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才村故事
2004-05-07韦启文
韦启文
辈份
在农村,谁都会有一两位婶婶的。但在良才村,数我的婶婶最多。
在良才村,我的辈份最低。在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中,有的是我的叔叔,有的甚至是我的阿公呢!当然,童稚少礼,平时我们都直呼其名,特别是在学校里,也没有那么多严格的讲究,在那里是平起平坐的。至于在家里,在老人们面前,要指叫谁谁的名字,得先把辈份搞清楚,不然长辈们会说某某人的儿子不懂家教的。
要是谁家娶新媳妇,对那媳妇如何称呼,也是极有讲究的。同样地,那媳妇如何称呼村里人,也是她进村的第一课了。
对这件事,从小祖父和父亲母亲就经常提醒我,所以在平日里,我叫谁谁的时候,都少不了在他(她)的名字前加上阿公、阿叔或阿婆、阿婶的。按汉语语法叫某某叔叔,壮语却是阿叔某某,这是另一个范畴的题目了。
我少不了有些害羞和厌烦了,但祖父和父亲母亲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相反他们很骄傲。辈份低,说明我们家人丁兴旺,一代接着一代不停顿地向前迈进着,而不停留在阿公阿叔的自傲的驿站中。就像一部音乐,没有一个休止符,一气贯通,澎湃流畅地行进着。加上我们几个小孩上学以后表现不俗,每学期放假,都有几张奖状拿回家,贴在厅堂的墙上。祖父笑眯眯的,父亲母亲也自然很高兴。
我叫阿公、阿叔的人,有的比我大不了几岁,有的甚至比我还小。他们的妈妈还很年轻,这么说来,我还有一批阿公、阿叔没有出生呢!
羞归羞,叫还得叫,哪怕叫得不响亮也得叫。我在良才村就这样无奈地也是无所谓地慢慢长大着。
不记得是什么原因,有一次阿迪和我打起来了。不是打一拳就跑那种突袭式的,而是摔跤式的,双方紧紧扭成一团,企图把对方摔到地上,以这种方式来分输赢。当然,那时离文化大革命还远,不知道把对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只不过是出出意气,逞逞英雄而已。交战双方谁也没有叫,更没哭,一门心思地想打赢对方。这样对峙了许久。后来读书才知道,八年抗战,中间有几年是对峙阶段,就是那种局势。倒是观战事的那帮家伙们叽叽喳喳地叫得厉害,把祖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我是祖父的大孙子,是传宗接代的头一棵苗,祖父历来看得很重。后来虽然又有了弟弟,但祖父并未减轻对我的管束,生怕出了什么事。这是祖父唯一一次看到我打架。霹雳一般的吼叫把我们两头正顶得难分难解的小牯牛镇住了。各人松手,站在那里,眼里还在喷火呢。"吃饱不消化了就打架,中午饿一顿!"城里小孩你要他不吃饭他才高兴哩,可那时在乡下,说不给饭吃可是最高级别的惩罚了!当然这只是吓小孩的话而已。祖父其实是吼我,他历来对谁家的小孩都喜欢管,叔伯们也乐意他管一管,但他还是最严于律自己的孙子。"他是你阿公你知道吗?怎么能跟阿公打架呢?"现在想起来真想笑,可当时我气泄了。是啊,阿迪是阿公,我是孙子,孙子是不应该跟阿公打架的。
但是,这个阿公只比我大一岁,读书还比我低一个年级呢!但不服也得服,谁叫你不是阿公呢?
