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马月狗日
2004-05-07罗时汉
罗时汉
胡先生上车的那一刹那间就有些后悔了,是身体里的排泄系统神经提示他后悔的。为什么要急着登车呢?找个地方先解决一下多好。何况天还没亮,你急着去干啥呢?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内急呀。
人类最可爱的优点或缺点是侥幸心理。胡先生就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开始他悲壮的一天的。当时,他的肚子严格说是下腹部开始的蠕动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必须找个方便的地方,他与这样的地方擦肩而过,以致酿成了后来的尴尬。事实上走出火车站临上巴士前他是有些犹豫的,像一个小偷下不了决心,神色有些慌张,脚步有些踟蹰。然而后面连推带拥的天南地北的旅客根本就容不得他作丝毫犹豫。这么老冷的天,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车,不上?傻逼啊你。他感觉有人在这样骂他了。是的,上去再说,还怕到不了一个解溲的地方?
巴士开动了,胡先生与肉体与灵魂的挣扎和搏斗就开始了。
首先请让我们对胡先生作一个简略的介绍。姓名略(因此事有些龌龊,不便公开),性别男,民族汉,原籍河南,出生年月日1951年11月(这是他名字中有个"一"字的原因)。文化程度初中,主要经历跟所有的"老三届"差不多。总之,胡先生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只是近几年抓住了一轮历史性机遇做出了些实绩才变得有些不平凡。他的不算很辉煌的实绩使他有了这次进京开会的机会。他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而机会总是找像他这样有准备的人的。昨天他在卧铺间里跟一个湖北的伙计谈得很投机,双方都交换了名片,相约以后加强在信息领域里的合作。两人喝了一瓶白酒,吃了一只烧鸡。直到列车过了邯郸才上铺睡觉。也许是白酒太水,也许是烧鸡变味,躺到快天亮的时候,感觉肚子里就不那么舒服了。开始,出入厕所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都不吭声,心照不宣,使人想到出恭是件很恭敬的事。轮到他想去的时候,列车员把门给锁了,进入城郊了,停止使用。这也就是说,屎尿只准拉在乡下,这倒是利于肥田,有道理。
我们还是回到胡先生现在的情况。对于没有座位的人来说,在巴士上挤挤是一项有利于身心的运动,何况是冷天,人多,热气高,还有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但是,对于胡先生这样一个近乎心怀鬼胎的人来说就是一种苦刑了。车辆的颠簸和人群的拥挤加剧了他的腔肠蠕动,使他的腹中就像晃荡的水桶,随时要迸溅出来。他想阻塞这个水桶,那就是用气,憋气,运气,提气,用力去收束肛门,让它们像布团一样死死地堵紧漏洞。
此时的胡先生动用了全身的力量来阻止一件重大事件的发生,就像九八抗洪时许多人跳进水里堵塞管涌。胡先生的脸绷得紧紧的,两只腿夹得像卓别林,一只手捂着屁股,而另一只手挽着提包还紧紧抓住车上的扶手,以保持全身的平衡。他知道,这种平衡一旦失去,他就会像装满豆腐花的袋子一样摔到地上,稀里哗啦的。这时候他想,人要是有三只手该多好啊。现在,他只有靠肩臂抵卸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兑了。
售票员已经多次提示了,她用那种在外地人面前感觉特好的京腔又重复道,哪位还没购车票的请自觉购票。事实上,随着她犀利的目光,车上乘客的眼睛已经朝着胡先生聚焦了,可是他竟浑然不觉,在这些目光中作痛苦状。
喂,说的就是你呢,你去哪?
胡先生感觉到有一只手很长地从人丛中伸过来拍他的肩,他本能地回答,我要去厕所。毫无疑问,车上的乘客发出一阵爆笑。有人说,今早儿真走运,遇上位搞笑的爷们了。有人说,这世道什么怪人没有?什么怪事不会发生?
