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怎样下山的
2004-05-07缪益鹏
缪益鹏
在我记忆里,来富是过去富人家用来给狗取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垸下的二叔为什么要为他的儿子取这么个粗俗的名字。来富是我的堂哥,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一起砍柴,一起掏秧鸡蛋,一起爬垸前那棵大枫树,来富的腿就是那次爬大枫树为我捉八哥时摔断的。还没等来富的腿好,我就被招工出去了,后来,我又上了大学,进城参加了工作,来富呢,做了裁缝。
我很少回老家,我的父母亲都住在城里,老家在我的记忆里,已被长长的日子冲洗成一张灰蒙蒙的纸了,十分的淡,十分的模糊。这天夜里,我接到老家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结结巴巴的。喂--,电话里头把鹏伢的鹏字念成婆字了。你记不记得我,我是来富,就是那次爬大枫树为你捉八哥摔断腿的那个来富。我说我记得,我怎么能忘记你呢来富,你找我有什么事?来富说我明天到城里来,找你帮我办个残废证。我说你来吧,我正好有个朋友在残联工作,很好办的。
第二天,来富来了,又瘦又黑,像是矮了许多,完全没有儿时那种一站一个坑,一坐一个凹的结实样儿。要不是走路一拐一拐的,我真的认不出来富了。显然来富没认出我,他走进我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低头解着一只尼龙袋子,袋子里面有一只鸡,一壶油。来富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说,我找你们的科长。我说,来富,你真的来了。来富站起来,望着我,显得十分地局促,双手相互地搅着,说,变啦,真的变啦,鹏伢,你变白啦,变得像我们的乡长啦。他所说的乡长也是我大学的同学,叫毕小华,因人长得胖,我们叫他蛹子。来富将鸡和油提了出来,说,鹏伢,这是你嫂子带给你的,乡下人,比不得你们城里人,吃的山珍海味,住的高楼大厦。你没看我们乡下人,打工都往城里钻呢。我说来富,你不该带这些的,弟兄之间还要存心。来富笑了笑,说,这是老屋的,老屋的狗屎也是香的,你说是不。我有些感动了,说,是,是,老屋的狗屎也是香的。
我请来民政的那位朋友,到餐馆里吃了饭,特事特办地给来富办了残废证。来富高兴得像个孩子,连连向我和民政的那位朋友敬酒。吃完了饭,来富见我付了三百多块钱的酒席钱,就心痛了,说,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三百多块钱,可抵一个人一年的上交款啊。回到家里,我问来富为什么要办残废证,来富说,他要来城里做生意了,有了残废证,就可以减免税费了。我说,你来城里做什么生意。来富说,做裁缝。我笑起来,说,城里人穿你做的衣服?你知道不知道,城里人是很新潮的。我不敢说你来富做的是哪路衣服,好多衣服的名称你来富都叫不出来呢。我怕说出来伤了来富的自尊心。来富好像理解了我的意思,说,扁担往上翘,犁辕往下翘,城里人,有穿体面衣服的,也有穿不体面衣服的,就说城里的那些打工的人,不也跟我来富一样,抠着鼻屎当盐吃,好衣服他们哪穿得起。我不得不佩服来富的精明之处,也许来富说得很对。
来富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乡下人爱说,一儿一女一枝花,那来富就是一枝花了。来富的婆娘爱月有一个病,书本上叫癫痫病,我们乡下人呢,就叫羊角风。这种病来得突然,说犯就犯,来富为婆娘操了不少的心,一次爱月到河里洗衣服,那捧槌刚刚扬起,病就犯了,一头栽在河里,好在二叔正在河边的菜地里浇水,不然爱月就没命了。来富的儿子叫大头,女儿叫细丫,是对龙凤胎,今年双双考进了一中。大头还有一个绰号,叫大队长,来富生来就是个农民,却好当官,努力了好几次,却没有当上,后来大头出世了,来富觉得当官的事只有倚仗后代了,就给大头取了个官名--大队长。来富在培养孩子方面是很下功夫的,大头和细丫读初中的时候,来富就不下乡做活了,在中学门口租了一间屋,一来照看两个孩子,二来挣点钱供两个孩子读书。乡里的裁缝通常是有世主的,所谓世主,就是匠人做的地盘,做的地盘越大,说明匠人的手艺越高,来富在乡下做出了好大的一块地盘,做出了很多世主,他之所以放弃那么多的世主来城里照看两个孩子读书,可见他是很有眼光的。