后来我出来读书,好几年才回一次家,发现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有些小孩是我出来以后出生的,当然不认识。有些小孩当年还在玩泥巴,现在读初中、高中了,所以也不认识。还有一部分与我年龄相仿的,一般都是女的,我也不认识,那便是这些年嫁到良才村来的媳妇们了。但他(她)们都认识我,或者说知道我。在良才村人们的意识里,谁家有人在外面读大学,或在外面工作,那该是一个亮点了,即使没见过面,也是知道其人的,只要一进村,不认识也会认识起来了。
良才村几十户人家排在一个小山坡上,我家就在山坡下半部。下坡走二十多级石阶,再走不到50米,便是一条小河,弯弯曲曲,从上面而来,又沿着田垌中间向下面蜿蜒而去。上面指北边,下面指南边,这是家乡人的一种语言习惯。
这条小河最窄处不过三四米,最宽也不会超过八九米,没有名字,属无名小河。从小我就在这河边长大,离家几十年,这小河的清波年年月月都流在我的心上。河边是人们挑水、洗菜、洗衣的地方,连下田回来,也在这里洗农具、洗脚。当然,会有几个用松树圆木做成的小码头,各有所用的,挑水在最上面,洗菜、洗衣、洗脚依次往下排。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
由于这些原因,河边往往又是新闻发布的地方。谁家有什么事,谁家来了什么人,圩集上到了什么新货,都会在一边做事之中一边不经意地传播着。
我没事,就到小河边去看看,同大家打打招呼,算是报到了。不然人们会议论,谁家的儿子几年才回来一次,躲在家里不出来,等等。那可是看不起父老乡亲的意思了。只要到河边一晃,用不了一个小时,全村就会知道谁谁的儿子回来了。这是乡情啊。
我去的时候,河边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洗菜,旁边还放着水桶,干完活还顺便挑一担水回家的,这些媳妇们的勤快可见一斑。
一声招呼出口,就算同大家都打招呼了。婶婶、嫂嫂们自然会说一些诸如长胖了或长瘦了这类话。然后会有人说:怎么一个人回来呢?言外之意,怎么不带一位城里媳妇回来?是询问,更是玩笑,不需作答,笑一笑就成了。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她们也都知道的。
冷不防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婶婶问:"你认识她吗?"我注意到,有一位二十开外的妹仔,只是笑着,却没说过一句话。我心里想,不知又是谁家的媳妇了。
"快叫阿婆吧!"那位婶婶又笑着说。大家也都嚷嚷着附和起来。我毕竟已经不是小孩,而且也没有老人在场,我只是笑着不叫。
"是建才家的。"建才是阿迪的学名。看他媳妇的样子还挺漂亮的,说不定比我还小一两岁呢,我当然不会叫她阿婆了。她们也不会真要我叫她阿婆的。小河边荡起一片笑声。我知道又会有一段小笑话在良才村流传一些时候了。
新婶婶上门
前几天,母亲就说了,过几天你又有一位新婶婶了。母亲说的是良叔要娶的新婶婶。良叔比我大十多岁,是真正的叔叔,不是那种大不了几岁或者比我还小的叔叔。
从我家门口,上去两排就是他家。良叔家的阿公和阿婆见人笑盈盈的,良叔是他们的二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
那天早上我还没睡醒,就听到猪的嘶叫声。母亲说,良叔家杀猪娶媳妇了。我又睡了一觉,天亮起来,见良叔家有人上上下下地挑水,到河边清洗猪肠和内脏。良叔的姐姐,我叫姑姑,已经嫁到塘面村去了,今天也回来帮忙,有一种喜庆挂在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脸上。见我上学,一位阿婶说,好好读书,以后上高中啊!那声音比平时好听。那时良才村的人认为,能读上高中,就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没有人想过良才村的人还能读大学的。
学校已经从一个破旧的庙里搬出,建了新学校,红砖房,用现在的眼光看,是毛坯的毛坯,连沙浆都没有粉刷过,更说不上涂料什么的了。
学校离家大约两三百米,从一个水塘边走过去,不一会就到了。
一间教室,四个年级,韦老师分四排课桌来教。那时我是二年级,老师教一年级时我听他讲的是不是与我去年听到的一样,教三四年级时,我又可以听听新鲜的东西。我很留恋那间土而又土的教室。
中午放学回家,母亲说下午不要去学校了,到良叔家吃酒。我当然高兴,也用不着请假的,韦老师会知道我吃酒去了,在良才村,吃酒可是很重要的事情。
