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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纱

2004-05-07姚鄂梅

长江文艺 2004年5期
关键词:圆圆婚纱婚礼

姚鄂梅

李默要去一个很远的城市。她要去买一块塔夫绸。昨天晚上她就把行李收拾好了。她差不多有五年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飞机票是林昔给她送来的。三千里路,就为了买一块塔夫绸!想到此行的目的,李默心里顿时有了一点矜贵的感觉,尽管塔夫绸是为林昔买的。

林昔托人找到李默,她说她要定做婚纱。李默说你为什么不到婚纱店里去租呢?那里的婚纱多得很。林昔说我不想租,也不想买。林昔说话音量不高,但很干脆。她说我想要一件自己的婚纱,可以像传家宝似的传下去,将来我的女儿说不定也可以穿着它出嫁。她接着说,我认为一个家必须有自己的传家宝。

李默认真地看了林昔一眼,说那当然很好,但是婚纱的用料和配饰都很讲究,有很多东西这里根本买不到的。林昔递过来一张卡片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你只管去办,这是我的信用卡。李默不接,她说婚纱有很多细节必须用手工,很慢的,弄不好要很长时间。林昔说你什么时候做好我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李默只好接下了那张金卡。

五年前,李默在服装学院的毕业作品就是婚纱,从那以后,李默再也没有碰过婚纱了。如果没有林昔,李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做婚纱。这让李默有种复杂的感觉。李默熬了几个晚上,画了二十多张草图,最后,林昔选中了两款,她让李默把两款揉合起来试试看。林昔最后看了一次草图,说行了。

林昔对婚纱的要求很古怪,她是中式婚礼,非红色不可,偏偏她又不喜欢迎宾小姐似的旗袍。这让李默很为难,在她的心目中,除了白色,婚纱还能是什么颜色呢?李默曾经参加过同学的婚礼,新郎抱起新娘的瞬间,李默差点哭出来了,新娘的身体淹没在迷雾一般的白纱里,她突然不再是身边熟人,她成了天上仙女,保险营销员身份,床头水杯里的牙套,十二指肠溃疡,脚气,信用卡上永不还清的透支,腹中三个月的身孕,似乎都与她不相干,似乎新郎抱着的不是一个女人,不是昨天还泼了他一脸茶水的吵架婆,他看上去像抱着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或者,那仙女根本不是由他抱着,而是她祥云般的仙气带着他飞了起来,从一楼飞上五楼。

可是,如果新郎抱着一大团红色的婚纱,会是什么效果呢?李默想到自己为林昔设计的婚纱,那是一款塔形的露背婚纱,最精彩的地方在于恰到好处的金色点缀。当时,李默说大红色太浓烈了,弄不好会像西班牙女郎。林昔觉得李默说得有道理。林昔说我也知道这种颜色做婚纱很不对,但中式婚礼忌讳白色。李默又动了一番脑筋,决定添加一些金色的点缀,大红和金色在一起,喜庆不改,但平添了一股皇气。林昔对这个设计很满意。现在,李默坐在飞机上,想象林昔站在酒醉饭饱的宾客当中,又被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抱进新房,突然觉得自己的设计大错特错了,珠光宝气的林昔应该出现在水晶宫似的大堂里,等待来宾依次向她行吻手礼,绝对不适合站在喧闹俗气的中式婚礼上,笑容满面地招呼客人。

一下飞机,李默就给林昔打了电话,告诉她刚才的想法。李默说我们得重新设计,仍然是你要的红色,但我想重点应该放在轻盈两个字上面,如果是红色,那它就必须轻盈知道吗?红色本来就重,加上钟形裙摆更重,很重的喜?那不可能。

两个小时以后,李默的新草图出来了,这次她加进了一些时装因素,抹胸,窄身,最好紧窄得能透出根根肋骨,紧窄得几乎只能容下一条腿,再加上轻薄红纱做成的饰件,从前面看,像刚刚停下来的红蜻蜒,翅膀还一颤一颤的。

李默把草图给林昔传真过去,十分钟后,林昔在那边说就是它,它看上去更像是自己的,而不是机器批量生产出来的。

如果选定"红蜻蜒",就不一定要用塔夫绸了,用一种厚实发光的绸料就行。困难在于背后的蝉翼,必须挺立,必须似有似无,上哪里去找这种材料呢?

