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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粉飞呀飞

2004-05-07姚鄂梅

长江文艺 2004年5期
关键词:飞镖李敏刺绣

姚鄂梅

春天来了,杨格的痛苦也就跟着来了。他害怕那些漫天飞舞的花粉,不分青红皂白,硬往人领口、袖口以及一切豁口里钻,就像街上突然冒出了无数个头脑简单的傻女人,不由分说缠上你,跟你疯疯癫癫个没完。

冬天刚过完的时候,妻子李敏就从药店里买回一大堆药物,往抽屉里一倒,大声说,都是你的!杨格觉得不公平,人人都在春天里欢天喜地,摩拳擦掌,自己却要忧心忡忡地吃下这些东西,一开始就失势了啊!

尤其是今天晚上,杨格感到格外烦躁,浑身上下更是像有无数的麦芒在扎着。

下班后,他提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去了一趟松鹤里的尚旭安家。那条路的两边都是茂密的法国梧桐,远远望过去,嫩嫩的绿色像孩子图画本上的水彩画,好看得近似于假,但杨格却不敢看这初春美景,他怕被勾起那种毛绒绒痒乎乎的感觉。杨格一路不停地朝领口和袖口里挠,他只想赶快回家,他渴望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但他不能回去,今天是中秋节,过了今天再去尚旭安家就没有意义了。

尚旭安在家里可不像他在电视里出现的那样,绷着一张脸,一双眼睛总是看着斜上方。尚旭安脸上的线条其实十分柔和,比电视上略略清瘦一些。他捧着一本书,衣饰随意,目光平和,还架着副眼镜。杨格马上很同情地想到,他肯定有着很严重的人格分裂。

杨格照例又说了一通感谢的话。尚旭安没等他说完,就挥挥手说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本来有你的优势嘛。

杨格谦虚地说哪里,要是没有您的注意,我一辈子都别想跳出那个小厂,您的再生之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杨格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肉麻,但他真的不会说话,尤其不会当面说恭维话。尚旭安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大度地一笑,要杨格喝茶。

杨格就拘谨地喝了一口,又开动脑筋说了一两句闲话。这是最难熬的时刻,杨格只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一个话题也找不出来。他看出尚旭安也感到了无生趣,只好站起来说起了告辞的话。

尚旭安说哎,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坐坐可以,但不要再搞这事。

杨格窘得满脸通红,说只是几只月饼,还有一只小按摩垫,您工作辛苦,下班后可以用它来放松放松。

尚旭安连声说不要不要不要。杨格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厌烦和不在乎,心想,他可能不大喜欢月饼和按摩垫这类东西,听说生活富裕的人们现在已经不太喜欢吃月饼了。

尚旭安说带回去吧,带回去自己吃自己用,别再惦记着那件事,好好工作,你还会有更大的前程的。

杨格心里一阵感动,他是多么体恤自己啊,好像他已经知道这点不起眼的礼物折腾光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但送出去的礼物怎么能拿回去呢?推让间,电话响起,趁尚旭安去接电话的功夫,杨格逃一般离开了尚旭安的家。

在路上,杨格还在想,他为什么不喜欢那些东西呢?如果他不喜欢他送的东西,会不会连带着对他这个人也产生不好的印象呢?杨格可是真心真意想为尚旭安买-点实用而又可心的东西的,以此表达他由衷的谢意,那次提升让杨格简直有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当然,并不存在天上掉馅饼这类好事,所以,杨格决定要好好感谢这位在地上送馅饼的人。

事实上,自从杨格被提进局机关那天起,生活就有了-个重大主题。怀着-颗感恩的心,杨格不断地在生活中挖掘可以去看望他的机会,他规定自己每隔一两个月必须找个妥善的由头到尚旭安家,汇报工作,表达谢意,联络感情,尚旭安看起来官运正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杨格攀上他都是攀上了高枝。但杨格慢慢有了一点焦虑,他想通过不停地送送小礼物来拉近自己与尚旭安的距离,但事实上这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每一次杨格都觉得局促不安,明明在路上都想好了,放下东西一定要跟他轻松地聊一聊,但越是这样想,越是找不出妥善的话题,有时,明明已经在路上打好了腹稿,可一进门,不是忘了,就是觉得全无用处。今天似乎是最短的一次,杨格想了想,大概坐了不到三分钟。杨格有点沮丧: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交流也越来越没指望了。他非常羡慕那些在重要人物面前举止自若谈笑风生的人。