下午三四点钟,从村后的路上走来一行人,大概有七八个人,一色的青年妹仔,穿着鲜亮的衣裳。良叔的一个堂妹彩芹也在这群妹仔里面。四九说,没有彩芹带路,新媳妇又不认路,走到别的村子去怎么办?四九是我家隔壁的,四九年出生,比我小,但我该叫他叔叔。
良叔母亲说:"吔,现在是新社会,不兴坐轿了,原来大媳妇可是坐轿来的哩。"阿婆说大媳妇是指良叔的大嫂,她的大儿子比我小一些,与我同辈,我可以叫他小名,叫阿能。
阿婆的话显然有些怀旧,阿婆肯定也是坐轿到良才村来的。我和四九都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见过新媳妇坐轿,那一定很好玩的。
良叔的大哥坚叔带几个青年后生在牌楼下放鞭炮。我和四九、阿能一拨小孩在旁边叫唤着,并在地上哄抢那些没有爆响的鞭炮,这可是战利品,晚上还可以放,拣得多的,第二天还可以过过瘾呢。
我们觉得娶媳妇与过春节一样好玩。
一队妹仔在鞭炮声中走过牌楼,进到良叔家里。
我们拣完地上的鞭炮,进到良叔家,厅堂里坐满了客人,阿公和一位岁数最大的客人坐在祖宗牌位下的八仙桌两旁,其他客人随便坐着,都在高谈阔论,说着乡间各种新闻趣事,但是不见刚刚进去的那帮妹仔。厢房的门开着,今天却新挂了一幅用蓝靛印成的碎蓝花的门帘,我们知道那帮妹仔一定就在里面,我们想进去看谁是新婶婶,但大人喝斥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好伸伸舌头呼地一阵跑到外面玩去了。
太阳还很高的时候,就有人叫着要吃晚饭了。平时都是太阳落山才吃的,这又是新鲜事了。男人们单独围几桌,他们喝酒,还要猜拳。小孩被妈妈们叫着,一般二三家围成一桌。桌子从厅堂一直摆到天井里。这些桌子都是邻居自动搬来的,形状不一,大小也不一,都抹得亮光光的。新婶婶也吃饭,但不知道她坐哪一桌,我们也不关心了,现在注意力都集中到满桌上的菜,特别是鸡鸭鱼肉。
"吔,这肉一块块切得真厚啊!"妈妈们啧啧不已。在农村里,平时很少吃到肉,碰到谁家娶媳妇,一般都把肉切得厚厚的,吃的人解馋,主人也有面子。凡是鸡鸭鱼肉,每轮都相邀一起夹,一人一块,菜蔬之类随便夹。小孩们吃不完的肉,和妈妈们舍不得吃的肉,由妈妈们用芭蕉叶包回家。往往村里有一家人娶媳妇,同族人家总可以有几天的腥荤的,这是乡俗。当然是要送彩礼的,送什么,我们不知道,也用不着我们小孩去关心的。
吃过晚饭(应该说吃过酒,但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沾酒,还是说吃饭吧),太阳刚好从村对面的山头落下,霞光满天。大人们喝斥小孩们快回家洗脸洗脚,晚上来听唱欢。唱欢就是唱山歌,也就是对歌的意思。
我们回家烧水洗脸洗脚,再到良叔家的时候,已经开始唱起来了。
"今日相会正逢秋,高楼吹笛声悠悠,千里有缘来相会,一轮明月照九州。"
村里一帮后生坐在厅堂里,烈叔打头,还有几个后生跟着唱和。农村人没见过高楼,但他们唱欢时却喜欢唱唱高楼,图个嘴巴快活吧。
小孩们一般没有坐位,我们挤在天井里,正好看到夜空中明月高照。
"山上开荒靠雨水,种子落山盼花红,哥妹结交讲实心,莫学烟草肚里空。"
这是从厢房的蓝布门帘里飘出来的,也是一人挑头,其他妹仔和着。
这欢一唱起来,老人们、青年们、小孩们都欢乐起来了。不仅是族人,而且全村几乎都来了,屋里站不下,就站在屋外听。
"什么圆圆挂天边?什么圆圆在眼前?什么圆圆街上摆?什么圆圆在水边?"
不知什么时候,妹仔们开始考后生们了。一位阿公说,后生们好好想啊,别答错了,别丢了良才村的脸面啊!大家都笑了起来。
"月亮圆圆挂天边,马灯圆圆亮眼前,斗笠圆圆街上摆,水碾圆圆转水边。"
厅堂里响起一大片喝彩,简直可以把屋顶的瓦掀翻了,我们也跟着呼叫起来。
在壮族地区的婚俗里,接媳妇那天是一定要唱欢的,一来图个喜庆,二来可以借此炫耀一下男女双方的聪敏。如果新郎新娘善唱,可以直接领头,如果不善唱,也可以各自挑选几个能言善唱的伙伴来帮唱的。这也说明新郎新娘人缘好。如此现编现唱,问来答往,高潮迭起,这次新婚的对歌往往成为日后村里人们的谈资,给主人带来几分荣耀。
又唱了一阵,厢房里问了一段时事,是问周总理最近访问了哪个国家,烈叔他们几个答不上,讪笑声从门帘里掀了出来,大人们也哄堂大笑起来,有几个大人骂烈叔几个烂仔不读报纸。
那时良才村平日晚上一般都点松明照亮,今晚点了大马灯,很亮。一盏油已经耗完,有人在往马灯里加煤油。有些小孩已经在大人的怀里睡着了,夜已经很深,但双方唱得正酣着呢。
"全村老少坐满堂,阿哥阿妹来唱欢,孝敬山歌来一段,阿妹请你慢慢讲!"