李默来到了母校,她相信,在这里什么都可以解决,只要是关于服装的。

在宽阔的展览大厅里,李默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毕业作品,作为获奖作品,它已经被母校收藏起来了。那是一袭白色婚纱,没有什么新意,李默相信是那些手工将它从平凡提升到了传统的极致。那些薄纱后面盛开的玫瑰,是李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为了它们,整整两个月里,李默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考虑到工期太长,难免弄脏洁白的塔夫绸,李默特地买了一箱医用手套,结果,手套内的滑石粉毁了李默凝脂似的双手,李默不得不在睡前擦上厚厚的护手霜,再带上手套睡觉,才慢慢恢复过来。

展示作品那天,模特在台上缓缓走过,旖旎的钢琴声中,薄纱轻扬,一朵朵带露的玫瑰极有韵致地起伏波动,像初恋的甜梦,像清晨的微风。李默在如雷的掌声中哭了。她不是因为激动而哭,她是因为伤心而哭,人们不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那些玫瑰一共是七百五十一朵,刚好是他三年来送的那么多。而他再也不会给她送玫瑰了,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是生是死。他突然消失了,在她即将毕业的时候。

李默是在大一下学期认识他的。那时候,像一个无声的约定,同学之间突然不再聚会神侃,人人行色匆匆,个个神出鬼没,目的只为找到自己中意的男朋友,一来可以找点零花钱,二来可以证明自己的魅力,运气好的,还可以找到理想中的真命天子。在这种氛围下,没有男朋友就成了很丢人的事情。李默身不由己地融汇到这场魅力大较量中去。

李默已经记不清是如何碰到他的,只记得那天有很多人在一起,李默很渴,一个劲地喝饮料。后来他说,现在已经看不到哪个女孩子像你那样喝饮料了,我喜欢看到一个女孩子有健康的食欲。

他叫尹种甜,开着一家广告公司。李默对他的公司没有一点兴趣,但她很喜欢他的名字。种下甜蜜的种子。李默觉得这名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种直白也让人喜欢。俗得天真烂漫。

事实上,李默对他的欣赏也仅止于这个名字,能让李默欣赏的人和事太少了,除了少数几个知名的服装设计大师。曾有人对李默说,千万不要拉开与生活的距离,你总得在生活中有所欣赏,哪怕是喜欢一群矮子当中的大矮子。李默想,人就是这么急躁,找不到满意的东西,便马上退而求其次,人们再也不会喜欢执著这个词了。

他很忙,他用忙人的方式与她谈话。他问她:喜欢我送你玫瑰还是衣服饰品之类的玩艺儿呢?

李默从小就是个热爱时装的女孩,但她喜欢自己动手,最开始是给宠物猫做背心,慢慢发展到制作街上买不到的裙子,再发展到报考服装学院。李默觉得一个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老穿商店里的成衣是可耻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说:喜欢玫瑰。

他从此每天送她玫瑰。他从不送她一大束,只是单单的一支。深红的玫瑰,丝绸般温厚的花瓣,带露的花茎,连同粉红的心形卡片。李默不在家的日子也照送不误。一开始,李默很不习惯,她觉得这种追女人的办法很张扬,也很愚蠢,而且毫无创意,但一个星期下来,李默就站在七支玫瑰前改变看法了,同寝室的女生打趣她:贵在持之以恒!

不管怎么说,有人追着总是有面子的,何况他也不是太讨厌。这样-想,李默就在寝室门外钉了一个牛皮纸袋,权作自己的信箱,她不在家时便代她收下玫瑰。

后来,李默突然想玩一个游戏,她悄悄把他送的每一支玫瑰都依样画下来,编上号,取名叫玫瑰档案。她要看看他究竟会送她多少支玫瑰。

渐渐地,李默的日常生活完全被玫瑰控制了。整理那些源源不断的玫瑰占据了她的全部闲暇,赶开那些不时浮上眼前的玫瑰成了她全部的内心活动,她还因此成了速写高手,她可以一笔画成一支无比生动的玫瑰。

但他的玫瑰都是委托花店里的小姐送来的,李默慢慢觉得这花收得有点麻木,就像是他给她订了一份牛奶,每天把牛奶递到她手上的是送奶工人。但他也有他的理由,他说我一大把年纪了,还想要我做这种孩子气的事情!我会难为情的,再说我也没时间。