上门拜访当然不能空着手,礼物的事也一直折磨着杨格。自从与尚旭安结下这段因缘,杨格就养成了逛商场的习惯,他没想到东西是如此之多,自己想买且买得起的东西却少之又少。烟酒送过了,名贵水果送过了,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过年的土特产都送过了,再往下该送什么呢?最近一次,杨格在商场里看见很多像尚旭安那个年龄的人正在按摩椅上闭目享受,马上想到,这是个好礼物。

杨格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袖筒里去挠,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沮丧的原因,他感到自己的皮肉更加松软了,不禁感慨起来:平庸的人可能老得更快,尚旭安比自己至少大20岁,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

想到这里,杨格突然站住了,天哪,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为什么要给他送一个暗示老态与病弱的按摩垫呢?为什么要送他这样一个老气横秋令人不快的东西呢?他会怎样理解自己的用心呢?苍天可鉴,自己一点没有暗示他老了的意思,他真心真意地认为,他看上去是很年轻的。

扑尔敏也无法止住杨格内心的不安,他想,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弥补这次送礼的失误。他开始留意购物指南,到书店去翻《送礼的艺术》,还一遍一遍地问李敏。李敏早被他的絮絮叨叨纠缠不清弄得十分恼火。她大声说够了,一点钱都快为他花光了,就算是祖宗也对得起他了。

李敏是个刺绣女工,人长得十分娟秀,三十多岁了,还敢把衬衣威风凛凛地扎进牛仔裤里,但脾气一点都不秀气。正像所有脾气爽直的人一样,李敏看事情总是缺乏长远的眼光,杨格曾经讥笑过她:常年低头看绣花针的人,她的眼光不会长过手里的丝线。杨格指的是她因为贪图刺绣厂噪音小而放弃了进大型纺织集团的机会那件事。现在,刺绣厂规模已经越来越小了,简直像个家庭手工作坊,杨格想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关门大吉的。杨格想,操心的事真多啊。

李敏到底还是关心这件事的,杨格曾对她说过,只要攀住尚旭安,她的工作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李敏一直向往着能到汽车养路费征收站去工作,她想象自己穿着制服,眼睛往下看着交费人,管他什么达官贵人,管他什么千金小姐,都得把钱乖乖地交到我手里来,一分都不能少,那是一种什么派头啊!李敏还想到,杨格说得对,自已的确没有长远的眼光,当初那个追自己的人现在就是交通局的一个什么头目,如果当年嫁给他,到费收站去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可自已却选中了另一个追求者杨格,只因为当年杨格参加了一次市工会组织的飞镖比赛,杨格获得了第一名,当即就有体委的人来联系他,想要调他到体委去,对于一个工人来讲,这无异于天上掉下一架梯子。李敏赶紧将自己一宝押在杨格身上,等他们昏头昏脑地结了婚,再来找体委的时候,调动的事早已成了凉掉的黄花菜。人事问题总有一夜之间就变脸的恶习。李敏感慨地想,要是嫁给交通局的那个人会怎么样呢?当然,人家现在已经有老婆了,而且是第二个老婆。李敏聊以自慰地想,当年他要是跟我结婚,肯定是不会离婚的,因为,他第二个老婆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自已。

李敏心平气和地开导杨格:你也不想想,拿钱去拼,我们一个月才有多少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人家眼里,还是不值-提。杨格赞同地点头,他想起了尚旭安看按摩垫时的表情,说不定已经有别人送过他这个东西了,后来杨格才知道,按摩垫已经属于过了时的礼品,而他挑的那一件,在价格上还是中等偏下的。想到这一点,杨格露出了羞愧的表情,好像他面对的不是李敏,而是尚旭安。

李敏接着说我们的优势是手工啊,你想,我在刺绣厂,我可以给他弄我们的产品,特别是那些商店里买不到的。你那本《送礼的艺术》不是说,要考虑受礼者的身份和趣味吗?

