助地伏在暗夜的怀抱里,悄悄哭泣。
在奶奶走的第三天,我最喜欢的另一个女人,惊世才女张爱玲也以寂寂的方式,在洛杉矶的公寓里孤独地悄然离去。
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朵鲜花。是六天之后,人们才在她的地板上发现了她平静而僵硬的尸体,她枯萎地躺在地板上,如飘落在深冬冻土上的一片枯叶。
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呀,上面爬满虱子。
说时她微启朱唇,说时她已在上海滩横空出世,惊艳的文字,奇丽的服装,将寂寞的中国文坛搅出一片喧嚣的华丽。说时,她正拥有滚滚红尘中的爱情,生命之花怒放于春之林野。
而在她七十四岁的这一年,她选择寂寞的方式,悄悄离去。
谁没有繁华丰腴的青春,谁不会寂寂地离去。千古万古,代代只是,送往青山。奶奶,你一定早知道这命运的底牌,你一定知道,人生终会以悲剧的形式收场。人生总不会尽如人意。所以,你从未轻易地服输,从未在无奈的挣扎中放弃挣扎的努力。从未。
当姑姑在你怀中渐渐长大,长成一个有梦的女人。当你为我盘起长发,把我送给我今生的新郎。你除了咧开皱纹的脸笑笑,竟然从不向我们说起这命运里涩咸的秘密。
是依然眷恋于人生,还是怕我们,会过早地丢失了寻梦的热情?
坟前麦苗青青,坟后山草葳蕤。奶奶,如今的你,才算完完全全顺了命。世上,没有谁在乎你怎么挣扎,怎么抗拒。对不满的婚姻,对猪仔一样一个个接连蹦出来敖敖待哺的儿孙,对家道的衰落,对失去尊严躺在床上等吃等喝的最后五年,对如此这般的一生,奶奶,你也许没有一桩不抗拒。您抱怨、叹息、哭骂、喊冤。即使终究到来的,依然是吞冰咽雪、冷暖无常的人生。
奶奶,那时正午的阳光扑在您脸上时,您是否已参透人生?
我却傻傻地以为,您只不过是个老人。
直到今天,我一次次跌倒又爬起,在岁月的长风里无可逆转地老去,直到我也试着硬着头皮一次一次地抗拒命运。奶奶,我这才知道,无论命运怎样乖戾人生多么无常生活怎样艰辛,我们都必得迎上前去,大步迎上前去,风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