他并非像他自己说的一大把年纪,他只不过比李默大九岁而已。跟有些同学的男朋友比较起来,已经算是很般配的了。李默不知道他比她多出来的九年里到底有些什么,因为他看起来比她要成熟一千倍。李默也不愿多想,现在这种人多了,年纪不大,待人处事却十分老练。尹种甜就是这种人。这也许是一种天资,李默想。

李默没课的时候,他喜欢让她冒充公司职员,带她去见客户。一开始,李默觉得新鲜,很卖力地站在他这一方,说些客户爱听的话。李默看得出来,那些客户也挺喜欢她的,不分青红皂白地恭维她,说她有明星气质。渐渐地,李默就不喜欢他们了,他们说话总是绕圈子,明明已有合作意向了,却偏偏拿捏着,不肯说一句痛快话。几次下来,李默便没了耐性。有一次,趁上洗手间的机会,李默一声不吭地溜了。他狠狠地批评她。她烦了,说我又没拿你工资,你管得着吗?他露出令人揪心的失望表情,望着远处说妈的什么世道!动不动就谈钱。

这种表情深深地伤害了李默,她并不计较钱不钱的,她家里开着很大的连锁超市,她几乎不知道缺钱花是什么滋味。她计较的是,他居然为了得到一个客户而不顾她的感受。她骂他自私,把女朋友不当人,随便拿去讨好客户。他说搞错没有?既然是我的女朋友,就应该不惜一切帮助我,只想到自己的破感受,你才自私呢。李默竟然被他抢白得无话可说。

尽管如此,一有机会,他还是带她出去。最后一次,李默临时决定去校外听一场关于环保的讲座,时装与环保有着很深刻的关系,李默不想错过这个讲座。她在电话里向他请假,他还没听完,就咆哮起来,李默甩了电话,流着眼泪进了教室。

讲座开始不久,尹种甜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不停地向李默打手势。李默赌气不动,他也不走,直挺挺方正正地戳在那里。同学们开始向她投来不满的目光。李默只得起身向外走。

李默一出去,尹种甜的脸就黑黑地拉长了。他说看到我当众求你,你很得意是吧?李默不想和他吵架,默默地跟着他上了车。他说不行,你不能板着一张脸,你得给我调整好情绪,商场就是战场知道吗?

李默怔了一会说尹种甜,你拿我当什么人?女朋友?廉价的公关女秘书?不花钱的糖衣炮弹?

尹种甜呆在驾驶座上,说这样吧,我发誓,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我绝不带你出去。

那天尹种甜是去争取一单大业务的,好像有近百万元,客户的派头很大,在酒店里干等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引颈盼望的那个大肚腩才在三五个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饭桌上,大肚腩老是盯着李默看,李默被看得烦了,就拉下脸来,自顾吃喝。尹种甜在饭桌下面踢了她一脚,她勉强抬起头来,冲大肚腩笑了-下。这一笑可不得了,他居然丢下满桌的人,和李默扯起时装来。他提出饭后和李默一道去逛商厦,他说他想让专业的时装设计师提升一下自己的审美趣味。尹种甜抢着替她回答,那有什么问题!李默望着满手的醉虾汤汁说今天恐怕不行,我还有事,得马上回去。李默讨厌和一个大肚腩走在-起,何况她-点都不想和他讨论关于时装的话题,他的见解和词汇离时装太远了。

大肚腩兴趣顿减,余下的程序草草结束,尹种甜安排的喝功夫茶也只好取消了。他不理,一个人匆匆向前走,中途又折回来,对她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大概真把自己当成明星了吧?人家有什么地方丢你的脸,人家是企业家,社会名流,市长也敬他三分,哪里轮到你来给人家脸色看?

然后就是一段时间收不到玫瑰了,也接不到电话了。很多人向那个寂寞的牛皮纸信箱张望,李默冷着一张脸走来走去,假装没看见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默也没有给他打电话过去,她不想认这个输,她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是他,干嘛要逼她去做不喜欢的事呢?但是,毕竟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晃着,玫瑰一天一天地送着,渐渐就养成了受宠的习惯,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李默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常常一个人想着想着,就心里空空地想哭。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的。而且,玫瑰档案已经声名大振,现在,玫瑰突然消失了,人也被搁下了,她的私生活在所有的眼皮下发生了尴尬而耻辱的转折,她连出去散散步都不敢了,她害怕那些指点她后背的手指:看到没有?那场著名的玫瑰闹剧终于落下帐幕了。