杨格兴奋起来,打一下李敏说你什么时候看了我的书?怎么不早说呢?

李敏说像你!看了那么多书都拌饭吃了。杨格露出一点惭愧来,说我看过的书都装在心里,可谁要到你心里去看看呢?谁还管人家心里的事呢?

杨格又开始郁郁不乐,他郁郁不乐的时候就去练飞镖。这是一项很好的训练,因为掷飞镖必须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烦躁的苗头,杨格就用飞镖来将它镇压下去。他不喜欢坏情绪,就算有了坏情绪,他也会用飞镖来将它镇压掉。

元旦就要来了,又该准备新年礼物了。杨格提醒李敏,李敏的态度有点像功臣,她说等你吩咐才去做,兔子都过岭了。

新年的前两天,李敏挺神秘地挎了个大包回来。杨格一层层打开来看,真是漂亮的手工啊,而且也有纪念意义,绣的就是当地著名的风物。以尚旭安目前的势头,一定能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的人肯定会易地做官,将来,这个刺绣就是他的历史足迹之一啊。

李敏说这是我们几个姐妹偷偷加夜班赶出来的,成本就是请她们吃了两次宵夜,一共花了68块钱,比起你买的那些东西来如何?

杨格抚摸着刺绣,两眼放光地说要是在外面卖,得多少钱?李敏说那要看摆在什么地方,若摆在大酒店里,少说也得一二千吧,你搞清楚,这不是电脑刺绣,全是真正的手工,你闻闻,还有手上的肉香味儿呢。

新年的前夜,杨格和李敏一起来到尚旭安家,也许是因为今天带的礼物不一样,或者是有李敏在一旁的原因,杨格一点拘谨的感觉都没有了。李敏更是没有。李敏从来就没有过拘谨的感觉,一来她天生就是那种不怯场不打怵的主儿,二来她长得还算漂亮,一个人要是集中了这两种元素,通常都是十分自信与自如的。

尚旭安是第一次见到李敏,不免格外多看了几眼,多问了几句,他还亲自动手给李敏削了个水果,然后对杨格说你自己动手。杨格赶忙推让。李敏吃着水果,回答着尚旭安的提问,不知为什么,她的脸竟慢慢红起来,像一只挂在枝头的苹果突然间被风吹熟了。

两个人在尚旭安面前缓缓打开了刺绣。尚旭安果然很感兴趣,他从茶几上拿起眼镜,苍白的手指在上面缓缓抚摸,说这是小李的手艺吗?

李敏说是的。接着她竟然还说了一句什么见笑的话,她突然表现出的修养令杨格大吃一惊,他暗想,李敏真是一个撑得住大场面的人。尚旭安问她绣了多长时间,李敏说也没多久,个把月吧。尚旭安直起腰来,望着李敏说一个多月?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意思收下,这太贵重了。尚旭安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不停地在对方身上移动,从脸到脖子,到肩膀,到手臂,到胸脯,到腰肢,到双脚,似乎他收下的礼物不是这幅刺绣,而是李敏这个人。

不管怎么说,跟自已有关的东西受人夸奖总是让人高兴的。杨格慢慢心花怒放起来。他开始觉得尚旭安家的茶是真正的好茶,而前几次,他简直没有喝出味道来。他第一次在尚旭安家认真地品起了茶,而且边品茶边看起了电视。

