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花儿哲学
2004-04-29何盈
何 盈
春天对于已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是个暧昧的季节。太阳刚刚升到可以让温暖洒满头发的角度,便在自家的门口坐上几个小时,或碎碎自语,或清扫一下冬天残留的枯叶,带着点惺忪的疲倦庆幸自己的健康维持到了春暖花开,也未尝不是一种欣慰。
人是不能不服老的,一开始并不会觉得岁月在自己身上划下的痕迹有多深,只是有那么一天,阳光和着风吹翻出了白发,计划好要在将来完成的事情突然就有些力不从心,那时,才真正看到日子的苍老。时间流过,发出“飕飕”的声音,把很多过去的美好都不由分说地拉走,而留下的,就只剩下坐着,一边放弃,一边回忆,不言语,如一株安静衰老的植物。
这些话都是外婆坐在老藤椅里对我讲的。那时的风还有些凉,她便把毛毯搭在了膝盖上,然后问我,你冷吗?我摇头。她笑了笑,这便是年轻呵……我的腿,很冷呢——可春天却快走了。外婆的衰弱是那样显而易见,似乎这个藤椅已成了她的归宿,她只需要逆着光紧紧地怀抱毛毯,在这种温度中稍稍地作消极感叹。
我的外婆是个看似平凡可骨子里却有着自己认为很不平凡的故事的瘦小老太太,她这一生最大的不满就是从年轻气盛到现在都不得志,她的人生目标是做个像男人的女人,气势如虹地倡导女权主义,连死都要轰轰烈烈。可如今,她却把自己比作了转瞬即逝的昙花,绚丽过后,还要马上带着自己都看得见的美丽进入风烛残年。
回忆起过去老去的时光时,外婆便说她从小就喜欢强者,因为无论什么形式的强都是一种紧绷的力气。所以,她曾很努力地去奋斗。小时候,长在严重重男轻女的农村。她还记得,和她弟弟玩的铜板游戏,游戏的情节古老得已被她遗忘,但清晰如昨日的是——弟弟输了一枚铜板,我亲爱的外婆毫不客气地摊开手向他要,小她3岁的弟弟便哇地哭了起来,妈妈闻声赶来,什么也没问就一巴掌抡向了外婆……
“因为我是女孩啊,可他明明就输了!”外婆忿忿地说,“不过,我仍是得到了那枚铜板,我是不会就这样屈服的。”说着,她把头转向了我,“记住,女孩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先低头,我们的自尊不允许我们这样做——你一定要记住!”
外婆的宣言庄严得让人肃然起敬。她的终生理想就由那枚铜板奠定。
我曾问她为什么不坚持到底,那样豪迈的人生观戛然停止,让人倍感颓然。外婆只是叹气,眼中的迷惘盖过了回忆起从前风华正茂的瞬间小小骄傲。
她反复地说自己老了,老了就要安然平静,过去的皆如水中花、云中月,人生难免遗憾,但遗憾归遗憾,事已如此,不如用偶尔的遥想去祭奠从前。
说话间,我似乎看见外婆种的吊兰悠悠地枯掉了一片透明的花瓣。
外婆种了许多花,整整齐齐地排在阳台上——杜鹃、含笑、金钟吊兰……各种各样,姹紫嫣红。无论什么季节,总是葱茏的繁荣。外婆徘徊在花儿和老藤椅之间,每个背影都是静默的,薄薄的落寞顺着阳光照来的方向在外婆苍老的脸上无限延伸,渗进了花里,也渗进了外婆的生命里。
她那样微笑着照顾她的花儿们,只因为花儿的绽放和消亡都安安静静,寸步不离土壤的静止,而我的外婆,需要在它们那里寻求一份属于自己的安宁。
我在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如果一个人曾经有着伟大的理想并坚信自己有能力去亲手实现,但因为种种并不能称作理由的理由所耽搁后,整个人便处于近似透明的脆弱中。
比如,我那亲爱的外婆。
来翻翻外婆已经泛黄的回忆吧——少女时代,是美丽动人的——有照片为证。她总是优秀的,成绩,品行。小学没上完就被保送进了初中,穿着端庄的百褶裙,干净的袜子,微微的笑间,尽是年轻的自信。然后进师专,成了她们村里女性的骄傲。那年,她15岁。
这便是外婆盛放的时代,每一步,都是昂着头的。
然后呢,师专的第一年,她的妈妈突然病危。我的外婆急急地请假回家,却看见了通红的轿子,她的妈妈在旁边笑得一脸灿烂。外婆要嫁人了,要嫁给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她已记不起后来的事了,一切在悲愤中模糊。再回学校时,外婆已为人妻,她的丈夫也在上中专,成绩也优秀——我的外公,睿智且敏锐。那年,他们都16岁。