两个星期以后,玫瑰又来了,还附了一张道歉的卡。

见面后,两人都不提前段时间的事,就像他们昨天才刚刚分开一样,一副既往不咎的态度。他请她吃韩国菜,谈笑风声。

到最后,她还是憋不住说了。她说她知道她错了,起码不该对人那样不礼貌。他对她的道歉没有什么表示,只说她到底还太小,不懂得社会上的一些事情,他相信她将来会懂的。

李默说其实我早就懂得了,我也知道该怎样做,但我就是做不来。

尹种甜沉默了一会,说这样也好,你看,飞鸟必须自己辛苦觅食,猫狗却只须摇摇尾巴,但它们都只混得一个饱字。人也是这样,勤力也罢,懒惰也罢,不过是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看来,勤与不勤又有什么分别呢?

李默说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懒惰的人。李默不喜欢沉重的话题,男人一沉重,她就觉得把握不住,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李默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她说想起来了,我得开始准备毕业作品了,我想做婚纱,我喜欢婚纱,我觉得婚纱是唯一可以超越所有时装的,我还希望这件毕业作品能作为自己婚礼上的婚纱,那样的话,真是太有纪念意义了。

尹种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小孩子都喜欢芭比娃娃,穿婚纱的女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成年人的芭比娃娃呢?

芭比娃娃多是穿婚纱般的长裙,原来他也是知道芭比娃娃的,还以为他只知道客户呢。李默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意味,说我就是喜欢婚纱,我做梦都想穿上婚纱,可我们老家有这样的说法,没结婚的女孩子不能随便穿婚服的,会冲走自己的夫运。

好嘛,那你就穿嘛,你穿着婚纱睡觉都没人干涉你。

一个人穿有什么意思,除非是在我们的婚礼上。话一出口,李默吓了一跳,他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这些的,因为他们相遇在一个彼此都不谈婚嫁的时段,对这一点,两人早就心照不宣。这次一不小心说出口,气氛马上变得有点难堪。

他说我不会有婚礼的,一把年纪了,早就没有表现欲了。

李默有点生气:这跟表现欲有什么关系?

尹种甜也认真了:我就不信,婚姻真的要婚礼和婚纱来证明吗?结婚是两个人的私事,是两个人心里的事,干嘛要表演给别人看呢?我要是结婚,我不仅不要婚纱,我还不要任何衣服,我一丝不挂关起门来乐三天。

李默越来越生气了:那是你的婚礼,你要光猪是你的自由,我的婚礼是一定要有婚纱的。

尹种甜说幸好我的婚礼和你的婚礼并不是一个婚礼。

李默站起来大声说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难道我会赖上你吗?难道我会这样作践自己吗?

尹种甜也站起来了:你以为我有那么傻,会老老实实被你赖上吗?

谁想赖上你呀,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李默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争执了,她推开椅子跑了出去。本来,李默从没想到过会跟他有什么结果,寝室里早就开过不止一次研讨会了,不要轻易锁定一个人,不到山穷水尽,千万不要上岸,哥伦布就是坚持到最后才发现新大陆的,在之前五十海里的地方,他曾差点掉头。尽管如此,也不该由他来流露那个意思啊,太伤自尊了。

李默没想到这天晚上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以后,尹种甜就彻底消失了。她去他的公司找他,公司已经关门了,他的宿舍也退租了,连电话也停机了。李默想,他是有意的,他早就安排好从她身边溜掉,而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她突然不能平衡了,她受不了他的不辞而别,他为什么不向她讲清楚了再干干净净地走呢?她是不会拦住他的。李默疯了一样到处打听尹种甜,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他后,再由她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她还想问他一句话:他对她到底有没有过一些爱呢?

毕业作品的事情将她救了过来,她告诫自己,毕业才是大事,否则,拿不到毕业证怎么出去找工作呢?没有工作怎么养活自己呢?