喝到第三巡的时候,杨格注意到李敏正直起-根手指,给尚旭安讲解哪几处建筑是他上任后的杰作,哪几处有他的光辉足迹,尚旭安咧嘴笑着,-只苍白的大手紧随着李敏的手指移动,不急不徐,不离不弃。看了一会,杨格突然发现,李敏的那根手指其实很漂亮,圆润而挺直,像芭蕾舞女的单腿凝思,而尚旭安那只手,虽与之保持着一点距离,却仿佛虚虚地围在她腰胯间,时时准备冲上来完成一个优美的托举。杨格看得有点发呆。他悄悄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与尚旭安比较起来,他的手指又黄又粗,指甲也修剪得不够好,有好几处缺损,还有隐隐约约的污垢。

尚旭安一边说话一边给李敏续茶,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给杨格续了一点。杨格欠了欠身,李敏却无动于衷,似乎尚旭安给她续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杨格羡慕地看着她,心想,她是从哪里来的那种自信呢?

回来的路上,杨格兴奋地说他对我们的礼物好像很喜欢。李敏说你别自鸣得意了,他的好东西肯定多得很,你以为他会真的会喜欢我们这点小东西?你以为它真的是艺术品?说到底,它不就是几个快要下岗的女人在一起歪针倒线地缝几针吗?一文不值!

杨格的情绪一落千丈,说,难得你把事情看得这么穿。

李敏沉默了一会,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不看穿就没法活了。

杨格正在寻思她这话哪门子情绪,李敏冷不丁又说了一句:怎么没看见他爱人?

杨格说她爱人还没调过来,你想嘛,他在这里只不过是个过渡,他终究是要到上面去的,他把家弄到这个地方来干嘛?不如到时候一步到位。

李敏说我看到他书桌上那个像框了,他爱人长得一般嘛。

杨格说你们女人就爱注意这些。

李敏抢白道:好像你们男人不在乎女人的长相似的。

这天晚上,杨格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李敏出去旅游,李敏坚持往东走,自己却要往西走,两人吵了起来。李敏一声不吭扔下自己向东走去。杨格想想不对,便跟着赶过去,却发现李敏身边还有一个人,猛一看,那人好像是自己,正在想怎么会自己看见自己呢?再仔细一看,却是尚旭安。杨格大喊李敏的名字,李敏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自己挥手。杨格心里一急,就醒了。杨格分析着自己的梦境,他是知道一点弗洛依德的。分析来分析去,杨格又练起了飞镖。

第二天,杨格接到尚旭安的电话。刚一听出他的声音,杨格就在电话这头猛地站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这间房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后,马上松了口气坐下来。尚旭安在电话里请李敏晚上去他家,他老家来了一个人,想学刺绣,要拜李敏为师,请李敏一定帮他这个忙。杨格赶忙一口答应下来,又一个劲地替李敏谦虚。尚旭安说好了,就这样说定了。杨格正要挂电话,尚旭安又说你也一起来吧。

李敏在饭桌上睁大了眼睛,说真的?

杨格说我也感到奇怪,这年头还有人想学刺绣?

李敏说刺绣怎么啦?杨格说刺绣是夕阳产业,没前途。李敏身子一扭,端起一碗面条到厨房去三下两下结束了战斗。

李敏开始慌慌地洗澡换衣服。杨格看着李敏忙进忙出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慢慢升起一点不舒服,又不便发作,只好把话题引到儿子身上去:长期把个儿子寄养在奶奶家,迟早他会不认这个家的。李敏说你有本事换个房子嘛,你以为我愿意母子分离呀。

李敏气呼呼地往外走。杨格说你别急猴猴的,人家可是要我跟你-起去的。

李敏说你真是个老实人,人家只不过说个客气话,你就当真了?你说你跟我去干嘛?我教别人刺绣,你在-旁傻坐着?

杨格说我不会跟他聊聊天吗?你以为我不会说话的吗?

李敏突然笑起来:你要跟他聊天?你和他聊什么?聊政治?聊经济?

