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恰恰是历史的本质
2004-04-29阿诺德·汤因比
我们必须相互熟识,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逐步熟悉彼此的历史,因为人类并非仅仅生存于直接的现在。我们生活在一条思想的河流当中,我们在不断地记忆着过去,同时又怀着希望或恐惧的心情展望着未来。
变形恰恰是历史的本质,因为历史的本质正在于不断地增添自身。
编者按:
每读一本好书时,内心总被一种澄净充盈着,温暖着。因为这种感觉,我们开辟了“书香盈人”这个栏目,每期以书评、读后感、序言等形式推介一本值得侧目的好书。这些书与处世无关,与成功无关,只与思想有关,与精神有关。它需要耐性与坚守,而这对我们来说恰是一种稀缺资源。
我们的目的很坦诚:珍藏这本书最好,若不能则至少知道它。再次之因为它你去了趟书店,而那确实是个值得驻足的地方。
作者简介:
C.H.阿诺德·汤因比生于1889年,卒于1975年。曾任伦敦皇家国际事务学会研究部主任、伦敦大学国际历史研究教授。《历史研究》第一卷于1934年问世,最后一卷即第12卷于1961年出版。它纵览世界各大文明的兴衰,以渊博的学识和精彩的分析享誉于世。
汤因比博士是一位伟大的智者,他的目的不是以知识为愉悦,而是解释历史和预见未来。
——《泰晤士报》文学副刊
《历史研究》属于对当代生活所做的最引人瞩目的分析之一。它出自一个具有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杰出的智慧以及不倦的探求热情的人的手笔。这是我们时代的幸运。学者的使命是创造出前无古人的体系,汤因比教授为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诺埃尔·安南,《卫报》
作者自述:
我是从寻找一种历史研究的单位入手,开始自己的研究工作的。这个单位应当相对完整独立,或多或少有别于其他历史成分,对我们来说是可以对其感知并能够加以理解的。我舍弃当前根据国别来研究历史的习惯做法。我的单位似乎是某种范围更大的碎片,这就是文明。人类在解释某个事物之前,总需要对它进行分类。在我看来,这种大范围的单位与小单位相比,易使人少产生一些曲解。在明确了我划定的单位以及考察了前文明的各个社会之后,我试图从希腊史、中国史、犹太史的过程中抽出我的线索,以便为文明史构建起一种“模式”。我通过归纳这些文明的主要特征,提出一个似乎适合我们所知的大多数文明史的综合模式。
我写书评着眼于全球范围内的人类史考察。
本书内容如书名所示,试图将人类史当作一个整体来加以考察。这意味我的考察始自人类史的开端,终至当前的1972年。同时也表明本书着眼于全球范围内的考察。
就时间而言,我们的视野不只局限于规定的范围之内。在我们的动物祖先演变成人之后的最初50万年或大约100万年时间里,我们人类是很原始的,除了一些骨骸和旧石器,没有遗留下什么记载的东西。农业、家畜驯养、陶器制作和纺织技术仅有一万年左右的历史,而文明存在的时间充其量也不过五千年。我们所了解的大部分人类史其实都处在相对晚近的时代。从地理上对历史进行全球性考察,较从时间上考察要相对容易一些。但为了持有一种公允的、平衡的全球观点,我们必须抛弃自己的幻觉,即某个特定的国家、文明和宗教,因恰好属于我们自身,便把它当成中心并以为它比其他文明要优越。
为什么要从整体上研究历史呢?为什么要关照我们所处的时代以及所在地域以外的事物呢?这是因为现实要求我们具有这种较为宽广的目光。在最近500年时间里,地球的整个表面,包括大气层,都因为惊人的技术进步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然而,人类在政治上却尚未实现联合,我们彼此之间仍然是按各自的方式生活的陌生人。这本来是我们从“消除距离”之前的时代继承下来的遗产,现在却使我们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现今世界范围内的不安、沮丧、紧张和暴力,说明了这种危险。人类无疑正在走向自我毁灭,除非我们能成功地形成天下如一家的状态。为此,我们必须相互熟识,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逐步熟悉彼此的历史,因为人类并非仅仅生存于直接的现在。
这种对历史进行全面研究的现实需要,是显而易见和无可争辩的。即使我们不是出于自我保存的目的来研究历史,我们也应受好奇心的驱使而对它表示关注,因为好奇是人性的显著特点之一。即使我们的生活已经非常繁荣且有着可靠的安全保障,我们仍应对我们置身其间的宇宙感到惊异。何况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社会(无论在何时何地)实现过这两个理想的目标。