她还是决定做婚纱。她无意间碰到枕头底下的那本玫瑰档案,编号停留在七百五十一。李默突然有主意了,她要制作一件最古老最经典的婚纱,然后照着玫瑰档案的样子,将这七百五十一朵玫瑰一针一针地绣上去。李默算了一下,工程量是惊人的,但她被这个想法迷住了,她想,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我也要把它做完。

许多个深夜,李默一边绣一边出神,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一件婚纱就是一个故事。玫瑰还没绣完,李默已经完全从那个故事里摆脱出来,她的心里只有这些玫瑰这件婚纱,似乎曾经的一切只是为了帮助她完成这件毕业作品,只是为了向她提供这一星灵感。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念头很可笑,干嘛要问他爱过自己没有呢?应该问自己到底爱过他没有?李默从婚纱上抬起头来小憩,她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想,爱过他吗?好像有点。真的爱过他吗?好像又不真切。李默有点迷糊了。

李默果然在学校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种头发丝粗细的金属丝。又去买了蝉翼般的薄纱,是一个小店里仅剩的存货。差不多都配齐的时候,林昔打电话来了。林昔在电话里急迫地说你已经在开始配材料了吗?李默说已经配齐了,没想到配得这么顺利,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林昔说我突然觉得红蜻蜒不行,太像时装表演。

大太阳底下,李默握着手机呆在街边,手中的红纱飘落到地上。

林昔在那边一迭声地喂,李默说现在怎么办呢?林昔说你会有办法的,拜托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默赶紧去退货,却退不掉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宾馆。李默收起所有的材料,现在不是考虑如何处置它们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重新设计的问题。李默觉得她真够折腾人的。李默歪在床上,翻着一张刚买的服饰方面的报纸,期望在那里发现一些点新点子。

有一则报道引起了李默的兴趣。标题叫做"痴迷婚纱二十载,甘为他人作嫁衣",说的是当地一位技艺精湛的女裁缝,开着一家婚纱店,专门为即将结婚的新娘定做婚纱。有人劝她多招些徒弟,大批量地制作,再卖给影楼,但她坚决不干。二十年来,她只接受准新娘们的预约,甚至上门为她们测量、试穿、修改。她的生意很好,尽管她的店铺藏在小巷深处,她的生意全靠新娘们口口相传。

从照片上看,她大概有四十多岁,披着长长的卷发,夹着香烟,斜倚着门框,懒懒地看着镜头,身后是-件未完成的婚纱。李默觉得她不像一个裁缝,倒像个有点寂寞的贵妇人。

李默记下她的地址,穿上鞋就往外跑。李默感到这个叫吴圆圆的女人已经深深地吸引了自己。

李默找到那里的时候,吴圆圆正坐在缝纫机前行云流水般地缝着一片裙摆。李默冲她扬了扬报纸,说我是看了它才找到的你。

吴圆圆捋一下头发,她干活的时候手中也夹有香烟。她问李默:你要做婚纱吗?

李默说不是,我只想来看看你,我也是做服装的。

吴圆圆说我不做服装设计,我只做婚纱。

吴圆圆说话有点毫无来由的冲,李默假装听不出来,低下头去看她干活。她的手工的确不错,以李默的眼光来看,简直无可挑剔。

吴圆圆说你听没听说过这样的谚语,医生屋里病婆娘,木匠屋里歪架子床。做婚纱的人注定没有婚纱可穿。

李默有点不高兴,说你这话像咒语一样。

吴圆圆停下来,望着李默轻笑,染着深色蔻丹的两根手指夸张地架在嘴唇上,拿开后,两股细细的轻烟从她鼻子里缓缓飘出来,一副艳绝的老烟民样子。

李默看出来她的婚纱是立体裁剪,就问她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吴圆圆说我没有上过专门的学校,我做婚纱纯属业余爱好。

那你的主业是什么?

应该说是管理吧。听说过"红袖"这个品牌吗?那就是我的服装厂的主打产品。

李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红袖"的老板竟坐在这里气定神闲地做婚纱。

吴圆圆说我每个星期到厂里去两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这里,我更喜欢这里,但那里更赚钱。

为什么要做不赚钱的婚纱呢?

喜欢。

你刚才说什么,做婚纱的人注定没有婚纱可穿?

啊,你问这个?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曾有三次穿婚纱的机会。第一次,新郎是个军官,他请假回家结婚,我在家里赶制婚纱,那时候街上还没有婚纱卖。我没想到婚纱做起来要那么长时间。婚期到了,我的婚纱还没做好,但我坚持要做完婚纱,他很生气,无奈地把婚期往后推,到了他归队的日子,我的婚纱还是没有做好,他一气之下取消婚约归队了。第二次,我早早动手,新郎倒是很喜欢我做婚纱,但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我住的那条街失火了,当时我正在看戏,等我赶回来时,我挂在床边的婚纱连灰烬都找不到了。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心里总感到惶恐不安,只好取消了婚约。第三次,新郎是个外地交流来的干部,他以为自己交流期满后就会回去的,可三年过去了,组织上似乎把他忘了,他只好认命,打算留在这里生根开花。婚礼的前一天,他说好过来看我穿婚纱的,在路上,他被组织部的人叫去了。从那里出来后,他似乎把我忘了,想不起我穿着婚纱等他来看呢。据说那天晚上他房间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了。你看,是不是做婚纱的人注定没有婚纱可穿?