这下说中了杨格的隐痛,是啊,自己去跟尚旭安聊什么呢?任是搜索枯肠,也找不到一句得体的话,无非是傻坐着,干笑着,手脚没处放,眼光也没处落,再冷的天都会觉得燥热。还没等杨格做出不去的决定,李敏已经噔噔噔地下楼了。

杨格想起了自己那个梦,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不自在,可他又不能阻止这件事,人家请你帮这个忙是看得起你呢,何况你一直将他视为恩人。杨格在屋里呆坐了一阵,又想起了他的飞镖。

这天晚上,李敏很晚才回来。杨格一直坐在床上等她。李敏换了家常的衣服,又重新梳了一遍头发,说好久没有晚上出去走走了,真舒服。

杨格说你在外面散步了?就你一个人?

什么叫散步呀,我不走回来难道我在他家住吗?李敏刷着牙,中途突然停住,含着牙刷进来对杨格嘟嘟囔囔地说你还知道散步?自从结婚以后我们散过步吗?

杨格望着她不满的背影说那能怪我吗?你自己说要省点力气的,还说"穷人发欢,必有灾难"。

李敏躺下后说从明天起,我每天晚上都得去他家。

他们弄清楚了,尚旭安在老家有一个瘸腿的妹妹,想学一门手艺。杨格突然找到了一点平衡的感觉,别看尚旭安走出来一副大官的派头,原来他的出身也不见得有多高贵,原来他家也有难言之隐,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杨格猛地想到儿子,因为两人忙,房子又小,也因为李敏总想用孩子去揩一揩老人的油,儿子就一直寄养在奶奶家。杨格猛地坐起来说:每天晚上?那你不跟儿子见面啦?本来一个星期才见三次面。

那怎么办?事情是你给我惹上来的,你去想办法。

一想到从此后,再也不用硬着头皮到尚旭安家去干笑了,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去买礼物了,杨格咽下了一些埋怨的话。

直到有一天,单位发了几个粽子,杨格才想起端午节又来了,而自己,也快有半年没到尚旭安家,也没操心礼物的事了。杨格开始做深刻的自我批评:你这家伙,自从送了一块破壁挂后,仗着老婆有点不算手艺的破手艺,从此就躲到一边享清福去了。杨格想,这样不好吧,也许还是要隔三岔五地走动走动才好。

有一天,李敏走后突然下起了暴雨,杨格想,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一来给李敏送雨具,二来趁此机会去看看尚旭安。路上,杨格想来想去还是买了点水果。他想:怎么着也不能空手上门。

好长时间才有人来开门,是李敏开的门,她主人似的扶着铁门站着,问:你怎么来啦?

杨格以为自己会看到刺绣作坊似的场面,没想到房间里几乎像往常一样空荡。李敏说学刺绣的人今天不舒服,到医院去了。杨格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李敏不高兴地说我哪知道啊,我还不是来了才知道的。

杨格说那也应该早点回去呀?

李敏不耐烦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在下雨吗?

这时,尚旭安拿着一本书从里屋出来,跟杨格打了个招呼,又对李敏说今天就不教了,你先回去吧。

李敏没有答话,却与尚旭安擦身而过,径直去里屋取来自已的提包,对杨格说走吧。

杨格觉得奇怪,李敏应该把提包放在客厅里才对,那里才是客人放东西的地方。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件事情,他被尚旭安脸上送客的表情赶了出来。

杨格追上李敏问:怎么没看见他妹妹呢?

李敏没好气地说人家到医院去了,要跟你说几遍你才记得住?

杨格又问:你怎么不陪她到医院去呢?这么不懂事。

人家不要我陪,人家打个电话就有汽车开过来。

杨格脑子里又浮上李敏到里间去拿包的情景,就问:你们在哪间屋里刺绣?李敏说当然是在她自己的卧室里。

杨格不自觉地拉下了半步,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李敏是从尚旭安书房里拿出包来的。杨格突然兴奋起来,他还是有一些社会经验的,他想,得狡猾一些,弄清楚了再说,否则,不等于自取其辱吗?