而胡先生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售票员话里藏针地说,你可真会玩幽默啊,我说,你要是把票买了,管你去哪都行。
我买票我买票,可我现在腾不出手啊。胡先生用眼睛把自己的四肢各就各位的情况向她暗示了一遍。
你左手在干啥,捂后兜里的钱包呢?
不是不是,我的钱包在上衣口袋里,要不你帮我掏吧,掏多少都行。
嗬,要我干掏包的活儿啊,你侮辱人不是?你把咱北京人当什么了?
嗨,真不好意思,我现在确实、确实很难受。胡先生不愿意跟她啰嗦了,他腾出左手,换下右手,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总算掏出了零钱,递给了售票员。
售票员撕下一张票,朝胡先生扔去。很职业地说了句,撕票啦。
撕票,撕谁的票?胡先生要追问一句,喂,同志,请问哪一站下离厕所最近?--最好是百米以内的,他可以像子弹一样射去。
然而他没有说,他怕说出这话,全车的人都会倒胃,都会嘲笑他这个外地人。
大凡外地人进京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拘谨,河南人胡先生更不例外。
刚才的一段插曲似乎分散了他排泄神经的注意力,他的痛苦感无形中减弱了些,他的侥幸心理又滋生了。忍忍吧,忍到前面再说。他把目光投向窗外,以进一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天色还朦胧着,水汽模糊的窗玻璃外的京城更有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里很容易浮现遥远的记忆。人流滚滚,凯歌阵阵,热潮澎湃。那还是十五岁的时候,他汇入革命大串连的洪流第一次来到北京,来到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的人真多啊,真是一片红海洋。革命无疑成了人民的盛大节日,吃喝拉撒睡全都不属于无产阶级。但革命不能不解溲,这话好像是周总理说的。于是在宽阔的长安街人行道上,就地挖了些坑作临时厕所以供革命师生的应急之需,用帆布篷隔屏的。尽管如此,要方便的人跟买毛主席像章的人一样多,排着长队。没带草纸也不要紧,多的是传单,挑一张重复的用掉得了。再说那时还没怎么兴用草纸呢。他曾闹出一个经典笑话。刚到北京他们住在郊外,有一次进城时经过左家庄,他们到处找不着厕所。他情急之下拦住一位行人问道,同志,请问茅厕在哪里?什么毛事?对方听不懂他说的方言。他一下急了,改用普通话说,就是,就是那个屙巴巴的位子。说着还做出一个手捂肛门下蹲使劲的样子。如此这般,那人算是懂了,强忍住笑说,我也在找厕所呢,咱俩一起去找吧。这件事让同学们耻笑多年,动不动就以此拿他开涮,给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真记不得自己那时是怎么解决解溲问题的。当时火车上大串连的红卫兵们挤得水泄不通,车厢像塞得满满的灌肠,人一旦挤进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挪动位子,就像萝卜插在泥里一动也不能动。走道上、行李架上、茶几上、座椅底下全都塞满了人。有的人甚至提议撤掉这些修正主义的座椅,以容纳更多的红卫兵小将站着进京去见毛主席。厕所里面也是人,也就是说你根本就不可能进去解溲。那时的人真的能几天几夜不解溲吗?难道不憋死吗?可能革命豪情起到了战无不胜的巨大作用,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被憋死吗?至于列宁同志所说的用黄金盖一座厕所,那要等到共产主义才能实现吧。那时候以为很遥远的二十一世纪将是共产主义,没想到现在厕所问题还没有圆满解决。
我可真的要憋死了。胡先生想着,思想斗争激烈。有多少事情可以回忆,我怎么老想起这档子事呢?真的是条件反射?哎,活人能被尿憋死吗?这是句老话。他以前绝不会相信,现在确实要被憋死了。这怎么办呢?这个事情不能跟饥饿、瞌睡等等相比,是躲不过去的,你就是拼命地跑使劲地跳也躲不掉。胡一X啊胡一X,你真是英雄一世糊涂一时呀,你干啥不打的士而要体验乘公共汽车的感觉呢,你纯粹是自投罗网自送刀俎呀。你不在屎尿中憋死,就要眼睁睁地在大庭广众下脸面尽失了。你已经忍无可忍了,你必须当机立断地拿出办法来,你再不要抱侥幸心理了,别指望这辆巴士会在你刚刚解下裤带的时候就在一幢豪华厕所门口戛然停下,然后让你像诗仙那样欢畅,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没门,天下没有这好的事。你必须像创业之初那样自寻出路,奋力抗争,摆脱困境。