李默马上想到自己的毕业作品,她和尹种甜好像也曾因为婚纱产生了一些争执,然后再也没有见面了。李默第一次在-个陌生人面前露出了黯然的神情。

李默翻看着她的样品册,说很多女人对婚纱有特别的要求,这些婚纱真迷人!

吴圆圆推开工作台上的裙片,搁上双肘专心致志地抽起烟来。

李默说你抽烟的样子很特别。

吴圆圆说我喜欢躲在烟雾后面看女人试婚纱,很有趣。

李默看看烟雾后面的吴圆圆,除了耀眼的红唇,她的脸就像当年她那件毕业作品中的玫瑰,影影绰绰,却不容忽视。

从吴圆圆那里出来,李默放弃了坐车,意趣消沉地在似曾相识的街上走着。路过一幢大楼的时候,李默突然想起来,以前尹种甜的公司就在这里面。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李默的脑子里空了片刻,突然决定上去看看。她当然知道他早就不在这里了,但她还是想上去看看。她还记得他公司的大门是非常张扬的宝蓝和桔红两色。她不知道现在是谁在里面办公,不知道那扇个性十足的大门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李默一进电梯,就非常自然地摁下了12层,像这幢楼的熟客一样,她自己都很吃惊,五年了,居然还记得这个细节。

就像在做梦一样,一出电梯,李默就看见了那个大门,名称还是那个名称,颜色还是那个颜色。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难道这是时间隧道吗?

李默不看图示,凭感觉走到那间办公室,他居然正在那里打电话!

看到李默,他一边用手势示意她坐下,一边继续讲话。电话终于讲完了,尹种甜笑眯眯地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李默身边,说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怎么样?过得好吗?

李默感到自己完全傻掉了,她无法开口,只能直直地看着他,重重地点头,僵僵地微笑。

尹种甜说你比以前更加温柔了。李默还是无声地微笑着。

坐了很久,李默终于能说话了,她问他:你过得好吗?他说总体上看,应该有些进步,但我仍然觉得每天都是同一个滋味。

他说你结婚了吗?李默笑着摇头。李默也问他:你呢?

他说还是老样子啊,没劲,总以为结婚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但事实上,不结婚绝对是人生最大的遗憾,而结婚又是人生最大的冒险,所以,我是越来越……

李默不想听他废话,说你还是很年轻嘛。

他开始抽烟,李默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李默看着他低下了头,说那段时间你去了哪儿?我像疯子一样到处找你。尹种甜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李默说我路过这里,突然想起以前你的公司在这儿,就决定上来看看,没想到一上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尹种甜给她沏了茶,说我知道你对我肯定有误会,但我得告诉你,我无意伤害你,我只是……正说着,有人进来把他叫了出去。李默意识到他挺忙的,就站起来告辞。尹种甜也没有特别挽留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说那好,我们再联系。

在电梯里,李默想我们怎么联系呢?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联系电话,他甚至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工作。李默对着电梯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李默来到当年那个熟悉的小馆,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地吃顿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取走了,身体感觉空空的。

林昔也赶过来了。她说我想参与婚纱的全过程。李默说也许不应该在婚纱上过分纠缠,说到底它不过是个形式,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

不能这样讲,没有自己满意的婚纱,我总觉得这个婚礼不隆重,不尽兴,我总得让自己满意吧。

李默从林昔的眼神里看出了疯狂。

林昔不容置疑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草草收场的,这么大个婚礼,我能把握的只有婚纱,其他事情都由着他们去办好了。

李默突然想到一个两全之策,她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个专做婚纱的奇人,她肯定能够做出让你满意的婚纱。

李默将林昔带到吴圆圆那里。没想到林昔与吴圆圆-见如故,两人趴在桌上仔细研讨起来,内容好像并不局限在婚纱上。李默反而被撇在一边了。

式样敲定后,林昔居然向吴圆圆要过一支烟,她显然是第一次抽烟,被呛得脸红脖子粗的。林昔看上去很紧张,她似乎在努力向吴圆圆靠近,而吴圆圆,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看着林昔一点一点跳进她的套子里。