来富说来就来了,九月一号,来富随两个孩子来到学校,在一中附近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租了间房子,白天,他抬出那部用了十几年的缝纫机,摆在巷子的出口处,开业的那天,他没有张扬,既没请我过去,也没放一挂鞭炮,就像他到城里来一样,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了,说过就过了。那天,他眼巴巴地望着过路的行人,希望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天下来,他居然也挣了十几块钱,十几块钱已经很够父子三人的生活费了。
来富一般是不到我家去的,他说城里的人家不好去,进门要换一双拖鞋,你只要拿出一支烟,女主人便拿来一只烟灰缸,你咳嗽一声,女主人就掇来一只痰盂,吃饭的时候,嘴里剔出来的东西还要放在桌子上,不能丢在地下,真的憋死人了。
来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到我家里来了,我埋怨我的妻子说,来富再要是到我家里来,你就再不要给他端拖鞋,上烟灰缸,掇痰盂了,人家不习惯,你就由着他。我妻子不满意地望着我,说,卫生不是你做的,你当然不晓得做卫生的辛苦了。你想想看,你上班,我也上班,你回来拧开电视看足球,看拳击,看同一首歌。我呢,做饭,拖地板,伺候了大宝那个少爷,还要伺候着你这位老爷,你不同情我不说,倒还熊起我来了。正说着,来富来了,来富进来的时候,又没换拖鞋,我的妻子拿过拖把在来富的走过的地方直抹,弄得我和来富都不好意思。来富坐在沙发上,说,鹏伢,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我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来富说,学校要大头代表一中到省里参加一个化学竞赛,我想那样会耽搁大头的学习,你说去不去得。我说那是好事,怎么去不得呢。来富说,我想去不得,又耽误学习,又要花钱,屙尿打屁两头蚀,不划算。我的妻子听说来富的儿子大头要代表一中到省里去参加化学竞赛,也来了精神,说,这么好的事情怎地不去,那是露脸的事,快去。你看我家的大宝,进一中还花了六千块钱,他爸爸熊他的时候,他还说,你说我不行,那你考去,不见得你能考我那么多分。我说,快别说你那个宝贝儿子了,一说他我就来气。来富说,好是好,到省城里,耽误学习不说,还要花钱的,再说爱月在家里还不能断药呢。我的妻子倒是大方起来了,她从口袋里搜出三百块钱,塞在来富的手里,说,你就拿去,我见成绩好的伢就来劲,算是弟媳支持你啦。来富说什么也不要,我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装什么硬汉,我们哥儿还要存心?
来富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我说夫人,你今天么样变得这样的大方。我的妻子说,这你就不懂得了,这叫放长线,钓大鱼,我还准备接来富父子三人到我家里来住呢。我说你这不是破天荒了?我的妻子说,你真是个死脑壳,你想想看,我家大宝成绩那么差,要是大头和细丫和他住在一起,三个孩子在一起做作业,我们不是不花钱请了个家庭教师。
我的妻子真的精明绝顶了。
两个孩子是搬过来了,来富还是住在那条巷子里,他说他要守生意,生意是守出来的。来富真的很能守,一次我从一个朋友家里打牌出来,已是深夜十二点了,来富和一个水果摊的老板并在一起,一盏白白地灯泡挂在一根竹篙上,来来回回的晃动,来富带着老花镜,点头磕脑地踩着缝纫机,一副十分来劲的样子。透过车子的玻璃,来富像个怪物随着电灯光一起地晃动,身后那个影子盖过了一大堵墙,我也不知道来富是否真的很有生意,很能赚钱。大头从省里比赛回来,得了个一等奖,还得了五百块钱的奖学金。来富那天高兴死了,到乡巴佬卤烤店里买了一只烧鸡,提到我的家里,说,哥俩今天要快活快活,酒喝到一半,老屋二叔打来了电话,叫来富赶快回去,说家里出大事了。来富当场就支撑不住了,像摊泥似地坐在地上,他说,定是爱月出事了,一定是爱月出事了,我早就有预感,爱月迟早会出事的。我说,来富,不要吓我哟。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当天晚上,我叫了一部出租车,将来富送回老屋。爱月真的出事了。