胡先生向驾驶室方向移去,小心翼翼的,像端着一满锅滚油。他心里说,同志们,你们别挤我,小心溅你们一身。乘客们以古怪的神情看着这个行迹诡异的人。有人赶紧去捂自己的钱包;有人小声地嘀咕:整个一法轮功。还有位千金小姐白多青少地向他横了一眼,因为他踩了她的脚,没骂声流氓就算客气的了。对不起,同志们。胡先生像临刑的就义者向他的牢友或围观者们行注目礼,他知道他们都不知道他肩负着何等艰苦的使命,在他们坐在座位上打盹或站着聊天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有个胡先生正在忍受酷刑,正在为避免一场灾难而垂死挣扎。
师傅,请你把车停一下,停一下。
干啥?胖子司机惊诧地望着他。
我要下车。
没到站呢?
我有急事,让我先下去。
胖子司机嗤之以鼻的声音全车的人都可以听到。售票员配合默契接过话茬,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你,过了几站你都不下,现在半道上你闹腾个啥呢。让你先下车?你是什么特殊人物?当官的?大款?那也该坐小车呀。
有乘客来帮腔了。一个说,啥急事?你一个外地人,又不赶上班;来办事时间还早,政府机关九点才上班呢。
又一个说,一大早的,怎么碰上这么个恐怖分子?
胡先生寡不敌众,他伏在栏杆上,痛苦万状,表情比街头乞讨的还要可怜。他小声对司机说,师傅,你行行好,把车停一下,停一下,两秒钟就行,我实在是有急事啊。真的,比什么都急,是人有三急的那种急,是皇帝管天管地也管不了的那种急--
司机没听清他说些啥,回望了一眼,什么毛病啊你?这上面的"严禁跟司机说话"几个字你认识吗?
胡先生不是不认识窗玻璃上的那行小字,刚才你还跟售票员大谈昨天的麻将呢,怎么对乘客就成了一道禁令?他想我不找你说找谁说呢?就你掌握了生杀予夺大权。突然,一股气流横冲直撞,控制神经大有崩溃之势,肚子里的响声比司机刚才的嗓门还大。他索性放开音量说,我,我实在受不了啦,要解溲了!
车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挨近他的人纷纷避开,好像已从他身上嗅到了易燃易爆物品,露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那种眼神。接着车内又像开了锅似的,各种议论纷纭:哎呀,要不我老觉得这车里有味道呢;准是公款吃喝给害的,全国性公害呀;你不留在家里肥田,来北京污染个啥?真稀罕,只见过小孩尿裤子的,这种窝囊废,还不要他下去!
总算有一个年岁偏大的仗义执言,人家是特殊情况嘛,司机也该通融一下。
司机知道是什么回事了,他摇摇头,果然就把车停下来了。
胡先生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感激,正要举腿下坎,车门却没开。
咋回事哩?师傅,开门吧。
你没看这是道口,红灯呢。
这不正好可以开开门吗?
哼,说得新鲜。你借个胆儿我也不敢开呀,叫警察抓住了,扣下本儿不说,至少还要罚二百块钱,我一个月白干了我。司机说得字正腔圆,让全车人都听到了他的理直气壮。
就是,我们一个月才几个钱?叫你这一搅和,只能喝西北风了。售票员一旁帮衬。
胡先生一看果然不假,左前方正有一队车停着,路中央就站着个警察,而正前方那红灯像猴腚似的闪着。胡先生只有自叹命苦了,他一生经历曲折,九死一生,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要命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规章制度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我不相信警察就那么不近人情,能够见死不救?他倒希望这警察走过来,他可以隔着窗玻璃向他说明情况,然后求他恩准打开一下车门。没有,那警察站得像桩似的,根本就没朝这边瞅。
胡先生把目光移向司机,司机正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拧开旁边的杯子,呷几口热茶。那神情好像告诉他,皇帝不急,太监才急呢。
一分一秒也不能等待了,胡先生大声喊道,你们尊重人权没有?别以为我没见过世面,我在美国高速公路上亲眼看到有人把车停下来,让一只野鸭从马路上通过。我们中国人难道就不如一只鸭吗?你们这不是藐视人的人生自由权吗?