这次是男仔们先唱的,目的是测一测新娘对老人的态度。
"挑水不忘高山泉,老人恩情记心间,孝敬公婆最要紧,用心报答心莫偏。"
妹仔们唱完这几句,大人们又是一阵喝彩。
后来又唱到"好"字歌。女的唱--"好花一朵满园香,好茶一杯心里爽;"
男的对--"好酒一杯精神好,好人一双百年长。"
"对得好!"厅堂里,厢房里,天井里,还有屋外的人都叫了起来。
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我缠着母亲要回家睡觉。母亲还想听,骂了我一句,陪我回家去了。
第二天听说,那天晚上一直唱到鸡叫第二遍才结束,不分输赢。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汉族人结婚是当天晚上进洞房,那是婚礼的高潮。而我们壮人是唱欢,当天晚上是没有入洞房这个节目的。
第二天早饭过后,新婶婶又同她村里的那班妹仔们一起回家去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谁是新婶婶呢。当然,大人是知道的。
村里又平静了下来,良叔天天还是照样下田。第三天上午,彩芹一个人从村后的路上出村去了。下午,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在那条路上走来了两个妹仔,彩芹在前,后面是她的新嫂嫂。也就是我的新婶婶。其实那天见过,但不知道她就是新婶婶。高高的,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土布包袱,蓝底白花。那个年代大家都喜欢的,现在说时髦,酷。见了村里人,低着头打招呼,彩芹叫叔她叫叔,彩芹叫婶她叫婶,见到我们只笑了笑。
我问四九,今晚还唱欢吗?他说不唱了。那晚真的没唱欢,我感到有些扫兴。四九虽比我小,但毕竟是叔,他比我懂得多,我服了。
后来我逐步长大,听那些叔叔们说,那天下午良叔正在地里种红薯,见新婶婶一进村,马上把锄头一丢,便往家里跑。说到这里,那帮叔叔们都会放肆地大声笑起来,良叔只低头笑着,有时也给那说笑的叔叔一拳头,反惹得大家笑得前翻后仰起来。
过年
放寒假不多久,春节就要到了,隔壁坚婆说,你们二姑几个月没回来了,看她初二还是初三回来。
二姑是坚婆唯一的女儿,去年才出嫁的,七月十四中元节,她和姑父回来过一次,现在又过了半年了。
按照家乡习俗,大年三十那天二姑要在婆家守岁,大年初一也不能回娘家,要在婆家挑新水。其实也不是挑一天,挑一担两担都可以,看需要而定。不过,即使水缸是满的,也得挑一担,而且要早早起床就去河里挑,新年第一担吧,图个吉利,初二以后才能走亲戚。
大年三十,良才村家家户户早早就吃了年饭,然后一家人围着火塘说古论今,谈天说地。父亲早几天就准备了几个耐烧的大树蔸,甚至可以管到天亮的。那时三叔近二十岁,早就与其他后生们出去玩了,家里就祖父、父亲、母亲和我们几姐弟。
祖父的生烟早也切好了,烟盒是满的,今晚用的是那根油亮油亮足有三尺多长的烟筒。抽完一筒,说一阵话。有时会叫我帮他装烟丝,还教我说,多抓些烟丝,往铜嘴里用力塞,要塞紧。我照他说的办了,他笑眯眯的,很满意。姐姐说帮他点火,他说不用,把烟筒往火塘里一伸,点上了。那时看这些事,就像今天的小孩们看电视一样过瘾呢!