这天晚上,杨格失眠了,他在床上翻了一阵,越翻越清醒,索性爬起来练习飞镖。李敏从床上坐起来嚷嚷: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杨格吐出一串烟圈,慢悠悠地说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李敏骂他:神经病!只好无奈地把脑袋缩进被子。

有那么几天,杨格中午回家,发现李敏居然把儿子接回家来了,一点都不急着去上班,觉得很奇怪。李敏漫不经心地说我调养路费征收站的事快要落实下来了。杨格一听,有点呆住了。本来,他一直暗暗地盼望着这件事情的消息,但真的到来时,他反而有点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了。

糊里糊涂地吃了点饭,杨格骑上车出来转悠,分析了很久,他找到了自己听到消息却并不高兴的原因,因为他没有参与到这件事中去,这件事是尚旭安与李敏两个人搞定的,他没有参与也就没有成就感,没有成就感当然也就高兴不起来。而这件事本来应该有他参与的,那一直是他内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他这几年的重大项目,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一个局外人,他不用操心,不用筹划,同时也被剥夺了参与的权利,然而,事情却像自来水似的,说成就成了,这中间他甚至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立即掉转车头,赶回了家。他问李敏,调动的事你为什么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我呢?李敏说连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告诉你?昨天晚上尚旭安才告诉我,让我今天上午去找一个人,我去了才知道的,怎么,分文不花换个工作,你还不高兴吗?

杨格说高兴。说着就带上门走了。既然是这样,杨格也就找不出多少不高兴的理由来。他骑上车走了一程,还是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

下午,杨格有事要到市委大院里去一趟,当他锁自行车时,一眼瞥见尚旭安的小车静悄悄地滑了进来。杨格不知为什么,没有像以往那样奋不顾身地迎上去,期待着碰上他的目光。杨格僵僵地站在那里。

整个下午,杨格都没有心情上班,他脑子里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但不管怎么说,下班的时候,他还是来到了商厦,精心挑选了一些礼品,无论怎么说,人家帮你办了事,你得表示谢意。

看看天色己晚,估计李敏已经到尚旭安家去了,杨格便不再回家吃晚饭,找了个小摊吃了碗馄饨。

杨格后来追悔莫及的是,不该在那个时刻到尚旭安家,迟一点,比如回家吃了饭再去,要不就早一点,不去吃那碗馄饨,直接去他家,那样就会一点事都没有。但杨格恰恰选了那样一个时刻去了。

杨格摁响了门铃,没有反应,又摁了一遍,尚旭安出来开了门。他今天很亲切地望着杨格,说又来接李敏了?尚旭安转身给杨格倒水,杨格注意到他的头发有点乱,是那种弄乱以后匆忙梳理过的乱,李敏也出来了,她还是从里屋出来的,她没有看杨格,径直坐到沙发上,拿起了遥控器。杨格注意到,李敏的衬衣下摆从毛衣下露了出来,结婚这么多年,杨格从来没有发现李敏这样过,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习惯将衬衣下摆-丝不苟地扎进裤腰里。看到这里,杨格的脸热了起来,他放下已凑近嘴边的水杯,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坐了,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尚旭安说你还有什么事?坐下坐下,怎么刚来了就走?

杨格不顾尚旭安的阻拦,脑子里轰轰地抬脚就走,走到门口,才想起对跟在背后的尚旭安说我真有事,我得走了。尚旭安还像以前那样,大度地冲他一笑。

下了楼,杨格才想起来,自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有说,压根儿把来这里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杨格还想起来,难怪李敏对他家那样熟悉,那样旁若无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当然是有依凭的。

杨格不想上床睡觉,他感到自己的手脚一直有点轻微地颤抖。他要等李敏回来,他要跟她谈谈,无论如何,他们得谈谈了,他不愿被人看作傻子。

李敏一进门就被杨格吓了一跳,因为杨格满面通红,眼睛发亮。李敏说怎么还不睡觉?杨格站起来,劈面就是一巴掌。李敏捂着脸,大喊:你疯啦?杨格又是一巴掌,说给我当场捉住,还骂我疯了?李敏说捉住什么?你有什么证据?杨格说你还跟我要证据?说着又要打,李敏跳起来还了杨格一巴掌,说你还有脸打我?是你把我送上门去的,送上门的人家不要白不要。

杨格说你承认了?你真承认了?你为什么要承认?他举着拳头哭了起来,李敏又甩了他一巴掌,说我承认什么了承认什么了?还哭呢,没屁本事!