车上好多人都笑了,笑里有话:想当鸭呢,年纪稍大了点,不过还凑合;典型的民运分子。他身边一个戴眼镜的说,深刻,深刻,来北京给大伙儿上法制课呢。
给了你生存权,就剥夺了我的生存权,我还得保住饭碗呢。公司昨天还开了会呢,我们都签了责任状,要遵纪守法,不乱停乱靠。我要一不小心下了岗,老婆孩子交给谁呀我?每个人都有特殊情况,上次有个伙计刚出站就说东西丢了要转去找,我停了车,叫警察抓了个现行,连扣分带罚款,我亏不亏呀我?有谁同情我呀?司机说得痛心疾首,叫胡先生理屈词穷或无心恋战。
其实胡先生刚才那段话是急中生智编的,他没去过美国,是一个朋友讲的。他还听说过,加拿大有一个建筑工地停工,原因是要等待一只鸟在这里孵完小鸟。对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乎?作为人类,理所当然要更尊重他的同类,不管他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有危难,就应该得到大伙的帮助,尽管这种危难是难以启齿的,但它也是人的一种权利,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一种随时(不一定是随地)都可以履行的权利。应该有一种法律来保护这种权利,姑且叫纵欲权吧,七情六欲之一。不知道中国有没有这项法律,应该有,太迫切了,中国人吃法制不健全的亏还吃少了吗?这种状况猴年马月才能改变?这就是说,当一个人的生存欲望要发泄,如果不正常发泄就会危及他的身体和尊严的时候,当事人又明白不误地表达了这种欲望,那么,干涉或阻拦这种发泄就是违法,就是知法犯法。
想到这里,胡先生真有点义愤填膺,正要进一步发火,车开动了。可胡先生从内急到心急一点也没有缓和。面对一群法盲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在急切地呼唤,车啊你快点开吧,开到任何一站我都下去,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厕所,把他妈的五脏六腑都排泄干净,人间最好的事不是去美国,而是解溲,多么酣畅淋漓。可现在连最基本的生理需要也不能满足,我倒八辈子霉了我,文革后第一次来北京就丢人现眼,遗臭万年。透过车窗,胡先生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一掠过的房子,他怀疑好几间房子都可能是一处厕所,里面环境舒适像天堂。想象中的厕所又加剧了他的下腹部运动,就像饥饿者看到厨房就会胃液翻涌一样。不行,胡先生把眼光移开了,尽力去想象其他的事,跟厕所毫不搭界的事。
想什么呢?只有愉快的想象才会分散眼前的痛苦。他想,尽管是阔别三十多年重来北京,这可是他事业成功的标志呢?他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来,不知道有没有对着天安门城楼宣誓:不混出个人样我不来见你!他一直这么想,北京可不是轻易可进的,一定要有所成就,一定是要办一件于人生非常有意义的事。而这次他就是带着一种晋京朝贡的心情来的,他的多年愿望实现了,事业有成,独辟蹊径地在厕所用具领域大展宏图,领先于业界。为了与时俱进站在国际厕所时尚的前沿,他这次是应邀专程来京观摩一个世界厕所卫生用具用品博览会的。作为中年民营企业家,胡先生在当地非常有名,其所在的县级市在全省率先跨入全国卫生先进县的行列,他功不可没。是他发动了一场厕所革命,改变了当地再富也不去富厕所的土财主观念,倡导了厕所与客厅同样待遇的蔚然新风,无论是私人厕所的投资比还是公共厕所的分布率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也基本上与国际接轨了。"吃喝拉撒睡,生活三四位。万元盖厕所,不算高花费。"这曾是当地城乡抬头可见的标语之一。胡先生将自己企业的产品无偿提供给乡里乡亲,并在县城东南西北四方分别捐建了一座豪华厕所。因此,德高望重的他早就当选为市政协委员。
哎,不到北京不觉得官小,你这些辉煌在北京算个啥呢,谁也不理你的茬。你要像江青那样的大官还差不多,就可以随身携带沙发式厕所了。胡先生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无异于饮鸩止渴,想的还是厕所,还是求贤若渴望眼欲穿的厕所,这只能加剧自己的痛苦啊。