祖父心情很好,摸着我们的头一个个表扬一番。祖父表扬姐姐,主要说她会带弟妹,懂事,表扬我是说我读书得了奖状。姐姐和我都很高兴。姐姐认为她带弟弟妹妹是应该的。几个弟妹,也都得到祖父表扬,表扬他们听话,不乱调皮。父亲和母亲,附合着祖父的话,对一帮孩子充满爱抚和希望。
我们不知道有压岁钱,大人也没有给压岁钱。我知道压岁钱是后来上中学读了书才知道的。那我们就把年三十祖父的一番话当压岁钱吧。
祖父在年三十还特别教我们一句:明天早上凡见了人都要恭喜发财啊。我们一个个点头了,他才又高高兴兴地抽烟。
往往这个时候,祖父还会唱欢的。一般从这两句开始:"自从盘古开天地,世间始分有炎黄,"一直唱到:"神龙尝草种五谷,甘姑织布造衣裳。"
祖父的那些山歌不知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觉得很好听。
三叔不知夜里什么时候回来,但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同时叫我们起床,穿了新衣服,放鞭炮。放鞭炮时祖父一定在场,见到孙子们高兴他也高兴,同时也会不断地吼叫着提醒孙子们不要炸到手或眼睛了。其实,那时我们玩的是最小的那种鞭炮,危险性并不大,但祖父总是要孙子们小心又小心。此时,是孙子们最高兴的时刻,也是祖父最高兴的时刻。
坚婆的孙子阿了听到我们放鞭,也从家里跑了出来。今天他也穿了新衣服,是平时坚婆自己纺的布,自己用蓝靛染好,又是自己裁剪缝好的。
阿了裤子口袋里装满了鞭炮,显得鼓鼓的。但他舍不得放,只跟我们凑热闹,一起叫唤着。我们放过一阵,便停下来休息,阿了从我手里把点火的那根香接过去,要把从裤袋里伸出来的纸线烧掉。但纸线里有一些火药,一点火就很快引燃了口袋里的鞭炮。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着,阿了连蹦带跳地叫着,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当阿公、三叔跑出来,那鞭炮已经炸完了,只见阿了的新裤子烧了一个大洞。"幸好里面还穿了一条裤子,不然要烧破大腿的!"阿公吼着,满脸通红。
我们被惊吓了一阵,但过不了好久就忘记了。阿了换了一条好一点的旧裤子,也出来了,一起放我们剩下的鞭炮。
那天早上,我家的新水是母亲挑的。村里的媳妇们也都喜笑言开地到河边挑新水,彼此见了都说一句恭喜发财。
大年初一早上还要吃汤圆,然后在村里到处窜,见人就叫上一句恭喜发财。我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祖父教的就得说,也不怯生。有时还只说两个字:恭喜哩!大人也没说什么,只答应着。那天村里都没有什么新面孔。初二村里才有新面孔。
初二一大早,二姑回来了,挑着两个布袋。那时在良才村,去赶集,去走亲戚,两公婆都要一前一后相距几丈远,不能平排走的。有些青年见电影里男女平排走路,有的还牵着手,无人时他们也学着平排走,万一碰上人,就会被哄笑得面红耳赤的。这算是那时良才村的一景吧。那天,姑父就在二姑后面好几丈远的。
二姑进门,先向父亲、母亲道恭喜发财,然后从两个布袋里拿出东西,有肉,还有别的菜。一边是两个大粽子。
家乡的大粽子是值得一说的。我在外面几十年,汉人在端阳节都有吃粽子的习俗,是纪念屈原的。三角粽,比拳头还小。家乡的粽子是春节吃,自家做了吃,是过年之意,而出嫁的女儿给娘家送粽子,是一种很被看重的习俗了。
那粽子是长方形的,中间鼓起来,两头略尖,最短有五寸左右,长的有一尺多的,粗与长有一定比例。小的一般用一斤糯米,大的可用五六斤糯米不等。大粽子的中间一般都放了馅,把黄豆或红豆、黑豆舂磨碎,放在锅里炒熟,有的还夹上一些猪肉条,再用专门的粽叶包,也可以用芭蕉叶包。糯米要事先泡水,粽子包好后,一般晚上才煮。放在大锅里先用大火煮开,然后小火再煮一两个小时,火熄以后,满灶的炭火再焖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可以吃了。有叶子的清香,有肉香,有糯米香,有炒豆香。满屋生香,甚至从瓦缝里飘出屋外,半个村子都会闻到的。这是壮乡新春喜庆的香味了。
坚婆最看重的是两个大粽子。只见她笑哈哈地拿来抹布把祖宗牌位前的八仙桌抹干净,很郑重地把两个像大猪崽似的粽子摆上桌。
这两个大粽子是坚婆的大脸面啊。放在桌上,不但可以供祖宗,而且也是给邻里看的。"吔,这粽子好大呀,包得紧紧的,像个大猪崽,阿婆真有福气啊。"坚婆最爱听这句话,比吃肉还灵验。粽子越大越光彩,说明女儿出嫁的那人家殷实富裕,日子过得火红。女儿嫁给如此人家,娘家放心了,也体面了。
姑父当然是贵客,阿了的祖父和姑父坐在八仙桌两边,说天道地,二姑与坚婆则到厨房里边做事边说悄悄话呢!
这是坚婆盼望的好回报。不仅是二姑命好,阿婆命也好。
如此大的粽子可以放一二十天。坚婆每天会切下一两块,放在锅里把两面煎黄,又软又脆,又糯又粉,又香又甜。大家一边吃一边谈说女儿女婿的好。女儿从小到大,大人吃了多少苦,现在女儿出嫁了,当父母的,图什么呢?品尝着女儿带回来的粽子,什么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