杨格通宵未眠,他独自呆在小客厅里,一会儿喝几口浓浓的茶,一会儿站起来踱几步,他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他向卧室里看了几次,李敏倒睡得挺熟。

天快亮的时候,杨格去摇醒了李敏,李敏说你还有完没完!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说起来,你倒是应该反省反省自己让一个女人去冲锋陷阵,你一个大男人是干什么吃的?

杨格慢悠悠地说这样说来,我倒应该感谢你才对。

杨格在晨雾中出了门,一个人在寂静的马路上走着。他一路上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要找他谈,不错,他是官员,他是自己的恩人,但也不能因为有恩就为所欲为,就践踏我的尊严。杨格在楼梯口堵住了尚旭安。尚旭安真聪明,一见杨格的样子,就知道他有事找自己,他一把将杨格拉进了屋。

尚旭安关切地说这么早,找我有事呀?是不是李敏调动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叫李敏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杨格嗫嚅了半天,说我们不调工作了,我们……。他望着尚旭安,怎么也开不了口。

尚旭安放下公文包,说胡闹,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以为办这件事容易啊,怎么能这么孩子气呢?抓紧时间办手续去吧。

杨格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却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现在……有些人,讲我们、讲我们三个人的闲话。尚旭安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眼睛望向一边,冷笑起来,半晌才说妄想症!妄想症你知道吧?杨格问谁有妄想症?

尚旭安不回答,起身去敲一扇门,一个瘸腿的女人探出头来,杨格听见尚旭安对她说你的刺绣不学了。她问干吗不学了?不是学得好好的吗?尚旭安不耐烦地说以后再说。

尚旭安对杨格说叫李敏到养路费征收站去好好上班吧,教刺绣的事就不再麻烦她了。杨格又被他脸上送客的表情赶了出来。走到院子外,就要分手的时候,尚旭安说你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要想清楚,要有分寸,不要让自已陷入被动。说完就丢下杨格走了。

杨格风一般跑回家里,李敏才刚刚起床。杨格说我去找了尚旭安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妄想症!等李敏瞪着眼睛弄清杨格的意思后,突然大笑起来,直到杨格在笑声中冲她举起菜刀,她才停住了笑,说他说得对,我是有妄想症,我妄想得到他,因为这个城市里很多女人都想得到他。

杨格向李敏举起了菜刀,李敏说砍呀砍呀,你们一个是笨蛋,一个是王八蛋,都来拿我们女人开涮。杨格似乎突然被李敏骂聪明些了,他收起菜刀,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

李敏按照尚旭安的安排办着调动,杨格也不再提那件事,下了班就在家里练习飞镖。李敏想,倒乖起来了。便凑上去没话找话:是不是又要搞飞镖比赛了?

杨格说是啊,要搞一次很大的比赛。

李敏说再得一个第一名给我看看。

杨格说会的,你会看到的。

这天晚上,李敏兴高采烈地回来说:我今天己办完了一切调动手续,明天就可以去报到了。杨格说明天吗?很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杨格说我出去走走。李敏还没做出反应,他就出了门。李敏本想跟他一起到奶奶家接儿子的。

杨格在街上晃了几圈,一直都不敢往那个方向去,他需要一点时间来下定决心。他的两只手插在夹克衫口袋里,右边口袋里有一把真正的飞镖,几天前他就把它磨得锃亮,他知道他一定可以藏在那棵树上,他知道他家院子门口有一棵树,等他从树下经过的时候,他知道,只要他一出手,这支飞镖一定会深深地扎进他的脖子或者是后心,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他确信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关键是,他有没有必要这样去做呢?他其实也算帮过自己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次他又帮了李敏,但能不能因为这两件事就抹平了那件事呢?杨格甚至在脑子里列起了算式,他算来算去,觉得这个算式是列不起来的,因为它们之间是不能建立换算关系的,它们和任何事情都可以建立起换算的关系,唯独这件事情不能。这样一想,杨格的脚步就向松鹤里的方向偏过去。