这时,胡先生心头火烧火燎,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那张本来不白的脸红如猪肝。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事实上他的大腿内侧有了明显的淅沥感,并向下漫延。遗屎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只要他稍有松弛。现在,他必须重振精神,调集全身的控制神经来弥补来收勒来亡羊补牢挽狂澜于既倒,坚持到最后一口气,以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
谢天谢地,车总算停下了。胡先生像孤岛上的鲁滨逊看到了救星。
但紧接着他被告知,还没到站。
咋了?
高峰时间,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堵车,一点也不奇怪。司机说。
你开一下门不就得了?这儿也没警察。
没有活警察还有电子警察呀,抓人更厉害,借一个胆儿我也不敢开。我看你纯粹一个乡下人进城,啥也不懂。
狗日的,我操你妈!胡先生的劣根性暴露了,他对着车门破口大骂。好在车上不止他一个人骂。堵在他肚子里,是他个人的事;堵在路上,可是大家的事了。车上的人有了共同的损害,都气出在司机头上。怪他开得太慢,要是赶过一个路口拐了弯,就不会堵在这儿了。真他妈的倒霉,这一堵说不定就是个把小时呢。前几天也叫他堵了一次,害得我迟到两分钟,单位给扣了二十块钱。什么东西呀你?!熊包一个。
众怒难犯,司机笑笑说,我不是个东西,你们骂我有什么用?中国人多,哪里不堵车?哪天不堵车?
不成,你得把门开开,反正离苹果园站不远了。一个蓄板寸头的京腔说。
开门,开门。包括那位戴眼镜的也喊着。
胡先生乘势而上,用一只巴掌使劲地拍门。猛地,噗的一声,像打屁一样,门被挤开了。
被排泄出去的胡先生差点跌倒,他两腿一着地,就迅速跑去。举目四望,似没有一点厕所的迹象。苹果园?也不见一棵苹果树呀。他拦住一位与他同向奔跑的人问道,厕所在哪?这儿有厕所吗?
那人看他那副猴急的样子,说,你怎么不多坐一站呢,下站八大处就有个厕所。
这儿真没有?胡先生苦笑了一下,进一步提问,他的眼里充满苦难和乞求。那人是个前往公园晨练的老年人,他停下步子,想了想,说,这儿方圆一里路好像没见有公共厕所。
哎呀,那咋办呢?胡先生支撑住一棵树,他想用这种姿态遏制住腹中浪潮般汹涌的冲击。一阵气流过后,他抬起头来,发出一个朴素的追问:这儿的人难道都不解溲吗?哦,有了。胡先生看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有困难找民警",急中生智的他按打了手机:110。
对方有回应了。胡先生说,我在苹果园,我现在非常着急,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附近百米之内哪儿有个厕所?或者请你们迅速提供一辆内急方便车,高额收费也行。胡先生为自己这瞬间产生的天才设想有点得意,他相信对方会认为这是个金点子。
可那边一句话没吭就挂了,显然以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怎么办呢?不能坐以待毙呀。胡先生明白,这儿是老居民区,全是一片旧式楼栋。厕所,只可能在每栋楼里面。挨家挨户去找,准成。他想,同志们啊,只要有人让我方便一次,我胡某人一定在这里投资援建一座星级厕所,还免收门票,绝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重拾的信心叫胡先生看到了希望。他仍佝偻着腰向前移动,走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群,猛一看,好像回到了当年的左家庄。墙是青砖留缝的,好像还残留着过去年代的标语,走道和门口都杂乱地堆放,有的还在空地上种些蔬菜和花草。
时间还早,北方的初春,人们还在屋里猫冬呢。胡先生走进一个门栋,贼-样地往里面瞅,总算看见-个人推着自行车出来。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人鼻子皱成颗独蒜,摇摇头,便抬腿上车走远,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胡先生钻进的下一个门栋,挂有"五好门栋"铭牌,里面干净,静悄悄的。他隐约听到有一家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便斗胆敲了敲门。
木门开了,是个白发老太太,隔着铁门警惕地问他找谁。
我找你老人家呢。
你找我?卖啥?搞传销啊?