爱月在家里养了两头母猪,一头母猪下了崽,一头母猪怀了孕,爱月每天要扯五六篮猪草才能保证母猪的正常进食。这天下午,爱月又到后岗山上打了两篮猪草,回家的时候一群喜鹊在她头顶上喳喳地叫,她想,一定是来富在城里有喜事了,一定是来富的生意做得很好了。爱月朝垸里望去,一层薄薄的烟雾罩着她那幢最不起眼的明五暗六的房子,房子侧边的猪圈里,两头母猪的前脚扒在石头做的围墙上,嗷嗷地叫唤,等待着她那又鲜又嫩的猪草。爱月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股激情在涌动。她没有吃闲饭,她在帮助来富哺养着两个孩子,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大头像他的父亲跟他取的名字一样,当上大队长,大队长是多么地威风呀,只要大头读足了书,将来一定能够当上大队长或许比大队长更大的官。爱月担着猪草,盘算着两窝猪崽能变卖出一千多块钱,她想象着当她把厚厚的一叠票子当着孩子的面交给来富的时候,那父子三人是用怎样的一种眼光看着她啊。那细丫一定会哭,一定会圈着她的脖子,说,娘,您好瘦啊,您好苦啊。大头也一定会说,娘,我会努力地读书的,我会出人头地的,将来会报答您的。娘。爱月就是这样怀着美好的愿望走近了垸子,走近了垸前那个万恶的粪池。爱月在粪池边,羊角风病犯了,一个跟头栽了进去……。
当人们发现爱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了。
爱月死后,来富的担子更重了,在街上做缝纫那点微薄的收入顾不上两个孩子上学了。我的妻子真正地同情起来富了,她说大头和细丫辅导了大宝,是要给报酬的,她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当然没意见了,给多给少你自己定。我的妻子算了一笔帐,假如请一个家庭教师,一个月没两百块钱人家是不会干的,就给二百怎样。没想到来富不接受,他说两个孩子住在我的家里,就已经很麻烦了,就算两个孩子辅导了大宝,那也是份内的事,要真的给报酬,他就要两个孩子搬出来了。我的妻子生怕大头和细丫搬走,大头和细丫住到我家后,大宝好像变了一个人,说话办事真的很像个中学生,成绩也长进不少。自那次后,我的妻子再也没提报酬的事了,但生活上有了很大的改善,我的妻子在用另外一种形式对来富进行补偿。
一天,来富来到我的家里,说,鹏哥,来富很客气地第一次叫我鹏哥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说,哥儿们不要这么客气了,你还是叫我鹏伢,我听着顺。来富说,你也不小了,四十好几的人了,叫声鹏哥也不过分。来富又叫了我一声鹏哥,说,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我说,自家人嘛,客气什么呢,有事你就说出来。来富说,还是你说的对,城里人不穿我做的衣服了,我从早晨六点守到夜晚十二点,每天也只能接到一些叠裤子褊,补破烂的活,不说挣钱,养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前天,垸里的猴哥约我到武汉去捡破烂,他说那活计虽脏虽苦,却来钱。我说你快五十岁的人了,脚又不好使唤,行不行?来富说,轭头都套上脖子了,哪能由我说行不行呢。只是我这一走,两个孩子就全仗你和你的媳妇了。我望了一眼来富,几根头发稀稀疏疏的翘着,长期营养不良的两只眼睛显得毫无光泽,两个颧骨倒是很英勇地突了出来。我心里涌出一股酸味,我说,来富,要去你就去,孩子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来富一去就是二年,就连过年也没有回来,他说年关的破烂好收,一个月要顶几个月的活。来富不回来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回到哪里去呢,爱月死了,乡下家里的那块天垮了,大头和细丫住在我的家里,还能享受到一些家庭的气息,回到老屋去,不光缺少家人团聚的快乐,还会勾起许多伤心的往事。在经济问题上,来富是很讲究的,每月准时寄两百块钱到我家里来,说是给大头和细丫的生活费,我的妻子将来富寄回的钱存在一个折子上,她说大头和细丫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来富将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有时,来富也跟我们打一个电话,但时间都很短,电话的内容主要是问大头和细丫的学习情况。我说来富你就放心吧,不要说你家的大头和细丫,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现在的成绩也很棒了。
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学校的空气闹得非常的紧张,其实,这股紧张的空气是人为造成的。城里的孩子早晚由大人护送,中餐也由大人送,脑白金啊,血宝啊,只要说是补脑的,一古脑儿地买给孩子喝,到了周末,还要送孩子到医院注射能量,到氧吧里吸氧。乡下的学生,有条件的家庭,干脆在一中的附近,租一间房子,做陪读。孩子倒没什么,家长倒是闹得紧张得不得了。我的妻子也紧张起来,干脆在单位里请了长假,早晨送三个孩子上学,晚上接三个孩子回家,中午给三个孩子送饭。一日三餐的食物精心的搭配,一个孩子一天需要消耗多少热能,需要多少食物来进行补充,她都弄得清清楚楚。