杨格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他不知道尚旭安是否已经回家,他想,既然自己不能决定到底下不下手,就让老天爷来决定吧。他没几下就爬到树上。他骑在树上想,我等到十二点,如果十二点他还不从树下经过,我就回家。因为,等不到他就意味着老天爷饶了他,既然老天爷都能饶了他,我还有什么不能饶的呢?但是,如果十二点以前他从树下经过,那就是老天爷要我惩罚他了,既然是老天爷的意思,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将责任一古脑儿推到老天爷身上后,杨格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看看表,十一点二十,时间过得真快。这一带十分安静,除了偶尔有人回家,基本没人走动。有的时候,汽车直接将人送到楼下,也有的时候,人在院子门口,也就是离杨格不远的地方就下了车,再走着进去。杨格甚至想,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直接坐车到楼下,杨格似乎有点希望他到楼下才下车,那样,他也就算了,而且从此后再不想这件事。

十一点五十五了,杨格准备提前五分钟收场,回家算了。正要从树上下来,一辆车开了过来,他只好缩回了双腿。汽车在杨格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定睛一看,打开车门走出来的正好是尚旭安。杨格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是老天爷在命令自己吗?他再次飞快地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五十七分。

尚旭安对司机说了句什么,就向院子里走去,五米,六米,七米,七米五,尚旭安突然弯下身来,在裤腿处拍打了一下,又向前走去,九米了,杨格脑子里突然一热,就像接到谁的命令似的,一只飞镖向蓄谋已久的蝙蝠那样,朝尚旭安的后脖颈飞过去,杨格猫似的从树上溜下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撒腿就往回家的方向跑。

杨格回到家里,李敏已经带着儿子睡了。他弄醒了李敏,说我把尚旭安给杀了,他也许已经死了。李敏双唇哆嗦着,说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杨格说我本来不想杀的,但我还是杀了,这也许是天意。

李敏说你会坐牢吗?他们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

第二天,杨格胆战心惊地守在家里,他等待着公安机关来抓他,他可不想在单位里被抓,那里人太多了。李敏最终还是决定去费收站报到,她想既然没人看见,我还是假装不知道的好。她对自己说,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他要去杀尚旭安,我怎么会让他去杀尚旭安呢?杀谁都不应该去杀他呀。

杨格在家等了一天也没人来找他,就连李敏都是晚上才回来的,她在新单位吃了免费午餐,新单位真好。晚上,两个人胆战心惊地打开了电视。他们这样看,如果他死了,电视台肯定会报道这件事的,因为他的死肯定不算一件小事,如果电视台不报道,就说明他没死,顶多受了点伤而己。

新闻播到一半的时候,尚旭安赫然出现在屏幕上,他正在一家工厂视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簇拥着他,对他讲解着什么,他双手插在兜里,不住地微微点头。杨格恨不得钻到电视后面去看看他的后脖颈,正这样想着,电视台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将尚旭安的背影转给了他。他的脖子在白衬衣领子上安安稳稳地立着,白里透红的皮肤完整无缺,后背上的衣服平整熨贴,看不出有任何伤痛或不适。杨格傻掉了。新闻放完了,李敏推推杨格,说你在做梦吧?

杨格说对啊,就像在做梦,到底是今天在做梦,还是昨天在做梦?

李敏露出一丝讥诮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把他给杀了呢。

杨格一个人对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百思不得其解。

李敏在身后说明天我得上街买几件衣服去,春天来了,衣服该换季了,再说,到了新单位,总得有个新样子。

杨格就听到一句:春天来了。

过了一会,杨格猛地反应过来:春天来了吗?我怎么没有过敏了呢?他想到昨天在树上的时光,难道自己的花粉过敏症竟莫明其妙好了吗?这一下,杨格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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