我不卖啥,不搞传销,就想用一下你家的厕所。
老太太非常惊诧地看着胡先生,用我们家的厕所?一个大老爷们找我个老太太用厕所,你邪门不是?
我实在憋不住了,你行行好吧,老太太,要不我就拉到裤子里了。胡先生微屈着腿,虽没能下跪,也双手作揖了。
你拉到哪我不管,就不能拉在我家里,丧门星!老太太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就这一声震动,彻底动摇了胡先生的马其诺防线。完了完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刚才经过的空地。法国梧桐树下有一堆暴露垃圾,正有一只脏兮兮的宠物狗在那里弓着后背。胡先生用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蹲下去,哗地一下,喷薄而出,一种极度舒畅的旷世快感溢满全身,生理上好像达到了飘然若仙的极致。但是他的心理上还是紧张的,充满犯罪感。环看四周,只有那只狗在不解地望着他。胡先生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齿于人类的事,他很快就站起来,一边系裤带,一边用脚拨弄垃圾堆上的蜂窝煤灰,掩埋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准备迅速地溜掉,逃离现场。
没走几步,有人喊他站住。胡先生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白发老太太,旁边跟着两个社区安保队员,着军大衣,戴红袖箍。
恍惚中,胡先生觉得走来的是记忆深处的红卫兵。
你在这儿干啥?安保队员的声调比他高了一倍。
我,我没干啥。
没干啥?哪来的?你来这儿干啥?说话的人瞅了瞅他手上的旅行包。
我是河南的,来这里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干啥?
方、方了个便。
说得鬼都不信,你刚才手里拿的是什么?老太太的眼神真好,明察秋毫。
不是手纸吗?
安保队员甲从背后拿出几张传单,在胡先生眼前晃了晃,这是不是你散发的?
胡先生看到,那是几张邪教组织印的小报,他在老家也见过。
我们社区最近还发生了几起治安案件,我们守了一夜,你终于自投罗网了。安保队员乙说。
活天的冤枉不是,我刚才真的是解溲了,不信你们问那只狗。胡先生指了指正摇着尾巴的京巴。
就算你是真的解溲了也不行,也要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
所里。
你们讲理不讲?我用炉灰掩上了,也没造成危害。满城的狗到处解溲都逍遥法外,我难道连狗都不如吗?胡先生有点语无伦次了。
你还真说对了,真的不如狗。你性质严重知道吗?你光天化日之下骑在首都人民的头上拉屎拉尿,你这是给我们文明小区的脸上抹黑呀?白发老太太可真不可小瞧,说话咄咄逼人。
胡先生还想争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认栽了。因为这时,他的裤子里湿漉漉冰凉凉的,像针扎刺着大腿。不知是寒冷还是愤怒,他的全身哆嗦起来。虽然没出现管涌,大大小小的渗漏早就发生了。有赖于裤子和鞋袜的厚实封裹,暂时还没有外露;也仰仗低温天气,尚没有扩散异味。
那110警车还真的来了,红灯闪烁,警笛阵阵。胡先生预感到,这不会是因为他的呼救而是别人的举报。
临上警车前,胡先生抬头看了看,是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