离高考只有一个星期了,老师不断地对学生灌输着自己的经验,放松,再放松,其实,老师叫学生放松,自己却紧张得不得了,名誉、奖金就靠这一刻啊。家长在这个时候,一般都不家长了,孙子般地以忍为主,孩子发发脾气,撒撒娇,大都能够接受,你想想看,不忍能行吗,耀祖光宗就在这一刻啊。最可怜的是学生了,一个个像瘟了头的鸡,不言不语,十几岁的人,有三四十岁人的沉重,老师的希望,家长的心情,他们都清清楚楚,他们心中绷的那根弦快要断了。你说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大头出事了。大头是个近视,下楼梯的时候,眼镜被挤掉了,于是,一步台阶他看成了二步台阶,一个趔趄,他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右脚摔断了。
来富回来的时候,劈头盖脑地骂着大头,你咋这般没用啊,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要老子操心啊。大头也不辩解,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骂完了,来富又抱起大头那只用石膏绑夹的右脚,说,儿啊,不会像我这样留下残疾吧。大头说,爸,不会的,医生说只是骨折,过段时间会好的。来富说,会好的?真会好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说完,来富嚎陶大哭起来。我同情起来富了,来富为我掏八哥摔断了脚,瘸了一辈子,瘸子的滋味只有他知道啊。来富贴在地上,弓着腰,抱着大头的脚,不断地抖动。二年不见来富了,来富好瘦啊,颈上两根筋像两根麻杆似的支起那颗细小的头颅,那没穿衣服的后脊能看见一节一节的隆起的骨头,十个指头却出奇的粗。来富哭完了,从裤档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两摞钱。来富说,大头,你要考好,你要考好哇,这是老子给你们挣的钱,二万,二万哪。爸--,大头抱住来富的脖子,哭着说,爸,我会考好的,凭着你,凭着娘我也会考好的呀。望着来富父子相互地拥着,相互的叫喊着,我和我的妻子也感动得哭了。
大头是来富驮着进考场的,来富个子本来就小,腿又瘸,大头在他身上,左面一晃,右面一晃,像一座快要崩塌的山。上千名考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站在院子里,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他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望着来富,望着来富驮着大头。晃晃荡荡地走在最前面,有很多同学已经抑止不住自己的情绪,悄悄地拿出卫生纸,擦拭着眼睛。他们从小学读到高中,做了多少篇作文,写了多少次父亲。今天,他们才真正地懂得了父亲,冠上父亲这个名字是真的不容易啊。
考试结束了,接下来是耐心的等待,估分,填志愿,我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偷偷地问过大宝,小祖宗,你到底考得怎么样啊。大宝望了我一眼,说,你咋来富叔都不如啊,你看他就没问过大头和细丫一次。你急,我们这些做儿子的比你还急呢。第二天下午,三个孩子的估分都出来了,大头估的是698分,细丫估的是597分,大宝估的是543分。我说大头,你就报清华,看来,你将来不止弄个大队长了。大头一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按照常年的惯例,细丫和大宝都过重点线了。有了一个估计的分数,我悬着的心就有些着落了,夜晚,我的妻子做了一桌子菜,慰劳来富和三个孩子。来富喝多了酒,眼泪就出来了,他拉着大头和细丫,一下子跪到我的面前,说,鹏哥,嫂子,他卑谦地称呼着我,我的孩子能有今天,我来富跟你和嫂子叩头了。我没料到来富来这一手,我连忙扶起来富,我的妻子也扶起了两个孩子,我的妻子说,来富哥,要感谢的应该是我,要不是大头和细丫,我家的大宝怕是专科都考不取的。