促使我研究历史的动力是贯穿我一生的好奇心。从我能记事的幼年起,我就有了历史的头脑。我的母亲是一位历史学家,她对历史的兴趣感染和激励了我。我也是在曾经当过水手的叔爷的影响下长大的。他曾是一条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一种三桅横帆的海船)的船长。有关他远航至印度和中国的故事曾令我激动不已。所以,我开始研究历史是出于好奇,尽管我是在幻梦中长大成人的,以为我将在一个理性的、秩序井然的、和平的世界中安度自己的一生。直至1914年8月,当我26岁的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要全面研究历史的真正理由。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唤醒了我去认识现实,也正是这一事件使我察觉到处理浩如烟海的史料的可行方法,而史料则是全面深入地研究历史所不可缺少的基础。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对死记硬背英国各郡的名称和英国历代国王的生卒年代感到厌烦。而以色列和犹太人的国王据称作恶多端,几乎乏善可陈,却激起了我对他们的邻人——亚述人和埃及人的好奇心。我在大不列颠博物馆能看到这些古代居民遗下的一些给人深刻印象的纪念物。我对希腊与拉丁文献,包括诗歌、哲学与历史文献的认真钻研,拓宽了我的思路。在1915年和1916年,我学校中的朋友、同事约有一半死于战争。在其他交战国当中,我的同代人死亡的比例也不亚于此数。我在世上活得越久,我对恶毒地夺走这些人生命的行为便越发悲痛和愤慨。我不愿我的子孙后代再遭受同样的命运。这种对人类犯下的疯狂罪行对我提出了挑战,我写这部书便是对这种挑战的反应之一。
历史就是变化无常的事物。你还没有抓住一种形态的历史,它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形状,有时简直变得面目皆非。变形恰恰是历史的本质,因为历史的本质正在于不断地增添自身。从1914年8月我最初产生撰写这部著作的冲动时起,到目前这一卷的面世,历史已经增添了不只58年的内容。每一次的增添都改变了历史的整体,因为整个过去都由于我们新的生活经验而显得有所不同。譬如,对我来说,1914年8月看上去就与1914年7月有着差异,因为在此期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它对以往世界史的总和确实增添了具有重大影响的东西。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令人震惊的,但它的奇特性却不是前所未有的。有一些其他突发事件,也同样改变了历史的整个面貌。例如,中国在公元前221年的政治统一;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34年跨越赫勒斯滂海峡;公元 633年,阿拉伯人突然越出阿拉伯半岛;蒙古人在13世纪自东北亚大草原的突然崛起。还有一些更加令人吃惊的事件是逐渐发生的,如希腊和中国哲学的发展,犹太一神教的形成,宗教传教团体的传布,农业的扩散,水利的利用等等。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在创造新事件、改变过去的整个面貌上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但同时,我们的时代大概也有两点与先前时代有所不同。
我们时代的一个特点是由于现代技术的惊人进步,导致“距离消除”,致使变化以空前的速度加快进行。现在历史被如此迅速地创造出来,以致它常常使我们惊诧不已。我们时代的第二个特点是已逝的过去变得越发令人捉摸不定。它的面貌不仅因我们日新月异的新经验而一直在变化,而且因考古学家们的新发现而一再发生更动。考古学家们不断有革命性的新发现问世,并且不断对他们先前的发现予以革命性的新诠释。他们用变化无常来弥补四平八稳的不足,而考古学理论方式的剧烈变更则突出了考古学家们对过去的认识发生了急剧的转变,无论如何,这种转变是因他们所了解的事实知识的增加而应运而生的。
基于同样的原因,目前这个版本由于历史事件的长河不断地流动以及知识的持续增长注定也会过时。只要人类继续存在,无论历史还是任何其他人类活动,都不可能永恒不变。如果本书有助于读者对既令人畏惧又令人着迷的人世变迁采取一种全面的看法,那么本书的目的也就达到了。