外公和外婆要考大学了,他们都是学校里寥寥无几的有希望上大学的孩子之一。一切准备就绪,外婆却被通知患了肝炎,她被隔离了。17岁的她,万念俱灰。外公去上大学了,外婆病情稳定后来到外公上大学的城市当老师。然后她怀孕了——猝不及防的。17岁的她哭了,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坚强再掩饰不了心力交瘁。然后,她生下了孩子,但孩子却死了。
然后,18岁的她收起了年轻气盛,在学校里,一呆就是40年。
然后,再也没有了然后。
就如现在这样,外婆认为自己的梦想走到了尽头,那么,不幸也该结束了吧。外公在他69岁生日那天离开了外婆,世上缺乏的总是完满,外婆觉得自己大概也离这天不远了——她努力地为子女们祈福,也更加努力地想要珍惜自己——为了自己想要珍惜的人。
所以,她选择了安静。在她那源于花儿的生命哲理中等待时间的宣判。
对此,我已不再多言,年轻的我正如外婆当年那样,精神饱满,急冲冲地想要去撞。可以头破血流,可以如痴如狂。
年轻,就是有无限的可能性。
外婆经历过了,理解过了,然后就轮到我了。
但我仍在害怕,害怕外婆某一天会在这样的安静中一睡不醒。那时我发现,在心理上,我是那样依着我的外婆。她曾说过,看到我,就如看到了当年自己的笑容——自负又傲气。而我,则可以在外婆的皱纹中预测到后来、再后来的自己。
于是,每天早晨我都会在外婆的窗下轻轻唤她,直到听见她的回应,我才能安心地去干自己的事情。
这样循环了好几个春天,我在成长,外婆更加苍老安静。
又是一个清晨,我习惯地来到外婆的窗下,叫她。可这次任我怎么叫都没有回应,那一刻,我的泪夺眶而出,这一天还是来了吗?我站在原地,不敢进屋确认。
“你在……干什么?”
我转过头,看见外婆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碗。
我的泪仍在不断地流,外婆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头,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感动。
“一大早,您干嘛吓人啊?怎么不睡觉呢?”
“该好好享受一下春天了,看多么好的空气,怎么可以只让你们年轻人独占呢。”她一直微笑着。
“可是,您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呢?”
“可以干的多了,看,我去给那边废墟里的流浪猫送饭去了,它们对我很友好呢。”
“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走进屋里,我帮她替花松土,“流浪猫之所以叫流浪猫,是因为它们本身就具有去体验孤独生存的本领。”
我看着外婆的侧面,这样的微妙改变突然让我无所适从。旁边空空的藤椅布满了阳光,外婆不停地忙着,我的心里,竟有些小小的喜悦——这样的外婆,好象充满了力气和生命力。
“快过来看。”这时,外婆叫我。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个花盆里冲出了几棵不知名的幼苗。
“春天来时,鸟儿会把冬天衰老的植物种子带到各个地方,替它们延续生命——这就是花儿的动态,衰老也好,年轻也好,都是循环将至的过程,没有人能逃避。失望时,就看看花儿,它们不只是会躺在花盆里的,我怎么可以连花儿都不如呢……”
外婆的神情似乎令时光倒流,我看见她的嘴角浮起了不同于往日的笑,真的。耀眼无比。
——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自己迟钝下来,就算自己已经老了。过去的不管再怎样追忆都刻在了从前,现在要面对的太阳,其实每天都是新的……
这也是外婆花儿哲学的一部分啊,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