第二天,我要出差武汉了,来富听说我要去武汉,还有专车,就要与我一起去。来富说,垸里那帮捡破烂的都回家搞双抢去了,这是一个空档,是收拾破烂的黄金季节,弄得好,这个季节不比过年差。我也想去看一看这二年来来富在武汉做的是什么生意,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来富,你在武汉混得不错啊,两年就带回了二万,这回我就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啦。来富见我要到他那里去,连连摆手,说,去不得,去不得哟,我那哪里是做生意,我是在武汉讨米,拾破烂,你见到街上推着一个车子,挨家挨户地问有旧报纸旧书的人没有?那就是我。不管来富怎样说,我是决意去看一看的。来富他们在武汉的郊区租了一幢房子,房子的租金很便宜。原是一个外地人来这里承包养鱼池时搭起的一个临时的房子,后来那人弄亏了本,拍着屁股走人了,这房子就租给了来富他们。房子是砖木结构,四处漏雨。来富他们住进来后,经过一番修整,倒还有了些生气。来富推开那扇用木板钉的门,一股浓浓的霉酸味扑鼻而来,房子的右角,有一个煤气灶,有用木板钉的碗柜,我左望右望,没看见一张床,我说,来富,这是你们煮饭吃的地方?来富点了点头。我又说,这是你们收拾破烂的仓库?来富又点了点头。我说,这也是你们睡的地方,来富还是点了点头。我说来富,我知道你那二万块钱是怎样挣来的了,你好苦啊。来富反而笑了,他说,我不苦,我想的就是挣钱,挣钱让孩子读书,人一有个奔头就觉得不苦了。我倒觉得猴哥苦,猴哥领着我们争地盘,抢生意,你不知道,就是做我们捡破烂这一行的,多着呢,河南的,安徽的,还有我们湖北郧阳那边的,我们一帮一帮地把他们打垮了,才有了今天,才有了这块地盘,不容易啊,我现在就想嗅一嗅我们的十几个人的汗臭味了。
离开了来富住的地方,离开来富他们做生意的地方,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两年来来富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几天来,我脑袋里老是晃着来富一拐一拐的影子,晃着来富抱着大头的脚哭泣,晃着来富拿出的那二万块钱,晃着来富领着大头和细丫跪在我的面前……。
来富啊来富,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啊。
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陆续到了,大头真的被清华录取了,细丫和大宝也同时被省里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就在三个孩子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夜里,猴哥从武汉打来一个电话,叫我赶快赶到武汉,他说来富被人害了。
来富怎地被人害了呢,我不信,说不信,只是我感情上接受不了,猴哥的电话是实实在在的呀。我驱车来到武汉,警察法医早就到了,猴哥跟我说,他们几个是今天来的,推开门,来富已经死在床上,也不知有多少天了,你看他的身子,发得像……唉,猴哥说不下去了。我来到法医面前,说,医生,来富是不是被他人杀害的。法医说,你不要激动,根据目前检验的结果表明,来富不是他杀。我说,不可能,不是他杀,难道来富是自杀,来富是不可能自杀的,来富是很有生命力的,来富不可能死的。你们不知道,他的孩子一个考取了清华,一个考取了省内的重点大学,他怎么可能死呢。法医说,根据我目前掌握的资料判断,来富是劳累过度,中暑死的。中暑……中暑……来富是中暑死的。法医的话也许提醒了我,一个星期以前,我送来富来的时候,来富说,这是一个空档,是一个收拾破烂的黄金季节,大家都回老家搞双抢去了。弄得好,不比过年差。我转过头,再看这幢房子,我走的时候还是空空荡荡的,仅一个星期,房子就被收来的物件塞满了。我承认了法医的判断。来富是劳累过度,中署死的。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呢,就按照老家的风俗,扯了三丈白布,将来富裹起来。我在来富睡的地方翻动,总想找出点什么,比如遗嘱啦,遗物啦,然而什么也没有找到,倒真的应验了一句老话,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回去的时候,我抱着来富的骨灰盒,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去面对那两个孩子。一眨眼的功夫,两个孩子没爹没妈了,剩下的路怎么走啊,我现在才感觉,做一个男人,做一个父亲,对于我来说,确实有很大很大的压力了。
来富,你还能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