两个星期后,林昔的婚纱寄回来了。打开一看,果然皆大欢喜,红色,飘逸,雍容,美丽的珠串像体贴的手指,轻轻地按压住翩飞的裙片。李默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了,她早己厌倦被纠缠在这件事上。

林昔说奇怪,我喜欢的东西,他看了后,什么也没说。其他人也只是觉得还行。

李默已不想发表任何评论。

林昔简直有点唠叨了:我觉得在婚礼筹备上可以看出两个人的真实状况,以前我觉得我们很好沟通,但现在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地方不一样,而且我们都不准备向对方妥协。

李默,你说,男人对身边女人的衣着真的不关心吗?但他们为什么对街头女郎的穿着有着强烈的兴趣呢?

李默哀伤地看着林昔,说不要这样想,慢慢会好起来的。

李默翻看着日历,惊觉男朋友去西藏已经十多天了。

李默认识他两年了,但他们守在一起的日子却很少。男朋友酷爱探险,一有时间就带着帐篷往野外跑,一年四季都是一身漆黑一脸风霜,李默却不爱动,但她很喜欢他有这个爱好,喜欢他多动一动,多跑一跑,不知道是因为大自然值得信赖,还是因为他出去会留给她大段的空白和自由。

最近他又拉了一帮朋友搞什么"单骑征西藏"去了,晚报为此还专门发了消息。李默本不想让他去,她觉得摩托车是个十分危险的东西,而且李默觉得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探险也没有什么意义,充其量是一个贪玩的成年人为自己找出来的理由。但他说让我去吧,这是我婚前的最后一次单独行动,等我们结了婚,我就再也不搞什么野外探险了,我会乖乖地呆在家里,跟你好好过日子。李默只好放行了。

从吴圆圆那里回来后,李默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她开始不停地想念男朋友,她本来并不担心他,她知道他会玩得非常开心,否则他也不会中了邪似的一次又一次往外跑。

她无法跟他联系上,他的手机老是关着。李默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怪,他不像有些恋人,打起电话来总是挂不了机,他从不跟她煲电话粥,总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出门在外,也不会像别人一样每天打个电话报报平安。很多时候,李默认为这是他的优点,她不喜欢甜腻腻的男人。但现在,她突然有点怨他。而且,她突然产生了快点和他结婚的念头。

事后,经推断,事情就是在李默特别想念他的那几天发生的。

一天早上,他的同伴们醒过来,发现他的帐篷空空的。他们停下来找了他好几天,都没有结果,中途,有一个当地男子气势汹汹地在附近出现了好几次,说是她的老婆不见了,还说他要是知道谁拐了他的老婆,他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说着还向树上飞出一刀,刀把都快进到树里了。

李默的伤心没有持续多久,她只是很恍惚,巨大的恍惚让她失去了知觉和判断。她在想,他为什么总是无可救药地喜欢远方,喜欢同类稀少的地方呢?他在躲什么吗?而她也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呆着,她也喜欢独处,他跟自己应该是没有多大的距离,他们应该是很好的一对情侣,可他们却不温不火地拖了两年,直到一个月前,因为单位分房的缘故,才决定结婚算了。

李默提着行李来到了吴圆圆的婚纱店。

李默说我不走了,我要和你一起做婚纱。

吴圆圆递给她一杯水,她对李默的到来一点都不吃惊。她说我敢肯定,你一来,我的生意会更好,现在订做婚纱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天,吴圆圆突然提到林昔,她说林昔回去后一直跟她有电话联系。

李默问她过得怎么样?

吴圆圆一边剪裁一边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又说,有一次她在电话里突然哭起来。

李默拿着剪刀的手一抖,想问个究竟,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电话响了,吴圆圆去接。凭吴圆圆的回答,李默知道,又是一个订做婚纱的。李默借喝茶的机会,定定地打量接电话的吴圆圆。

吴圆圆斜靠着工作台,一手拿烟,一手拿话筒,怡然自得地回答着对方的提问。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挡住了她的脸,红唇的轮廓在烟雾后不断变幻形状。李默突然觉得吴圆圆看上去很神秘,也很肃杀,像一只老猫。李默心里一慌,顺手抓把椅子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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